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的设想很胆大,他要利用濡水河下游浅滩淤泥稠厚,不利于对方快速突破的地形,一举吃掉柴绍部。
促使他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原因有三,第一,敌我双方目前兵力相差悬殊,洺州营和石家军两方加在一起,人数刚刚到达柴绍部的一半儿,堂堂正正的列阵对决,基本上等于伸长了脖子找死。因而,只能用诡道谋取胜利。第二,柴绍所部敌军长途奔袭而来,沿途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到现在已经成了强弩之末。这点,从他们能**拿下鲜虞城,却对着伍天锡带领几百人防守的木桥无可奈何上,就能清晰得看得出。如果能把握住战机给予当头一棒,很可能收到奇效。第三,也就是最重要一点。他根本没时间跟柴绍耗下去。李仲坚和罗艺的兵马随时都可能杀过来,一旦三路“李家军”合围,洺州营上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完成这个设想的具体措施就是,由石瓒带领五千左右兵马,与伍天锡,石重等人一道,堵在白沙滩一线,不惜任何代价将柴绍顶住,令对方无法顺利登岸。而程名振自己,则带着洺州营全部人马和剩下的石家子弟从目前还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木桥杀过去,迂回到柴绍的后背,给予他两面夹击。
一旦程名振迂回到位,腹背受敌,脚下又是冰冷秋水的柴绍部定然会崩溃。但是,万一在程名振没到达指定位置之前,白沙滩防线被柴绍突破,整个战术动作便宣告失败,石瓒和伍天锡等人也将九死一生。
“此计,胜负可能仅在五五之间,石大哥……”粗略介绍完了自己的想法,看着石瓒的眼睛,程名振低声征求对方意见。
“干,甭说五成,有两成胜算也干!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啪”地一拍桌案,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他的想法远比程名振简单。老子就一个山大王,想当年除了这条命是自己的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如今老子山珍海味也吃过了,漂亮女人也玩过了,大官也做过了,这辈子活得已经够本儿。你柴绍敢堵住老子的退路,老子就跟你拼上一把。拼输了,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万一老天爷保佑把你柴绍小子打残废了,俺老石可就赚到了。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大伙提起谁以少击多打败了左翊卫大将军,大拇指挑起来得先说出咱老石的名字。不是贪功,谁让现在咱老石的兵比程小九的兵多呢!算主力当然不能算兵少的那一方。
无论如何,二人的目标基本一致,都是击败柴绍所部,为窦家军的众兄弟冲出一条活路。当下,匆匆调整部署。派遣亲信,骑上快马将已经派到各处埋伏的弟兄们再叫出来,分头赶往白沙滩和无名木桥。两个主帅自己则带领亲兵,星夜赶往弟兄们的集结地点。
此事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颇为仓促。石瓒紧赶慢赶走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时分,总算赶到了白沙滩战场。望着尚在隔河对峙的两军,他暗自松了口气,甩镫下马,扯住前来迎接自己的心腹将领石重问道:“你怎么跑过来了?前头弟兄们乱了阵脚怎么办?姓柴的呢,他什么时候到的,开始进攻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弄得石重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想了片刻,斟酌着回应道:“柴绍是晌午到的。人困马乏,看见我军已经有准备,所以就暂时没有发起进攻!属下听斥候报告说您来了,所以把弟兄们暂时交给伍天锡掌管……”
“行了,姓柴的还没进攻就行了!啰嗦!”石瓒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石重的解释。然后呲牙一笑,“嘿嘿,我还怕他一赶到这里就立刻渡河,你小子顶不住呢。没开始就好,咱们把兵合在一处,好好伺候伺候姓柴的!”
“大帅……”石重四下看了看,低声喊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跟谁学的这一套?”石瓒的眉头立刻竖了起来,沉着脸呵斥。
石重挨了训,脸色立刻红了起来。依旧非常小心地四下扫视,发觉附近没有洺州营弟兄,才把声音压得极低,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幅度补充道:“属下觉得,很难把河滩守住。姓窦的兵马太多,眼前这条河看起来虽然宽,河水却没多深!”
