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闪烁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规范……
过了午夜,少校才打电话回家祝席德生日快乐。
是妈妈接的电话。
“席德,是找你的。”
“喂?”
“我是爸爸。”
“你疯了吗?现在已经半夜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你已经说了一整天了。”
“可是……在今天还没过完前,我不想打电话给你。”
“为什么?”
“你没收到我的礼物吗?”
“收到了。谢谢你。”
“那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觉得怎么样?”
“很棒!我今天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你要吃才行。”
“可是那本书太吸引人了。”
“告诉我你读到哪里了?”
“他们进去少校的小木屋了,因为你找了一只水怪来捉弄他们。”
“那你是读到启蒙时期那一章了。”
“还有德古日。”
“那么我并没有弄错。”
“弄错什么?”
“我想你还会再听到一次生日快乐。不过那次是用音乐来表现的。”
“那我想我最好在睡觉前再读一些。”
“那么你还没有放弃啰?”
“我今天学到的比……比从前都要多。我几乎不能相信现在距离苏菲放学回家发现第一封信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是呀,真奇怪,居然只花了这么一点时间。”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替她难过。”
“你是指妈妈吗?”
“不,我说的当然是苏菲。”
“为什么呢?”
“她完全被搞胡涂了,真可怜。”
“可是她只是……我的意思是……”
“你是不是想说她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是的,可以这么说。”
“可是我认为苏菲和艾伯特真有其人。”
“等我回家时我们再谈好了。”
“好吧!”
“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你说什么?”
“我是说晚安。”
“晚安。”
半小时后,席德上床了。此时天色仍然明亮,她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和更远处的小海湾。每年这个时节,天色从来不会变暗。
她脑海里想象着她置身于林间小木屋墙上那幅画的里面。她很好奇,不知道一个人是否可以从画中伸出头来向四周张望。
…入睡前,她又看了几页大讲义夹里的东西。
*********
苏菲将席德的父亲写的信放回壁炉架上。
“有关联合国的事并不是不重要,”艾伯特说,“但我不喜欢他干扰我上课。”
“这点你不需要大担心。”
“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我决定要无视于所有类似水怪等等的不寻常现象。接下来我要谈康德的哲学。我们就坐在窗户旁吧!”
苏菲注意到两张扶手椅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副眼镜。她还发现那镜片是红色的。
也许是遮挡强光的太阳眼镜吧。
“已经快两点了。”她说。“我得在五点前回家。妈妈可能已经安排了我的生日节目。”
“算算还有三小时。”
“那我们就开始吧!”
“康德于1724年诞生于普鲁士东部的哥尼斯堡(Konigs—berg),父亲是一位马鞍师傅。康德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小镇上,一直到他八十岁过世为止。他们一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教徒,而他的宗教信仰也成为他的哲学的重要背景之一。他和柏克莱一样,觉得有必要巩固基督徒信仰的基础。”
“谢啦!我已经听太多柏克莱的事了。”
“康德是我们到目前为止谈过的哲学家中唯一曾在大学里教授哲学的人。他是一位哲学教授。”
“教授?”
“世上有两种哲学家。一种是不断找寻他对哲学问题的答案的人。另一种则是精通哲学史,但并不一定曾建立自己的哲学理论的人。”
“康德就是那种吗?”
“他两者都是。如果他只是一个很好的哲学教授,通晓其他哲学家的理念,他就不会在哲学史上有一席之地。不过,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康德对于古往今来的哲学传统有很深厚的了解。他对笛卡尔和史宾诺莎的理性主义与洛克、柏克莱和休姆等人的经验主义都很精通。”
“我说过请你不要再提柏克莱了。”
“你应该还记得理性主义者认为人类的心灵是所有知识的基础,而经验主义者则认为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都是从感官而来的。
休姆更指出,我们透过感官认知所能获得的结论显然有其限制。”
“那么康德同意哪一派说法呢?”
“他认为两派的说法都有一部分正确,也有一部分是错误的。
在这方面大家一致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能够有什么样的知识?自从笛卡尔以来的哲学家们都专注于思考这个问题。他们提出两种最大的可能性:一、这世界正如我们感官所认知的那样,二、这世界乃是像我们的理性所体悟到的一般。”
“那康德怎么想呢?”
