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济群岛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度过,我不想再详述细节。上述的一切只是想让你了解,为何我在沙拉满加会有那样的反应。
我正想开始谈谈你我的事,却突然看见安娜与荷西走在托姆斯河畔,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查尔斯王子海滩。从此我再没有机会谈到我们自己,或谈到桑妮亚的事,因为你笑得那么惊天动地,以为我是在说些八卦的笑话,好逗你留在那里。但是又听到你的笑声确实美好,为了博你一粲,说再多蠢话我都愿意。然而,我看到的是安娜与荷西没错,我可以确定这点,第二天早上就是证明。十天之后我再见荷西,这回是在马德里。他谈到布拉奈达的故事,以及布拉多博物馆的两张画像,情况再明显不过,我们有着严肃的一课要彼此学习,而要开启我们之间的重新对话,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写信给你。
薇拉——我想请你帮个忙,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在星期四下午的某个时刻将我写的一切寄出去,而星期五,你得陪我去塞维尔。我答应安娜与荷西那天要去塞维尔,同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你读过安娜与神奇相片的故事之后,你也会想去。
你应该没忘记几年前,从巴塞罗纳寄给我的那张卡片。“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你写道。你到家之后说,假如你找到那瓶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半瓶。你总是热情洋溢,随时想和我在一起。“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地球。”你说。还记得吗?你继续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然后命运之神介入,一切都走了样。
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空出一天来,为了我。没有你,我无法去塞维尔。我就是办不到。
与高登的首次会晤苦不堪言,写完这段像是再度体验了一回。接着我到了圆顶大厅阅读《斯民斯土》,喝杯茶,吃点小蛋糕。在集中精神写了那么多字之后,能够完全放松真是一件好事,只是听着竖琴的乐声,伴随着的是圆顶下的许多小型会议发出的轻鸣。我知道我的住房费用已经不可计数,但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再离开马德里。你看,我又奢侈地让自己住在皇宫里。这里的职员都认识我,而且距离布拉多博物馆只有一投石的距离,离植物园也只有二石的距离,走到退休公园或是太阳之门只要五分钟。
但是先回到斐济吧!第二天早晨醒来,晨起的渴望立刻升起,很想找个不欲深交的人,尽情倾吐前一天夜里的遭遇。这种忏悔总会招致正反两面的意见,也许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小心,但是宿醉的结果,总是会夸大一些原来微不足道、偶一为之的率性行为。在后悔的剧痛之下,你总是会有点语无伦次。接下来的清晨,你会觉得椎心刺骨,相信自己制造了一个一生一世的敌人——或是更糟的情况是,朋友——我指的是莫逆之交,知道你最贴心秘密的人。我知道它在房里的某处,但是身为一个壁虎学家,我也知道它在白天里的这个时候,比较不会像它在夜里那么傲慢浮夸。
我不久便站在浴室镜前。有些人会以拉脸皮的方式开始自己的一天,我不会说自己属于那种人,但是我的年纪愈大——也愈是靠近我的终站——镜里反映出来的动物表情便愈是明显。我看到一只变形的青蛙,一只直立的蜥蜴,一个悲戚的灵长类。但我还看见别的,这点最是令我忧心。我看见一个天使,陷落于短暂的时间牢笼之中,而假若此刻遍寻不着转返天堂的路,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而无法回归永恒。这都是许多以前犯下的致命错误,当时惊恐莫名的天使取得血肉之躯,而今若是依然不得释放,便将万劫不复。
前去早餐途中,我在棕榈丛间遇见约翰。他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研究一个标志:注意落下的椰子。也许他有近视眼,因为他站的地方离树干很近,而且就在棕榈树的树冠之下。
“你在玩俄罗斯轮盘吗?”我询问道。
他走向我。
“你说什么?”
但我不需要再进一步解释,因为几秒钟之前,就在他站的地方,有一颗大椰子掉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
“你救了我一命。”
“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找个人谈谈——谈谈安娜与荷西。从我看着镜子的当下,便决定今天要来做点侦探的工作。虽然机会渺茫,我还是很难舍弃这个想法,我想,这对西班牙人或许有能力帮助一位转世过度而意志消沉的天使。
“你见过那对西班牙人吗?”我问。
他摇摇头。
“昨天你在日期变更线上见到他们,不是吗?”
我再度觉得他和安娜与荷西一定有点关系。我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他们,这是谁告诉他的?这是大家都会谈论的话题吗?
我点点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一对。”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吗?”