“我看你小子是欠抽了。没战之前,先乱我军心!”石瓒眉头紧皱,低声呵斥,“人家伍天锡带着几百人就守了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算上我新带来的,咱们手里有五千多弟兄,再让柴绍冲破防线,就可以都去跳河了!”
“情况不同!”石重向后退了半步,然后陪着笑脸反驳,“伍天锡的兵我看了,全是清一色的重甲陌刀手。咱们手里哪有那么好的装备啊?况且他昨天守的是一座桥,占足了地形上的便宜,柴绍带的人虽然多,却压根儿摆不开。双方同一时间真正交手的,也就十几个!所以才杀得势均力敌。而现在,大帅您往河道中间看……”
“那又怎样!”石瓒非常不服气地回应,“程兄弟是把所有家底儿凑起来,口挪肚攒,才攒出这么支精兵。咱们的装备不如他,但咱们的人数是他的好几倍!好虎还架不住一群狼呢,你个小石头,怎么人越大,胆子越回去了?.”
一边数落着石重的不是,石瓒一边抬头望河道中间望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立刻倒吸了口凉气。
柴绍的兵马的确还没开始渡河,但也不是都在河对岸养精蓄锐。很多士兵,还有很多被抓来的百姓,加在去至少有七、八千,蚂蚁般在河对岸忙碌着。不断将一包包河沙抛进河道中央,然后逐段铺上刚刚砍来的大树。
濡水河到了白沙滩这段,河道已经扩张到上游的五倍余。但相应的河水深度也只有原来五分之一。几个沙包砸下去,立刻就砸出了一个简易桥墩。大树在两个桥墩上一架,转眼之间,由沙包和大树拼凑起来的木桥就向前“长”了一大截。
令人震惊的是,这样的正在搭建中的简易木桥还远远不止一座。石瓒粗粗数了数,从东到西,足足有六座木桥在齐头并进。按石重的说法,柴绍赶到南岸也就是两个多时辰。而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之间,桥面已经铺到了河道五分之一处。
这下可就有点麻烦了。如果柴绍犯傻徒步跋涉的话,借助地形的优势,石瓒还有信心挡他一挡。可他踏着桥面杀过来,就弥补了自身陷在河泥中行动不便的**,地势上与北岸守军几乎齐平,很难被防守方占到便宜。
“你傻啊,怎么不用弓箭阻止?”扭过头,指责的话语冲口而出。
“大帅息怒。河道上风大,羽箭很难**中目标。并且咱们的弓箭手数量没对面多。互相用羽箭招呼,肯定吃亏!”石重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在石瓒没来之前,他和伍天锡两个已经采取多种办法,试图延缓敌军的建桥速度。可是,这些办法都没能奏效,反而白白搭进去了几十号弟兄。
“!”石瓒愁得直嘬牙。六座浮桥齐头并进,按目前速度,今天下半夜肯定能跟北岸接上。届时,他只能兵分六路,堵住六座桥头跟柴绍死拼。可柴绍估计也不会那么傻,非要沿着桥梁运兵。他只须将桥梁伸过大半个河道,就可以挥师发起强攻。一部分弟兄沿着桥面冲过来,跃上北岸沙滩。另外一部分士卒则沿着桥梁下面涉水而过,利用桥上弟兄与守军交手时的混乱,硬冲上河岸。
只要有一千以上的李家士卒登岸,就能死死顶住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而后续的李家军就可以从容渡河,用人数的优势,把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活活“淹死”白沙滩上!