“康德认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念是我们同时透过感官与理性而得到的。不过他认为理性主义者将理性的重要性说得太过火了,而经验主义者则过分强调感官的经验。”
“如果你不赶快举一个例子,这些话我可是听不懂。”
“首先,康德同意休姆和经验主义者的说法,认为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都是透过感官而来的,但他也赞成理性主义者的部分说法,认为我们的理性中也有一些因素可以决定我们如何认知周遭的世界。换句话说,他认为我们对于世界的观念会受到人类心灵中某些状况的影响。”
“这就是你举的例子呀?”
“我们还是来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好了。请你帮我把那边茶几上的眼镜拿来好吗?对,就是那副。好,请你戴上它。”
苏菲把眼镜戴上。于是她眼中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全都变红了。原本淡淡的颜色变成了粉红色,原本是深色的,则变成深红色。
“你看到什么?”
“每一件东西都跟以前一样,只不过都变红了。”
“这是因为眼镜限制了你感知现实世界的方式。你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你周遭世界的一部分,但你怎么看它们却取决于你所戴的眼镜。因此,即使你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是红色的,你也不能说世界是红色的。”
“当然了。”
“现在你如果到树林里去散步,或回到船长弯去,你会看到平常你见到的一切,只是它们统统会变成红色的。”
“对,只要我不拿下这副眼镜。”
“这正是康德之所以认为我们的理性中有若干倾向会左右我们获得的经验。”
“什么样的倾向?”
“我们所见到的事物首先会被看成是时间与空间里的一个现象。康德将‘时间’与‘空间’称为我们的两种‘直观形式’(Formofintuition)。他强调我们心灵中的这两种‘形式’先于一切经验。换句话说,我们在还没有经验事物之前,就可以知道我们感知到的将是一个发生在时间与空间里的现象。因为我们无法脱掉理性这副‘眼镜’。”
“所以他认为我们天生就能够在时间与空间里感知事物?”
“是的,可以这么说。我们看见什么虽然视我们生长在印度或格陵兰而定,但不管我们在哪里,我们体验到的世界就是一连串发生在时间与空间里的过程。这是我们可以预知的。”
“可是时间和空间难道不是存在于我们本身之外的事物吗?”
“不。康德的概念是:时间与空间属于人类的条件。时、空乃是人类感知的方式,并非物质世界的属性。”
“这种看事情的方式倒是很新颖。”
“因为人类的心灵不只是纯粹接收外界感官刺激的‘被动的蜡’,也是一个会主动塑造形状的过程。心灵影响了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就像你把水倒进一个玻璃壶里面,水立刻会顺应水壶的形状一般。同样的,我们的感官认知也会顺应我们的‘直观形式’。”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因果律
“康德宣称,不仅心灵会顺应事物的形状,事物也会顺应心灵。
他把这个现象称为人类认知问题上的‘哥白尼革命’。意思是这种看法和从前的观念截然不同,就像哥白尼当初宣称地球绕着太阳转,而不是太阳绕着地球转一样。”
“我现在了解为何他认为理性主义者与经验主义者都只对了一部分了。理性主义者几乎忘记了经验的重要性,而经验主义者则无视于我们的心灵对我们看世界的方式的影响。”
“就拿因果律来说,休姆认为这是人可以经验到的,但在康德的想法中,因果律仍然属于心灵这部分。”
“请你说明白一些。”
“你还记得休姆宣称,我们只是因为受到习惯的驱策,才会以为各种自然现象之向有所关联吗?根据休姆的说法,我们无法感知黑球是促使白球移动的肇因,因此我们无法证明黑球一定会使白球移动。”
“对,我记得。”
“休姆认为我们无法证明因果律,康德则认为因果律的存在正是人类理性的特色。正因为人类的理性可以感知事物的因果,因此因果律是绝对的,而且永恒不变的。”
“可是在我认为因果律是存在于物质世界的法则,并不存在于我们的心灵。”
“康德的理论是:因果律是根植于我们的内心的。他同意休姆的说法,认为既然我们无法确知世界本来的真貌,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认识来了解世界。康德对哲学最大的贡献在于他认为dasDingansich和dasDingformich是不相同的。”
“拜托,我的德文不是很好。”
“康德认为‘事物本身’和‘我眼中的事物’是不一样的。这点很重要。我们永远无法确知事物‘本来’的面貌。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我们眼中‘看到’的事物。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在每一次经验之前都可以预知我们的心灵将如何认知事物。”
“真的吗?”
