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在这里的身份是客,所以无论杜鹃和莲嫂两个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他都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半分话也插不得。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误会并不算大,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窗口外便又传来了她们吱吱咯咯的笑声。对于猜测六月天气般的女人心思,程名振素来不太擅长,见二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索性闭上眼睛,卧床假寐。
杜鹃和莲嫂两个起先怕他昏迷不醒,所以拼着命地逗他说话。现在看到他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正常,心里面便踏实下来,笑了笑,各自去寻房间睡了。
从此之后,莲嫂便奉七当家杜鹃和郎中孙驼子的双重命令,每日衣不解带地伺候在程名振的病榻旁。而杜鹃则在每天晚上几乎在固定时间出现,随便问候几句病情,再找碴跟程名振斗几句嘴,然后飘然而去。时间一久,程名振也摸透了她的脾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都令杜鹃铩羽而归。几度气得想从腰间解下皮鞭来给少年以教训,看到对方那黄蜡蜡的面孔,心中一软,也就作罢。
通过两个女人之口,外边的消息源源不断传进程名振耳朵中。那天死在他手里的军官是个五品鹰扬郎将,姓虞名仲谋,乃当今皇帝陛下的宠臣虞世基的族侄。本来是安插到陈棱帐下捞取功名的,却没料到金边没镀上,先把性命丢在了运河畔。据谣传说朝廷闻讯大怒,下令给陈棱老将军,命其严查官军战败的原因。而陈棱此刻刚刚与宇文述、李旭等人一道在虎牢关外大败叛军,声望既著,手中又握着重兵,所以根本不买虞家的帐。非但没有将当日被绿林好汉们打得落荒而逃的王世充拉出来斩首,反而根据其先时能给主将出谋划策,果断向流寇发起进攻,解除了馆陶县被攻破的危机;遇伏后又能带领大部分弟兄果断后撤,凭馆陶城墙据守,多次击溃流寇的反扑等“镇定”表现,保举他当了从五品的别将。
“当天大当家带人反攻馆陶了?”被流言吓了一跳,程名振皱着眉头问道。
“哼!”杜鹃气得直撇嘴,“朝廷的官员,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情么?所谓欺上瞒下呗!咱们当天怕王世充整顿兵马后继续来追,连索桥都没顾得上拆就匆匆忙忙地撤了,怎可能再派兵去找林县令算账?分明是姓王的为了保住脑袋,虚报了很多战功上去。他的顶头上司正发愁无法给朝廷交代,所以无论王世充的战报有多少破绽,也只能充当睁眼瞎子!”
这话听起来实在刺耳,偏偏程名振根本无从反驳。当初馆陶县的衙役们为了向林县令交差,不也是把杜鹃父女吹得像能御剑千里的侠客般么?结果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县太老爷到几位捕头,就偏偏没人看出破绽来。反而一传十,十传百,比着赛为衙役们奋勇“追敌”的战绩涂脂抹粉。根本无视对方因何而鼻青脸肿!
“不过这样也好!”发现程名振脸上有些异样,杜鹃吐了下舌头,继续说道:“姓王的既然不敢承认战败,自然不敢细查到底是谁两次将他打得落荒而逃。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家里人的安危,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馆陶县上下到现在还把你当救星呢!城里边的那些米铺肉铺的掌柜们没事儿就派伙计给你家送吃食,老太太一个人吃不完,左邻右舍都跟着沾光!”
“俺娘她还好吧!”程名振假装听不出杜鹃话中的调侃意味,忧心忡忡地打听。
“还好!”杜鹃笑着回答。难得把对方说得还不了嘴一次,她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咱们的探子扮作货郎到你家门口卖针线布头,老太太出来买过好几回。看来是以为你真奉命到外州公干了,所以正忙着给你做被子!”
外出公干,是当日王二毛回城时,程名振交代给对方的口信。杜鹃那时满脸歉意地跟了出来,恰恰听了个一字不落。想想自己曾经答应过程名振的事情,她心里不觉有些歉疚。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探子交代过了。决不让任何人惊扰了老太太。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即便拼了命,也护着老太太杀出城来!”
“只要你们自己不说,馆陶县上下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并且我只能算被你们挟持来的,县令大人不能平白牵连我娘!”对于杜鹃的殷勤,程名振一点儿也不感激。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应。
“哼!”杜鹃失望得直翻白眼,“当日也不是谁急着给张大当家出谋划策!”
