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克兰和那许多自然保育人士开会之时,作了好些笔记。我正想再浏览一番,却听到两个沉闷的声响,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传自远方的雷声,但后来我明白,那一定是棕榈树上的椰子落下的声音。
在第三个椰子落地之后,突然听见有人接近的声音,我见到一男一女经过我的茅屋墙外,继续穿越小路上的棕榈树丛,那是一条通往大海和马路的小径。他的手臂靠近她的肩膀,近得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儿。这让我想到上帝在天堂里闲逛,照看他的生物。现在我取代了这个位置,不过这必然是在堕落之后的事了,因为这两个生物不仅不是紧紧缠绕在一起,他们也不是赤身露体的。上帝为那名女子穿上深红色连衣裙,男人则获赠一套黑色亚麻服。我听到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我竖起了耳朵。
突然间,那名男子停住了脚步。他放开夏娃的肩膀,用手指着花园深处,指向海洋。随后铿锵有调地说:
“造物主以泥土塑造男人,将生命吹进他的鼻孔,使其成为具备生命的个体之后,应会理所当然惊退一二步。而亚当竟不愕然,着实令人不解。”
天气很热,在早晨一阵大雨之后已经完全晴朗,但我感到一阵冷颤穿透全身。他岂非正在读着我的思想?
女人笑了。她转身向男人朗声回道:
“无可否认,创造整个世界固然值得钦佩。然而,假使这世界竟有能力自我创造,岂非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反之亦然:这种仅止于被创造的经验其实微不足道,比较起来,如果能够无中生有,自我创造,完全依靠自己的两脚站立,将是何等难以比拟的绝妙感受。”
现在轮到他笑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度用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当他们动身离开,就快消失在椰子树丛之前,我听到他说:
“多样观点有如迷宫一般,可能性有好些种。果真有个造物主,那么他是什么?假若没有造物主,这个世界又为何?”
姑且不论这两位先知贤者可能是何方神圣,总之,我惊呆了。
我正在见证一段定时的晨间仪式吗?或者我只是恰巧听到一长段对话中的一些片断?果真如此,我真希望可以听个完全。我搜出小小的日记本,试着记下他们的只字片语。
稍后我出门去长途探险时,又巧遇他们两人,这回是面对面而来。我正打算走到马路上,这条路除了东南方有些极陡峭的路段之外,都是随着海岸线前进的。我沿着马路前进大约一哩,便抵达地图所示的查尔斯王子海滩。这么一个小小的潟湖,却有个如此堂皇的名字,我心下自忖:总有一天它无法再吸引任何人前来游泳。只不过或许王储曾经被拖到这个地方,只因为居民想让他观赏塔弗尼岛最具田园风致的沙滩。他们找不到更像样的。
穿过红树林,我看到亚当和夏娃光脚沿着水边散步,看似收集贝壳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受到吸引,决心要走下沙滩,像是意外的邂逅一般。而正当我走出树丛,突然灵机一动:何苦让他们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这或许是一张有用的王牌,该留着派上用场,至少就目前来说。
他们听到我接近,谨慎地望着我。我听到那女子对男人说了什么已经不再孤独之类的话。
她美得有如造物神话,一头卷曲的黑色长发披在红色连衣裙上,明眸皓齿不可方物。晒成古铜色的躯体高挑尊贵,举止行动更是雍容娴雅。他的身形较为矮小,看上去也比较有所保留,几乎是采取着防卫的姿态,虽然在我接近他们的同时,我留意到他脸上浮现一抹调皮的笑容。他的肤色较为苍白,头发秀美,蓝色的双眼。他或许已经到了我的年纪,至少比她大上十岁。
即使是首次晤面,却感到这位少妇似曾相识。我并非真正沉迷于这个想法,但是依稀感到自己像是曾在某一个前世见过她,或在另一个存在的时空。我快速翻阅近日人际间的交游往来,却发觉无法将她安置在任何地方。但我一定见过她,而且以她的年纪来说,必然是在不久之前。
我用英文问候他们,说天气真好,我刚到岛上云云。他们自称为安娜与荷西,我则说我叫法兰克。我们很快便发现大家都住在马拉福,几哩之内都没有其他旅馆之类的地方。他们的英文说得很好。
“度假吗?”荷西问。
我深吸一口气。这段对话不需要太长。我告诉他们,我在南太平洋参加了几个星期的野地研究,而今正在返家途中。当我继续提及这个地区原生花木所遭受的生存威胁时,他们竖起了耳朵。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而且他们看起来如此亲昵,让我又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我明白像这样两人对一人的情境,其优势简直称得上无法无天。
“你们呢?”我问。“来度蜜月吗?”
