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虽然为中原腹地,自晋后数百年来却经历了燕、赵、魏、周、隋等数个朝代的轮替。当政的民族也经过几度更叠,走马灯般换个不停。因此民间风俗胡、汉混杂,分外琐碎。而张金称等人又刻意想通过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对外炫耀巨鹿泽的实力,故而将程名振和杜鹃两人的婚礼安排得愈发繁复。
新娘子入轿后,段清指挥着一众弟兄,抬起花轿在祝福声中一溜小跑,转眼之间便到了锦字营门口。出了这道营门,杜鹃就算正式离开自己的家了。虽然明明知道七当家婚礼之后还要回营中主持大局,锦字营的女兵和男兵们却不依不饶地从道路中央拉起一条条红色丝绦,绊住段清等人的去路,齐声唱道: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门前杨柳,着地青青。折以送汝,牵衣牵裾,初七下九,单行只影!”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圈中牛羊,呦呦而鸣。熏以送汝,牵肠牵肚,重阳上元,天长酒冷!(注1)
杜鹃虽然生性洒脱,此刻心中也涌出几分依恋来。出嫁前被人教导了多少遍的词语没等背出,嗓子先已经梗住了。
闻听杜鹃的话语中透出了哭腔,女兵们更加不舍。“留下我家阿姊!”半真半假的嬉闹声,大伙中蜂拥而上,团团将花轿围住。推推搡搡,伸手便去掀轿帘儿。如果轿帘真的被她们给掀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进行的那些婚礼步骤便要重新来过。段清等人怎肯吃这个亏,伸出胳膊,作势欲抱。那些女兵们却是沙场上抡刀都不眨眼睛的主儿,非但不怕被人占了便宜,反而豁出来了径直向段清等人怀里边钻去。窘得青涩少年们抱也不是,躲也不是,个个面红耳赤。
关键时刻,王二毛挺身而出。只见他从马鞍后伸手抓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褡裢,奋力向空中一甩。同时大声唱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刹那间,亮闪闪的铜钱、花花绿绿的丝线团、还有整盒整盒的胭脂水粉雨点般自空中落下。男兵女兵见了铜钱果品和胭脂水粉,立刻忘记了自家姐姐,轰地一声,四散抢夺。趁着这个机会,王二毛一抖马缰绳,抢在新郎前面俯身弯腰,横刀迅速砍落。将锦字营弟兄布下的拦轿索逐一砍断。抬轿的少年们猛然加速,护着花轿冲出人群。男兵女兵们追出数步,装作追之不及,挥手伫立,踏足歌曰:“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夹衫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摆脱了杜鹃娘家人的纠缠,迎亲的队伍立刻来了精神。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双手抓起轿杆,一边唱着,一边将花轿高高地抛起。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
这是传统的颠轿把戏,新娘子被颠得越晕,喻示着她日后在夫家越服帖。轿子中女孩家承受不住,往往半路上便开口向丈夫讨饶。此刻的丈夫却要狠下心来,对女方的哀求充耳不闻。直到讨饶再三,好哥哥叫得众人耳朵都发麻时,方能命男傧相拿出赏钱,给轿夫们压脚,进而求他们放过新娘一马。
杜鹃是个练武出身,这点小把戏怎可能为难得了她。每当花轿下落之时,立刻双脚向下狠跺。连续数次之后,抬轿子之人的手腕反倒先受不住劲了。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笑着打趣道:“七当家再跺下去,这花轿可就要漏了。您不讨饶也罢,莫非还要走着去婆家不成?”
“好好给我走路,敢再玩花样,日后当心再见到我!”新娘的回应立刻从轿子里边传了出来,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堪堪镇住了段清等人,杜鹃又用手指轻轻叩了叩轿厢壁,柔声对程名振道:“小九哥,你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吧。念在他们几个从寨门口颠倒这里,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
“赏钱,赏钱。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拿着钱回家卖肉补身子”不待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立刻从褡裢中抓出大把的肉好,一把把塞进轿夫们的怀里。抬轿子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不敢再捉弄杜鹃,稳稳地将轿杆放在肩膀上,大步前行。
转眼来到程名振的营地门口儿,早有王二毛的几个妹妹,带领着一群少年少女堵住去路。男孩子们头顶青羊、乌鸡、青牛三种面具,挡在轿子前蹦蹦跳跳。女孩子们则唧唧喳喳围住程名振,讨要糖果点心。这个难题不能由王二毛出面,杜鹃的贴身卫士红菱、彩霞还有周宁三人,各自拎起一个小柳条筐,将里面所盛之谷物、豆子以及金钱、干果等物望门而撒。由男孩子们扮演的拦门三煞,青羊、乌鸡和青牛在豆子、稻谷的打击下,抱头鼠窜。女孩子们则捡起金钱、糖果,然后站在路边齐声吟唱,“撒豆撒豆,散叶开枝。洒子洒子,穗穗相连。豆子豆子,穗穗万粒。散叶开枝,儿孙满堂…….”一路上簇拥着花轿唱过去,一直唱到新人的院子门口,歌声方才萦绕而歇。
到了程家,抬轿者又不得不停住脚步。王二毛举首望去,只见三个身材横着量也有四尺宽的肥胖妇人,并肩挡在院子门口,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给我搬开!”女将红菱一声令下,负责送亲的女兵们蜂拥而上,扯手的扯手,抱腿的抱腿,立刻将程家花了重金请来的堵门妇人像抬猪一个给抬起来,笑呵呵地院子外的草丛中一丢。然后沿门口站成两排,护住花轿前进道路。
“打”开了进院门必经之路,花轿也到达了目的地。杜鹃在里边已经闷了一身汗,按规矩却不能着急出来透风。吹吹打打间,程家请来帮忙的宾客将数片彩色麻布,一片片铺于轿子下方。每两片之间的距离恰恰超过了两尺,让新娘子的“莲步”刚好踩不到边缘。
众宾客等着看新娘子讨饶,却没想到这点儿小伎俩根本难不住巨鹿泽七当家,当程母请来的“全福人”刚刚用筷子将轿帘挑开,轻声吟起囍歌,她立刻从轿子中鱼跃而出。两手提着嫁衣,双足轻点,燕子抄水般从麻布上掠过,鞋子底上非但没沾上一星泥土,反而凌空越过了若干布片,根本就没有在上面借力。(注2)
