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龙发现,自己有时很脆弱。
"这几年我过的,过的……"他无意识的重复着,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段晴一个很光明堂皇的句子,例如,他发财了,他走运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
而段晴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
"我这几年在码头……还是干苦力。"他直视她,坦率的说:"也有时,在原来的难民区哪里游荡,现在那里都是荒草了。"
"游荡?"段晴怔了怔。"少龙哥,你回那里去干什么"
杜少龙也怔了怔:"是找寻一些什么。"
段晴深深看他。
"你找到没有?"她问。
段芳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杜少龙,你去难民区找什么?哇!很精彩的样子,难民区的地下面有古墓么,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
"没有。"杜少龙转头望着段芳,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么神秘,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
段芳又喊:"你去那里找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杜少龙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清楚而缓慢的说:"我去找一个女孩儿的影子。"
段芳愣了。
"一个女孩儿的影子?"
段晴也轻微的一颤。
"嗯。"杜少龙轻品了口茶,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我去找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孩儿,她也叫段晴,她是个孤儿,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儿,一个为我缝缝补补的女孩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他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段晴,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
"别再说了……"段晴泪花猛然涌出来。
"我想先告辞了,谢谢你们段家的招待。"杜少龙正了正军帽,往外走去。
欧阳剑也站起身来,跟在杜少龙后面。虽然他还想和段芳聊两句,但他和大厅里所有人一样,能看出这气氛有些不对。
"你把话说明白?杜少龙!"段芳嚷嚷着。"我姐姐她怎么对不起你了,你让她哭得这么伤心!段晴她这几年,一直在找你,打听你们的消息,你知道么!"
杜少龙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
段国华走到金舜姬面前,嘘了口气说:"这个杜少龙,挺有性格的。"
"嗯!"金舜姬放下手中红酒,淡淡说:"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有潜质的飞行员了。明天他们就要开始飞行训练了。"
"杜少龙是一个在逆境中寻找感觉的人!"她又补了一句。
"我们段家,可是不会让段晴嫁给这种男人的!"段国华斩钉截铁的说。
深夜,段晴又捧起了《红楼梦》。
秦可卿是怎么死的,书里没有明说,段晴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了,她的心里全是杜少龙的影子。
也许,自己该向他好好解释一下吧。
七
"当我在逆境中,
苦苦驾驶受伤的战鹰,
飞翔在祖国星空下的时候,
对着月亮痴痴的笑,
她像母亲的笑脸,
不管我心里有多悲伤。
我发狂地爱着你,我的祖国,我的战鹰。
只要月光照在冒火的战鹰上,
我的心,就会随那青春的火焰,静静地飘啊飘!"
夜里,隔壁欧阳剑的吉他声又响了。
这首《我为鹰狂》,据他说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
笕桥机场的单身宿舍里,杜少龙仰躺在床上,双手枕住头,眼光定定地看着那嵌在墙上的暗灯和玻璃窗户。听着欧阳剑的自弹自唱。
来笕桥航校一个多月了,跟第五期学生们在一起上课,上教练机,累得腰酸背痛的。
这是他的"新家"。
从兰州回来后,高志航力劝他在杭州安定下来,找个老婆。
如果说,在杭州还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过去,还能和他谈谈、和他共饮西窗下的,不会超过三个人,欧阳剑,高志航,金舜姬。
段晴……他没有算进去。
这些天,他总躲着段晴,躲着段晴的目光。
每当想起她,心就有些酸楚。
一九三六年,在这个情绪沉落的、失去信念的世道中,每个人都很迷茫。
杜少龙是多么怀念过去的日子,和段晴在一起,日子虽然很艰难,但两个孩子曾经多么幸福的把欢笑到处抛洒,手拉着手在海边一起捡贝壳,一起在海风里奔跑。
五年前的段晴,杜少龙是想娶她做老婆的。
但现在这个豪门之女,与她相距太遥远了。自从一个月前去过段府,那个豪宅就在他脑子里印下了深刻的印象。
段府的两个女孩,一个幽柔如涓涓溪水,一个明媚如朗朗秋月。
幸福是属于她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年轻的、青春的,灿烂而温馨的生活,她们都拥有了。
而杜少龙,根本不可能去娶段晴这种富家女子。不行,不应该再去想段晴了。应该振作起来,面对一下自己的未来!
杜少龙叮嘱自己:
"把你的精神放到飞行训练上去,儿女情长,花前月下,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他凝视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美制暗灯,像一屋顶的彩霞。房子是按照美籍顾问——陈纳德的意见设计的。
所有飞行员宿舍装修标准和陈纳德在美国空军服役时是一样的,豪华而贵气。沙发,家具,木椅,很多都是美国货。
美国空军,拥有世界上一流的飞机和飞行员。很多从美国进口的驱逐机,优先装备给了驻杭州的第四大队。
多空旷的房间啊!除了标准橱柜床椅之外,杜少龙没有在房里增加任何东西!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饰,架子上没有书籍……这间宿舍,简直没有"人味"!
就是这样,这屋子没人味!
杜少龙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压著一样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厚、重、阴冷……
他对这东西很熟悉,自从离开旅顺,他就对这样东西熟悉起来,这东西无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着他,追到杭州、又追到兰州、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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