安娜摇摇头。
“我们做的是演艺事业。”她说。
“演艺事业?”我反问道。
这几个字是我的最后一招,希望深入自己脑海,寻觅这名优雅女子的踪迹。她可能是个明星吗?目前正在南海度假,和她那稍嫌老气的丈夫,一位大名鼎鼎号称荷西的导演或摄影师。毕竟我不见得是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她,或许她不过是在银幕上的一张熟面孔。不,一点都不合理,我从来都不是电影迷,而且从安娜成长之后的岁月算来更不可能。
在朝向我之前,她望着丈夫迟疑了片刻,然后她反抗似地点点头。
“我们在西班牙的一家电视公司上班。”
仿佛想让自己说过的话显得更真实,她举起一架小型照相机,开始对着沙滩、荷西和我按起快门。她淘气地笑着,而我怀疑她是在欺负我,找乐子。假如真是如此,我也不难原谅她,因为我不只是为白色的珊瑚沙和正午的太阳而感到目眩神迷。
男人问女人时间,我还记得这让我觉得古怪极了,因为我已经留意到两人都没有戴表。我告诉他们,时间是十二点一刻,并向他们挥挥手,自行到岛上探险。正当我转身走向马路时,我听见女子悄声说了些祈祷文一般的话。
“当我们死去——如影片上的场景锁定,当背景却被扯下烧毁——我们将成为子孙记忆中的幻影。然后我们是鬼魅。吾爱,然后我们是神话。但我们依旧同在,我们仍然同在过去,我们是遥远的昔日。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试着继续自己前进的路,仿如未曾听见只字片语,或是至少没听懂任何一句话。而当我转过一个弯,便拿出小笔记本,试着写下她所说的话。“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玩味着这样的想法,觉得安娜在给我一个线索。或许该到某个神秘的过往,去寻找她看来如此面熟的原因。
我以前见过她,完全可以确定。但是同时整件事情都似乎不太对劲。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某个时刻,一定有些特异事件发生在她身上。
我和那两位西班牙人的一场邂逅之后,内心异常骚动,因此决定沿着海岸线步行三哩,到子午线一百八十度的地方,我想在两日交界的地方总该有个纪念碑之类。真是漫长的一段路程,不过让我对岛上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认识。我经过几个朝气蓬勃的村庄,身着彩色服饰的人们对我微笑问好。有些小溪里,有小孩在游泳,还有一两个大人。我注意到,通常抱着婴幼儿的都是男性。女人都有工作要做。
我看不到任何一个面容愁苦的人,而且那个下午我有机会研究了几张面孔。花草椰子,鱼类蔬菜无一不丰足,但除此之外,在西方人眼里看来算得上是一无所有。不过亚当和夏娃在吃了知识的树之前,不也就是在伊甸园里过着这样的日子吗?此后他们注定要每天辛苦工作,挥着汗水吃面包。我无法想象这座岛上的女人在临盆之时,会需要笑气或百日锭。在这里,生命是一场游戏,我觉得,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松如意。
当我抵达距离国际日期变更线半哩处的维耶佛村庄时,脚已经酸了。在此,我和丽比?李苏玛交谈片刻,她是个和善的澳大利亚人,嫁给了斐济人,两人开了一家杂货铺和一个小型的纪念品店。她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其中一个跑到椰子树下捡球,我指指椰子树,问她不担心孩子的头被椰子打到吗?她笑了起来,说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她比较怕鲨鱼。她无法阻止孩子在海里游泳,但是只要他们身上带着一点伤,就必须远离海域。她说,鲨鱼在很远的距离就可以闻到血腥味,我点点头。当我提到自己从马拉福一路走到这里,她问——大概是因为正好提到鲨鱼——我饿了没有。我说我快饿扁了,但开玩笑地说,我没指望路上能看到什么速食店。她慈祥和蔼地笑着,像个仙女一样带我到一个小型饮食店,它藏在两家店的后面,就在海边。我吃了一份简单的餐点,一边设法让自己动起身来,走完最后一段。这家小客栈名为“食人小馆”,还有一个耀眼的招牌上写着大大的红字:“期盼您来当晚餐。”