“好!”周围的宾客喝了个满堂彩。扭头再看杜鹃,却发现刚才还风风火火的新娘子此刻却头顶红色罩面,手牵一条红色丝绦,小鸟依人般跟着程名振步入正堂去了。
新人进了正堂,整个婚礼也就达到了最*。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穿了身鎏金绣蟒的长袍,带着顶黑段高冠,笑呵呵唱仪,祝词,招呼夫妻交拜。随后群雄中又推出年龄最大的一个,代表河北的绿林同道上前致辞。然后有人提来拴着红绳的一双金盏,于其中倒满了酒,请夫妻二人痛饮合卺。(注3)
喝过了合卺酒,在宾客们的祝福声中,又有人送上一根长长的秤杆,上面有纯金打造的福、寿、禄三星。程名振此刻已经被幸福冲晕了头,像江湖人手中的提线皮影一样,被大伙摆来摆去。在张金称的指点下,提起秤杆刚欲挑开杜鹃头上的罩纱,送亲的女兵们却又拦了过来,要求听新郎当场吟一首“却扇诗”才肯让开。
前来观礼的贺客都是刀头添血的亡命徒,程名振怎好卖弄斯文。笑了笑,带着几分熏然之意说道:“姐姐们饶我一次,今天实在高兴,读过的诗文半句也想不起来了!”
群雄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觉得少年人干脆爽快,实在是堪称同道。少女们却不肯依,非要程名振露一手绝活不可。眼看着外边的日影已经到了正中,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囍宴,程名振犹豫了一下,拱手相求,“文的不行,我来武的可以么?反正玩刀弄枪,正是我辈本行。”
“对,对,咱们都是练武之人,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张金称也有心让程名振在大伙面前给巨鹿泽长长脸,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连日来,程名振一直以儒冠布袍的模样出现。对巨鹿泽不了解的河北群雄早已将其视为了诸葛亮、谢玄一样的军师。万万没想到眼下这个斯斯文文的新郎官儿还是能上马跟人拼命的武夫。听张金称一说,立刻来了兴趣。乱纷纷地在傍边起哄道:“对,对,别吟诗了。吟了咱们也听不懂。来点儿实在的,舞刀也行,耍棍子也行。让大伙开开眼界!”
“那也成,但你不能再拿花架子糊弄人!”女兵也不想过于难为程名振,笑了笑,唧唧喳喳地答应。
知道程名振武艺以花架子居多,杜鹃忍不住有些为他担心。趁着大伙光顾哄笑,没人注意的时候伸出手去,轻轻在丈夫的手指上捏了捏。
感觉到指间上传来的缕缕温柔,程名振心中豪气顿生。捉住杜鹃的手指握了握,然后缓缓放开,抱拳向周围施礼。“那我今天就献丑了!二毛,段清,你们两个帮我一下。取郝五叔送的大弓来,再帮我于门外竖个靶子”。
“唉!王二毛和段清对程名振的信心最足,答应一声,快步出门。须臾之后,他们两个为程名振取来大弓,又于院子内二百五十多步的树梢上挂了个练箭用的金钱。(注5)
程名振擎弓在手,分开众人,大步而出。用目光量了量,约略距离金钱二百步左右站稳身形。挑出一支狼牙箭,缓缓搭上了弓弦。
豪杰们昨天见过郝老刀送的大弓,一直怀疑此弓的真实威力。看到程名振准备当众试射,一个个心痒难搔,纷纷跟了出来。
待看热闹的人到齐,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今日诸位前辈来参加程某的婚礼,程某无以为谢。就向外边的金钱射上一箭,替大伙卜一卜前程。若我河北群雄今后能携手同心闯出一番天地,则此箭必从金钱眼中穿过,毫厘不差!”
话音落下,群雄脸上登时变色。刀头打滚的人素来讲究个口彩,如果这箭射不中金钱眼,大伙这趟巨鹿泽之行就算废了。而如果此箭正中,对于张金称来说,自然是天赐吉兆。对于不甘心屈居张金称麾下的其他豪杰,却是大大地不妙。
正当众人暗自后悔时,程名振再度吸气,弯弓如满月。“愿老天保佑我,今后一帆风顺,无难无灾!”他心中默默祈祷,看着远处的金钱在眼中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清晰,手指突然一松。
只听“嗖!”地一声,足足有三尺长的雕翎掠过二百步的空间,端端正正地从金钱眼里钻了过去。
注1:初七,下九,是古代女子的休息日。重阳、上元是宰杀牲口,庆祝团员的日子。此歌为送嫁哥。表达兄弟姐妹们对出嫁女子的依恋之情。
注2:全福人,即儿女双全,父母俱在的人。在婚礼上负责掀开花轿遮帘。喻示新人也会像他一样有福。
注3:本文中婚俗,为南北朝时北朝婚俗。与南朝不同。此外,唐宋期间,中原无三拜之礼。拜见公婆要放在婚后第一天而不是婚礼当天。合卺(交杯酒)、却扇(挑盖头)亦是在宾客面前,不是在洞房中。
注5:金钱。不是真正的铜钱,而是木制漆了金面儿,比箭靶略小,但远比普通铜钱大。,
注6:本文所引诗词大部分出自北朝乐府,个别为杜撰。行家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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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箭法!”“九当家神射!”不待前来观礼的群豪喝彩,巨鹿泽众豪杰在大当家的张金称的带领下率先大叫起来。扬眉吐气呀!巨鹿泽什么时候这般扬眉吐气过。二百步的距离,一箭射穿金钱眼!如果说“潜龙腾渊”的故事那些外人没见过,将信将疑的话。这百步穿杨的情景可是他们亲眼所见,谁也赖不掉的吧!九当家射前可是向老天爷祈祷过,借此箭替所有人卜问前程。如今一箭穿过金钱眼,则喻示着从今往后河北绿林在张大当家的带领下一定能打败官军,威风八面,看那些对张大当家心有不服的家伙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无论心里如何后悔不迭,如何骂张金称狡猾。其他河北群雄也不得不跟着道一声佩服。“九当家真乃神射,古之养叔不过如此!”“张大哥得到程九弟,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什么鱼啊,张大哥分明是一条潜龙,只是时机暂时未至而已!”七嘴八舌,不一而同。尽管不少人怀疑这个箭射钱眼的把戏是张金称事先排练好的套路,但二百步外穿过钱眼,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特别是对武功全是出于野路子的群豪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周围阿谀奉承之词犹如涌潮,张金称脸色红得就像接连喝了三大缸酒。太过瘾了,这样的小日子太过瘾了。他自己都没料到程名振居然如此够意思,为了辅佐他上位,当众给大伙来了这样一手。
得意洋洋地四下拱手,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咧着嘴回应:“是老天眷顾我等,某家也是借了大伙的福气。来来来,大伙入内落座,别耽误了新郎官却扇!”