“你每天早上出门前,一定不知道今天会看到什么事情或有什么经验。但你可以知道你所看到、经验到的事物都是发生在时间和空间里的事物。你也可以确定这些事物可以适用因果律,因为你的意识里就存在着这个因果律。”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人类的构造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
“是的,我们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官构造,对于时间和空间可能也会有不同的感觉。我们甚至可能被创造成一种不会到处去寻求我们四周事物的成因的生物。”
“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有一只猫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突然有一个球滚进来。你想那只猫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我试过好几次了。这时候猫咪就会去追那个球。”
“好,现在再假设坐在客厅里的是你。如果你突然看到一个球滚进来,你也会跑去追那个球吗?”
“首先我会转身看看球是从哪里来的。”
“对了,因为你是人,你势必会寻求每一件事物的原因,因为因果律是你构造中的一部分。”
“然后呢?”
“休姆认为我们既不能感知自然法则,也不能证明自然法则。康德对这点不太苟同。他相信他可以证明事实上我们所谓的自然法则乃是人类认知的法则,由此而证明这些法则的真实性。”
“小孩子也会转身看看球从哪里来的吗?”
“可能不会。但康德指出,小孩子的理性要等到他有若干感官的材料可以处理后才会充分发展。谈论一个空白的心灵是没有意义的。”
“这样的心灵将是很奇怪的心灵。”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做个总结。根据康德的说法,人类对于世界的观念受到两种因素左右。一个是我们必须透过感官才能知道的外在情况,我们可以称之为知识的原料。另外一个因素就是人类内在的情况,例如我们所感知的事物都是发生在时、空之中,而且符合不变的因果律等。我们可以称之为知识的形式。”
艾伯特和苏菲继续坐了一会,看着窗外的世界。突然间苏菲瞥见湖对岸的树丛间有一个小女孩。
“你看!”苏菲说。“那是谁?”
“我不知道。”
小女孩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苏菲注意到她好像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
“我们绝对不可以因为那种事情而分心。”
“那你就继续说吧。”
“康德相信我们的心灵所能感知的事物很明显的有其限制,你可以说是我们的心灵所戴的‘眼镜’给我们加上了这种限制。”
“怎么会呢?”
“你应该还记得康德之前的哲学家曾经讨论过一些很‘大’的问题,如人是否有不朽的灵魂、上帝是否存在、大自然是否由很多看不见的分子所组成,以及宇宙是有限还是无限的等等。”
“嗯。”
“康德认为我们不可能得到这些问题确实的答案,这并不是因为他不肯讨论这方面的问题,相反的,如果他对这些问题不屑一顾,那他就不能够称得上是一个哲学家了。”
“那他怎么说呢?”
“慢慢来,要有耐心。康德认为在这些大问题上,理性所能够运作的范围超过了我们人类所能理解的程度。可是在这同时,我们的本性中有一种基本的欲望要提出这些问题。可是,举个例子,当我们问‘宇宙是有限还是无限?’时,我们的问题关系到的是一个我们本身在其中占一小部分的事物。因此我们永远无法完全了解这个事物。”
“为什么不能呢?”
“当你戴上那副红色的眼镜时,根据康德的想法,有两种因素影响我们对世界的了解。”
“感官知觉和理性。”
“对。我们的知识材料是透过感官而来,但这些材料必须符合理性的特性。举例来说,理性的特性之一就是会寻求事件的原因。”
“譬如说看到球滚过地板的时候就会问球从哪里来。”
“没错。可是当我们想知道世界从何而来,并且讨论可能的答案时,我们的理性可以说‘暂时停止作用’。因为它没有感官的材料可能加以处理,也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可资利用,因为我们从未经验过我们渺小的人类所隶属的这个大宇宙。”
“也可以说我们是滚过地板这个球的一小部分,所以我们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人类理性的特色就是一定会问球从哪里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一问再问,全力解答这些艰深问题的原因。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确定的材料,所以我们永远不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因为我们的理性不能发挥作用。”
“谢啦。这种感觉我很清楚。”
“谈到现实世界的本质这类重量级的问题,康德指出,人永远会有两种完全相反,但可能性相当的看法,这完全要看我们的理性怎么说。”
“请举一些例子好吗?”