我瞥见一抹淡淡的微笑吗?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一点点。但是他们的英语讲得很好。”
“是啊。不过他们偶尔也会用西语彼此交谈。”
他仔细听着,他的机警让我几乎要害怕起来。他对我的看法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兴趣。这种兴趣和那对西班牙人有关吗?
“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问题。我不想告诉约翰,我在岛上各处偷听安娜与荷西。
“呃,他们不会谈论足球或蟋蟀,我大概就知道这么多。”我说,“他们说的都是一些相当奇怪的事。”
他立在原地嗅嗅空气。
“她或许是塞维尔最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他说。
佛朗明哥舞!我的大脑再度抓住机会寻找一个关键字眼,好帮助我想出先前与安娜的会面。我在马德里曾几度造访一家佛朗明哥舞酒吧,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而且如果我见过安娜,那么在那许多热情的旋律、华丽的舞衣与充满色欲的歌声里,安娜当然无法凸显于我的记忆之中。同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一幅安娜的精神图形,那是远远超过一场佛朗明哥舞表演所能遗留下来的印象。但是有关佛朗明哥舞的消息还是很管用。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安娜!”我说,“这就是我对这两个西班牙人很感兴趣的原因。”
他吃了一惊。
“哪里?”
“这正是我的问题。我想不出该把她放在哪里。”
“真有趣,”他说,“简直是神奇。我也有一样的问题。我对她感觉似曾相识,这几乎是一种令人生气的感觉……”
现在我有伴了,我可以不再认为安娜只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是她在前世是我的妻子。现在,或许我也知道,为什么约翰一定要知道我是否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这对西班牙人。
“那不是一张容易忘记的脸。”我说。
我想我的回答或许听起来有点轻率。他站了起来,思考之后回道:“或许吧。不过这样的一张脸也很不容易想得起来。因此有第三种可能。”
我迫切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都见过这名女子,所以她有可能经历过某种……变形。”
我也在朝这个方向猜测,也已经开始觉得头昏眼花,热浪和湿气都只有帮倒忙。不过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游泳池那边传来一名女子怒气冲天的声音。那是罗拉,她在棕榈丛中大声喊叫着:“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用一天到晚跟着我!”
接下来是池水四溅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罗拉将比尔推入水中。我向约翰点点头,说我得赶紧去吃早餐,以免太迟了。
我经过游泳池入口时,目睹了这场好戏结束之后的一点花絮。比尔经历了熟悉的河东狮吼,带着啤酒肚意外落水之后,正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衣装却是无懈可击,黄色的短裤,浅蓝色的T恤,上面印着椰子树的图案。罗拉忙着躺回她的躺椅,同时默默表现出一种恶作剧之后的满足感。她抬眼注意到我正朝餐厅走去,便包起一条浴巾,问我是否正要去吃早餐。我点点头。
“我和你喝杯茶。”她宣布。显然已经读完她的《寂寞的星球》。
她把浴巾挂回椅子上,在黑色比基尼外面罩上一件红色连衣裙,并穿上一双凉鞋。我等着她。然后我们一道前往餐厅。
服务生分送着咖啡和茶。他们已经开始清理自助餐的残局。我在面包上涂上果酱,端详着罗拉那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
“他很烦你吗?”我问。
她只是耸耸肩。
“嗯,也不算是啦!”
“可是你把他推到游泳池里去了。”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她恳求我。
我反正也不反对转移话题。我很快解释过我的田野调查,发觉她在这个主题上并不是个门外汉。她学的也是这个领域,并且说了一些澳洲大陆上发生的类似问题,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问她一些关于环境保护基金会的问题,那天晚上她对我们说过的年度调查报告,就是这个基金会在给予经费补助。刚开始罗拉有点含糊其词,不过她终于自己承认,该基金会的资金基本上是来自捐赠,所有的钱都是出自一个美国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吗?”我问。
“一个有钱人。”她纠正道,“他的钱滚滚而来。”
我问她,在谈到地球和人类的未来时,她觉得乐观还是悲观。
“我对人类的未来感到很悲观,但是对地球则是比较乐观一点。”
我开始了解她的想法,不久之后她也解释得一清二楚。罗拉对环保的兴趣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之上,其忠诚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她相信地球是一个有机体,此刻正在严重发烧,不过这是一种净化的发烧,灼热过后,她便会恢复生气。
“她?”
“盖亚。除非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总会打败那些让她生病的细菌。”
“盖亚?”我轻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们给‘大地妈妈’取的名字,当然我们也可以就叫她艾莎(英文“地球”的谐音)。不过我们必须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个活着的个人。”
“谁会去消灭那些细菌?”