“我刚才跟伍兄弟也商量过,觉得死守肯定守不住。”仿佛猜到了主帅在想什么,石重低声提醒。
“那你想怎么办?”石瓒对新出现的情况大为光火,皱着眉头向下属询问对策。
“伍天锡的意思是半夜时分主动发起进攻,劫柴绍的营。”石重咬了咬牙,以极低的声音回答,“但属下觉得,既然上游的木桥还在咱们手里,不如,不如咱们一走了之!反正窦建德对您老也是一般,他死不死,关咱们屁事!”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瓒连连摇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老窦的确对咱们一般,可也没亏待了咱们。况且没有老窦,咱们在河北也蹦跶不了几天。过河偷袭,恐怕也没多大意思。柴绍好歹也是个大将军,不会这点防备都没有!嘶”
一边吸着冷气,他一边冥思苦想。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找程名振问计肯定来不及了。自己打十几年的仗,如此硬的茬子还真没遇到过。“!”猛然间,石瓒一咬牙,大声喊道:“他要过河就让他过。把弟兄们从岸边都撤下来休息。别拦着。谁怕谁啊,让他上岸,老子就跟他实打实地玩一玩!”
“大帅……”石重望着自家将军,目光中充满了迷惑。混的时间稍长的老江湖都知道,所谓绿林道义,福祸与共,那都是糊弄刚入行的生瓜蛋子的玩意。真正绿林规矩却是有便宜我先上,拼命由你来。谁知道今天自家将军犯了什么迷糊,居然非要为窦建德做一回孝子忠臣?
“别啰嗦了,去收拾队伍!”石瓒横了他一眼,沉声命令。然后又叹息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即便老窦没了,河北这片地方也轮不上咱爷们说得算。去吧,老窦虽然不大够意思,可换了别人,咱爷们的处境还未必如现在呢!”
石重刚才想提的就是抛弃窦建德,借机取而代之的建议。听石瓒如此一说,知道自家将军心意已决,只好咧了咧嘴,苦笑着去执行命令了。望着他的背影离开,石瓒又深深地吸了口冰凉的晚风,将其化作满腔的无奈喷了出来,“他奶奶的,老子现在好歹也是个将军!见了硬茬就跑,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来人,给老子向柴绍下战书,就说今夜老子不会偷袭他,让他放心大胆的造桥。明日一早,老子在河这边跟他决一死战!”
“是,大帅!”石瓒亲卫队正张楚上前领命,转身而去。大帅今天到底怎么想的,他猜不清楚。但张楚本人却十足十地赞同对方最后那几句话,‘老子好歹也是个将军,见了硬茬子就跑,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通过正在搭建临时浮桥的士兵之口,石瓒这边发出的挑战很快就传到了柴绍的耳朵里。后者闻之,先是一愣,然后摇头而笑,“吓,跟老子玩这一套啊,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告诉弟兄们,该搭桥的继续搭桥,该睡觉的继续睡觉。明天一早,本将军带着他们去割敌人的脑袋!”
帐中诸将轰然而笑,都道对岸的蟊贼自不量力。柴绍想了想,点手叫过刚刚被自己提拔起来的定远将军陈良诚,低声吩咐道:“今晚警戒的差事,就有劳你和你麾下的骑兵了。多布几重哨岗,别指望贼人言而有信!”
“属下遵命!”陈良诚抱拳施礼,心中对柴绍充满了感激。事实已经证明,在狭窄的桥面上,骑兵的战斗力很难发挥完整。贸然上前,只有被人屠戮的份儿。而在河滩上往来巡逻,为大军站岗放哨的差事则没有送死的风险。并且,自己麾下那些刚刚遭受重大打击的骑兵弟兄也可以借机恢复体力和士气、
“都下去休息吧,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就让贼子多活一个晚上又能如何?”柴绍疲倦地挥挥手,命令将士们各自退下。
将领们接连忙碌了好几天,早就累得筋酸骨软,听柴绍如此体恤,道了声谢,纷纷起身出帐。当中军大帐又静下来之后,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冲着跳动的灯火摇了摇头,咧嘴苦笑,“呵呵,老子还真是虎落平阳啊,连个蟊贼都敢跟老子玩疑兵之计了!呵呵,呵呵,算你有种,要是放在一年前……”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才不会管石瓒用的是什么计呢,直接带兵扑过去就是。反正最后的胜利肯定是属于自己的,差别只是麾下弟兄折损多少的问题。可现在不行,人正走背运的时候,折不起那么多的本钱。一个左翊卫的职位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把弟兄们打光了,自己今后也就不用再带兵了。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思念起已故的妻子来。如果婉儿还活着,无论跟自己怎么闹,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没人敢打自己的主意。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都死了快一年了。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沉睡在坟冢里享受祭祀的不过是几件平时穿的铠甲罢了!