“我们可以说世界一定有一个开始的时刻,但我们也可以说,世界无所谓终始。这两种说法同样都有道理。这两种可能性对于人的理性来说,同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可以宣称世界一直都存在,但如果世界不曾开始的话,如何一直存在呢?因此我们势必被迫采取另外一种相反的观点。于是,我们说世界一定是在某一时刻开始的,而且一定是无中生有的。可是一件事物可能会无中生有吗?”
“不,这两种可能性都一样无法想象。可是两者之中一定有一个是对的,有一个是错的。”
“你可能还记得德谟克里特斯和那些唯物论者曾说过,大自然中的万物一定是由一些极微小的分子组成的。而笛卡尔等人则认为扩延的真实世界必然可以一再分解成更小的单位。他们两派到底谁对呢?”
“两派都对,也都不对。”
“还有,许多哲学家都认为自由是人类最珍贵的财产之一。但也有一些哲学家,像是斯多葛学派和史宾诺莎等人,相信万事万物的发生根据自然法则而言都是有必要的。康德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人类的理性也一样无法做一个合理的判断。”
“这两种看法都一样合理,也一样不合理。”
信仰
“最后,如果我们想借理性之助证明上帝存在或不存在的话,也一定不会成功。笛卡尔等理性主义者曾试图证明上帝必然存在,理由是:我们都有一个关于‘至高存在’的概念。而亚理斯多德和圣多玛斯等人之所以相信上帝存在的理由是:一切事物必然有一个最初的原因。”
“那康德的看法呢?”
“这两种理由他都不接受。他认为无论理性或经验都无法确实证明上帝的存在。对于理性而言,上帝存在与上帝不存在这两者都有可能。”
“可是你刚开始时说过康德想维护基督教信仰的基础。”
“是的,他开创了一个宗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理性和经验都派不上用场,因此形成了一种真空的状况。这种真空只能用信仰来填补。”
“这就是他挽救基督教的方式吗?”
“可以这么说。值得一提的是康德是一个新教徒。自从宗教革命以来,基督新教的特色就是强调信仰的重要性。而天主教自从中世纪初期以来就倾向于相信理性乃是信仰的支柱。”
“原来如此。”
“不过康德除了认定这些大问题应该交由个人的信仰来决定之外,他还更进一步认为,为了维护道德的缘故,我们应该假定人有不朽的灵魂、上帝确实存在以及人有自由意志。”
“这么说他所做的和笛卡尔是一样的。首先他怀疑我们所能理解的事物,然后他从后门把上帝走私进来。”
“不过他和笛卡尔不同的一点是:他特别强调让他如此做的并不是他的理性,而是他的信仰。他称这种对灵魂不朽、上帝存在以及自由意志的信仰为‘实践的设准’。”
“意思是……?”
“所谓‘设准’就是某个无法证实的假设。而所谓‘实践的设准’则是某个为了实践(也就是说,为了人类的道德)而必须假定为真的说法。康德说:‘为了道德的缘故,我们有必要假定上帝存在。’”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苏菲立刻起身要开门,但艾伯特却一点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苏菲问道:“你不想看看是谁吗?”。
艾伯特耸耸肩,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他们打开门,门外站了一个穿着白色夏装、戴着红帽的小女孩,也就是刚才出现在湖对岸的那个女孩。她一只手臂上挽着一个装满食物的篮子。
“嗨!”苏菲说,“你是谁?”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小红帽吗?”