“大当家说得有礼。咱们入内就坐,共商天下大事!”豪杰们难得的心齐了一回,笑呵呵地回应。
说话间,众人又回到大堂内。看着程名振用一根秤杆将新娘子头上的纱罩头挑开,露出一张如花笑颜。新人并肩而立,向众宾客答礼相谢。随后有喜娘上前,说着吉利话将新人分开。留下程名振在外边招呼宾客,拉着杜鹃向洞房去了。
此刻洞房内早已收拾得喜庆盎然。红色的窗花,红色的锻被,还有红色的枕头、地毡,一件件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鱼跃龙门。有人上前替杜鹃除去鞋子,扶到塌上坐稳。立刻又有一波小男孩冲进来,拿了铜钱、干果四下乱洒。
无论孩子们闹腾得多厉害,身为新妇的杜鹃是不能从榻上下来干涉的。从现在到花烛燃起之时,都要考校她的坐功。所谓“坐床”、“坐床”,新妇坐得越是安稳,喻示着日后家宅亦越是安宁。哪怕是到了人老珠黄时,不管郎君明里暗地里纳了多少房小妾。却无一个狐狸猸子能撼动她的大妇地位。
红菱、彩霞等女兵都是寻常农家的女儿,性子泼辣有余,沉稳不足。对付段清等毛头小伙子是手到擒来。遇到七八岁,对男女之防浑然不懂的小顽童,却是空有一身屠龙技,半分也派不上用场。还是周宁心细,知道此刻新妇早已疲惫不堪了,需要安安静静地补充体力。笑呵呵地拉住闹腾最欢的一个小男孩儿,一边拿着手绢帮他擦汗,一边如同亲姐姐般嘘寒问暖。小家伙毫无心机,被文静温柔的美女姐姐顺着毛一捋,立刻变成了摇尾巴的小狗儿。其他男孩子失了头领,登时也没了再捣蛋的兴致,慢慢地安顿了下来。
“拿些果子,回家给妹妹们分,让她们也高兴高兴。乖。吃完了,明天再来找姐姐要。只要你们不捣蛋,肯定还有果子吃!”一手拖着一个顽童,周宁慢慢向新房外走。红菱、彩霞等女兵见样学样,也难得地温柔了一次,半拉半拖,将“洒帐”的顽童们驱逐出门。(注1)
洞房安静下来后,杜鹃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听着前面院子里的喧嚣声,再扭头于铜镜中看看自己酡红的脸,又是喜悦,又是忐忑,内心深处,隐隐还涌起了几分茫然。
夫婿在江湖群雄面前箭穿金钱眼,别人都觉得他是为了支持大当家张金称上位,玉罗刹却知道那是丈夫为了自己做的。绿林豪杰喜欢舞枪弄棒,素来看不起斯文书生。而夫婿那百步穿杨一箭,则给了所有人一个干净利落的答案。她,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嫁的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少年豪杰,不是个只会耍心眼动嘴皮子的无用酸丁。而他,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虽然崛起的时间晚,却不是靠着女人的庇护,而是凭着一身真本事闯出来的名头。既然能在二百步外射穿金钱,也能用手中的弓箭护得自己的女人和家族安全。
“只是,今后自己便要做程杜氏了,再不能任着性子胡闹!”想到未来如何与程家人相处,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竟有些恐慌。厨房里的锅铲菜刀,在她手中远不如横刀长矛用着舒服。闺房中的眉笔腮红,论份量亦重过了铁棍巨锤!自己唯一引以为荣的便是一身好拳脚,可无论用来对付郎君,还是对付将来的孩子,都未免有点“大材小用”。
人的性子都是如此,越是珍惜,便怕失去。念及日后要维持一个家,而自己心眼儿偏偏比男人还粗,柴米油盐样样算不清楚,杜鹃忍不住低下头,偷偷地叹了口气。
这下,把刚刚送走顽童们的红菱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围拢过来,低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叹个什么气啊?难道觉得婚礼不够热闹,还是刚才有人对你失了礼数?”
“不是,是我被折腾得太累了。”杜鹃抿嘴而笑,不敢把新媳妇的古怪想法轻易说给人听。
“那姐姐坐着别动,我们给你捶捶腿!”听杜鹃一说,红菱等人也觉得有些疲倦,打了个哈欠,强忍着困意说道。
昨晚大伙几乎都是一整夜没睡,杜鹃怎忍心再劳烦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捶也不管用。你们扶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便是!”