这些食人族的曾孙儿们,对自己的美食历史态度竟是如此轻佻,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异样的感受,这些时时面带微笑,快乐而体贴的人们,和那些会把我放在锅子里的人,竟只有几代之隔。他们那种热络的神态多少让我起点这样的联想。我总是觉得他们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偶尔却又有点忍不住要想,他们对观光客的喜爱,大约和我对羊肉片的偏好差不多。当斐济人用他们那无所不在的“布拉”问候我时,我偶尔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流口水。我不知道人肉的味道是否终究能够找到进入基因的路。问题在于,那些天生有此倾向的人,是否就是适于生存的强者。那些对人肉反胃的人或许就是比较营养不良,因缺乏蛋白质而死光光,更甭提那些设法繁殖而却被当成佳肴饱餐一顿的人。他们,也一样失去基因的投票权。
日期变更线上的纪念碑非常醒目。在一块红色巨石后方,有一面垂直站立的标语,上头还有塔弗尼岛的立体地图。它给你一种印象,有如从空中“鸟瞰”这座“花园岛”,这片景色是我在那火柴盒小飞机上无福消受的。在那小岛的模型上,可以看到彩色的道路、湖泊与水路,一条从北到南的直线,事实上是一个圆圈分成两半,是地球圆周的一小段,它持续延伸到成为子午主线,穿过格林Φ拇竽怨乖臁5比唬獾焦セ鞯纳窬淮タ梢月樽砀黾父鲂∈保纾玫闱倬疲还侵荒苌晕⒓跚嶂⒆矗次薹ㄍ耆饩稣庵掷潜返睦Ь场!?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肉体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已经可以开始再走长长的路回到马拉福,但正当我在仔细盘算时间与距离之际,一辆黑色吉普车开到纪念碑,安娜与荷西一跃而出。我觉得我的脉搏跳动速度又快了起来。
安娜温柔地向我问好。手上拿着照相机,她说:“丽比说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里看到你。”
我如坠五里雾中,然后我想起来自维耶佛村庄的仙女。
安娜更仔细地作了解释。
“我们到村里走了一趟。我们听说了你的遭遇,心想你也许会希望有人送你一程。”
我看起来一定是满脸疑惑,但还是感谢她愿意送我回去,因为我高估了自己的双腿走在这条泥土路上的能耐。而离晚餐时间只剩两个钟头了。
安娜又开始按起照相机的快门,对着纪念碑、吉普车、荷西和我。
荷西解释道,他们正在评估岛上的情况,要签订合约,做最后的安排,好准备在那年稍后回来拍一个有关跨越千禧年的重要纪录片。他们在制作一系列的节目,关于新的千禧年将至,人类所面临的挑战。
安娜指指该岛的地图。
“这是我们所在的地点,”她说,“同时它是第三个千禧年要开始的地方,‘唯一一个你可以不用穿着雪鞋,就可以从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我听过这句口号。除了斐济群岛的几个小岛之外,子午线穿过的地方只有南极圈和西伯利亚北部。
“那类纪录片很有趣吗?”我询问道。
荷西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的,太有趣了。”
我稍稍抬起头,他附带了一句:“我们会提出警告。”
“关于什么?”
“在千禧年交界的时刻,整个星球都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每一个人都想象在那个时刻,自己有权来到这里。但是对南太平洋上这个脆弱的小岛来说,如果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地方,便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日期变更线最好是穿越伦敦或巴黎。不过在殖民时代,它当然最好是在某处的丛林里。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我太了解了。当有人在模仿你时,你当然会很容易了解此人的意思。然而,我再度警觉有人在读着我的思想。这让我说起话来更直言不讳,因为如果我们真的可以读懂别人的想法,或许就不会再四处制造混乱。
“这是没有用的,”我说,“因为每家电视公司,除了采访事件本身之外,还是决定来做点自己的伟大纪录片,好精准地认识文化与环境是如何地在被糟蹋。这当然也可能有点娱乐效果,不是吗?”
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造次,因此附上一句:“到底有什么玩意儿是不具娱乐效果的?”
说这句话时,我带了一点认命的微笑。安娜笑了,荷西也不禁莞尔。我觉得我们是处于某种同样高频率的波长。
安娜冲到吉普车上,带回来一架小型摄影机。她举起摄影机对着我,宣称:“这是挪威生物学家法兰克?安德森先生,他最近在研究大洋洲不同小岛上的生态环境。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西班牙的观众说?”