苏菲抬头看着艾伯特,艾伯特点点头。
“你听到她说的话了。”
“我在找我奶奶住的地方。”小女孩说。“她年纪大又生病了,所以我带点东西给她吃。”
“这里不是你奶奶的家。”艾伯特说,“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路吧。”
他手一挥,苏菲觉得他仿佛是在赶苍蝇似的。
“可是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戴红帽的小女孩说。
接着她抽出一个小信封,递给苏菲,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小心大野狼啊!”苏菲在她身后喊。
这时艾伯特已经走向客厅了。苏菲跟着他,两人又像从前那样坐了下来。
“哇!居然是小红帽耶!”苏菲说。
“你警告她是没有用的。她还是会到她奶奶家,然后被大野狼吃掉。她不会学到什么教训的。事情会一再重演,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到奶奶家前曾经敲过别人家的门。”
“只不过是一个小把戏罢了。”
苏菲看着小红帽给她的那封信。收信人是席德。她把信拆开,念了出来:
亲爱的席德:如果人类的脑袋简单得足以让我们了解的话,我们还是会愚笨得无法理解它。
爱你的爸爸
艾伯特点点头。
“没错。我相信康德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不能够期望了解我们是什么。也许我们可以了解一朵花或一只昆虫,但我们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自己。”
苏菲把信上谜样的句子念了好几遍。艾伯特又继续说:
伦理学
“我们不要被水怪之类的东西打断。在我们今天结束前,我要和你谈康德的伦理学。”
“请快一点,我很快就得回家了。”“由于休姆怀疑我们透过理性与感官能够获得的知识,因此康德不得不把生命中许多重要的问题再想透彻。其中之一就是关于伦理的问题。
“休姆说我们永远不能证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是吗?他说我们不能从‘是不是’的语句得出‘该不该’的结论。”
“休姆认为无论我们的理性或经验都不能决定是非与对错,决定这些的乃是我们的感觉。对于康德而言,这种理论基础实在太过薄弱。”
“这是可能想象的。”
“康德一向觉得是与非、对与错之间确实是有分别的。在这方面他同意理性主义者的说法,认为辨别是非的能力是天生就存在于人的理性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何谓是、何谓非。这并不是后天学来的,而是人心固有的观念。根据康德的看法,每一个人都有‘实践理性’,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辨别是非的智慧。”
“这是天生的?”
“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像理性的其他特质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举个例子,就像我们都有感知事物因果关系的智慧一样,我们也都能够感知普遍的道德法则。这种道德法则和物理法则一样都是绝对能够成立的。对于我们的道德意识而言,这是很基本的法则,就像对我们的智慧而言,‘事出必有因’以及‘七加五等于十二’乃是很基本的观念一样。”
“这个道德法则的内容是什么呢?”
“由于这个法则在于每个经验之先,因此它是‘形式的’,也就是说,它必不限于任何特定的情况。因为它适宜于古往今来每个社会、每一个人,所以它不会告诉你,你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事,而是告诉你,在所有的情况下你应该有的行为。”
“可是就算你内心有一套道德法则,如果它不能告诉你在某些情况下应该怎么做,那又有什么用呢?”
“康德指出,这套道德法则乃是‘无上命令’(categoricalimper—afive),意思就是这套法则是‘无条件的’、适用于所有情况的。它也是一项‘命令’,是强迫性的,因此也是绝对权威的。”
“原来如此。”
“康德用好几种方式来说明这个‘无上命令’。首先他说应如此做,好使你做事的原则将透过你的意志而成为普遍的自然法则。”
“所以当我做某件事时,我必须确定自己希望其他人在同样情况下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一点也没错。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会依据内心的道德法则来行事。康德也说明‘无上命令’的意义乃是:尊重每一个人的本身,而不要将他当成达成某种外在目的的手段。”
“所以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别人。”
“没错,因为每一个人本身就是目的。不过,这个原则不只适用于他人,也适用于我们自己。我们也不可以利用自己,把自己当成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
“这使我想到圣经上的金科玉律:欲人施于己者,己必施诸人。”
“是的,这也是一个‘形式上’的行为准则,基本上适用于所有道德抉择。你可以说你刚才讲的金科玉律正是康德所谓的普遍性道德法则。”
“可是这显然只是一种论断而已。休姆说我们无法以理性证明何者是、何者非的说法也许是有道理的。”
“根据康德的说法,这个道德法则就像因果律一样是绝对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这当然也是无法用理性来证明的,但是它仍然是绝对的、不可改变的。没有人会否认它。”
“我开始觉得我们谈的其实就是良心。因为每个人都有良心,不是吗?”