凭心而论,柴绍跟婉儿之间并没多少夫妻之情。他们这桩婚姻完全是为了联络两个家族而设,当事双方都心知肚明。并且两个人的性格也都太强势了,彼此之间很难相互包容。作为一个风流倜傥,名满京师的少年才俊,柴绍需要的是红袖添香,温柔似水的女娇娘,而婉儿最擅长的却是排兵布阵,舞刀弄枪。她眼里不是没有温柔,但那温柔却绝不会为自己而生。曾经在某年某月某个瞬间,柴绍在看到过婉儿的妩媚。可就在一转身之后,她脸上就又恢复了唐公之女应有的端庄。
那是在帮妹妹李萁出主意的时候吧!柴绍至今还记得萁儿当时为什么而离家,她们姐妹二人说的是哪段往事。可当自己突然出现在身边时,姐妹二人都立刻改变的话题,顾左右儿言他。真是气人!不就是年少时那点破事儿么,谁还没年少轻狂过?凭自己柴大侠的心胸,还会在乎这些没影子的勾当?!
想着想着,柴绍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夫妻二人从长安城逃出来的那一刻。人困马乏之际,他无意间唱了句,‘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后,就看到妻子淡淡地笑着转过身,对着自己建议,“相公尽管离开,婉儿自有脱身之计!”
“我不是那个意思!”柴绍非常生气,大声替自己辩解。但夜色中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再无聊地纠缠下去,夫妻两个谁也走不了。于是,他转过身,策马冲向了岔道。本以为婉儿很快就会服软追上来,谁料直到胯下坐骑累死,身后也没听见任何呼唤声。
“我当时真的没想丢下你!”一转眼,柴绍又发现自己来到了长城脚下。突厥人如蚂蚁般攻了上来,自己和婉儿身边却已经没了任何侍卫。“相公尽管离开!”还是同样的话,同样的笑容。然后婉儿便挥舞着横刀,冲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支冷箭从背后突然射来,射进婉儿柔软的身躯。柴绍大吼着扑上去,杀散突厥人,抢回妻子,心中痛若刀绞。依稀间,却听见婉儿低声叮嘱,“别给我报仇,你自己好好活着!”
“我要杀了你——”柴绍知道那枝箭来自谁的箭囊,放下妻子,大声悲鸣。哗啦一下天崩地裂,整个长城都着燃烧了起来,烈焰刹那吞没了天地之间所有。“我要杀——”柴绍大喊大叫,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触在蜡烛上,被蜡泪淌了满掌。
“大将军——”亲兵们全都冲了进来,围着柴绍形成了个小圈子。“没事,没事,我做梦了!”柴绍疲倦地挥挥手,命令亲兵们散开。“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
“寅时三刻了,天还擦着黑!”家将柴戎向外看了看,低声回应。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柴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向帐外一扫,发现果然已经能影影绰绰能看见远处营帐的轮廓。伸了个懒腰,他慢慢站起身子活动筋骨,一边来回在军帐里漫步,一边继续询问道:“桥搭好了么?对岸什么动静?”
“丑时左右就搭好了,距离对岸河滩只有半丈左右。基本可以一跃而过。”家将柴戎是自幼就跟了他的,非常懂得此刻主人最需要什么,一边伺候着柴绍洗脸,一边低声汇报昨夜发生的最新情况,“敌军信守承诺,没有发动夜袭。把登岸的河滩也给咱们空出来的一大段。但依照段参军估计,贼将打的是半渡而击的主意!”
