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是阴沉沉的,稀稀拉拉雪粒顺着风飘下,没完没了。
土地还没有完全被冻透,寒气和地下积蓄的热气搅在一起,让田野变得黑一块,白一块,斑斑驳驳,像极了患秃疮者的头皮。白的地方,自然是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而在雪野中呈黑褐色的地方,却不仅仅是泥潭。偶尔是被烧焦的房屋,偶尔是被抛弃的帐篷,最多的,则是横死者的尸体。
那些尸体不仅仅来自被洗劫一空的难民,还有极大一部分,是掉了队,没人收拢的喽啰兵。半个月前,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肆意纵横,而如今,他们却都成了丧家的野狗,无论哪支势力碰到,都恨不得上前痛打一番。
郡兵、乡勇还有地方豪强的庄丁。原本跟绿林好汉们称兄道弟的,或者曾经被绿林好汉们杀得望风而逃的,一下子都变得勇敢起来。成群结队,神出鬼没,想尽一切办法对溃退下来的喽啰兵们尽心劫杀。而绿林好汉们却不敢停下来迎战,在北方那浅灰色云层后,总好像隐藏着一股武装到牙齿的官军。他们骑术精湛、训练有素。他们催枯拉朽般将张金称麾下近二十万大军杀得闻名丧胆,他们让江湖豪杰们再也不敢向北回头。
实际上,当日跟随张金称一道被击溃的喽啰只有其嫡系的六万多众。其他的当时要么被张金称派往别处攻城掠地,要么发现风紧立即扯呼逃走。但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没胆子再跟张金称汇合了。
“傻瓜才会跟程小九似的!”从渝县溃败下来的老江湖雷万年向泥坑中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道。他这回可是被张金称给坑苦了,本来带着两万多人马前去投奔,以为至少能捞个大将军当当。谁料大将军没当成,麾下的弟兄却因为听说了张锦程溃败的消息,呼啦啦连夜逃走了一小半。混乱之际,渝县县丞黄仁恭又带领麾下的乡勇和邻近几个堡寨的庄丁主动出击,打得雷大当家从漳北逃到了漳南,一直奔高唐才停下来喘气儿。
一回头,他发现自己手下的弟兄只跟上来两千多。剩下的要么在逃亡途中卷着财物偷偷溜走了,要么被各地豪强自发组织起来的乡勇给活捉了去。眼下得到博陵大总管李旭撑腰的豪强们可不像半个月前那样争先恐后地上门来拍“好汉爷们”的马屁。凡是落在他们手里的喽啰,要么脸上被刺了字,做一辈子奴隶。要么一刀砍死,将脑袋送到博陵大总管手里邀功。据说狗屁皇帝杨广为了酬谢李大将军的救命之功,光没添名字的官职告身就批给了姓李的厚厚一叠。砍几个流贼的脑袋交上去,想当文官就能当文官,想当武将就能当武将。反正,李仲坚那人厚道,肯定不会给上门投奔的人什么亏吃!
这些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但雷万年也不敢完全不信。据他在溃败路上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枣强县四楞山的二当家乔小鬼儿,就是联合身边的几个亲信,砍了大当家王九德的脑袋,亲手送到博陵军中做了投名状。而姓李的不但非常大方地赦免了他们几个以往犯下的罪行,并且保举乔小鬼儿做了致果校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正七品啊,比雷万年老家的县太爷还高半级呢!据说除了赏金之外,乔小鬼儿等每人还得了六十亩的职分田。不但彻底洗白了身份,这辈子和下辈子的花销都用不愁了。
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雷万年就觉得身边的那几个亲信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怪怪的。论江湖上的地位和名头,他雷老虎可是比王叫驴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儿,倘若把脑袋交到李仲坚手里,恐怕至少能换个六品校尉做吧?再往上爬几步,就是游骑将军了。这年头,谁要是穿身将军衣裳回家,他的祖坟上都得冒青烟。
每当想到自己这条命的价值,雷万年就又是恐惧,又是自豪。他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向上爬的投名状,所以睡觉时都紧紧地抱着刀。冰冷的刀锋和与刀锋同样冰冷的心情令他夜夜辗转反侧,以至于每天早晨都恨不得自己在睡梦中已经死掉,从此不必再受这分煎熬。但经历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后,到了晚上,他又开始珍惜生命的可贵。于是,刀锋又成为他唯一信得过的同伴,抱着它,继续承受生命的煎熬。
都是被怪张金称这个不长眼睛家伙给害的!睡不着觉的时候,雷万年一遍遍总结自己落入困境的原因。每总结一遍,他发现自己对张金称的恨意就加深一层。相反,他倒不恨朝廷派往河北坐镇的李大将军。虽然小半个月以来,已经风闻有十几支响当当的绿林绺子,直接或间接毁灭在此人手里。
雷万年之所以恨张金称,是因为他觉得张金称不长眼睛。你说你好端端的招惹谁不成,干嘛非要去招惹那个李仲坚。据说那位爷曾经单枪匹马在高句丽人的百万大军中杀了个几进几出,一个人救下了三十万东征将士。你张金称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居然敢去撩拨人家李大将军虎须。这回美了吧,不但把自己麾下的弟兄全搭了进去,还把河北道的几十家绿林好汉也全给坑了。