我太过震惊,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她怎么知道我是挪威人?她又如何发现我姓什么?她可能瞥了一眼马拉福的观光客登记簿吗?或者她记得以前我们在哪里碰过面?
她看起来毫不做作,充满了赤子之心,因此我压根没想要让自己脱离她的这场游戏。我想我大概发表了六七分钟的演说,换句话说,实在太长了,但是我大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其中谈到大洋洲的环境所遭到的破坏,它的生物种类多么丰富,以及人类的权利与人类责任云云。
我的演说结束,安娜放下摄影机拍起手来。
“好极了!”她大叫着。“真是太棒了!”
背景声音里,我听到荷西的评论:“这就是我所谓的提出警告。”
我再度觉得自己受到那对黑眼睛的诱惑。
“你录了吗?”我问。
她调皮地点点头。我从来没想到,像这样一具毫不起眼的摄影机,会和浮夸的电视纪录片有什么关系。整体来说,有些事物让我无法认真看待电视事业。我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在这里进行研究工作,然后他们就试着要表现自己也同样有兴趣。或者他们也可能不相信我;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或许会假设我是在吹牛。一个男人会形单影只地在太平洋上晃荡,大家应该就可以合理地感觉,他除了要在阳光下度假外,应该还有个比较好的理由。
是还有别的。这对西班牙夫妇真的是碰巧经过我的小茅屋,闲扯一点深奥的道理,说上帝的存在和亚当不会大惊小怪?他们突然在日期变更线上冒了出来,这也是纯属偶然吗?或者他们在和我玩着什么游戏?
他们显然是带着游戏意味的。安娜假装自己是个记者,被派到太平洋来,我还跟他们玩在一起,那是因为我还是无法不觉得他们是在度蜜月。“但我们依然同在……”如果他们知道我懂得他们在说什么,我就会觉得手足无措,而这种感觉必然是互相的。
荷西走到海边。他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这段唱诗般的言语算是一种总结,同样地,他喃喃念出的话,若不是已经念了很多次,就是已经背下来的文字: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试着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并不容易,因为安娜从头到尾都盯着我看,有如要看我对荷西转身开始说西班牙文之后的反应如何。我无疑是听见他了,但是我听得懂吗?如果不懂,我会不会问他说些什么?
很难正视安娜的黑眼珠而不泄露自己其实懂得荷西的训辞,我正同时竭尽所能地设法去理解这些话。虽然我的脑海已经暗潮汹涌,却还是无法让眼睛离开安娜的凝眸。
在这场对峙之下,我想我是胜利了,因为下一刻安娜拾起摄影机,将它放进车子的前座。有片刻时间,她站在那儿靠着车,像觉得头晕一般。她的脸是否也失去血色了呢?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忘记我的存在,跑了几步去荷西身边,用左手牵起他的右手。他们在热带午后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犹如丘比特与赛姬的雕像。然后赛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像是已经预演过地回应丘比特,内容是,这里有个世界,虽然没有这个世界的几率其实比较大。她说:
“我们生自并生出自己一无所悉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还站在那儿背对着我,我拿出小笔记本,试着草草写下他们如此轻松而感性地互相吐露的话语,却又像是如此武断的教义。“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诗文,因而当他们在散步的此刻,在忙着交互朗诵?然而他们在背诵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时,总是带着一种几近仪式进行的神态,让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作者,也没有别的听众。
我们驱车返回马拉福时,谈到各式各样的话题,包括我的研究。太阳已经低垂,受到白日无情的吸力,被牵引着沉重地落入西边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全然暗下来。在刺眼的金色阳光中,我们看到女人从洗衣的岸边收起衣服,孩子们还在河里冲凉,男孩设法要赢得他们的橄榄球手表。
“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我向来对这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在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还原主义者的看法,而此刻却对于自己的迷惑感到错愕。安娜与荷西唤醒了一种沉睡的感觉,我感觉到生命是怎样的一场探险,并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们在大城市里的生活,虽然我们让自己淹没在各种活动里,让自己的心神分散各处,让感官沉醉于欢娱之中,而终至无法看清人类世界竟是如此充满神奇。
我们的车子穿过梭摩梭摩村庄时,荷西转向安娜,指着浸信教会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说着西班牙语,这回几乎是在配合着我自己坐在后座时的感想,每一回车子掉进路上的坑洞,我的头都要撞到车顶。
“小精灵总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满朝气,比实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仿佛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后,晕眩的大黄蜂在花间喧闹,季节的小精灵固守着自己在天堂里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够让自己自由……”
“季节的小精灵……”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让我惊声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着嘴巴,才不致在车里大声复诵一遍。或许你会怀疑我为何不干脆这么做?为何我无法和安娜与荷西正面交锋?如果我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无疑会给我来一段英文翻译,或许还会加赠一份更令人满意的诠释。像“季节的小精灵”这样的名词就可以解释一番。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无法确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当我想到安娜与荷西奇特的沟通模式,就觉得它是将他们两人环抱成为一对的元素。他们是一对,薇拉,也许这是我想要让你了解的,他们很像一对,缠绕纠结在一起,两人的精神共存共荣。我认为他们那特异的语言接触,最主要是为了表达两个爱人之间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没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读别人的情书的,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为止必须承认我可以了解他们的语言,那么就得冒着不能继续听下去的危险。