“就凭对岸那几千号人马?”柴绍撇嘴冷笑,接过柴戎送上来的热手巾,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除非个个都是陌刀手!如果窦建德养得起五千陌刀手的话,他早就统一河北了,何必非等到现在?”
“嘿嘿,嘿嘿!”柴戎尴尬地挠了下自己的脑袋,“大将军说得对,小的犯糊涂了!”
“为将者,谨慎点儿没错!”柴绍将手巾丢还给对方,笑着鼓励。“还有什么新情况。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了么?你直接说给我听,懒得再翻那些报告!”
“其他就没什么了!李、罗两位将军那边还没有音讯!”受到鼓舞,柴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斥候们昨晚还送回来了对岸的情报,敌军大概有五千到七千左右。领兵者姓石,是窦建德麾下的高唐大总管。前天跟咱们拼命的洺州营也打听清楚了。是盘踞在平恩、清漳一带的贼寇程名振的部下,现在暂时依附于窦建德!”
“哦!”柴绍低声沉吟。“这个人我隐约听说过,当年冯老将军就死在他手里!应该还算个人物!他也在对岸么?对岸有没有他的旗号?”
“这个,斥候还没打探清楚。前天跟咱们拼命的伍天锡,倒是也在对岸。打的还是洺州营的大旗!”柴戎想了想,尽可能详细地汇报。
光是这点消息,显然无法满足作战需求。但柴绍也没法指望更多,千里奔袭,人生地不熟,斥候们能把敌军情况打探到这种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正当他准备针对最新了解到的敌军情况作一番斟酌的时候,外边猛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呜呜,呜呜,呜呜”
清晨的寂静里,角声显得格外刺耳。柴绍一步窜出了军帐,手按刀柄喝问,“怎么回事?谁在故意捣乱!”
天还没有完全亮,士卒们睡得正酣。被骤然炸响的号角声吵醒后,一个个狼狈不堪地窜出了帐篷。好在平素训练严格,大伙倒没有完全乱了阵脚。在当值军官的呵斥下,很快就重新稳定下来,整理好了队伍。这时候,负责在营外警戒的陈良诚也策马赶到了中军,甩镫离鞍,躬身向柴绍报告,“启禀将军,对岸贼将鸣角,向我军邀战。”
“多少人?如何动作?”柴绍眉头一皱,沉着脸追问。
“全军集结,在河对岸摆了个硕大的方阵!”陈良诚直起腰,大声回复。
“找死!”柴绍低声骂道。把五千多人挤在一起,连左右中三军都不分,纯是一锤子买卖。万一阵型崩溃,主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越是这样蛮干,对李家军来说越是麻烦。因为六座浮桥能同一时间杀过河的士卒毕竟有限,很难形成局部突破。
“随他闹去吧。咱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明法参军段志玄上前,低声向柴绍建议。
这个主意很契合眼前实际。无论对方使用什么计策,敌我双方人数上的差距却在那摆着呢。只要中规中矩地打下去,早晚能将这个方阵击垮。柴绍想了想,觉得段志玄的话很有道理,笑着一挥手,大声命令道:“没错,他有千条妙计,某有一定之规。让大伙散去吃饭,卯时三刻集结,辰时按原计划渡河。”
“散去吃早饭。卯时三个集结,辰时渡河!”传令兵的大声呼喊当中,被折腾醒的李家士卒打着哈欠,咒骂着敌军的亲属,纷纷散开。距离集结时间还有一段功夫,但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这种一紧一松的感觉最为熬人,让大伙浑身上下都感到酸涩。可对岸那帮缺德家伙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呜呜呜呜,呜呜呜,将挑衅的号角吹个没完没了。
角声凄厉喑哑,顺着人耳朵里钻进去,然后化作一团团猪鬃,毛扎扎地堵在心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李家军将士宁愿饿着肚子现在就跟敌军开战,也不愿意忍受这种摧残。可他们人微言轻,没有资格质疑主帅的决定。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地在晨曦中煎熬,煎熬。眼皮上下打架。
不知道熬了多长时间,终于,对岸的号角声噶然而止。紧跟着,自家营地的战鼓炸响开来。随即,是低级军官骂骂咧咧地号令。“丢下碗,丢下碗。整队,整队,你们这些吃货。整队,准备渡河。杀他娘的!”
