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形势发展果然如魏征所料,将胜局牢牢锁定于自己手中的程明振并没有对他们这伙“穷寇”追杀到底,而是匆匆地清点了一下伤亡,连战场都没留人打扫便继续向南而去。
再度逃离生天的杨白眼等人谁也没心情庆幸,他们低着头在黑夜里默默前行,任凭身背后的火光一点点衰弱,任凭垂死挣扎者的呻吟声顺着夜风一遍遍地折磨自己的灵魂。
直到被一条宽阔的大河挡住了去路,杨善会才回过头来,率先打破沉默:“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仗打成这般模样,让我等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这个,还是由玄成来定夺吧!”武阳郡丞魏德深早已心如死灰,咧了下嘴巴,苦笑着建议。
杨善会叹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了魏征。虽然后者只是个文职,资历也职位远不如他和魏德深。但刚才在关键时刻后者所作出的决断却令人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凭心而论,当时如果不是魏征判断准确,行事果决,恐怕河边这些残兵当中有一半要成为洺州军的刀下之鬼。
难以拒绝大伙眼中的期待,魏征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分析,“只剩下这点人马,我等即便绕路赶到清漳去,恐怕也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有伤于官军的士气。不如先过河休整,根据局势变化再做另行打算!”
“也好。我等虽然战败,但也令程贼所部疲惫不堪。桑将军在清漳以逸待劳,定然能一举擒下此贼,替阵亡的弟兄们报仇雪恨!”杨善会点点头,自己给自己找跑路的借口。
“再说吧,造化弄人。老天爷到底想做什么,岂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预料?!”魏征摇了摇头,话语里对官军没有半点信心。
“莫非玄成以为程贼以疲敝之师,还能从桑将军手下讨到什么便宜去么?”杨善会被兜头泼了瓢冷水,觉得很不甘心,咬着下唇追问。
“胜负恐怕已在五五之间!”魏征继续摇头叹息。“我等尽全力亦没能缠住他,已经将先机丧失殆尽。此刻贼军士气正盛,平恩三县又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唉……”
叹完了气,,他又继续补充,“于今之计,恐怕我等要想的不是如何建功,而是尽早想办法善后。无论桑将军获胜,还是程贼侥幸再度逃过一劫,各郡恐怕都有很多功课要做!”
往直白了说,这话其实是在建议大伙放弃报复的幻想,各自回家。杨善会听在耳朵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但他却无法否认魏征建议的正确。如今两郡残兵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也只有三百出头。如果硬要到战场上送死,恐怕走不到半路就会被洺州军的地方留守部队给吞掉。即便侥幸没遇到洺州军,漳水河西岸那些首鼠两端的地方豪强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他们决定拿这支残兵的脑袋作为给程名振的见面礼,接连战败,士气低迷的郡兵们未必有还能力反抗。
魏德深心里的感受与杨善会差不多。虽然不甘失败,却不得不面对现实。比杨善会更为尴尬的是,此前洺州军曾经撂下话来,如果武阳郡再自不量力挑起事端,年度的“保安费”便要加倍。而一旦程名振真的打败了桑显和,回过头来进入武阳郡要求兑现“前诺”。上至郡守元宝藏,下到街头贩夫走卒,偌大个武阳郡内恐怕无人不想将其剥皮敲骨以免再受池鱼之殃。
一人做事一人当,魏德深虽然不是什么好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居然不再如先前那样失魂落魄,反倒是笑了笑,非常轻松地说道:“就按玄成说的办吧。咱们早做些准备,总比事到临头再手忙脚乱强。杨公,你清河郡家业雄厚,将来若是听闻我武阳郡遇到什么难处,还请念在今夜你我同生共死的份上,不吝伸手相援!”
“那是自然!”杨善会点头承诺,话却说得没有半分底气。“若不是为了救我,德深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待回到清河后我立刻重新整顿士卒,凭着杨某人这张老脸,努力上个一年半载的,想必还能再拉起几千弟兄来!”