至于张金称是不是事先得知李仲坚到了信都?是不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雷万年不想去考虑。他的道理很简单,既然你张金称想做河北道绿林的总瓢把子,还要面南背北,就得承担起替大伙指条正道的责任。既然你张金称这回把大伙都给带到沟里去了,那么,啥废话也不用讲,你张金称肯定不是当皇帝的命儿,咱也不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从此各过各的,谁也别说认识谁。
怀着与雷万年类似想法的绿林豪杰不在少数,跟他遭遇类似的绿林豪杰也不在少数。总之,自从信都一战溃败后,河北道绿林豪杰的命运,就像大伙头顶上的天气般,要多凄惨有多凄惨。部众们纷纷逃走,各地郡兵借机追杀,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还要时刻提防着自己手下人会不会承受得住升官发财的诱惑。大伙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此刻张金称没跟自己走在一起。否则,李仲坚一旦追上来,谁有本事挡得住他倾力一击?
当然,没跟张金称走在一起,同时也意味着大伙失去了砍下张金称的人头,取而代之,或将其卖给李仲坚的机会。不过,令人非常诧异的是,那个平时并不受张金称待见的程小九,居然到现在还没将张金称给做掉。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李仲坚明知道张金称此刻就躲在程名振的洺州军中,居然没有派兵追杀。任由着程名振从信都一路退到了经城,又从经城向巨鹿县退去。
由巨鹿县再向东,可就进入了巨鹿泽范围了。此地乃张金称的老巢,一旦其回到巢穴中,可就是虎归深山,龙入大海。说不定,几年之后便能再拉起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届时,很多人就不得不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了。
但事实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在巨鹿县逗留了三天后,张金称居然没有直接回泽地,而是跟程名振等人一起,缓缓向平恩县转进。“程小九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程小九不怕引火烧身?”听到传言,江湖豪杰们再度议论纷纷。谁也无法猜测到那个行事低调的年青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打算。
“听说张金称对程小九有救命之恩!”也有个别豪杰为程名振的作为挑起大拇指。但他们旋即给自己招来了一堆白眼。这年头,救命之恩值得了几个钱?豪杰们嘴巴上不说,心里却谁都明白,所谓江湖义气,所谓同生共死的誓言,都是说着糊弄人的。真正以义气为先的家伙,在绿林中绝对活不过两年以上。大伙都经历过单纯的时候,大伙的眼睛和心脏早就被江湖中的血雨腥风染得漆黑。
到了十二月底,也就是年根儿上,终于有人打听到了程名振收留张金称的真正原因。抢在张金称回到巨鹿泽之前半步,高士达大当家派往巨鹿泽的心腹,也就是巨鹿泽八当家卢方元突然发难。凭着及时从战场中撤下来的残部,他驱逐了泽地中支持张金称的亲信,重新竖起了“高”字大旗。而张金称自从败给李仲坚后,便日日呕血不止。听闻老巢被占,当场又吐血盈斗,旋即昏迷不醒。程名振和郝老刀等人无奈,只好先带着张大当家回平恩修养。期待着等张金称的伤势恢复了,再重新寻找夺回巨鹿泽的机会。
但李仲坚为什么没有追杀张金称呢?江湖上还是没有确定答案。一说是当日他跟张金称有旧,所以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特地放了张金称一马。一说是他到了博陵后,根基不稳,所以暂时顾不上继续找绿林豪杰们的麻烦。还有一种让人非常气愤,但无可奈何的说法,那就是,李仲坚根本就没把绿林豪杰们放在眼里。他之所以向张金称发难,是因为张金称的实力足够大,值得他出一次手。至于河北绿林道的其他英雄,人家李仲坚根本没看上,派兵前来征剿的话,不怕豪杰们跑得快,而是怕对不起自家的名头。
“我阿爷不是坏人!”身穿黑甲的将军挡在坐骑前,挥刀刺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黑色的鲜血向外喷涌,染黑头顶上苍白的天空。整个世界刹那间都变成了黑白两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长槊,黑色的铠甲,还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着的黑色灵魂。只有那名将军的眼睛是白色的,悲凉中透着屈辱与失望。“走啊!”黑色的血从他嘴里缓缓地淌出来,源源不绝。“你还不走,愣着干什么?走啊——”悲鸣声不绝于耳,日日夜夜折磨着张金称的灵魂。
