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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在他的一生中,暴风雨可说是个基本的组成部分;打了这么多交道,对暴风雨他已经害怕了,逆来顺受了,终于相信受这个磨难是理所当然的了。

  江口的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爷爷那发红起皱的脸,看见了父亲那一对沉静忧郁的眼睛。

  他的爷爷说过;"江口呀,我得告诉你,我们靠种地谋生的,平日累死累活地干,大把大把的汗水往地里浇,等到活儿都干好了,假如仁慈的上天要不让你收获,一场大风大雨就可以把庄稼全部报销。"

  在江口的思想上,这大概可以算是天经地义第一条了。在他看来,爷爷这一辈子一直是在同荒地、病虫害苦苦搏斗,只靠一头日渐衰老的马,爷爷种了这么些地,可是往往只要遇上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一夜之间就会落得前功尽弃。

  宫本打帐篷桩子的时候,他是帮了忙的,因为邻居请你帮忙,那是不可不帮的,对方虽说是个陌生弟兄,可既然同睡一顶帐篷,好歹总是个邻居吧。

  不过他内心却暗暗认为加固帐篷只怕是白费力气。他想:天道终究是天道,世人就是不肯顺应天命。假如上天存心要这场狂风暴雨吹倒他们的帐篷,他们就是拿铁犁来压住,帐篷也还是要吹倒。

  可此刻谁保得定他在日本的家乡就没有在下雨呢?

  所以他又默默祈祷,但愿这场暴风雨不要毁了爷爷地里的庄稼。上天,庄稼还只刚刚下种呢。可千万不能冲走啊。他虽是在祈祷,心里却不敢抱半点希望;祈祷不过是表示他的心虔诚罢了。

  他越来越厌恶这场战争!

  一阵狂风,象一把巨大的镰刀在营地上呼地削过,把树叶于大串大串斩了下来,洒得雨点好似炸开的炮弹。他们看着看,只见一顶帐篷猛地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像一只惊恐的鸟儿拚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

  林田一郎忽然说;"这会儿不知道吴淞口那边怎么样。"原来他是想起了类似这样的日军营地散布在吴淞口外滩的还有不少,一直到几里以外都有,想想心里发急。

  宫本扯开了嗓子回他一句:"该顶得住吧。"虽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万一此刻中国军队真要是趁着狂风暴雨发动进攻,会怎么样呢?他觉得那真是不堪设想。他双手抓着横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还只能勉强拉住呢,叫他怎么去应付别的?

  他担心中国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攻到他们的营地上了。这会儿机枪工事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当班放哨的?

  他就说:"精明的军事家就拣这种时刻发动袭击。"

  "那倒是,"传来了林田一郎平静的回答。这时风已经暂歇,他们都放低了嗓门,口气显得有些迟疑。

  宫本放开了横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环,把滞积在肌肉里的"疲劳素"冲走了。

  这场暴风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里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宫本看着不禁发了愁:这一晚上可怎么睡呢?他打了个寒襟,这才猛然理会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一会儿风又大起来了,保护帐篷的无言而紧张的搏斗再一次开始。

  宫本觉得这就好比门外有个力大无穷的人想要把门打开,自己拉住了门抵死不放。他看见又有两顶帐篷卷上了天,帐篷里的人东奔西窜,想另找个地方安身。其中就有夏目和山本两个北海道的新兵。

  他们跑了进来,夏目进门就嚷:"头上的帐篷呼的一下就不见了。"那瘦瘦的稚气的脸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

  "这样的事儿真少见!"山本这一声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说惊非惊,仿佛自己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雨到底算是一场浩劫呢,还是一台好戏。

  "你们的东西呢?"宫本大声问。

  "丢啦。全吹走啦。我的昭和式机枪也跑进苏州河水里啦。"

  这话令宫本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步枪呢?枪倒是吊在坑儿顶上的横档儿上,泥泥水水却溅上了不少。

  他心里很不高兴,事先怎么没有想到呢,看到暴风雨要来了,应该用穿脏的衬衫先把枪裹起来才是。可见自己还是个嫩,是老资格的话,就决不会忘记把枪保护好。

  山本鼓鼓的鼻子上不停地滴下水来。那厚墩墩的下巴一动,就只听见他拉直了喉咙说:"你们的帐篷顶得住吗?"

  "难说!"宫本也哇哇直嚷。"不过你可以放心。"于是五个人就一起挤在坑里,在坑里也只能蹲着。

  林田一郎眼看自己的脚都陷进了泥浆里,后悔没有早些把鞋子脱了。不过再一想:人也就爱多事,穿了鞋子又怕沾水,其实一双鞋子能值几何,真犯不上操这个心。一道细流顺着横杆不断往帐篷里淌,都滴落在他屈起的膝头上。身上的衣服早已冰凉,所以水滴在身上反而觉得暖和。

  他不禁叹了口气。

  一阵特大的狂风吹得帐篷鼓了起来,鼓得满满的活象一个汽球,就在这当儿突然啪的一声,横杆断了,雨披撕开了一大条口子。帐篷落下来,象一块湿被单正好罩在他们五个人身上,他们懵懵懂懂地胡拉乱抓了好一阵,也没有能甩掉,后来倒是大风把帐篷布渐渐掀了起来。

  宫本罩在帐篷布底下只觉得好笑,他束手无策,只能两手瞎摸。不防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泥浆里,蒙住了脑袋,挣扎不得。

  他笑了:"我的天!"好比落在一只麻袋里出不去,他无可奈何,只有苦笑。心里还直嘀咕: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只纸袋都别想撞个洞钻出去。一句笑话,逗得他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

  他就喊了一声:"你们都在哪儿啦?"话音刚落,瘪掉的帐篷忽然又鼓了起来,好似扯起了一张满帆,一下子便挣脱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束缚,打了几个盘旋,腾空而去。一根柱子上还残留下半小片雨披,在大风中扑动。四个人在坑里站起身来,风大站不住,只得又蹲了下去。在看去无限、无限遥远的天边

  还剩下一角晴空,看得见地平线上还托着一轮落日。雨愈来愈冷了,简直透体生寒,冻得他们直哆嗦。

  上海的秋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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