“杨公辖地临近信都,何不请博陵六郡伸手相助?”听杨善会把话说得如此丧气,魏征忍不住出言提醒。“我听说博陵军大总管李仲坚素有些胸怀,其治下想必也不尽是些锱铢必较之辈!届时杨公背靠博陵,俯览漳水,想必进也进得,退也退得。”
“嗨!”杨善会又是一声长叹,没有直接回答魏征的提议。“再说吧,如今清河郡还有能力自保,无须寄人篱下。况且眼下时局未定,桑将军凭借两万精锐,未必擒不下一个小小蟊贼!”
正所谓听话听音,从杨善会的语气上,魏征便能猜到此人想必跟李仲坚有什么难于解开过节。所以也不再劝,转头去安排人手砍伐树木,打造可以过河的木筏。忙忙碌碌一直到天光大亮,总算赶在没被人发现之前将木筏造出来了。两郡主将带领各自麾下的残兵陆续过河,互相道了声珍重,然后便分头散去。
如此一来,所有赌注便着落在桑显和一人身上。无论肚子里边担忧的是朝廷也罢,怀着不可告人的私心也好,漳水两岸,无数道焦灼的目光都飞向了弹丸之地清漳,盼望着那里尽早打出个结果,免得大伙下注时举棋不定。
桑显和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赌局的最后一套骰子。清漳城久攻不下,丝毫没使得他感觉懊恼,反而令其对城内的守将心生几分钦佩,悄悄地打起将此人收服的主意。
乱世将至,武将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手中有属于自己的一班人马。朝廷早就靠不住了,地方上也早就乱成了一锅粥。罗艺、李渊、李旭、薛举、王仁恭,这些地方大员们,哪个不是依赖手中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桑显和原来没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打了败仗,差点连脑袋也被朝廷砍掉。如今他已经琢磨过味道来了,所以再跟流寇交手,就不能不多长几个心眼儿。
城内的守将名叫王二毛,光从这个名字就能判断出,此人出身极其寒微。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心者无大志。虽然他跟程贼是总角之交,但这年头活命才是第一位的,什么亲情友情都必须看得开。王德仁还跟程名振两个歃血为盟呢,在官军强大的兵威面前,还不是照样一箭没放就让开了通往清漳的大路?
此外,在距离清漳城五里左右的一座土山上,还有五百余贼人在一个名叫韩葛生的头目带领下,与王二毛等人遥相呼应。此人也深谙用兵之道,连日来只要官军攻城攻得紧了,他就立刻下山威胁官军的营寨。而官军几次设了圈套试图将其生擒活捉,都被他提前一步看穿,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如果能把此人也收归麾下,再大的损失桑显和也愿意出。这年头将才难得,肯吃粮上阵的小兵却总是一划拉一大把。还有城内的伍天锡,桑显和没想到此人战败后居然屈身事贼。不过这样也好,跟王二毛进行接触正缺一个可以在中间传话的家伙,凭着以前的宾主之情,桑显和相信自己派人送封信进去,伍天锡不会做出扯书斩使的无聊勾当!
基于上述打算,他没有对清漳城攻得太紧。另一方面,围城打援,以逸待劳乃善战者眼里的上上之策,留着点力气对付仓促赶回的程明振,总比将弟兄们的性命都消耗在一座弹丸小城下强。
信使很快就派出了,是原来跟伍天锡同属一个旅的伙伴,彼此之间还算有点交情。伍天锡也的确没有不讲情面将旧同僚的脑袋挂在城墙上铭志,只是迟迟没给外边任何答复。为了让伍天锡早日下定决心,桑显和催动兵马又攻了一回城,用冲车将南城门捣了个稀巴烂。顾忌着对方情急拼命,才没直接带领部下突入城中。
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形势高低了。即便有韩葛生在侧翼呼应,清漳城也难挡得住官军的下一次攻击。而程名振所部还音信皆无,根本不可能从天而降。
“守南门的那个黑大汉是谁?”优势占尽,桑显和愈发信心十足,说话的语气和腔调都变得从容不迫。
“旗号上打的是个“雄”字,应该就是雄阔海!”旁边的部将想了想,笑着回答。在极端劣势之下,对方还多次率队逆袭,一身过人的膂力和武艺,给帐中诸将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就是曾经仗义为张郡守请命的那位壮士?”桑显和想了想,继续追问。
“应该是他吧?这个姓氏很不常见!”一名文职幕僚在旁边笑呵呵地回应。汲郡太守张文其落入贼手,又被百姓仗义相救的佳话早已于官场中传遍,大伙都很羡慕张文其有如此好的运气和声望。对于敢为他请命的人,亦有心存几分钦佩。
“城破后,尽量生擒他!”桑显和笑着点头,低声吩咐。又是一员虎将,这次河北之行绝对没有白来。!令人奇怪的是,这么多有本事的人怎地都没被朝廷所用,反而全聚集到了程名振贼手下?!难道真是老天眷顾么?正思量间,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禀桑将军,伍天锡派人送信回来了!他愿意重新归于将军麾下!”