“那可不行!”红菱和彩霞两个赶紧跑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杜鹃的肩膀。“姑爷没进来之前,姐姐必须坐着。否则家中必有狐狸猸子前来捣乱。姐姐若是累了,可以把腿伸开,我们两个慢慢给你揉!”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吧。老天爷,这结一次婚,比打一场恶仗还累!”杜鹃拗不过姐妹们的好心,苦着脸让步。
众女兵抿着嘴,忍笑忍得好生辛苦。这巨鹿泽七当家天生就是个爱动不爱静的性子,连婚床居然都坐不住。
“笑什么笑,你们这些妮子,早晚都得受这一遭罪!”杜鹃猜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女兵脸上捏了一把,大声道。
一下子就像捅了麻雀窝,女兵们叽叽喳喳,乱纷纷地逃开去。料定了杜鹃没勇气下塌来追,隔得远远地取笑道,“这辈子若是能嫁个姐夫这样的如意郎君,甭说坐上一下午,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们也心甘情愿!”
“我看皮紧了你们!”杜鹃被笑得两颊火烫,扭头从床榻上找东西欲拿来砸人。却发现枕头、镜子、被褥、妆盒全是新的,任哪一件都舍不得向外扔。
众女兵看了,气焰愈发嚣张。指着床上的戏水鸳鸯,莲子鲤鱼,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再笑,再笑日后就别让我见到你们!”杜鹃无可奈何,气鼓鼓地要挟。正无计可施间,门帘被轻轻挑开,周宁双手捧着一碗汤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前边正热闹着呢,姐姐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估计一时半会儿,姑爷他根本无法脱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先向众女兵们点点头,然后走到婚床前,低声劝道。
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沾牙,杜鹃还真有些饿了。顾不得再跟女兵们嬉闹,低下头来,盯着面碗里滚烫的汤汁问道:“这,我可以偷着先吃些么?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说法?”
“哪有那么多讲究。新娘子坐床,哪个不是由送亲的姐妹偷偷塞些点心吃?”嘴快红菱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大声回应。“姐姐尽管吃,我们到门口望风。不给任何外人看见就是!”
既然没什么讲究,亦不会影响到今后的幸福,杜鹃就不客气了。给了周宁一个感激的微笑,接过饭碗,风卷残云。
“姐姐……”见杜鹃吃得如此香甜,周宁微微一愣,低声喊道。
“怎么!”杜鹃抬起头,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自从被送到锦字营后,走路总靠着墙根儿,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今天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变得开朗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一直浮着淡淡的笑意。
“没,没什么!”被杜鹃看得有些心慌,周宁垂下头,颤抖着声音回应。“姐姐慢慢吃,汤有点烫。”
“没事。你这妮子真细心!”杜鹃大咧咧的回了一句,继续狼吞虎咽。不得不承认,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心细手巧,能第一个想到新娘子会饿,并能主动去准备吃食。
“这些日子,姐姐百般回护,婢子一直没机会报答!”笑着摇了摇头,周宁低声回应。“姐姐慢慢吃着。我去前面看看,也许能帮上一些忙!”
说罢,抬头又看了纱帐上的喜字一眼,还是靠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去了。
“我也去偷着打探一下,看姑爷几时能回来!”被杜鹃碗里的香气一勾,红菱也觉得肚子里边空得难受,找了个借口,低声向杜鹃请假。
“你们也去厨房找些吃的吧。我吃完了,就在床上歪一会儿!”杜鹃交出空空的饭碗,带着几分倦意回应。
众女兵心疼主帅,见杜鹃在说话间已经困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赶紧将被褥挪过来堆在她身后,架成一个暖暖的依靠。然后相互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退向了门外。
门外的猜拳行令声正乱得热闹。郝老刀被推举做了杜鹃娘家人的代表,自觉长了一辈儿。今天又凭着赠给程名振的宝弓露了把脸,所以威风八面。捧着个酒坛子劝完这个劝那个,不放倒几个誓不罢休。
此刻张金称反倒成了稳重人,端坐在主位上,与前来敬酒的豪杰们调笑上几句,对饮数盏,里里外外都透着大家风范。王麻子恨自己的儿子不在身边,既看不到他娶媳妇,又无法亲手抱孙子,被酒宴触发心事,早已醉得步履蹒跚。却强撑着与高开道等人拼酒,一盏对一盏,决不肯甘居人后。
“王兄年岁比我等大,半碗对一碗便可!”高开道很会体谅人,知道王麻子已经喝过了量,笑着相劝。
薛颂最了解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行,笑着摇头打趣,“他啊,这次出了血,不喝够本才不肯停呢。你们别管他,反正他的营盘离这儿没几步,大不了今晚派人抬他回去!”
“呸!”王麻子横了薛颂一眼,决不服软,“这巨鹿泽,哪里老子住不得?九当家的这片营盘,我还出了一半的土地呢?谅他现在即便翅膀再硬,也不敢撵老子走!”
“对,对,喝多了你就住这儿。让九当家再给你找两个大美女,一左一右伺候着!”薛颂懒得跟这目光短浅的混人叫劲儿,笑着回应。
“天下绿林是一家!王兄这般,也是我豪杰本色!”坐在高开道旁边的是个留着五缕长髯的文静汉子,怕大伙继续说下去尴尬,笑着给王麻子解围。
此言说得非常得体,既维护了巨鹿泽诸人的颜面,又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不由得薛颂不将目光转向他这儿。“房兄说得对,天下绿林是一家。日后大伙携手抗敌,还请房兄不吝指点。”
“有张大当家和诸位弟兄,哪轮到我房某人瞎掺和。怎么做对大伙有利,房某肯定怎么干!如今杨广失德,大隋气数已尽。只待真命天子出现,我等协力辅佐之,必能重建盛世!”姓房的豪杰拱手自谦,话说得条理极为清晰。
“彦藻兄说得对,大隋天子无道,我等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日后若有明主出现,我等去保他,说不定也能捞个开国元勋当!”汲郡贼王德仁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表现,此刻终于抓住了话头,抢先说道。
二当家薛颂为人素来机警,先前听到房彦藻开口闭口真命天子如何如何,就感觉到此人对张金称并不心服。此刻听到王德仁跟着瞎起哄,眉毛向上一挑,冷笑着问道:“却不知这圣明天子在哪儿?怎么找他?我等今日有缘相聚,本是借着老天让青龙在巨鹿泽出现的福。而日后张大当家带领大伙一道对付官军,也是应得之事。但辅佐哪个天子登位,现在说起来未免为时太早。咱总不能学那些愚夫愚妇,关起门来做皇帝,在自家院子里边对着鸡鸭牛羊封侯拜将!”