“几亿年前,恐龙惨遭灭绝,”她开始述说,“那不见得是陨石所造成的。或许它们让这个世界生了一场大病,而使它们完全绝迹。我听过一种理论,说那和恐龙肠内的毒气有关。不过地球痊愈了,真的重新活了过来。现在人类在威胁着地球的生命。我们在破坏我们的居所,盖亚要把我们赶走。”
“那么……然后这个世界就会重生?”
罗拉点点头。我注视着她说:“你不觉得人类本身也有内在的价值吗?”
她只是耸耸肩膀,我了解她并不看重人类的价值。就我本人来看,一个世界所能承载的生命,如果都只是较低级的有机体,我便很难看出它的价值。不过我对这种重生的想法倒是多了一点同情。虽然就像那天夜里,我对高登坦承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步入晚年,我们不知道理性是否能够再有一次机会,我想在这颗星球上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这要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总觉得每一个个体都是无价的。”我说。
“每一只熊猫也一样。”
我直视她的绿眼。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她摇摇头。
“死去的只是我目前的外形。”
我还记得当时想到这个外形有多么美丽。
“但我同时也属于这个活着的星球。”她继续说道,“我比较担心她会死去,因为我对她有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
“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我重复道。
她目空一切地微笑着。
“你一定看过从太空中照出来的盖亚的照片……”
“当然。”
“她不是很美吗?”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时间研究这类极端的一元论,它竟还带着多少有点愤世嫉俗的环保意识,虽然这令我稍感不悦,我却必须承认,对罗拉的好感依然。她是个机警认真而在某个方面显得像是受过伤害的生灵。
我试着充分了解她的观念。好,我想,我们是活在地球上的短暂生命,但并非就此结束,因为我们会再回来,变成莲花和椰子树,变成熊猫和犀牛,而这一切都是盖亚,那是我们最深沉真切的本尊。
她坐在那儿摇晃着她的凉鞋。透过她连衣裙的红色材质,我瞥见她的黑色比基尼上衣。
“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开始的?”她问。
我认为这是个象征性的问题,但给了一个很传统的答案,一切生命都可以出自一个单一的大分子,因为无疑所有的基因物质都互有关联。
“所以地球是一个单一的、有生命的有机体。”这是她的结论,“而且这并不只是一个隐喻。我和那棵芙蓉是真的有关系。”
她指向外头的花园,我注意到比尔将她留在躺椅上的浴巾拿了起来,我想最好别向她提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继续道,“我和那芙蓉的关系,比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之间的关系还更密切。而且如果所有的生命真的都是从同一个大分子滋长出来……”
她迟疑片刻,我再度凝望着她的绿眼。
“如何?”
“……那么这就是很了不得的分子。我会毫不迟疑称之为神。那是神的种子。因此我也可以直接称盖亚为女神。”
“而盖亚就是你?”
“也是你。也是那些芙蓉。”
这些我都听过,如前所述,我觉得她言不由衷。
“但是地球的生命周期也是有限的,”我打断她的话,“它只是在伟大虚无之中的一个‘寂寞的星球’。”
“或是存在于伟大的一切之中!”
说完这些话她握住我的手,让我觉得一阵慌乱而手足无措。我甚至无法辨别“一切”与“虚无”之间有何不同。基本上它们不就是同义词吗?