“升帐,让他报门而入!”桑显和倏地板起脸来,非常威严地命令。
“桑将军有令,来使报门!”左右亲卫相视而笑,扯开嗓子冲着帐外呼喊。
将领们眼含笑意各自归位,挺胸拔肚站于帅案两侧,静等着欣赏对方脸上的屈辱。也有老成持重的文职幕僚暗自摇头,对桑显和的临时主张甚为不满。明知道对方来历却让对方自报家门,这是一种非常具侮辱性的行为。虽然此刻官军占尽了上风,必须拿出点架子来,但如果欺人太甚,未免显得过于没有心胸。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纯属多余。来使根本就不懂报门的意思,更不会从中体味到什么侮辱。接到桑显和的命令后,立刻扯着脖子开始嚷嚷:“报门,什么叫报门啊,俺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规矩。你们谁知道,能不能先教教俺。”
“嗯!”众文武想笑又怕引起主帅的不快,拼了命地咬紧嘴唇。土匪到底是土匪,连个能拿上台面当使者的人都找不出。弄这么一个直肠子的馕货来,桑将军的一番做作算是全摆给了瞎子。
“给我押进来”,桑显和挥着左臂,大喝到。不小心扫到了帅案边缘,疼得硕大得身躯晃了晃,闷哼了一声。
“将军,小心!”,行军主簿杨甫出列拱手,一语双关。
“不妨,桑某一直有所提防”。桑显和的回答里充满了自信。已经把敌人逼到了这种地步,他不相信对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况且以对方这种粗坯性子,也实在不是玩花样的那块材料。
杨甫点了点头,缓缓退回本位。众将领也不多言语,目光一齐转向军帐门口。在他们奚落或提防的眼神中,来使大咧咧地走进。远远地向主帅位置一抱拳,粗声大气地问道:“您就是桑将军吧,伍校尉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大胆!”“休得无礼!”“还不快快跪下!”众将领们鼻子都给气歪了,七嘴八舌地呵斥。有人干脆从腰间拔出小半截横刀,让使者清晰地看见锐利的刀刃。
来使被吓了一跳,歪了歪嘴巴,非常懊恼地抱怨,“你们的人到俺那去,可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咧!轮到俺到你们这来了,怎么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不是说两国那个,那个交兵,不关来使的事儿么?俺还以为官军比俺们懂道理呐,原来还不如俺们!”
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却让众将领个个脸上发烫。官军一定要比土匪懂道理,世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一规定。可让大伙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伙土匪,实在又令人觉得太窝囊了些。
桑显和也被气得不轻,忍了又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行伍中人,原本也没太多虚礼。伍天锡派你来做什么?把他的亲笔信拿来我看?”
“您真的是桑显和?”使者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质问。
“这能还有假的么?!”第一次被人如此质问,桑显和手扶帅案,指关节处略略发白。如果不是为了收降城中的几员悍将,他早就把眼前这个行止粗鲁的使节推出去斩首示众了。官军和土匪关系本来就不对等,何须遵守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
“可俺家伍校尉说,他跟了您多年,您知道他不识字!”来使反复打量桑显和,脸上充满了狐疑之色。“再者说了,是我家武校尉想投降您,又不是城里所有人都想投降。他写了信,被人搜到后怎么办?”