“小麂子——”张金称厉声大叫,哭泣着从噩梦中惊醒。“我不是你阿爷,我不是……”天光已经大亮,他却再度闭上眼睛,拒绝自己从梦中醒来。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一切都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他不会失去唯一的儿子,一个已经做到将军,前途无限,足以让张家列祖列宗感到荣耀的儿子。也不会在儿子的目光里看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屈辱,“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遗憾的是,那不是梦。
李仲坚网开一面不是因为旧日情分,而是因为张金称的儿子张季,同时也是李仲坚的心腹爱将。一个多月前,大隋博陵军司仓参军张季阵前剖腹,愿意以自己的血为其父张金称洗罪。那一瞬间,交战双方全愣住了,几万双眼睛停止了眨动。几乎是凭着本能,张金称的亲兵拖着呕血昏迷的主将落荒而走。缓过神的李大将军也没认真追击,只是派了几十名心腹象征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后,将他们驱赶出了战场。
这才是张金称活下来的真相。虽然真相如此残酷,如此让他不心甘情愿。如果当时有选择的话,张金称宁愿在父子互相认出对方之前,自己已经被李仲坚一刀砍碎了脑袋。那样,儿子就不会死,老张家将永远引其为傲。至于自己,将在尘土中腐烂,并在腐烂中为曾经养育了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我阿爷不是坏人!”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儿子那苍白无力的辩解犹自在张金称耳边萦绕。每当他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现,一遍遍地拷问他的灵魂。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不像张虎和张彪,从不需要阿谀奉承他,便理所当然地应该继承他的所有财富和权势。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在继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时,也背负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然而,他确是无辜的。张金称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资格游商张二,正为了营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孙安祖而四处奔走。儿子张季是他唯一的牵挂,为了给儿子找一条出路,他不惜厚着脸皮求到自己曾经得罪过的李旭头上,请求对方看在曾经的“交情”份上,赏儿子一口饭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应了。因为李旭想让他尽心地去营救孙安祖。后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时也是他张金称的多年老搭档,知交好友。临别之际,张金称记得自己像别人的父辈一样,给儿子找了个近在咫尺的榜样。告诉儿子要向李旭学习,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那样懂事。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挣下了一份家业,可以让自己和父母衣食无忧。甚至,连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长女儿看上的好运,张金称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学习到。族长又不是仅有一个女儿,如果儿子张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个,那张家不等于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么…….?
现在看来,儿子把他的话全记住了,并且做得更好。不但学会了李旭的为人处事,而且跟在对方身后,亦步亦趋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趋地成了军官,亦步亦趋地青云直上。只是,张金称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行商张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杀得河北大地尸横遍野的张大当家……
“我阿爷不是坏人!”这句话,除了傻儿子外,有谁会相信?如果连张金称都不是坏人的话,整个天下就没有坏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义,滥杀无辜,劫掠屠戮,淫**女……以上任何一条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怜在傻儿子心中,所惦记的还是那个为一个铜板跟人讨价还价,死皮赖脸,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贩张二!
