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读完佛洛德死亡的那一段,爸爸就开始翻身子,准备起床了。我手里捧着小圆面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放下它来,直到爸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才匆匆忙忙把书塞进口袋。
“睡得好吗?”爸爸一从床上坐起来,我就问他。
“好极了!”他睁开眼睛。“我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见什么呢?”我问。
他坐在床上,仿佛担心一爬下床来那个梦就会消失。
“我梦见你在屋顶嘹望台上告诉我的那些侏儒。尽管他们都活着,但是,只有你和我意识到自己活着。梦里有个老医生。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侏儒脚趾甲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记号。但你必须用放大镜或显微镜,才看得见它。记号由一个圆徽和一个号码组成——圆徽是扑克牌的花色,号码从一开始到数百万。譬如说,其中一个侏儒脚趾甲下刻着‘红心’标志和‘728964-号码,另一个侏儒刻着‘梅花’和‘60143’,第三个侏儒刻着‘方块’和‘2659。我梦见他们举行人口普查,结果发现没有两个侏儒的号码是相同的。这些人就像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可是,说也奇怪——我现在说到重点了——这群侏儒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号码,而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其他侏儒知道这件事后,就对我们父子俩产生戒心,时时防备我们。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他们要求我们在脖子上挂一个铃子。”
这真是一个怪异的梦,但是,它显然是从我告诉爸爸的那个故事延伸出来的。
爸爸最后说:“我们常有奇怪的想法和念头,可是,只有在睡梦中,最深沉的思想才会蹦出来。
“那也得少喝酒呀。”我乘机进言。
听到我的规劝,这回爸爸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笑一笑瞅着我,我们下楼去吃早餐时,他嘴巴上也没叼一根香烟,这也很不寻常。
我们住的这家“擎天神旅馆”,供应的早餐虽然简单,却十分可口。早餐中有几样便宜食物是免费供应的——事实上,它的价钱已经算在房租里头。此外,他们还供应丰盛的自助餐,菜色非常精致,只要你付得起,尽可大快朵颐。
爸爸的食量一向不大,但今天他却点了果汁、优酪乳、蛋、蕃茄、火腿和芦笋,我也乘机饱餐一顿。
“你说得对,我应该少喝酒。”爸爸一面剥蛋壳一面说。“我每天喝得醉醺醺,几乎已经忘记早晨的阳光有多灿烂。”
“可是,戒酒以后你还会不会讨论哲学问题呢?”我问道。
我一直怀疑,爸爸是靠酒精激发他的灵感,因此我担心,戒掉酒瘾的他会丧失他的哲学智慧。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我,满脸惊讶。
“你怎么会那样想?我当然还会讨论哲学问题呀!不但会,而且更凶狠、更尖锐呢。”
我松了一口气。果然爸爸又滔滔不绝谈起哲学来。“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对周遭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对这些人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呀。”爸爸一面说一面把盐撒在鸡蛋上。“我们瞧瞧儿童吧!他们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感到强烈的好奇,眼睛永远睁得大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那双手总是指指点点,他们的嘴巴总是问东问西。我们大人就不同了。人世间的事物,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次了,结果我们就把眼前的世界视为当然。”
我们坐在餐桌旁边,慢慢吃着起士和火腿。盘中的食物都送进“五脏庙”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土,我们父子来订个约好不好?”
“那得瞧订的是什么约。”我回答。
爸爸凝起眼睛瞅着我:“我们约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到底是谁?从何处来?”
“同意。”我伸出手来,隔着桌子和爸爸握一握。
“首先我们必须找到妈妈,”我说。“找不到她,其他一切都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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