“嗯!”桑显和被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没晕倒过去。到了现在,他终于看出来的,使者表面上粗鄙无礼,事实上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自从进入大帐,此人就一直在装疯卖傻。偏偏在座这么多英雄豪杰,全被一个草包给糊弄了。
“无凭无据,让我家将军怎么相信你?”主簿杨甫不忍见主将一再吃瘪,闪身出列,代替桑显和质问。
“谁说没凭没据了,不写字,还没别的办法么?”使者非常鄙夷地看了杨甫一眼,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绊儿。
“大厅广众之下,休得无礼!”眼看着对方就要赤身裸体,杨甫赶紧侧开半步,低声呵斥。
“你不是要凭据么?这里,你看看我衣服里边是什么东西!”来使不肯停手,解下上衣,将里外翻转。“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武校尉说,大人一见,自然明白!”
众将领忍笑细看,果然在来使的衣服里侧上看到了几副水墨画。已经被汗液润湿了,多少有点儿走形,但具体想表达的意思却是非常清楚。
第一幅画上显示的是一名大汉扛着大捆干柴,低头耷拉脑袋,好像就要饿死的模样。而远处一队骑兵正策马驰骋,耀武扬威,精神抖擞。
第二幅画上显示的是一名非常英武的将军,将大汉拉到马前,对他说着什么。而大汉则双手抱拳,诚惶诚恐。
第三幅画是大汉做了将军的亲信,有吃有喝,眉开眼笑。
第四幅,是大汉被绑着,别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本来在闭着眼睛等死。身后却跪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弟兄。
第五幅画上,大汉持刀被围困在一群人中间,犹豫着不敢上前。远处是一伙官军,与他遥遥相望。
很明显,画中的大汉就是伍天锡本人了。他不识字,找人写信又怕泄密,所以就用几幅画来表明自己的心意。首先,他记得自己是被桑显和一手提拔起来的,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其次,他投降土匪实属无奈,本来试图慷慨就义,但被俘的弟兄们太多,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名声来保全大伙。再次,他本想早点投靠过来,但苦于土匪们监视密切,实在找不到联络机会……
几幅画所表达的内容未必完全是真,但也基本符合事实。特别是被桑显和提拔后那幅开心模样,活脱就是伍天锡当时的情况。此外,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伍天锡的确也没亲自和大伙交手。最多只是隔着城墙远远地向外看几眼,很快就消失于人群当中了。
“我派的使者呢,伍天锡不会写字,难道他也不会写字么?”半信半疑中,桑显和皱着眉头追问。
“你这位大人怎么不懂事呐!他本来就跟你有瓜葛,派个信使进去,躲还躲不及,哪敢大着胆子往跟前凑?你想想,这功夫儿里边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的信使。伍校尉如果主动去找他,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要造反么?”信使看了他一眼,很是不满地指责。
这话说得极为在理,不由得桑显和不信。为了避免受骗上当,他想了想,继续问道:“伍天锡准备什么时候反正?他派你来,还有什么话没有?”
“伍校尉说来着,下次您再攻城,主攻城南,然后派一伙得力弟兄到城东去。届时他会尽力寻找机会打开东侧城门,接应大伙进去!至于到底成不成,得看机会合适不合适。你不妨多试几次,指不定哪会儿他就能接应得上!”使者想了想,憨憨地回答。
“这话什么意思?既然答应反正,哪有不定日期的道理?”桑显和一拍桌子,厉声喝问。
信使被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解释道:“不是跟您说了么?里边的人都防着伍校尉呢!他只能尽量想办法向东门那边凑乎,人家答应不答应,答应之后会不会防备,还都得两说着呢!”
如果信使痛痛快快约定了日期和里应外合方式,桑显和反而会怀疑这里边是否有圈套。而信使却非常直白地告诉他里应外合的事情没多少把握,这不由得让他对伍天锡的诚意更加相信了几分。仔细斟酌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没那么多时间等。回去告诉伍天锡,我明天早、午、晚分三次攻城,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如果他把握不住的话,事后别怪我不念旧情!”