她温柔地握紧我的手。然后她说:“我们合而为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人论惊呆了。不过在谈过那伟大的一切——或伟大的虚无——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一切并非如一,至少有我们两人。我并不想改信任何意识形态,这并非我的本意,因为我知道,当夜幕降临,一切轮廓尽皆消弭无踪。
我们坐在原地久久,握住彼此的双手。罗拉是个能够夺魂摄魄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个脑袋坏掉了的理想主义者。虽然在某一个层次里,她所说的话很难辩驳,和我自己那无精打采的个人主义一样难以辩驳。但我们合而为一。
“那位油田工程师也一样吗?”我问,这时候她抽回了双手。
她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他属于另一个宇宙。”
然而,她不久便冲到游泳池边的躺椅去,那个美国人拿走了她的浴巾,她大概是要去给他一顿教训。
我决定要叫部车,到小岛东边的塔罗弗洛国家公园,试着捕捉知名鹦鹉的画面,看看撼动人心的瀑布。我还有另一件琐事要做,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
乔肯?凯斯是马拉福植物园的所有人,父祖辈来自德国。他帮我叫了车,但我的另一项使命却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个地方有酒吧,当然也是有执照的,但这个国家的法律禁止贩售一整瓶的酒。我说我完全了解,我们在挪威也有完全相同的规定,但是这并非一件寻常的贩售举动,这比较像是合法的赔偿行为,弥补当地壁虎众多所造成的伤害。然而,我清楚表明愿意付钱买酒瓶,也愿意照付每个单位的金额——和酒吧里卖的价格一样。我想他并未接受我的理论,但他心地善良,允许我带着一瓶尚未开启的“高登打翻琴酒”,吹着口哨回到布尔三号。我在路上采了一枝罗拉所指的芙蓉花,根据她的说法,她和这些芙蓉的关系,比两滴水之间的关系还要密切。关于水的部分她当然是对的,不过那只是因为两滴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非常相似。
我将空的琴酒瓶注满了水,插入芙蓉花,并将它放在窗前的一张小茶几上,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外头的棕榈树丛。接下来,我将新酒的瓶盖打开举至唇边。我只喝了一小口,只是要证实为本人所有,任何人不能将它送回酒吧。我打开旅行袋,小心放入酒瓶,封住袋口。
正当此刻我又见到了它。高登在窗帘上端的帷幔地带打瞌睡。我想它是睡着了,不过爬虫类天生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睑,实在很难判别。或许它看见我带进来一瓶新的琴酒。在一切事件发生之后,如今我凝视着它张开的眼。
“喝酒解宿醉吗?”它问。
该死!它又来了。
“我只是在漱漱口。”我向它保证,“无论如何,我在自己房间里所做的一切私人事务都与你无关。”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继续昨晚我们留下来的残局吗?”
“绝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僭越了。你不过是只壁虎。”
“嗯,亦是亦非,先生。”
“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此时此地看起来的模样,不过实际上……”
我大概知道它意指的方向。
“继续吧!”我说,“我不会禁止言论自由的。”
“我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它只是暂居在一只壁虎体内。因此,如果你有任何想知道的事,尽管发问。”
“我可不想被打扰。”我说,“你想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很怀疑。我是无所不知的世界精神。”
“好吧,尽管吐出来。你知道些什么?”
“你早上和一位澳洲来的雌性灵长类一道吃早餐。”
“很好。那么,我们说你已经通过测验。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
它笑开来。
“还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谈爱会显得很可笑,即使对一个像你这样的雄性灵长类来说。不过如果你不设法管管自己的动物本能,就可能会迷失自己。”
“她也是世界精神。”
“就是这么说的,先生。你所到之处,我如影随形。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存在,都是我的分身。”
还有少许孤绝于世的人们不愿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塔弗尼岛东方有个小小的波马村,当地居民知道自己出生在全世界最珍贵的雨林之中;它就像个大磁铁,吸引着爱好大自然的人,以及制作天堂电影的人来到这里,例如《重回蓝色珊瑚礁》。因此当外界有人愿意付出一大笔钱,要村民出卖他们外围的森林供伐木之用,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因为金钱并非波马村——或是斐济——最丰富的资产。不过最后他们决定禁止伐木,却很有弹性地将这一片蓊郁的森林变为天然公园,让贫穷的村庄得有收入——这种收入会比清除整片森林、将它变为现金要长久得多。今天有一万两千五百英亩的保护林被开发出来,迎接不远千里而来的生态观光客。村民自己沿路植花种树,并在险峻的地方筑起围墙,并提供卫生设备,以及野餐与露营所需的设施。他们树立的典范流传开来,岛上其他地区也有几个类似的计划在筹备当中。
这一回我穿过村庄,横过赏心悦目的波马河,轻松地付了五块斐元作为入场费用,以造访这保护中的天堂。我在一个小木屋里得到许多资讯,以帮助我走过五哩修好的道路,同时我买了一包饼干和一瓶水。我向他们保证,我知道任何方式的用火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我沿着波马河往上前进,步行大约半哩路。我走的小路上花木繁芜,除了成排的棕榈树与花朵盛放的灌木之外,别无障碍物。这就是我所谓的文化造景,薇拉。你应该来的!