越回忆儿子的善良与单纯,张金称对自己越厌恶。他很愤懑为什么自己十恶不赦,却依然活着?儿子年轻有为且忠厚质朴,却要无辜地走上绝路。他希望自己在睡梦中死去,从此不必再面对现实。所以他选择拒绝吃饭,以头撞墙,趁人不注意从马背往下滚,从侍卫腰间抽刀抹脖子等种种方式自残。但那些“讨厌”的家伙却从不让他得逞,只要当时还剩下一口气,“心如蛇蝎”的孙驼子总有办法吊住他的命,让他痛苦且绝望地苟延残喘至今。
一阵人参的味道从门外飘了过来,令人心烦欲呕。张金称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间的痛苦来压制心中的烦躁。这是目前他唯一能伤害到自己的事情,为了防止他自尽,程小九等人可谓费劲了心思。四周的墙壁早就被垫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处,连木制的筷子和汤匙都不会留一个。如果张金称准备悬梁自尽的话,他会发现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条,包括他自己的腰带,都被孙驼子事先用药水浸泡过。看上去很结实,稍微用力撕扯就会断为两截。
那些“恶毒”的家伙才不管他张金称活得有多么痛苦,他们只是希望用他活着的事实,向趁大伙不在家的机会将巨鹿泽窃取于手的卢方元施加压力。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价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张金称自己都这样认为。要么?为什么每当他陷入噩梦当中,从来没有人能及时将他叫醒?而每当他从噩梦中哭泣着自己醒来的时候,门外总是飘过来千篇一律的药香?
正当他恨恨地自我折磨着的时候,孙驼子双手捧着一碗药,慢吞吞地迈过门坎。“大当家醒了,喝碗蔘汤吧!”他“虚情假意”地笑着,目光中充满了“残忍”的关切。仿佛非常喜欢看一头老虎丢光牙齿的笑话。“刚熬好的,赶快趁热喝一口。我让人炖了羊肉汤,喝过药后就能端上来!”
“滚!别来烦老子!”张金称猛然坐起,挥臂去打对方手中的药碗。但孙驼子及时的避开了,欺负他久病之后,动作呆滞而缓慢。“你奶奶的!”张金称抬腿又踹,膝盖处却猛地一软,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经没有收拾掉一个瘸子的力气了,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屈辱地泪水又从他的眼中淌了出来,瞬间流了满脸。而孙驼子就那样,不理不睬地看着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干了脸,才又靠近几步,不冷不热地逼迫道:“大当家,你还是先喝药吧。不喝药,你永远不会有力气报仇!”
“报仇?”张金称茫然地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孙驼子。他突然发现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孙驼子的腰几乎弯成了鱼钩型。这可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孙驼子!他认识的孙驼子脸上没有这么多皱纹,目光也不像现在这般呆滞。“找谁报仇?哧!”张金称冷笑,“老子才不上你们的当。老子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仇家?”
孙驼子不跟他硬顶,像哄孩子般蹲下身,将药碗放到其嘴边,“喝吧。喝完了咱们吃羊肉汤,上好的肥绵羊熬的,飘了满满一锅油!”
是上好的肥绵羊啊?张金称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肚子也跟着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肥绵羊的味道他记得,当年初次到塞外的时候,小麂子一个人就吃了整只羊背。满脸是油都顾不上擦,眼睛里全是满足的笑……
“老六?”他突然又振作了起来,带着几分期待喊道。
“唉!”孙驼子目光瞬间闪亮,充满喜悦地回应。这是一个多月来,张金称第一次主动喊他。从医者角度上讲,意味着他一个多月不屑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肯主动开口说话,就会慢慢重新拾起活下去希望。只要张金称自己心中还有活下去的坚持,他就能继续救治,将其从死亡的边缘上给拉回来。
但张金称接下来的话,瞬间又将孙驼子的心情从高峰打回了低谷,“你说,人如果肚子被刀划开了,还有得救么?”唯恐孙驼子不明白,张金称继续用手比划,“这么大个口子,没伤到五腹六脏。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伤到内脏!”
“应该,应该能吧!大隋军中,有的是名医。当年罗艺中了一百多箭,还能被救回一条性命来呢!”不忍掐灭张金称眼中微弱的火焰,孙驼子强忍着悲痛回答。当日的情形,他从张金称的亲兵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地探听清楚了。老年丧子,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都会失去活着的勇气。所以,他和程名振等人不怪张金称一个多月来行事乖张。他们只是把对方当做了一个普通的丧子老汉来对待,尽一份人力,听一份天命而已。
“哦——”张金称长长地喘了口气,就像被判处死刑又刚刚获得的赦免般轻松。“你会治么?手中有方子没有?”