“俺不能回去!”信使摇晃摇晃大脑袋,大声拒绝。
“你不回去,怎么把我的话带到?”桑显和脸色一沉,怒目而视。
“嗯,俺不是这个意思!”信使摆了摆手,吞吞吐吐地补充,“伍校尉,伍校尉跟俺说过,只管把话带到就成。然后俺就留在您这儿当人质。如果大人不相信他,就等着瞧。发现他哪句话不实,就一刀将俺砍了。这样,他就不欠您什么了!”
“什么话!我留你作甚?”桑显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就是伍天锡这样的糙人,才会想出这么蠢的糙主意。如果自己不相信他,不按约定攻城方法便是。又何必留下个人质来弄得彼此之间都不愉快。况且眼前这个信使在敌营中也不见得是什么高官,留下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
“这位兄弟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敢问贵姓?”比起桑显和这种喜欢直来直去的武将来,身为文职的杨甫就多了几分谨慎。抢在他强行吧信使赶走之前,笑呵呵地问道。
信使立刻一晃膀子,双拳紧抱,四下作揖:“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巨鹿泽风字营副堂主张猪皮是也。”
“跟王二毛一道破了黎阳的那个张猪皮?”杨甫被吓了一跳,尖声追问。
“是啊,是啊。黎阳城当年就是被俺打下来的。不过功劳都归到了王二毛那小子头上。他上边有人,俺没有,吃老亏了!”张猪皮点点头,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说罢,好像唯恐大伙不信,又讪讪地补充道:“本来俺也是校尉,跟王二毛平级。伍天锡是俺的下属。但程小九不待见俺们这些从前跟着张大当家的,所以把俺的校尉给捋了,把伍天锡扶了上去!”
这样说,桑显和就完全明白了。张猪皮之所以跟伍天锡勾结起来投靠官军,是因为他在洺州军里边受到排挤的缘故。至于留在自己这里当人质,完全是伍天锡考虑不周。张猪皮再不受重视,好歹也是一名副堂主,稀里糊涂地消失不见了。王二毛岂不会怀疑?“
想到此节,他又十分不甘心地问道:“王二毛呢?难道他就想死心塌地跟程贼一条道跑到黑?”
“俺不知道哩!”张猪皮满嘴大实话,“您的信使,伍校尉已经引荐给王二毛了。但他就是死活不给大伙准话。伍校尉平时不受他待见,所以也不敢往深里说。又怕您等不及,只好先派俺出来跟您打个招呼!”
“那就算了!”桑显和撇撇嘴,有些扫兴地说道。“待本帅生擒了他,你和伍天锡再想办法劝他吧。我就不信,他长了个石头脑袋!”
“也中!”张猪皮点头答应“不过那人跟程小九是把子,未必肯听劝!还不如早点杀了,省得他日后再反水!”
没等入营,倒先互相倾轧起来,可见此人跟王二毛之间的梁子不浅。这种龌龊的行为倒让桑显和愈发坚信他的诚意,摆了摆手,笑着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回去给伍天锡带个信儿。此战之后,桑某绝不会亏待与他。至于你,原来是校尉对吧。过来后还是校尉,绝无虚言!”
“嘿嘿,嘿嘿!”张猪皮高兴得直搔脑袋,却不肯挪窝。待桑显和再度出言催促,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俺,俺刚才是趁着自己人当值的时候,偷着坠下城来的。现在,那波人早换岗了。要回,也得天将亮时回。那会儿又轮到我原来的手下当值,没人会出卖我!”
看不出来,此人倒是个非常谨慎的家伙。桑显和笑着点头,“也好。什么时候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来人,先找个寝帐让张壮士休息。然后再拿两锭银子给他!”