不久我便听见第一道小瀑布的流水声。我听说这里有道六十五呎长的直立瀑布,并凿出一洼巨型泡沫浴池。还听说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因此我放弃了泳衣,决定如果单独一人,便裸身跃入那座天然游泳池中,否则,便继续上行半个小时,当地有条长达一百七十呎的瀑布,只不过它的水潭没这么大。
我一见那瀑布,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迎接着我,接着便望见安娜与荷西在潭中。不知道是单纯地惊讶于我撞见的人,或者是因为无法独处而稍感失望。都是一样的,眼前是一道意外的屏障,再度见到他们无疑是件愉快的事,但我却得面对一个事实,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都在裸游。他们再度让我想到亚当与夏娃,上帝第一个创造的男人与女人,那太古时期提供满足感的细胞基质——至少在苹果悲剧发生及继之而来的放逐之前。不过放逐事件要到下一章才会出现,因为此刻他们还在天然浴池里冲凉。我转身离去之前,留意到安娜的肚子上有个大型的胎记。
我始终假装自己听不懂安娜与荷西在说些什么,但我还没堕落到去刺探他们裸露的隐私。这种下流的行为只能留给上帝去做——他是偷窥狂的最完美原型。问题是,如果不出现,便无法前进到下一道瀑布,因为除了官道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通路,而那条路就直直穿过水潭。因此我必须折返。
然而,我并未转身离去,因为正在此刻,我听见荷西对他的裸体伴侣说了什么话,虽然我没有完全听明白,往后有一天却听见它完整的重述:
“小丑从自由的梦境醒来,只剩了皮包骨。他急着摘下前一夜的莓果,以免白日将它们催得过熟。倘使失去,机会不再。若非此刻,即是没有。小丑明白,他从来不会醒在同一张床上。”
或许,我想,如果我留在道上,不前进,也不后退,或许我会听见安娜吐露心声。她说:
“当小精灵从睡眠的秘密中获得释放,在全新的一天完整成型,他们在想些什么?统计数字怎么说?这是小丑在问。每当小小的奇迹出现,他便露出同样惊异的表情。他总是破绽百出,正如他耍的小把戏。就这样,他庆祝创世的黎明。就这样,他迎接今日的破晓。”
我经常在想这个“小丑”究竟是何许人也,现在我终于得到某种解释,荷西说:
“小丑在小精灵之间游移,外表伪装成灵长类。他俯视两只陌生的手,摸摸自己不认识的脸颊,抓抓眉毛,知道里面藏有自我的谜题阴魂不散,藏着灵魂的原生质,知觉的果冻。他无法接近事物的精髓。他模糊感到这必定是颗移植而来的大脑。因此他不再是自己。”
或是个生化天使,我想,是永恒的代表,对肉体国度思想丰富的生命如此好奇,以至于在傲慢之中,忘了安排自己的退路。灵长类最好小心,别想装上蜡制的翅膀,遽下判断,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天使一样飞往天堂。反方向的做法也同样愚蠢。天使若是要相信自己可以分享灵长类的一切,而不放弃自己天使的地位,结果是同样不智的。天使失去的永远多于灵长类,只是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失去的都是一样:他们自己。不同之处在于,天使向来视自己的永恒生命为理所当然。
也许我假设安娜与荷西已经发现我的到来,因此开始展示他们那小篮子里的哲学碎片。真是如此,此时撤退便显得傻得可以。不过无论我心中是否如此盘算着,我只记得自己出现在道上,一手遮住一只眼睛,并提醒自己,我自然未曾听见只字片语。
“有位置让陌生人容身吗?”我问,“我付了五块钱买到通往天堂的签证。”
他们笑了,动身离开水潭,我站在原地,双手欲盖弥彰地遮住眼睛。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有几只手指曾经张开小小的缝隙,却正好在他们穿上一条黑色长裤与一件红色夏装之前,瞥见他们裸露的身体。
我见到安娜乔装成夏娃时,突然得到启示。她的头是我唯一见过的部分。夏娃的身体和它完全不同——虽然它对她而言,也是剪裁合度的,毫无疑问。不过要将一个人的头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根本不可能吗?我从来没听过有脑袋移植这回事。
他们穿妥衣裳,我们坐在树荫下的凳子上,吃着饼干,拼命比赛极力赞美这里的天然保留区,还有波马的居民,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客人。安娜又开始用她的照相机四处拍了起来,我也得和他们一起照几张相。她走到他处照相时,荷西开始找我大脑的麻烦,谈起各种演化的学说。以一个门外汉来说,他的知识极为渊博,我在前一晚便已留意到这点。他会用上像种系渐进说和进化中断平衡说这样的字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安排了一位司机在接待屋里等着,我们一致同意,现在天堂轮到我独自享用。浸泡片时之后,我便启程寻访其他瀑布。
几个小时之后,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中,我和安娜与荷西再度狭路相逢。安娜还是继续拍她的照片。我特别提到这个现象,是因为照片似乎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大约是个神秘的判决,如排球般地从一人传至另一人身上。
我独立于树丛之间,却陡然听见熟悉的声响。我发觉自己竟来到安娜与荷西的茅屋之外,并意识到他们必定是坐在阳台上。他们不太可能看见我,我确定自己是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是我与他们的距离,正如昨日我在自己的阳台上,而他们在棕榈丛中一般。我正打算走开,却听见他们活泼的箴言如小瀑布般倾泻而出。
是荷西开头朗诵。
“当天堂里的成排座椅上,只剩了冰与火,又有谁能够观赏宇宙的烟火施放?谁会想到,当第一只英勇的两栖类爬上岸边,它不只是爬上海岸的一小步,还是长足的跳跃,直到灵长类得以见到自己光荣演化的万花筒,起自最初那完全相同的一条路?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或是我们应该先说这个。”安娜说,“有人竖起耳朵,张大眼睛:从火舌上端,从史前的浓汤,穿过洞穴,往上,往上到了水平面的大草原。”
“我没问题。可是我们是不是应该称之为‘史前如铅厚重的汤’呢?”