“是的,当康德描述道德法则时,他所说的正是人类的良心。我们无法证明我们的良心告诉我们的事情,但我们仍然知道它。”
“有时候我们对别人很好或帮助别人,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会有好处,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
“可是如果你只是为了想受人的欢迎而与别人分享东西,那你就不算是真正依据道德的法则行事。当然你的行为并没有违反道德法则(其实这样就算不错了),但是真正的道德行为是在克服自己的情况下所做的行为。只有那些你纯粹是基于责任所做的事才算是道德行为。所以康德的伦理观有时又被称为‘义务伦理现’。”
“譬如说,我们可能会感觉为红十字会或教会的义卖筹款是我们的义务。”
“是的,重要的是:你是因为知道一件事情是你应该做的才去做它。即使你筹的款项在街上遗失了,或它的金额不足以使那些你要帮助的人吃饱,你仍然算是已经遵守道德法则了,因为你的行为乃是出自一片善意。而根据康德的说法,你的行为是否合乎德正取决于你是否出自善意而为之,并不取决于你的行为后果。因此康德的伦理学有时也被称为善意的伦理学。”
“为什么他一定要分清楚在哪一种情况下我们做的事才真正符合道德原则?我想最重要的应当是我们做的事确实对别人有所帮助。”
“的确如此。我想康德一定不会反对你的说法。但是,只有我们自己确知我们纯粹是为了遵守道德法则而行动时,我们的行为才是自由的。”
“只有在遵守一项法则的时候,我们的行为才是自由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康德来说并不奇怪。你也许还记得他必须‘假定’人有自由意志。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康德也说过每一件事都服从因果律,那么我们怎么会有自由意志呢?”
“我怎么会知道?”
“在这点上,康德把人分为两部分,有点像笛卡尔说人是‘二元的受造物’一样,因为人有身体,也有心灵。康德说,做为一个由物质形成的生物,我们完全受到不变的因果律的支配。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感官经验。这些经验因为某种必要性而发生在我们身上,并对我们造成影响,不管我们乐意与否。但我们不仅是由物质形成的受造物,也是具有理性的受造物。”
“请你再说明一下。”
“做为一个由物质形成的存在者,我们完全属于自然界,因此受到因果律的支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自由意志可言。可是做为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我们在康德所谓的‘物自身’(与我们的感官印象没有关系的世界本身)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有在我们追随我们的‘实践理性’,并因此得以做道德上的抉择时,我们才有自由意志可言。因为当我们遵守道德法则时,我们也正是制定这项法则的人。”
“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对的。因为是我自己(或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决定不要对别人不好的。”
“所以当你选择不要对别人不好时——即使这样会违反你自己的利益——你就是在从事自由的行为。”
“而如果你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不算自由或独立。”
“我们可能会成为各种事物的奴隶,我们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自我中心思想的奴隶。独立与自由正是我们超脱自我的欲望与恶念的方法。”
“那动物呢?我想它们大概只是遵循自己的天性和需求,而没有任何遵守道德法则的自由,不是吗?”
“对。这正是动物与人不同的地方。”
“我懂了。”
“最后,我们也许可以说康德指引了一条道路,使哲学走出了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间的僵局。哲学史上的一个纪元于是随着康德而结束。他死于1804年,当时我们所谓的‘浪漫主义’正开始发展。康德死后葬在哥尼斯堡。他的墓碑上刻着一句他最常被人引用的名言:‘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它们向我印证:上帝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
艾伯特靠回椅背。
“说完了。”他说。“我想我已经把康德最重要的理念告诉你了。”
“也已经四点十五分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请你再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老师没讲完,我是不会离开教室的。”
“我有没有说过康德认为如果我们只是过着感官动物的生活,我们就没有自由可言?”
“有,你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如果我们服膺宇宙普遍的理性,我们就是自由和独立的。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说过呀。你干嘛要再说一遍?”
艾伯特倾身向前,靠近苏菲,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并轻声地说道:“苏菲,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
“你是什么意思?”
“孩子,你要走另外一条路。”
“我不懂。”
“人们通常说:眼见为信。可是即使是你亲眼见到的,也不一定能相信。”
“你以前说过类似的话。”
“是的,在我讲帕梅尼德斯的时候。”
“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唔……我们坐在台阶上讲话的时候,不是有一只所谓的水怪在湖里翻腾吗?”