此话之中,已经暗藏机锋了。发觉酒桌上气氛突变的豪杰们赶紧举盏遮脸,不再继续惹巨鹿泽的主人生气。房彦藻却没有半分做客人的觉悟,讪讪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二当家可曾听闻那首有关杨家江山李家坐的童谣?凡真命天子降世,老天必遣童子之口喻示。真命天子,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大伙都不知道罢了!”
群雄读书不多,大抵上都有些迷信。听见房彦藻说得信誓旦旦,不由得微微一愣。趁着众人被自己吓住的功夫,房彦藻清清嗓子,大声背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这童谣便是说,当今大隋天子最喜欢去扬州游荡,为了观赏琼花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撼动地气。已经惹得人神共愤。所以老天降下童谣来,暗示我等李家……”
不待房彦藻把话说完,高开道赶紧插言,“房兄肯定是喝多了。天下姓李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要是都能当皇帝,那岂不是乱了套!”
房彦藻根本不知好歹,明明看到张金称和他的麾下弟兄已经把手按到了腰间,依旧没完没了,“非也,非也。桃李子,桃李子,自然是逃亡在外的李家男子。放眼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逃亡在外,大隋官兵却抓他不着的李家子,却只有密公一个!”
所谓密公,就是蒲山公李密。自从辅佐杨玄感造反失败之后,此人一直四处逃窜。凭着父辈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其自身的本领,的确让全天下的捕快都无可奈何。所以房彦藻牵强附会地说李密有老天保佑,也的确能忽悠晕一大堆豪杰。
眼看着大伙辛辛苦苦忙碌了十几天才创造的大好局面,被房彦藻轻飘飘凭着几句童谣便摘了桃子。二当家薛颂气得火冒三丈。可偏偏自家在几个月来,无论是先前的潜龙腾渊,还是今天的射钱卜运,都依赖着几分迷信。此刻想用自己只矛,来攻自己之盾,实在是左右为难。
“那也不能说一定就是李密!”论起装神弄鬼,谁也比不过六当家孙驼子。看到有人故意搅局,一把推开脚边的空酒坛,摇晃着走了过来。“所谓天机难测,就是这个道理。李密到底是个什么鸟样子,咱们都没见过。万一揣摩错了天机,拿着猪头当龙拜,反而会惹得神明怪罪。届时降下天罚来,我等都将万劫不复!”
“对,老六说得对。如果李密是真龙天子,他还会一败再败。先弄丢了杨玄感的二十万大军,然后又葬送了韩国相的十万弟兄?呸,这样的扫把星能当天子,鬼才信!”王麻子早就看房彦藻不顺眼,接过孙驼子的话头补充。
李密自出道以来连战皆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被房彦藻说晕了的豪杰们想起所谓“真龙天子”的战绩,哈哈笑着摇头。发觉自己又处了下风,房彦藻毫不气馁,笑了笑,继续道:“古人说老天要降大任于某人,先会让他受一份磨难。劳其筋骨,苦其心智,饿其体肤。像打铁一样百炼过后,方才助其成就其大业。密公的确战败多次,但都有其原因在。如今他百炼将满,势必一飞冲天!”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让薛颂等人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懊恼的间,恰好程名振过来敬酒,听人把师父的仇人李密居然推崇到天命所归的地步,哈哈笑了几句,大声道:“房兄这话好像不太对。若论磨难,在座的豪杰除了你房兄外,都经历过不少。莫非我等个个都身经百炼,个个都是真命天子?那样,这大隋天下可不够分的!”
不给房彦藻继续忽悠的机会,他迅速向前逼了一步,盯着对方的眼睛强调:“程某不知道房兄跟李密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卖力地替他吆喝。但程某却知道,李密跟杨玄感搭伙造反,结果是杨玄感掉了脑袋,李密自己却提前跑路。李密跟韩国相搭伙用兵,结果是韩国相被乱箭穿身,李密又毫发无损。咱江湖人讲究一个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有人自己捞尽好处,却把老子推在前面替他挡刀。那不管他是什么命,老子也没心情伺候!”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不给人当垫窝!”霎那间,众人又喝了个满堂彩。江湖汉子,最忌讳的便是被同党出卖。虽然李密未必真的出卖过杨玄感和韩国相,但跟他搭档的人都死了,他却每每提前一步跑路,却是辩驳不了的事实。(注2)
张金称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几度想命人将房彦藻给打出去,忌讳着婚礼规矩,才始终没有发作。忍来忍去,终于忍到了自家人反败为胜的时候,不觉豪情万丈,拍了下桌案,大声说道:“老子也不信!老子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如果有人能让老子活下去,老子自然可以保他。但李密不行,即便他是真命天子,老子也不尿他那一壶。免得日后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对,老子才不当杨玄感呢!”
“老子是有点傻,但不至于傻到别人偷驴,老子替他拔橛子的地步!”
猛然间明白过味道的江湖豪杰七嘴八舌,指着房彦藻大骂李密。把个美髯公房彦藻骂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趁着众人围攻方彦藻的时候,李旭偷偷抽出身来,扯着郝老刀的衣袖追问道:“五叔,那姓房的是什么来路?怎么今天一再蹬鼻子上脸?”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好像是跟着高开道他们一起从汲郡跑过来打秋风的。你别管他,已经被你揭破了老底,他今晚肯定难以翻身。这有我盯着,你抽空去后边看看鹃子。别让她闷出犄角来!”