“不用了,真,真的不用了!”张猪皮连连摆手,眼睛却喜欢的直冒光。银子在大隋非流通货币,市价十分高昂。两锭银子,往少了说也有二十两。折合足色铜钱接近四万,足够够寻常庄稼汉在土里忙碌一辈子地哩。
“你下去休息吧,本帅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桑显和懒得看对方那幅没见过世面的土气嘴脸,摆摆手,命亲卫将张猪皮拉出中军大帐。随后他立刻开始布置明天的作战任务,将一次强攻改为三次佯攻,并另外安排了人马潜伏在东门附近,随时等候伍天锡的接应。
第一场战斗于上午巳时开始。没等属下回报,桑显和已经知道任务失败。因为伍天锡和张猪皮两个双双出现在城头,大喊大叫地厮杀,唯恐别人注意不到自己。
中午的战斗又是徒劳,伍天锡虽然没有出现在城头,东门处却也没有他的音讯。强忍住将清漳城硬攻下的冲动,桑显和等到了傍晚时分。第三次攻城战刚刚开始,城头上突然乱作了一团。
“东门,东门那边有角声!”亲兵猜到伍天锡接应得手,凝神细听,果然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号角。
“让伏兵赶紧杀进去,把住城门。其他人,跟着本帅一道转向城东!”桑显和大喜过望,挥舞着佩刀命令。
将士们潮水般从城南撤下,迅速转向城东战场。当他们赶到位置,城门已经被完全拿下,张猪皮拎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站在门口,冲着外边大声招呼。“柳将军已经杀进去了,大伙赶紧着。伍天锡正在里边等着人接应呢!”
“杀!”桑显和一催坐骑,带头冲向了城门口。才冲出几步,战马缰绳却被杨甫拉在手里。
“提防有诈!”对着暴怒的桑显和,主簿杨甫大声解释。“城门口没看见一个咱们的人!”
桑显和凝神再看,果然发现自己事先布置在东门外的弟兄没一个留在门口接应。还没等他下令急于立功的将士们放缓入城速度,耳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有扇纯铁打造的栅栏从天而降,将城内城外的弟兄们硬生生切成了两段。
再找张猪皮,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原本空落落的城墙上面,突然冒出了数以千计的喽啰兵,个个弯弓搭箭,将锐利的铁羽向城墙和瓮城附近的官兵射去。
“桑显和在那边,桑显和在那边!”正愤怒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出现于他的头顶。张猪皮手挽一张大弓冒了出来,带领几十名喽啰,冲着桑显和的位置就是一通乱射。
“贼子,老子今天跟你没完!”羽箭及时被亲卫们用盾牌挡开,桑显和却如同被射中了心脏般,痛得嘴角冒血。“整队,整队,攻下此城,将里边的贼子碎尸万段!”抹了把嘴角上的血迹,他厉声呼喊。战马盘旋,佩刀舞成了一团光。
“将军,士气已沮!”杨甫再度拉住他的马缰绳,“再攻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弟兄们,还有弟兄陷在城里面呢!”明知道对方说得在理,桑显和依旧不想放弃。是他粗心大意上了蟊贼的当,才将数以千计的弟兄送入了虎口。如果不将他们救出来自己独自撤退,日后还如何面对麾下众将士?
“将军,你看看那边!”杨甫咬牙切齿,指着北方大声提醒。“那边,程贼早就来了!”
“哪里?”桑显和茫然回头,果然看到一杆猩红色的战旗卷地而来。旗帜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洺州!