“为什么?汤怎么可能像铅一样呢?”
“这只是一种隐喻,就是很浓的意思。有一天竟有活着的生物爬上陆地,这种几率太低了。”
“这不会破坏它的韵律吗?”
“正好相反:‘史前如铅厚重的汤’……”
“好吧,我们再看。”
现在轮到荷西。显然他在决定之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念出来了:
“幻化万千的景致如迷雾升起,穿越云霭,划破迷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锁紧双眉,心知在这灵长类的前额后方,游动着柔软的脑浆,演化的自动领航员,是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于心灵与实物之间。”
这一回安娜不假思索便可回答,它早已键入仪式的演出之中。
“突破点在于四肢动物的大脑半球。这是物种宣布最新斩获之处。在温暖的脊椎动物的神经细胞之中,第一瓶香槟的木塞飞起。后现代的灵长类终得远眺全景。请别害怕:宇宙正以广角镜头观看自己。”
短短的暂停,我以为仪式就此结束,尤其是听到酒瓶开启的声音。但是荷西说:
“灵长类蓦然回首,在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见到远亲谜样的尾巴。而今秘密之旅即将结束,当他终于醒悟,长长的旅途已至终点。你能做的,只是击节赞赏,运用物种为后代储存下来的四肢。”
“‘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安娜重复说道,“这会不会太沉重了?”
“但是看进宇宙也就等于回头检视它的历史。”
“我们可以再回头来考虑这个。那么,我们可以接这个:‘从鱼、爬虫和小小糖般甜蜜的地鼠身上,潇洒的灵长类承继一双迷人的眼眸,拥有长远的视野。肉鳍鱼遥远的后代研究着如何穿越时空,飞向银河,心知自己的视觉花上几十亿年才臻至完美。水晶体由大分子琢磨润色。目光由高蛋白与氨基酸聚焦。’”
又轮到荷西:
“眼球上,创造与反思有所冲突。双向见识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转门,创造的灵在自己身上遇见被创造的灵。搜寻宇宙的眼,是宇宙自身的眼。”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然后他说:“梅花还是方块?”
“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
装满了两杯,我站了一会儿。当诗句不再,我尽可能安静地撤离。
我惊愕不已,不过同时也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因为很明显,这些奇怪的格言是安娜与荷西在他们的阳台上拼凑起来的。他们的脸皮还很厚,因为我听见的那长篇大论显然有问题,我可以毫不迟疑地称之为智慧偷窃癖,遑论贱役我的心理。安娜与荷西的箴言开始近似于我自己对演化的看法,这项事实不太可能是巧合——不是在昨天的谈话之后,或是在我和荷西几个小时之前的简短交谈。自从我们的首次相遇,他们便在交叉检验我,基本上是在嘲笑我的每一个想法。
然而,还是有几个问题。“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方块,当然,薇拉,不是梅花,也绝不是黑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和纸牌又有什么关系?“小丑”和“小精灵”又是谁?
我也无法确定,这个下午的讨论会,或许不是刻意安排的定期演出,给任何一个在椰子树丛间鬼鬼祟祟的孤独行脚看。例如,说不定在我抵达他们的阳台背后几分钟之前,他们便预见我将抵达现场。然后是安娜。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安娜!
我决定要采取行动。首先回到我的茅屋,取出纸笔,坐在床边。我写下:“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我大声念出来,突然有个出自帷幔的声音回道:
“我喜欢你写的‘残疾的蜥蜴’。”高登说。
“为什么?”