想到杜鹃平日里的性情,程名振也觉得好笑。坐床要坐整整一下午,恐怕从小到大她就没坐这么安稳过。目光又向宾客们扫视了一遍,少年人笑着冲郝老刀点头,“那就麻烦五叔帮忙照应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今晚你洞房花烛,没人会怪你失礼!别出来了,早点安歇吧,都累了一天一夜了!”郝老刀心疼徒弟,摆摆手,低声叮嘱。
程名振感激地答应一声,快步走向后堂。肚子里边却依旧想着刚才房彦藻的举动,好生放心不下。在他掌握的有关河北绿林的信息中,根本没有房彦藻这样一号人物。此子混在高开道等人中间稀里糊涂来到巨鹿泽,恐怕怀中必然揣着什么使命。
如果是李密派来接近自己的,那自己可得小心了。师父当年宁可躲进监牢,都不肯将财宝交给李密。如今藏宝图已经到了自己手上,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密偷了去。
一边想着,他一边加快脚步。转眼已经来到新房门口。此刻洞房里边十分肃静,刚刚点上没多久的大红喜烛跳着火焰,将房间内照得流光溢彩。女兵们都跑出去休息了,杜鹃也把头歪在被褥上睡得正香。一双骑惯了战马的长腿却紧紧盘坐着,唯恐睡梦中离开了床榻,威胁到她自己将来的幸福。
轻轻摇了摇头,程名振将心中的烦恼暂时甩在脑后。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没必要为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心思。缓缓地走到屋子内,用剪子绞去一节即将迸开的灯花。他笑着坐下,伸手摘掉头上的囍冠。
还要将自己的头发和杜鹃的头发结起来,一并剪断。整个婚礼过程才算走完。所谓结发夫妻,便是来源于此。可现在杜鹃睡得正香,他还真有点不舍得将其匆忙唤醒。蹑手蹑脚地举起蜡烛,靠近囍床,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杜鹃的脸色很差。但酒窝中却始终含着一抹笑意,仿佛睡梦中也心满意足。只是她的唇彩,被涂得太浓了,真当得起“娇艳欲滴”四个字。特别是唇角边……
不对,程名振的手猛然抖了一下,大滴的烛泪滚落在手背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将烛火举得更近,眼睛也几乎贴到了杜鹃的脸上,屏住呼吸,仔细看清。
不是什么唇膏!他扔掉蜡烛,将杜鹃紧紧的抱在了怀里。鹃子还在幸福中沉睡着,却有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呼啦!”红鸾帐被烛火引燃,腾起万条火舌。斗大的囍字冒着缕缕青烟,在突然爆发的哀鸣声中飘然而落!
段清、红菱等男女喽啰正偷偷躲在新房外准备听程名振和杜鹃的悄悄话,也好来日拿他们说笑。猛然间听到程名振如困兽般嘶吼,紧跟着便看见了新房内腾起了火光,大惊失色,再不顾上什么礼法禁忌,撞开屋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此刻的程名振已经七魂丢了六魂,抱着昏迷不醒的杜鹃,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杜鹃被他气哭了无数次,为他急哭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主动伤害过他,让他为自己的原因有过半点儿烦恼。而这一刻,仿佛所有“欠账”都到了该归还的时候。除了不停的摇晃妻子的身体,不停地呼喊妻子的名字之外,素以机敏果决著称的程名振居然些许正确的反应都做不出!
还是当过衙役的段清经验老到,看见杜鹃鼻孔和嘴角不住的淌血,立刻明白新娘子可能是被人下了毒。目光迅速向周围一扫,闪身堵住门口。“今天下午都谁在洞房里陪新娘子了?自己站出来!老葛,你带人围了程家大院,谁都不准出门。礼虎,你火速到前厅报告大当家,请他出面主持公道!”
三条命令一下,程名振的亲信立刻作出响应。校尉韩葛生冲出新房,带领亲卫去关大门。另外一个校尉周礼虎以最快速度跑向前厅,将祸事报予大当家张金称知晓。还有几个与程名振最亲近的侍卫,则迅速抽出腰间横刀,将红菱、彩霞等一干伺候新娘子的女兵向屋角逼去。
女兵们跟在杜鹃身后横行惯了,何时吃过这种亏?况且以她们与杜鹃的亲密程度,又怎可能下毒杀害自己的头领。见段清等人拎着腰刀逼来,立刻收起眼泪,拔刀相向。一时间你喊冤枉,我骂歹毒,居然乱了个不亦乐乎。
眼看着锦字营的女兵和自己麾下的侍卫就要火并,程名振勉强从悲伤和绝望中挤出三分精神,回头呵斥:“别吵,再吵老子把你们都活埋了给鹃子偿命!六当家呢,怎么没人去找六当家?”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了!他程名振刚才一直在哭嚎,几时命人去请过六当家孙驼子?可这节骨眼上谁还有功夫跟一个心痛疯了的家伙叫劲儿,立刻有侍卫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请孙驼子前来救命。
喝住了段清和红菱,程名振又变得痴痴呆呆。抱着杜鹃,轻轻放在囍床上。伸手从床头扯过纱帘,慢慢地替她擦拭嘴角和鼻孔中淌出来的血迹。那黑色的血渍却向泉水一般,擦了又涌,涌了又擦,任半壁纱帘全被润得艳红,却仍是擦不干净!