“对呀。真是大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后来小红帽来到门口说:‘我在找我奶奶住的地方。’多愚蠢的表演哪!那只是少校的把戏,苏菲。就像那香蕉里写的宇和那愚蠢的雷雨一般。”
“你以为……”
“我说过我有一个计划。只要我们坚守我们的理性,他就不能骗过我们。因为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是自由的。他可以让我们‘感知’各种事物,但没有一件事物会让我感到惊讶。就算他让天色变黑、让大象飞行,我也只会笑笑而已。可是七加五永远是十二。不管他耍再多的把戏,这仍然会是一个事实。哲学是童话故事的相反。”
有好一会儿,苏菲只是坐在那儿惊奇地注视着他。
“你走吧。”他终于说。“我会打电话通知你来上有关浪漫主义的课。除此以外,你也得听听黑格尔和祁克果的哲学。可是只剩一个礼拜少校就要在凯耶维克机场着陆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设法挣脱他那死缠不休的想象力。我就说到这里为止了,苏菲。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正在为我们两人拟定一个很棒的计划。”
“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们可能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生日快乐歌。席德今天满十五岁了。”
“我也是呀。”
“对,你也一样。那么我们就来唱吧。”
于是他们两人便站起身来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亲爱的席德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已经四点半了。苏菲跑到湖边,划到对岸。她把船拉进草丛间,然后便开始快步穿过树林。
当她走到小路上时,突然看到树林间有某个东西在动。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小红帽独自一人走过树林到她奶奶家,可是树丛间那个东西形状比小红帽要小得多。
她走向前去,那个东西只有一个娃娃大小。它是棕色的,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当她发现那是一个玩具熊时,便陡然停下了脚步。
有人把玩具熊留在森林里,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问题是这只玩具熊是活的,并且正专心一意地忙着某件事。
“嗨!”苏菲向它打招呼。
“我的名字叫波波熊。”它说。“很不幸的。我在树林里迷路了。唉,本来我今天过得很好的。咦,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也许迷路的人是我。”苏菲说。“所以,你现在可能还是在你的家乡百亩林。”
“你说的话太难懂了。别忘了,我只是一只小熊,而且不是很聪明。”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
“你大概是爱丽丝吧!有一天罗宾告诉我们你的事。所以我们才见过面。你从一个瓶子里喝了好多好多的水,于是就愈变愈小。可是然后你又喝了另外一瓶水,于是又开始变大了。你真该小心不要乱吃东西。有一次我吃得太多,居然在一个兔予洞里被卡住了。”
“我不是爱丽丝。”
“我们是谁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是什么,这是猫头鹰说的话。它是很聪明的。有一天,天气很好时,它说过七加四等于十二。驴子和我都觉得自己好笨,因为算算术是很难的。算天气就容易得多。”
“我的名字叫苏菲。”
“很高兴见到你,苏菲。我说过了,我想你一定是没到过这儿。不过我现在得走了,因为我必须要找到小猪。我们要去参加一个为兔子和它的朋友们举行的盛大花园宴会。”
它挥了挥它的手掌。苏菲看到它的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小片卷起来的纸。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苏菲问。
小熊拿出那张纸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迷路的。”
“可是那只是一张纸呀!”
“不,这不只是一张纸。这是一封写给‘镜子另外一边的席德’的信。”
“原来如此,你可以交给我。”
“你就是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吗?”
“不是,可是……”
“信一定要交给本人。罗宾昨天才教过我。”
“可是我认识席德。”。
“那又怎么样?就算你跟一个人很熟,你也不应该偷看他的信。”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转交给席德。”
“那还差不多。好吧,苏菲,你拿去吧。如果我可以把这封信交出去,也许我也可以找到小猪。你如果要找到镜子那边的席德,必须先找到一面大镜子。可是要在这里找到镜子可不简单哪!”
小熊说完了,就把那张折起来的纸交给苏菲,然后用它那双小脚走过树林。它消失不见后,苏菲打开那张纸开始看:
亲爱的席德:很可惜艾伯特没有告诉苏菲,康德曾经倡议成立“国际联盟”。
他在《永远的和平》那篇论文中写道,所有国家都应该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国际联盟,以确保各国能够和平共存。这篇论文写于一七九五年。过了大约一二五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际联盟成立了,但在第二次大战后被联合国取代。所以康德可说是联合国概念之父。康德的主旨是,人的‘实践理性’要求各国脱离制造战争的野蛮状态,并订定契约以维护和平。虽然建立一个国际联盟是一件辛苦的工作,但我们有责任为世界《永久的和平》而努力。对康德而言,建立这样一个联盟是远程目标。我们几乎可以说那是哲学的终极目标。我此刻仍在黎巴嫩。
爱你的爸爸
苏菲将纸条放进口袋,继续走回家。艾伯特曾经警告她在树林里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她总不能让那只小玩具熊在树林里滚来滚去,不停地找寻“镜子那边的席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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