好,此刻你在想着,我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听得懂,但至少可以偶尔问问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如果我听过全场,却对他们那超乎寻常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岂非显得更加怪异?然而,对于两个通常讲英文的人而言,当他们遇到某个不懂得这个语言的人,有时候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说上几句,也不是太过有违常理。这是所谓的隐私权,比较亲密的空间,因此我到底还是不应该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闲谈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觉得饿了,急着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继续听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可能窃听这些话。当你听到和你同床的人突然开始在说梦话,你不会急着将他们唤醒,虽然这么做或许比较高尚一些,不,不会,相反地,你会试着一动不动地躺好,不要让床单沙沙作响,要尽量听到梦呓者的梦话内容,一次听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现在他用左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右手则紧紧抓住方向盘。她两眼发亮地向上望着他说:
“而今小精灵们在童话故事里,却茫然无知。假如童话故事能够内视反听,它还会是十足道地的童话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显竟无休止,它会是奇迹依然?”
我靠着后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压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日期变更线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只,它们实在像极了煎饼。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问,我是否太过沉迷于自己研究的科学,而捐弃了自己真正看视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话般神奇的每一刻。我发觉自然科学就是立意要解释每一件事。这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危险,即你将无法看到解释不通的一切。
当我们走过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必须减缓速度到几乎完全停止,因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与儿童正在缓缓通过。他们对我们挥手微笑,我们也同样回敬他们。“布拉!”他们隔着车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妇人大概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
安娜从荷西的怀里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她回头看着那些妇女之时说: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总会有几百万个卵囊在游泳,带着崭新的世界意识。无助的小精灵成熟之后,正要开始呼吸,便被挤压出来。因为他们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灵之乳,来自精灵血肉的一对柔软芽苞。”
精灵血肉,薇拉。我假设在这荷西安娜的宇宙里,这些小精灵就是我们,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类。现在这里就是明明白白谈到斐济人,这么想似乎更不道德,不过想想他们的先人竟可以镇静如恒地,将这些精灵之血与精灵之肉送到肚子里去。像这样神仙一般的肉片不是更罕见的珍馐美食?
我们转回到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后,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看着太阳下山。我那险象环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结束,因此这一天应该值得这最后的表扬。那趟旅程是在太阳刚出来时的早晨。现在我的眼睛追随着它那晕红的光圈,直到它转身落入海面。太阳不过是这个银河几千亿颗恒星之一,它甚至还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阳。
地球绕着银河里的太阳旋转,还有多少次,我还能作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后,我已经绕了四十圈,绕着太阳飞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经走过一半。
我打开行李,冲了个澡,换上一件我在奥克兰买的白色衬衫。吃晚餐之前,我抿了一口随身带着的琴酒,然后将它搁在床边的桌上。我在旅行的时候,这是个永远少不了的仪式。我知道当我到了预备就寝的时刻,就会再喝上一大口。我没有其他帮助睡眠的招数。
我还记得悲苦地坐在那架小飞机里,从纳地飞来的途中,是多么地想念那个瓶子。在戏剧化的几分钟之后我们遭到隔离,而那天早上航空公司对这个瓶子的照顾,胜过它的主人。
当我走进棕榈丛中,关上身后的门,我听见屋梁上有个东西匆匆逃逸。当下有种感觉,我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未曾回头仔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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