程名振又是伤心,又是惶急,干脆丢下纱帘,用自己的衣袖去抹。他记得杜鹃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每次打完了仗,都要用清水将兵器和手脸冲了又冲,唯恐自己身上留下半点血腥气。如今,她虽然睡着了,却不应该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就此一睡不醒,作为丈夫的自己也有责任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不留半分遗憾。
“教头,教头…….”看到程名振变得疯疯癫癫,段清等人心里难过,走上前,喃喃地呼唤。
“滚,都给我滚出去,这是老子新房!”程名振头也不回,伸手便推。这一下用力颇大,段清接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却不敢真的奉命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上司继续发疯,整个衣袖都被染满了血渍,依旧片刻不停地擦个没完。
再没任何人敢上前打扰,程名振跪在婚床边,悔恨无穷。以前从来没觉得杜鹃如此重要过,虽然二人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但程名振的大部分精力却都放在如何演练精兵,以便将来自保上。平素除了偶尔仗着自己读书多,心眼活泛,“欺负”一下杜鹃这个女魔头外,很少正正经经地陪着她说过几次话。总想着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结发之后,每天都要厮守在一起,什么话还怕说不完。却没料到二人的缘分却如此短,才刚刚开了个头,便已经匆匆走到了结局。
想到也许杜鹃再也无法醒转,少年人更是悲愤余绝。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将老天捅出个窟窿来,问一问这昏昏沉沉的老家伙,自己到底哪点得罪了他,让他如此紧紧相逼。童年丧父,家道中落。少年时流转他乡,屡遭横祸。好不容易赚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底,没过门的妻子却又被人夺了去,自己也身陷囹圄。如今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希望,该死的老天却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夺走!
不能让人如此轻易地将杜鹃夺走,即便老天爷也不能!如果有人胆敢尝试,程某就要跟他血溅五步,人夺杀人,佛夺杀佛。即便老天爷亲自下凡,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拼得一身剐,也要抹他满脸的血。望着杜鹃含笑的面孔,程名振不再哭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周围一切都变成了敌人,连孙驼子和张金称两个的呼唤声也懒得理会。
“闺女吆!”杜疤瘌紧跟在张金称之后进门,看到程名振染了一袖子血,杜鹃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立刻支撑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啕了起来。“闺女吆,你阿爷缺德了!让你替我这老不死遭了劫。我杀人放火,坏事做绝,我该死,我遭雷劈。你不能死啊,我的闺女吆!”
他这一哭,周围的女兵们又忍不住了,低下头去,抽抽搭搭。眼下着一桩大喜的事情就要变成丧事,张金称也手足无措。短时间内和程名振一样做不出任何正确决断。只是站在婚床边,不住地揉眼。
孙驼子乃江湖郎中出身,这辈子见到过无数亲朋好友由于各种原因无法救治,横死于自己眼前,因而神经早就被锻炼得异常粗大。也不管杜疤瘌哭得多凄切,伸手将他拨到一边,,径自走到床前观察杜鹃的伤势。先用手指在她鼻子前探了探,然后从嘴角抹了一点血渍,缓缓将手指收回来,探向自己的嘴巴。
程名振正憋了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猛然发觉孙驼子居然敢“亵渎”杜鹃的遗体,立刻怒吼一声,挥拳便打。孙驼子忙着品尝血渍的滋味,被这一拳打了个正着,整个人倒着飞了出去,将新房内的桌子椅子全部撞翻,盘碗杯壶“哗啦啦!”掉了满地。
“小九,你要干什么!”郝老刀就站在孙驼子身侧,不待程名振第二拳打出,立刻伸出双臂将其紧紧抱住。“驼子在想法救治杜鹃,你个疯子!”他恨恨地骂,双手用力,将程名振抱了起来,重重地丢在床畔。
若是在平时,程名振哪有这么容易被人制服。而此刻他的身体却好像根本不属于自己,非但拳脚上没有任何章法,被郝老刀摔倒了,也就顺势坐在了地上,望着杜鹃继续发傻发狠。那厢被他打了个跟头的孙驼子也不计较,坐在一堆破碎的瓷片前,继续品了品手指上的味道。然后又皱着眉头从地上将破碎的茶壶捡起来,伸出舌尖去舔茶水。
“你个老东西,还顾得上喝茶!赶快想法子,若是想不出法子来,老子跟你没完!”郝老刀的神智仅仅比大伙稍微清醒了一丁点儿,刚刚放下程名振,又看到孙驼子好整以暇,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孙驼子的鼻尖咆哮。
“五当家别着急,让六当家慢慢想!”正吵闹间,王二毛带领其他江湖群雄赶到。上前拉住郝老刀的胳膊,低声劝解。
“等他想出来,鹃子就死了!”郝老刀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继续怒吼。“老子就这么一个嫡传弟子,姓孙的,你要是敢不尽力……”
见惯了发疯的患者亲属,孙驼子还真炼出了几分国手风范。无视周围的叫嚷啼哭,慢慢地闭上眼睛,将茶水的味道品了又品,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低声呵斥:“嚎什么嚎,都给我一边呆着去!鹃子还没死呢,等她死了,你们再嚎丧也不迟!”
声音不大,却如同个霹雷般,震得所有人两耳轰鸣。杜疤瘌第一个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爬到孙驼子身前不住地磕头。程名振也瞬间腾身而起,双手再度抱住杜鹃,将耳朵直接贴了上去。
他听见了微弱的心跳,弱的就像春夜里细雨,让人胸口重新填满了希望。“走开,走开,堂都拜过了,什么时候你不能抱!”孙驼子毫不客气地扯住程名振的衣领,如同扯草筐般将其扯到一边。程名振丝毫也不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仿佛对方是佛祖转世。
“去几个活人,到厨房煮锅豆浆。然后再将干草水煮一碗,糖水和盐水各煮一壶。快去,一刻钟之内必须送到!”孙驼子重新坐回杜鹃的身边,重新为她把脉。
杜疤瘌和程名振翁婿两个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直奔厨房。其他寨主也喜出望外,一个个凑上前,不管能不能帮上忙,静等孙驼子的下一句吩咐。
“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远远地丢掉!记得别丢进水里,免得殃及无辜!”一边分辨杜鹃的脉象,孙驼子一边继续补充:“他奶奶的,这下毒的人好狠的心肠,若是小九早回来一步,鹃子身上的毒性未发,小九子又喝了桌上的茶解渴,恐怕明天早晨,这里就躺着两具尸首了!”