“这多少强调我们才是货真价实的。”
“胡说!你也一样是条着魔的鱼。”
“但我并没有残疾。我没有多出来一条脑回。我的神经系统正好够用,不多也不少。”
“好,那么我就要写‘直立的蜥蜴’。”
“我想你应该要坚持用‘残疾’,不只因为那些大脑里多余的脑回,也因为语言里的韵律。更别提它有多么贴切。”
“我还有另一个句子,”我说。我边写边念: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我抬头望着。
“浪漫而毫无意义,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我才没问你。”
“假使没有永恒怎么办?”
“就是这点让我生气。也觉得悲哀。我是个悲戚的灵长类。”
“可是你假设有个天堂,天使可以转世,只是有一天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我可以把这一句放进来吗?‘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当然不行。除了这个世界之外,不太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只有这个能够开展时空。”
“我知道!”我几乎要尖叫起来。“正是如此你才这么说的。但是我的明喻里有个含蓄的‘如果’,你瞧。我就像个抑郁寡欢的天使——而且唯其真有天使存在。你得想象有个苦闷的天使,失足落入血肉的穷途,猛然觉悟自己做了很不吉利而且逃遁无门的事,因为他找不到回归天堂的路。你看不出来这对一个天使来说,有多么的要命吗?他假设,在造物的自然秩序之中,他的存在没有终点。他总是在那里,而且在神谕之下,事实就是如此,世界没有完了的一天。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缺陷,一个错误——就像伊甸园的苹果造成了缺陷——现在天使终于明白,他的地位已经受到严重贬抑,因为,在一次的心脏病突发之下,他就被贬为一个生化天使,也就是,人,同时也是以蛋白质为基础的凡人机器,比较像是鱼或青蛙。他站在镜前,突然醒悟,为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自己的价值不过和一只壁虎一样。”
“我说过了,我们从来不会抱怨自己的存在地位。”
“但是我会!”
“因为你的脑回太多了。”
“是的,是的。天使就没有。或许他在作为一个人类时,所拥有的理解能力,正好足够容纳有关宇宙的一些概念,只是他和人类截然不同,他永远存在。就是这里不一样,就是这里。从这个观点来看,天使拥有的理解恰到好处,是按照自己的宇宙地位量身定做的。就个人来说,如果我只是要飞到这里来度个假,我实在知道得太多。”
“你刚承认自己也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因此我实在看不出来有讨论天使理解能力的必要。”
我不予理会。
“我属于蝾螈家族,”我继续下去,“这和我在这里这么短暂的时间是互相违背的,而我却有多余的脑回。因此我在讨论的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一种情绪化的问题,遑论是个道德问题。面对着这么短暂的生命,我却有太多必须留下来,想到这点就觉得气愤而悲哀。实在太不公平。”
“或许你该好好利用自己分配到的时间做点别的事情,而不光是在那儿悲叹人生苦短?”
“想象你自己走上一趟孤独的旅程。”我说,“突然间,你应某些好人之邀,到了他们家里,不过只能作短暂的停留。同时,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屋子,甚至到那个国家或城镇。”
“嗯,你还是可以坐下来,愉快地聊聊天。”
“当然。但我没有必要去知道这个房子的一切。我不用去知道所有的勺子和锅子在哪里,花园的大剪刀和床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必要知道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功课如何,或是去年爸妈银婚纪念日的时候,请客人吃了什么。四处走走是不坏,我也不是说这样的热络好客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介绍过屋子里的一切,从天花板到阁楼,还解释说你不过是来喝杯咖啡,那就太离谱了。”
“就像那两三条脑回。”
我没让它把话岔开。
“如果要待上几个月,那就大有不同,因为无疑他们是值得认识的好人。如果不是,我大概也不会去拜访他们,即使我并不明白,他们将尽情利用我的到访,去充实他们已然完美的生活。房屋也很完美,有地板下的暖气和全新的按摩浴缸。我得去赶飞机,我要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我坐立难安,因为我不久就得离开,计程车随时会到,而我将不再回来……你真的无法了解我在说些什么吗?”