“我不行,但别人一定能行!”孙驼子轻轻摇头,脸上却带着希望的微笑。“人家军中的大夫,祖祖辈辈都是专门治红伤的,吃的就是那份手艺饭。我就一个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跟人家军中大夫如何能比。来,喝药吧,喝完药咱们喝肉汤!”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张金称这回没劳孙驼子想办法给他灌药,而是自己主动将药喝了个干净。放下药碗,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说道:“喝完了,可以吃肉了吧。我好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你们这段时间总舍不得给我吃!”
“喝汤可以。我让厨房把肉捣烂了,给你做成肉糜。”孙驼子又是惊诧,又是难过,强笑着回应。转身出门,他命令亲兵去给张金称准备伙食。然后又迅速蹒跚了回来,从地上收走药碗,“木头的,不结实。呵呵,我自己用习惯的,舍不得丢!”
张金称根本没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两眼呆滞,再度沉寂在幻想当中。罗艺当年中了一百多箭都能救活,小麂子应该也能活下来吧!毕竟他跟了李仲坚那么长时间,没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李仲坚为人宽厚善良,肯定舍不得小麂子死。
要是当初,自己没带兵打到信都就好了?他心里楞楞地想。如果自己没打到信都郡,就不会遇到李旭,也就没人认出张金称就是当年的行商张二。儿子就不会受伤,巨鹿泽也不会丢掉。
不对!一个声音从肚子里涌起来,快速否认前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巨鹿泽如果不丢,他就还是张金称,真实身份早晚会被儿子知晓。从这点上看,巨鹿泽丢得好,丢得妙,只是,丢得太晚了些,太不及时。
那些飘在空中的想法太诱惑,太混乱,以至于张金称很快又忘记了羊肉的味道。将孙驼子命人端来肉汤和少量肉糜吃了个干干净净后,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扶住墙壁祈求,“老六啊,让我出门透透气,行么?”
“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孙驼子求之不得,没口子地答应。能扶着墙壁四下走动了,说明张金称的死志又去了一大截。让他出门去看看红尘的温馨,假以时日,孙驼子相信自己有本事令其恢复正常。
亲兵们高兴得像过节一般,小跑着拿来皮裘、皮帽、毡靴、锦带,七手八脚替张金称收拾齐整。待将张金称裹得像个土财主般后,他们殷勤地挑开门帘,左右搀扶住对方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伙摆布了半天的张金称像个孩子般,不耐烦地抗议。在孙驼子的暗示下,侍卫们陆续松开手臂。护送着张大当家将脚迈出门外,一步,两步,三步……。谢天谢地,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寻死觅活后,张大当家第一次凭借自身力量走到了阳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着,继续蹒跚前行。
养伤的地点是在平恩县衙,巴掌大的后花园很快就走完了。意犹未尽的张金称命令大伙打开后门,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见了红尘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破败但又透着勃勃生机。他听见了顽童们在巷子里呼喊,间或还有爆竹清脆的炸响。(注1)
快过年了,所以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忙着清扫屋内屋外。孩子们没人管,任着性子满街发疯。当年,小麂子也是一样,每次都冻得清鼻涕流出来,在嘴唇上淌得老长。被人呵斥后,就会用力吸回去,宁可把鼻涕藏住,也舍不得去擦掉。
“狗剩儿,别跑了,赶紧回家帮你阿爷劈柴!”一个悍妇的声音冲远处巷子中传来,为眼前的景色平添几分烟火气。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妇,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后还能种一手好庄稼……
张金称轻轻地笑了。他发现,自己居然也喜欢这种宁静且贫寒的生活。也许时间隔得久了,就能忘记当年的困顿与无奈,留在回忆中的全是温馨。
“别跑,再跑,就让张金称抓你去剥皮!”烦躁的悍妇抓不住孩子,气得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威胁。
刹那间,眼前所有风景再次被寒风冻僵。张金称手扶冰冷的墙壁,缓缓蹲在了地上。
注1:爆竹。与现在的爆竹不同,隋代人烧竹子,听其竹节爆裂的声音,用以除旧迎新。
看到张金称软倒,孙驼子等人鼻子里都跟着开始发酸。这么多年了,他们曾经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被官兵像撵兔子一样撵得东躲**,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在比自己强大的势力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唯独没见到张大当家像个挨了欺负却有冤无处诉的庄稼汉一样软软地蹲下。因为“蹲”这个再常见不过的动作,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却意味着他已经彻底被击败,已经彻底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彻底丧失了继续抗争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谁家的缺管教的老娘们,我去宰了她!”亲兵队正气愤不过,拔出腰间横刀就要朝街对面的巷子里冲。脚步刚刚迈出,腰带却被孙驼子死死地扯住了。“咱大当家是什么人,怎会跟这乡间愚妇一般见识!”孙驼子厉声喝止,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背后县衙的高墙,“甭理睬她,咱们爷们横着走惯了,还怕被人嚼几句舌头根子?”