洺州军主力来了!程名振赶回来了!本来士气就非常低落的官军将士愈发无心恋战,纷纷从城门附近撤了下来。形势比人强,桑显和也不敢再意气用事,只好强压下心头万丈怒火,命令全军且战且退。
好在赶到战场的援军只是程贼麾下的一小部分,估计也就是担当先锋的几个旅。所以看到桑显和部撤退后并没有尾随追杀,而是喊开了城门,井然有序地撤进了城内。
重新站稳阵脚后清点损失,桑显和发现自己一个疏忽就折损了近两千弟兄,远远超过了两日来攻城战伤亡的总和。受打击更大的他这位主帅的威望,本来在这只拼凑起来的队伍中,就有不少人怀疑他的领兵能力。如今在一个声名不显的小毛贼身上连连吃瘪,更是令麾下军心浮动。
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边。还没等桑显和想出稳定军心的办法来,军营内又传开了另外一个对他极其不利的流言。傍晚时入城的那支队伍根本不是程名振所部主力,而是驻守在平恩县的老贼杜疤瘌怕王二毛顶不住,打着程名振的旗号来壮大声势。所有援军满打满算也就五百多人,却把桑显和这个统带着两万大军的主帅吓得望风而走。
“老贼!”桑显和听闻此讯,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气昏过去。先是上王二毛的当,然后上伍天锡的当,接着再上杜疤瘌的当。敢情他这个大军统帅是个傻子,群贼中随便拉出个人来都能把他糊弄得团团转。
“明日五更开饭,日出后立刻攻城。城破之后,里边的匪徒一个不留,匪产可随意抄没!”缓过一口气后,桑显和咬着牙下令。原来心里那些收容匪首壮大实力的想法全部推翻,恨不得立刻将几个愚弄自己的对手剥皮碎骨。
没等众将答应,主簿杨甫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可,此举万万不可。桑将军请暂且息怒,敌情复杂,切莫意气用事!”
“什么?”桑显和脸色一凛,两眼杀机毕现“难道你还想为匪请命不成?”
“属下不敢!”杨甫桑显和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躬身施礼。“大帅切莫误会。属下并非为匪请命,而是以为我军虽受小挫,但筋骨未伤。没必要做此孤注一掷之举。从容整顿,徐徐图之。程贼及其属下再狡猾,也难逃覆灭之命!”
“嗯,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不杀此贼,让我如何向弟兄们交代?”桑显和心中的火气少平,皱着眉头反问。
刚才劝阻他的也就是曾经在关键时刻提醒过他的杨甫,如果换了别人,早被他扣上“巧言扰乱军心”的罪名拿下了。慈不掌兵,越是军心浮动时刻,越需要用霹雳手段维护主帅的威严。
看到桑显和的脸色稍有缓和,杨甫心中也悄悄松了口气。想了想,低声道:“大帅视弟兄们如自家子侄,属下何尝不是如此。但如今之计,我等越是急于攻城,越是遂了程贼的意。属下推算程贼的意图,想必是欲牺牲掉王贼麾下这几千人,以达到消耗我军实力的目的。待我军将清漳拿下,实力受到大损之后。他再赶来趁火打劫!”
后几句话纯属故意向敌人身上栽赃,但前面的几句分析却是非常独到。如果桑显和不惜代价猛攻的话,的确可以将清漳城夷为平地。但那样的话,官军也必将付出较大的代价。而程名振正星夜向清漳赶来,万一他到达的时候,恰恰是官军正精疲力竭的时候,恐怕届时桑显和即便拿下了清漳,也会在新赶来的生力军手中栽一个更大的跟头。
程贼不比王贼,他不仅仅是狡诈,出手比王贼更加狠辣。一旦被他占据了先机的话,桑显和很难再搬回局面。
“那又如何?”明知道杨甫分析得正确,桑显和还是有点拉不下脸来推翻先前的决定。
“以将军的手段,程贼最终难逃一死。但弟兄们损失过重,恐怕也有违将军的本意!”杨甫笑了笑,非常委婉地劝告。
这个台阶给得非常及时,桑显和舒舒服服地就走了下来。点点头,叫着杨甫的字说道:“子卿说得极是,桑某受教了。但不攻此城,难道我等就坐视程、王两贼再度合二为一么?”
“那又如何?”杨甫耸耸肩,用桑显和说过的话反问。
对啊。即便程贼与王贼汇合在一起,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刹那间,桑显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骄傲。洺州军全部实力加起来也不过是万把人,而他现在实力虽然受损,麾下能战者尚有一万六千出头。即便先做出一些退让,又能如何呢?