“渡河,渡河!”杂乱无章的声音回应着,吃过饭和没吃过毫无差别。士卒们你推我搡,低声诅咒,不知道在诅咒着该死的敌军,还是在诅咒自家上司。队伍在忙碌中渐渐成形,骂骂咧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岸。河岸上,薄薄的晨雾渐渐被阳光染成了淡粉,盈盈绕绕,反复蒸腾。
淡粉色的晨雾中,李家军缓缓逼上浮桥。排成一条条长龙,齐头并进。
淡粉色的晨雾将他们包裹。桥下浅滩,是雾气的源头。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被干枯的芦苇绊在河道中,静静的,一具挨着一具,宛若沉睡。偶尔阳光穿透雾气,活人的影子立刻洒上死者的眼皮,生者与死者刹那被粉红色的晨雾连接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地狱,何处是人间?
濡水北岸,石家军早已严阵以待。凭借洺州营前天在无名木桥上大胜的锐气,士卒们对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太多的恐惧。‘洺州营几百人就能顶住李家军一整天,咱们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数人这样给自己打气。‘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战,姓柴的直到现在才敢过河,分明是怕了咱们!’很多低级头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泽。
表面上蔑视敌人,在战术方面,石瓒则使出了浑身本领。参考伍天锡前几天的经验,他把军中所有使用长兵器的士卒,无论是长槊手、长矛手还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阵的正面,一排接着一排。层层的长兵器背后,隐藏着七百余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后与两侧,则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步弓手不被敌军砍杀,同时维持方阵的侧面完整,具体能坚持多久很难预料。在方阵的最后,伍天锡和三百陌刀手被隐藏了起来。4。那是石瓒心中的扭转乾坤的最后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
对于熟读兵书的柴绍而言,这个大方阵显然破绽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应对之道。怀化郎将孙炎武带领两旅长槊手从最中间的两座桥梁上缓缓前进。归德中郎将李荣和游击将军马则卿各带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两座浮桥。站在最外侧两座浮桥上的,则是由蒋钦和杨怀两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侧着身子,缓缓向河对岸移动。六支队伍同时接受身背后鼓声调节,在推进的同时形成了一个尖锥形。锥形的顶端,正对方阵的中央。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夹着晨风,吹得人浑身冰冷。
“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时间骤然变得很慢,仿佛和桥上的晨雾一样慢慢凝结。4。突然,太阳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桥上的队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缓缓加速。“呜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号角,走在正中央两座浮桥上的士卒拉下护面的铠甲,放平长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的调子突然激越,如惊雷滚过天边。人群先是一顿,然后向潮水般炸将开来,卷着呐喊声扑向对岸。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发难,白羽缤纷,在敌我双方头上飞来飞去。先是几十支,几百支,然后是铺天盖地。河风将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还是落向了既定范围。静止的方阵前端顿时被打出了无数缺口,血光飞溅,哀号声不绝于耳。前冲的队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泽踩在脚底,或者推下桥面。
“射!”石瓒挥动鼓槌,大声命令。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向桥上的李家子弟扎将下去。8。
“射!”奋武郎将蒋钦挥动横刀,威风凛凛。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扎向石家军方阵。
“射!”石瓒再度挥动鼓槌。
“射!”蒋钦再次举起横刀。