“六爷!”亲兵队正眼圈一红,恨恨地停住了脚步。
杀个无知农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前张金称不高兴,把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拖过来剖腹剜心也不过就是寻个乐子,没人敢说什么,更没人敢胆大包天的阻止。但眼下不行,在孙驼子将目光扫向县衙院墙的一瞬间,亲兵队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他们是客,平恩县的主人是程名振。杀一个无知愚妇不打紧,扫了主人的面子可不是玩的。
而程名振那家伙是出了名的亲民,在他的地盘上乱杀人的话,恐怕到最后张金称也护不住杀人者。作为客人,他们应该有作为客人的觉悟。当然,如果“客人”们足够强势,能够轻松将“主人”火并掉,这话便可以另说。但现在,张大当家麾下将士走的走,散得散,充其量也就剩下的三千多号士气丧尽的残兵,拿什么去跟洺州军争风?况且就连这三千多人的粮草供应,也完全依赖着洺州军的施舍。双方真的闹将起来,洺州官员根本不用费别的力气,只要将日常供给停掉,三日之内,张家军肯定就得散伙!
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众亲卫再心疼自己的大当家,也不得不对着一个农妇的恶语忍气吞声。好在张大当家也没强行要求大伙替他出气,抱着脑袋在墙根儿下蹲了一会儿后,他苦笑着抬起头来,低声说道:“算了,我既然做过,就不怕别人说。老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尽快见一见小九子,我有几句话得尽早跟他交代清楚!”
“我这就找人去通知小九,让他尽快来见你!”孙驼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金称一眼,以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的口吻回应。“但您可能需要等两三天,小九昨个儿带兵往清漳去了。我估摸着得几天才能回来!”
尽管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张金称依旧保持着对外界事务的敏感。听闻孙驼子说程名振去了清漳县,立刻预料到情况的不妙,“清漳?他去清漳做什么?有人打上门来了?”
“是武阳郡魏德深那小子想趁机过来捞便宜。段清已经将局势稳定住了。小九不放心,所以亲自赶过去看看情况!”孙驼子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答。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充满了凄凉。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就在半年之前,巨鹿泽周围各郡县的官员还上赶着前来给他送粮草辎重,只求他张大当家高抬贵手,放众人且混得数月平安。如今,他张金称败了,所以往日这些望风而逃的家伙立刻都有了胆子,不但在他撤军的途中拦截追杀,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欺负上门来?
杨白眼,魏德深、迟元辉,郭绚,一张张手下败将的面孔陆续从张金称眼前闪过,满脸奚落。“你想办法提醒小九一声,提防武安郡那帮王八蛋在他背后下刀子。凡是朝廷的狗官,没一个好东西!”皱着眉头,他警醒地说道。唯恐一句话说晚了,让程名振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武安郡守私下里勾结乡绅,试图给大伙添乱。谢映登和王二毛两个连夜潜入永年城中,直接到他府上杀光了他全家!”孙驼子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回答。
当初程名振拿下了临洺、狗山、紫山等穷乡僻壤,偏偏留着武安郡城永年和古城邯郸不动,说是给朝廷制造武安郡还没失去控制的假象,以避免官军的报复。众寨主闻听这个理由,私下里还笑话过他胆小手软。如今看来,这小九子哪是什么胆小手软,只要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他会和张金称一样,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
张金称也没想到程名振行事居然如此果断狠辣。又皱着眉头琢磨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嘘了口气,苦笑着道:“嗯——!那就好,就好。该杀时就杀,不该杀时就养着。小九比我会做事,比我利索。王二毛几时回来的?谢映登是谁?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姓谢的是瓦岗军哨探总管!”孙驼子伸手搀扶住张金称的胳膊,老哥俩互相照顾着向衙门里回转。“我听小九说,此人是奉瓦岗军大当家翟让命令前来联系合作事宜的。小九子一直没给他准话,所以他也就一直赖着没走!”