“嗯,子卿说得对,看来我还是过于执着于一时胜负了!”桑显和展颜而笑,同时向杨甫投去感激的一瞥。他不是不明白自己先前之所以急于赶在程名振到达前拿下清漳,是因为过于忌惮对手的缘故。然而迫于眼前局势,他不得不在战术上做一些重大调整。杨甫的建议,既恰恰给他找到了合适的调整理由。与此同时,对那些心存狐疑者,也能有个体面的交代。
梳理清楚了眼前局势,桑显和立刻传令全军后撤二十里,到背靠漳水的广平堡去暂做休整。
官军这边一撤,清漳城头立刻欢声雷动。所有喽啰们都明白,大伙这回真的是绝处逢生了。距离跟程名振约定的汇合日期只剩下几个时辰,而程教头向来没出言必践,从没有过用大话忽悠属下去送死的记录。
“还是小心些,当心桑显和学着使诈!”杜疤瘌越老越谨慎,指点着远去的烟尘对大伙提议。
“是啊,可别毁了您女儿女婿的家业!”张猪皮跟杜疤瘌原本就混得很熟,没大没小地调笑。在他印象中,杜疤瘌可从没主动援救过任何江湖同行。这回突然转了性,拼死前来救助清漳,不是为了护住女儿跟女婿的地盘又是为了那般?
“我是怕你这小兔崽子死得太早,留下一堆孤儿寡妇让我帮忙照顾!”杜疤瘌“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撇着嘴道。
“疤瘌叔,那还不得把你吃出了声!”另外一名校尉正好经过,扭过头来替张猪皮助阵。
“没事,没事。疤瘌叔才不会在乎那点吃喝呢?他会一笔笔记下来,然后年底时找鹃子姐报账!”孟大鹏走上前,接茬调侃
杜疤瘌的吝啬与他的胆小一样是出了名的。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笑过后,却又强打起精神,拖着疲惫的身体去视察各自的防区,以免桑显和真的像杜疤瘌所说那样,冷不丁杀个回马枪。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尊老敬贤!”杜疤瘌不依不饶追上去,冲着每个人的背影虚踢,“老子现在年纪大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倒退三年五载,哼哼……”
倒退三年五载,他的日子可不像现在这般顺心。又要保全自己的实力,以免被其他几个寨主吞并。又要控制自己的锋芒,避免引起张金称的猜忌。直到女婿进了巨鹿泽后,日子才一天比一天轻松起来。如果不是桑显和突然率领大军杀到家门口,杜疤瘌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个绿林头领。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富家翁,平素帮晚辈管管帐本,偶尔伸手收拾一下院子,日子过得轻松惬意。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不能逗逗亲外孙,按说鹃子和小九成亲也不少日子了,却至今没见任何结果……
不是当初老子杀孽过重吧?但那跟小九有什么关系,他可是姓程啊!一想到杜鹃和程名振二人的子嗣问题,老当家杜疤瘌就很是惶恐。他不确定抬头三尺之处到底有没有神明,但脾气却越来越温和,对人也越来越亲厚。
正发着呆,王二毛带领雄阔海、伍天锡两个也走上了城头。看见杜疤瘌两眼无神,以为老人家累坏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低声劝道:“您老先下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们盯着就行。最迟明天中午,小九哥肯定能赶到!”
“嗯,嗯!”杜疤瘌心不在焉地答应。很快又缓过神,盯着眼睛询问:“你刚才说啥,他不是该明天一早到么?”
“路上设伏收拾了魏德深,所以可能会耽搁几个时辰!”王二毛点点头,将最新获得的情报向老人通禀。
“嗷!”杜疤瘌轻轻点头。“赢了?”
“赢了,大获全胜!”
“那就好,那就好。这下就可以全力对付桑显和了。打败了他,估计以后就能过安稳日子了!”杜疤瘌很高兴,花白的胡子上下乱颤。越是经历过战乱的人,越渴望安宁。特别是在他亲眼看着平恩、清漳和洺水一点点恢复生机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此间的一草一木杜疤瘌都不希望有外人来破坏。
“嗯!”王二毛笑着点头,扶着老人慢慢走下马道。安稳日子,有可能么?打败了桑显和,还会有李显和,王显和。而更远的地方,还有瓦岗军,窦家军,高家军,谁不想将繁荣富足的平恩三县纳入囊中?这刀头打滚的日子,谁能说清楚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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