“我终于开始知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太多?正是如此,这是我一路在说的。我的基因里,几乎有九十九个百分点和黑猩猩一样——我们的长寿程度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但我认为你并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一切有多少,然而我却明白自己必须舍弃这一切。例如,我可以说得出来,外太空有多么无垠,以及它如何分开成各个星系与星团,涡状星云与个别星星,有些是健康的星球,另有些则是发生热病的红色巨星,有白矮星和中子星,行星与小行星。我懂得太阳与月亮的一切,地球上生命的演化,通晓法老王和中国的朝代,世界上的国家和它们的人民,更别提我正在研究的植物与动物,运河与湖泊,河流与山径。我可以不须片刻停顿地告诉你几百个城市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几乎全世界的所有国家,我还知道每个国家的大概人口数。我深通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还可以大略掌握他们语言的历史,尤其是在语源学上的关系,特别是印欧语系,但我也可以说一长串的阿拉伯话,还有中文和日文,遑论所有脑袋里的地形和人名。此外,我还有好几百个旧识,光是我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我就可以在帽子落地的时间内,给你几千个我多少知道一点生平事迹的人名——对某些人的事略更是能够如数家珍。而我也没有必要将自己限制为挪威人,我们越来越像个地球村,不久村庄的幅员便将涵盖整个银河系。就另一个层次来说,有许多我真心喜欢的人,当然不只是喜欢的人,还有土地,想想那许多我了若指掌的所在,还有那些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分辨是否有人去砍倒了一棵树或是移动过一块石头。还有书,尤其是那么多教我认识生物圈和外太空的书,还有文学作品,透过它们,我见识到许多书中人物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对我更是别具意义。然后我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很不挑剔,从民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从荀伯克到潘德瑞基,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偏好浪漫音乐。别忘了,这个也可以在巴哈和葛路克的音乐里找到,更何况阿尔比诺尼。但是浪漫音乐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连柏拉图都提出警告,因为他相信悲伤会使人变得虚弱,尤其当你听到普契尼和马勒的音乐时,你就可以马上领悟到我想说的是什么,生命太过短暂,而人类被塑造的方式,表示他们将必须留下太多在身后。如果你听过马勒在《大地之歌》中的“告别”一节,你就可以体会我的感觉。希望你能够了解,我在谈的就是再见这一回事,真正的必须离去,别离的地点就在我储存一切的器官,而我却必须向这一切道别。”
我走向行李袋,将它打开取出琴酒瓶,凑到嘴边。这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只会喝一小口,而且晚餐时候也快到了。
“你已经要开始了吗?”它说。
“开始?我觉得你的用语实在带着太多偏见。我喝一小口,因为我口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止渴,而你却说我在开始什么东西。”
“我只是担心这种喝酒的方式会让你的生命更加短暂,让你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可能,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在谈的并不是变老,而是永恒的问题,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幸运不用去担心永恒的问题。”
“哼,我才不是这样!”我说。我抓起写好的笔记,冲出门外,将门重重关上。
我径直走向安娜与荷西的茅屋,只是我愈是接近,步伐愈是缓慢,那么当我经过他们的阳台时,如果带点运气,就可以显得毫不经意。我将纸折起来,塞在我后面的口袋里。
“来一杯白酒吗?”安娜大声喊叫。
“好啊,谢了。”
她从里面拿出椅子和杯子,待我们坐下注满酒杯,我假装自己在凝视着外头的棕榈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像在消化一句古老的箴言:
“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你可以听见钉子落地的声音,阳台上寂然无声吓倒了我。我相信安娜与荷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是两人不发一语,直到安娜问我感觉酒的味道如何。
我原以为他们会有某种反应,因为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在听完他们过去几天的口头奇想剧之后,所作出的一种反应而已。但我们只是在原地坐了一刻,讨论斐济和几个其他比较普遍的主题。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很担心,理论上,我所听见的安娜与荷西间的对话,就像我和高登的沟通方式一样。但是果真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为何安娜与荷西对我谈到的着魔的鱼和悲戚的灵长类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角色已经突然完全互换。
或者他们觉得自己成为遭到偷听刺探的被害者,因为他们从来没打算让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句话?一对恋人在一道热带瀑布下裸泳,两人的互诉衷曲或许并不打算让第三者听到,当然也不能保证对听到的人有所反应。此外,他们受到激励而用比较诗歌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我也不应该因此而觉得受到侮辱。
我得确定才行。我谢过他们的酒,一粒椰子从树上落下,我再度自言自语——大声到保证他们会听到: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再一次,绝然的静默,我感觉阳台上传来一阵尴尬的气氛。我没得到一点点反应,薇拉,连非口语的反应都没有。而且我应该附带一句,自从那天下午之后,便不再有下文。我在场的时刻,安娜与荷西不再有任何文句的往来。某样事物已然死去,无可挽回地死去,宛如失去天堂钥匙的天使。
我们一道走出棕榈丛。安娜带着她的相机,又开始按起快门。我也得帮他们照相,例如,站在椰子树下,树旁立着注意椰子掉落的警告标志。
除了郁闷的天使之外,人头和掉落的椰子都让我想到,要在网站上调出照片,伪造熟人的裸体照片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安娜的照片。我可以完全确定,确定到我得自问,为何我会对一件自己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如此言之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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