“瓦岗军?”张金称微微哆嗦了一下,魂不守舍地追问,“徐茂公不是在那做二当家么?二毛上次被官军追,也是他们救下的?”
“大当家记性真好!”亲兵们陆续跟上来,搀扶住孙驼子和张金称。在他们眼里,昔日令河北官员闻之变色的张大当家和孙六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两个步履蹒跚的暮年老汉。不但身子骨看上去弱不禁风,嘴上说的话也是啰里啰嗦,半天扯不到正题上。
“嗯!”孙驼子轻轻点头。“就是曾经救过王二毛性命的那支瓦岗军。李密也在那边。徐茂公现在坐第三把交椅,让李密做了第二把!”
“哦!”张金称嘴里冒着白烟,慢吞吞地斟酌。“我想起来了。姓房的曾经跟我说过这回事儿。小九子现在不容易,本来该冲着我来的官兵,估计全冲着他去了。徐茂公开出了什么条件?是不是要我的脑袋,他们瓦岗山才会出兵帮助小九?算了,你跟小九说,把我送到瓦岗山吧。姓徐的想报仇就冲着我来,别再难为小九子!”
孙驼子听得一愣,赶紧给张金称吃宽心丸。“大当家这是什么话,小九怎么会卖了您?况且我也没听说姓谢的要小九杀您啊?”他不明白张金称为什么提起瓦岗徐茂公,就要交出其自己的脑袋。但张金称能不顾个人安危替程名振着想,的确与原来的他已经大不相同。
“我杀了孙安祖。徐茂公和李旭都拿老孙头当师父!”仿佛猜到了众人的心思,张金称苦笑着解释。“娘的,我自己欠的债,自己还,不拖累小九子!”
如今的张大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这人啊,早晚都有去见阎王爷的那一天。自己欠的债自己还干净了,到了地下说话也不心虚。呵呵,如果小九真的要杀我,你们都别拦着。我的命是他救的,死在他手里也应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孙驼子和众亲卫们听得满头雾水。考虑到张大当家今天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所以这些胡言乱语也没人认真计较。大伙七嘴八舌,一边好言安慰张金称,一边搀扶着他往养伤的跨院里走,“哪能呢,九当家既然费那么大力气救您回来,肯定不会勾结别人再害您!”“九当家是什么人啊,您老放心。他才不会干吃里爬外的事情呢!”说着话,大伙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隔着低矮的女墙,看隔壁院落有树枝寒梅,依稀透出几抹嫣红。
“谁住那边,收拾怪别致的!”张金称停住脚步,眼望梅枝,好生羡慕。同样的梅花,在他巨鹿泽的院子里也栽了十几株。才移栽过来的第一个早春便开了满树,顶风冒雪,白白红红好不热闹。
“鹃子和小九呗!”孙驼子也停住脚步,信口回答。“他们夫妻两个平时住那边,但眼下都不在家。三哥帮他们守洺水,也不在。要不,咱们倒是可以过去看看。”
大败之后,一树旺盛的寒梅无疑能鼓舞失败者颓废的心情,所以他希望张金称能多看几眼。谁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又变得煞白,吐口气,咧着嘴道:“还是算了吧。我这天杀的倒霉蛋,别把晦气传到别人身上。回吧,我想睡一觉。等小九有闲功夫时,你千万安排我见他一面!”
“嗯!”孙驼子轻轻点头。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又让张金称突然变得如此谦卑。
张金称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提示,默默地低着头,蹒跚而行。梅花,雪落,暗香笑语,都是他曾经看到过的风景。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在记忆中却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更清晰的,是那双含恨的眼睛,面对着他愤怒的咆哮,冷笑以应,“您知道的,爷,何必再问?”
“你是不是闭上眼睛,就把我当成他?”
“您知道的,爷,何必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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