羽箭往来,带起一团团血雾。血雾当中,石家军的方阵如被暴风雨中的芭蕉,左右摇曳,却寸步不动。血雾当中,李家军队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红雾翻滚的桥面上,伤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攻击的队伍却继续执著向前,片刻不停。
双方都没有做调整,也来不及再做调整。死者和伤者被拖出队伍,摆在一旁。生者脸上挂着冷汗,要紧牙关,准备以血肉之躯迎接下一波打击。第四轮弓箭很快又落下,带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们看都不看,拉开弓弦,将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白羽当空,风声萧瑟,血如莲花般绽开,生命如残荷般凋落。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红。宛若一条血河,从脚下一直流向天外。
好在双方的羽箭的有效杀伤射程都只有百余步,好在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就在河水即将被尸体堵塞的时候,双方的前锋同时爆发出一声呐喊,然后平端长槊,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轰!”血肉飞溅,地动山摇。
借着从桥上跃下的惯例,李家军士卒瞬间将石家军方阵撞出一个豁口。几十名长槊手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将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刺翻。方阵一颤,再颤,像一块被斧头劈中的榆木般发出悲鸣。艰难地开裂,然后艰难的合拢。无数兵器从四面八方插过来,将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绊翻,扎成筛子。方阵猛然一顿,一合,一挤,恢复原状。李家士卒死的死,伤的伤,被推出阵外,半步不得前进。
石瓒自打清早就开始的骚扰战术终于见效。睡梦中被惊醒又在营帐里等待了近一个时辰的李家士卒个个疲惫不堪,平素训练好的战术动作生涩无比。而站在岸边严阵以待的石家军则精神抖擞,趁着李家子弟精神头没恢复过来之前,将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
攻击迟迟达不到预定目标。柴绍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紧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他挥舞令旗,再度作出战术调整。
角声将军令送到最前方。低级军官不畏生死,迈开大步,从桥头一跃而下。紧跟着,更多的李家士卒从桥面上跃下,在方阵之前与自家袍泽结成小团,淌过河岸边的浅水区,彼此照应着向前厮杀。他们将敌军数个,剥开一层,然后自己也被刺倒,扑在敌人的尸体之上,变成下一具尸体。新的一轮突击就在尸体上发起,踩着血,踩着泥浆,踩着死者和伤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顾,无止无休。
“杀贼!”一晃功夫,怀化郎将孙炎武已经冲到了第一线,举着横刀叫嚷。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夹在他前后左右,端起长槊奋力前刺,将敌军的方阵再度撬开一个缝隙。孙炎武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身体下蹲,横刀迅速扫动,几条人腿顺着刀光飞了起来。受伤者厉声惨嚎。不待敌手做出反应,孙炎武又向前迈了一步,还是一蹲,一扫,周围仿佛就多了一块空隙,然后再一扫,空隙瞬间增大,身后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将军冲出来的空隙补满,将窦家子弟向远处挤去。
转眼之间,至少十余人倒在了孙炎武的刀下。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顺着铠甲的边缘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却半步都不肯停歇,继续呐喊着冲锋陷阵。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归德中郎将李荣跳下浮桥,从左翼冲入石家军方阵。游击将军马则卿跳下浮桥,带领麾下袍泽从右翼突入石家军方阵,三名勇将彼此呼应,如同三头猛虎扑入羊群。石家军的方阵再度出现裂纹,缺口,并且裂纹越来越大。眼看着方阵就要崩溃,猛然间,石瓒停止击鼓,从手边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旗展开,一阵怪异的角声骤然响起。河岸旁干枯的芦苇丛中,猛然推出了十几只木排。每支木排都载着了十几名光着上身的死士,还有一大堆浇过油的干芦苇。不待李家军作出反应,死士们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篙,奋力一撑。刹那间,就将木排撑到了河道中央。然后又是齐齐的一用力,十几座木排化作一条长龙,顺着河水向浮桥撞了过去。