闻听此言,众寨主和宾客忍不住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自庆幸刺客不是将毒药下在酒菜中,否则河北绿林道就被他一个端掉了大半!但刺客到底是谁?瞬间惊惶过后,大伙本能地将目光投向红菱和彩霞等一众女兵。只有她们一直陪在杜鹃身边,也只有她们最具备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条件。
“不是我们!”“大当家,我们冤枉!”被众人的目光一逼,脸上刚刚露出点欣喜的红菱和彩霞等人吓得立刻跪倒于地。张金称可不是段清,被段清怀疑,她们还能据理力争。而张金称杀人时从来不需要理由,如今杜鹃这个大靠山昏迷不醒,些许嫌隙,已经足够让张金称将她们活蒸上十几次。
“无论是谁,只要说出毒药的组成,老驼子保你不死!”孙驼子的目光瞬间变得比张金称还可怕,抬起头,刀一般扎在众女兵的脸上。“否则,老驼子只能拿你们活人几个试药了,反正任何药方,组成顶多也不会超过十三味。”
被孙驼子当做药人做实验,那简直是比被张金称蒸熟吃掉还可怕的结局。被张金称吃掉,也就是死上一次。被孙驼子药翻、救醒,然后再换着法子药翻,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当即,红菱和彩霞等女兵吓得哭都不敢哭,瘫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磕着磕着,其中最小的一个女兵突然大叫一声,鬼魅般嚷嚷道:“不是我,不是我,肯定是周宁!肯定是周宁!她今天下午给七当家做了碗面条。然后七当家就睡了过去!”
“对,是周宁这狼心狗肺的妮子!”刹那间,众女兵们齐声喊冤。“我们是被冤枉的。今天下午,只有周宁一个人给鹃子姐姐送过吃食,桌上的酒和茶水也都是她准备的!”
“周宁呢!周宁哪里去了?”张金称恍然大悟,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逼问。已经不用再追查了,真相简直就摆在大伙眼前。红菱和彩霞等女兵都不懂医道,更不懂得分辨毒药。而周宁在被掠到巨鹿泽之前就学过岐黄,孙驼子还亲自指点过她医道。
“肯定是周宁!”孙驼子仿佛被针扎了的猪尿泡,登时泄下气去。“老夫教她救人之术,本想着让她明白医者都有慈悲之心。唉!不说了,大当家,赶紧封锁巨鹿泽,把她找出来吧!”
“我们先去!”红菱、彩霞等女兵恨得压根儿都痒痒,主动请命。王二毛、段清等人紧随其后,拱手向张金称施礼,“属下愿意搜遍整个巨鹿泽,一定将她搜出来!”
“去吧,去吧。老二,你负责传令给各个寨子,让他们连夜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相大白,张金称立刻变得意兴阑珊,挥挥手,低声命令。他原本想着借助程名振的婚事会盟河北绿林群雄,进而将高士达从总瓢把子的位置上拉下,取而代之。如今被周宁这么一闹腾,即便前来参加婚礼的众豪杰们口头上答应了,心中对巨鹿泽的印象也大打折扣。只要出了泽地,以这些绿林人物的信誉,恐怕立即就要出尔反尔。
目送着王二毛、段清和薛颂等人的身影离去。张金称又扫视众宾客,勉强笑了笑,低声建议道,“咱们今晚也都散了吧。大伙明天若是方便,再来到新郎倌儿这里喝杯茶。无论如何,我巨鹿泽不会看着官军肆意妄为,今天曾经答应给大伙的事情,一定说道做到。”
众豪杰此刻心里也是疙疙瘩瘩,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大当家尽管放心,我等肯定言而有信!”说罢,也不管这句话到底有几分诚意,互相看了看,搭着伴儿离开了程名振的新房。
见众人反应如此冷淡,张金称心中更是窝火,不待脚步声去远,便开始咬牙切齿地在新房中诅咒,“他奶奶的,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老子不信,没有他们,老子就成不了事儿了?奶奶的,老子偏偏做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后悔!”
“拉上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壮声势而已!难道大当家还指望他们能和咱们兄弟并肩作战不成?今天这事儿算咱们倒霉。日后咱巨鹿泽连打几个胜仗,那帮家伙肯定又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投靠!”郝老刀怕张金称因为赌气而失去理智,走到他身边,小声开解。
“打胜仗?哪那么容易!唉!”张金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杜鹃,再看看站在门口,醉眼涅斜的王麻子和卢方元,撇着嘴嘟囔。
耗尽了无数人心血的一场会盟,没等出师,先遭当头一棒。如此不吉利的兆头对巨鹿泽的打击极大。偏偏此刻受伤的人又是杜鹃!在她的伤势完全好转之前,程名振肯定没心思再出泽作战。而手下的其他寨主、堂主,对付各郡的百姓还凑合,真的遇到冯孝慈,恐怕都是肉包子打狗,有的去,没的回!
“嗯?啥子!”正在门口幸灾乐祸的王麻子没听清楚张金称的叹息,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涎着脸打听,“大当家准备跟谁开炼。你放心,有我们这些老兄弟在,肯定吃不了亏!”
“行,行,行!有你王老四在,咱们巨鹿泽就有了门神!走,外边说话去,别耽误老六给鹃子治病!”张金称不胜其烦,皱着眉头回应。伸手将快凑到胸前来的王麻子拨到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不就是跟人拼命么?老子,老子又不是没拼过!明,明天老子,老子…….”王麻子被拨得在原地转一个圈儿,头晕脑胀地抱怨。冷眼扫了一下被血染红了的婚床,心中竟无端涌起了几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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