“阻止他们!”段志玄反应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绍下令。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几乎是与此同时,柴绍的亲兵也扯开嗓子,将最新命令传遍了全军。正在弯弓搭箭随机寻找目标的李家弓箭手马上掉转方向,将铺天盖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宽阔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场箭雨。红色水花伴着红色的血花飞溅,被射中的石家军士卒像下饺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却在惯性和水流的推动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桥靠近。
“嘭!”两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桥的沙包,发出沉闷的轰响。临时搭建的木桥晃了晃,然后慢慢恢复平静。没撞断!正在列队过河的李家子弟齐齐松了一口气,可是没等他们将这口气缓过来,木排上猛然腾起了一股浓烟,事先摆在木排上的芦苇,树枝都燃了起来,浓烟伴着火苗卷上了桥面。2。
“啊!”李家士卒被烧了个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浓烟中互相推搡,拥挤,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其余几支冒起浓烟的木排顺着水流,在敢死队的操纵下继续扑向第二座浮桥。“放箭,放箭,阻止他们!”一瞬间,所有李家军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烧的木排吸引过来,拼命向河道中攒射。一个个操纵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猬,弥留之际,却用最后的力气推着竹篙,挣扎着将木排一寸寸向桥墩靠近。
你不让我活着,我也不让你活着。冷笑声中,木排撞上了浮桥,浑身是羽箭的石家军勇士翻身落水。这一刹那,他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骄傲。他尽力了。对得起石瓒将军给的那二十吊赏钱,也对得起在河对岸注视着自己的父老乡亲。9。如果他日四海归一,无论谁当了皇帝,他的儿孙可以凭着那二十吊赏钱买地开荒,娶妻生子,过上远比父辈们幸福的生活。
他的要求如此简单,生命如此廉价。历史中永远不会记下他的名姓。但是,他的身影却前仆后继,写满四千年青史。
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比自己活得好一些,活得像人样一些而已。没有别的奢求,却为此可以忍受一切磨难。
冒着浓烟的竹排顺流而下,扑向了第三座浮桥。桥面的李家士卒几乎被吓呆了,不肯继续前进,却也无法后退。眼睁睁地,他们看着烟火长龙涌向自己的脚下,眼睁睁地,他们看见火焰卷向自己。然后,无数人在火苗烧到身上之前悲鸣着跳下水,扑腾着逃向岸边。不管身后指挥者声嘶力竭的喝骂,也不管河水深度其实仅仅没过了锁骨。
第三座,第四座浮桥陆续被木排撞中,在木排上幸存的石家军死士的操控下,接连四座浮桥都被烈火阻断。第五座浮桥上的士卒反应及时,在一名小校的带领下跳入水中,用身体挡住了木排的去路。经过一番厮杀,他们杀死了木排上所有石家军勇士,保住了大军过河的最后两条通道。
余下的木排失去了主人,打着旋,裹着浓烟从最后一座浮桥下飘过。浮桥上,李家士卒发出一一声欢呼,冷汗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过河,过河,不要停顿!”昭武郎将杨怀大喊大叫,督促自家袍泽继续前进。李家军在双方接触面上的人数不占优势,攻击一停顿,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一座木排上的柴草有限,根本焚断不了任何浮桥。而石瓒所求的,也不是将浮桥彻底烧断。付出了这么多条性命,他需要的,仅仅是将李家军的攻势停一停。
停一停,停一停,只要短短地一个停滞,已经足够了。
“全军向前,将王八羔子们挤下河去!”趁着浮桥上的敌人攻击停滞的机会,豁出去了石瓒大声命令,丢下鼓槌,顺手抓起横刀。
“全军前进!”石重,石慧,还有张全、冯庆等将领全部抓起兵器,加入了反击序列。
一直在李家军冲击下屹立不倒的大方阵猛然收缩,然后缓缓向前顶去。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前仆后继。已经冲入方阵中的孙炎武、马则卿等人奋力厮杀,却无法阻挡对方的脚步。他们完全凭着个人勇武制造出来的缺口慢慢便窄,慢慢被挤成了纵条。后续的袍泽们跟不上来,也接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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