“免得玉石俱焚而已!”程名振熟知杜鹃的脾性,半点也不容让。
“我们都是顽石,你是美玉,这总行了吧!”七当家杜鹃顺手一扒拉,将带给程名振的吃食全部收了起来。“没有我们这些顽石,看饿不饿得死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程名振翻着白眼掉了一句书包,拎起拐棍,慢慢走出了屋门。日日被杜鹃用老蔘、蜂蜜和湖里边的鲫鱼喂着,他的体力恢复得很快。伤口处偶尔还渗血,但慢慢地在晚霞底下走上几圈却已经没大妨碍了。
“少爷,你到哪去?”莲嫂怕程名振摔倒,赶紧从后边追了过来。
“我去湖边钓鱼,明天咱们用我钓的鱼做汤!”程名振用不拄拐杖的手从院墙上取下鱼竿和饵料,笑着回答。
泽地的傍晚很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在落日的余晖中潋滟跳荡。连绵不尽的柳丝则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摇摆,如情人之间的眼神一样柔媚。坐在这样的风光里,即便一无所得,也会令人心神变得愉悦。更何况摆弄鱼线饵料是程名振的谋生手段之一,以前在馆陶县,只要鱼钩甩出去,便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在杜鹃面前证明自己不需任何人的帮忙也能生存,所以鱼竿抖得极有水准。小半个时辰过后,莲嫂拎来的鱼篓中已经泡上了两条黑鲤,一条花鲢。还有几条看不出品种的野鱼咬了钩,程名振嫌其个头太小,从钩子取下来,顺手又丢回了湖中。
“那是河鲈,用来熬汤最好不过!”杜鹃见程名振总是干买椟还珠的勾当,忍不住出言提醒。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处理营中杂事,但泽地里的女人在收集食物的方面都有一手。程名振手里的钓竿和鱼饵都是她的,最近对方滋补身体的河鱼也多为其亲手所钓。
“还没有半两肉呢,让它们再长长也不迟!”程名振露了怯却不肯认账,笑嘻嘻地狡辩。
三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日常的欢快,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正聊到高兴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几个喽啰疾驰而来,一边带马,一边大声喊道:“七当家,七当家——”
“这呢!”杜鹃不高兴地站起身,低声回应。“什么事情,看你们慌慌张张地?”
“八,八爷他,他回来了。奔,奔咱们的营地来了!”喽啰们一边喘粗气,一边大声汇报。
“谁放他过来的,怎么不拦住他!”湖畔瞬间吹过一丝凉风,半边绿苇顺风而倒。无数不知名的野鸟扑扑啦啦地飞向了蓝天。
“我,我们拦,拦了。没,没拦住!”喽啰兵歉意地看了一眼程名振,结结巴巴地回应。
还没等程名振弄清楚所谓的八爷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湖畔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伴着一阵爽朗的大笑,有个锦衣白袍的年青汉子快速向这边冲来。“鹃子,鹃子,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你怎么总是躲着我。我这回特意给你买了胭脂水粉,都是专供皇帝老儿的贡品呢。你来看看,保证喜欢!”
“请八当家不要在我的宿营地纵马!”杜鹃大咧咧地冲着远处拱手,瞬间又从爱斗嘴的小女孩儿形象变回了冷酷无情的女土匪。“若是碰了我的人,可别怪我到大当家那边告你的状。要是你自己认不得路跌进陷阱里,更别怪我事先没打好招呼!”
“怎么会呢。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外人一般!”锦衣壮汉吃了一个瘪,却不着恼,笑呵呵地跳下坐骑。“我以前不是常来你这么?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陷阱。这几天要不是奉大当家的命去联络其他江湖豪杰,我……”
话音未落,路边忽然“腾”地一声,弹起了两个布满尖刺的木排。被唤作八当家的人赶紧将战马松开,整个人来了个凌空后翻。两个木排先后砸在了空处,溅起的泥浆却如同雨点一般,将白马白袍砸了个斑斑点点。
“八爷小心!”杜鹃麾下的兵卒们一边说着安慰话,一边幸灾乐祸。把乘兴而来的八当家气得两眼发黑,脸皮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上。
程名振这几天日日被莲嫂陪着在湖边散步,对一些明显的暗记已经分辨得出。知道那是一个带绊锁的钉排,如果不是八当家和他的坐骑都躲得快,少不得要被钉个透心凉。如此歹毒的陷阱,却没让他觉得八当家可怜。反而心里无端涌起了一种快感,好像乐得见到对方血流五步一般。
“哼!”被唤作八当家的汉子冷冷地扫了一眼杜鹃麾下的喽啰,吓得众人赶紧收敛笑容。打狗也得看主人,虽然职位远在这些不识趣的家伙之上,他却没胆子拿喽啰兵们发作。只好将刀一般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了继续钓鱼的程名振身上。
“这厮是谁,怎么会在你的营地里出入!”伸手向湖畔一指,八当家怒气冲冲地向杜鹃质问。
“怎么?八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前来查验我的营地了!”杜鹃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此人这般自以为是,脸色越发冷淡,说出的话也越发不客气。
“我既然是这里的八当家,总有资格问问陌生人的来历吧!”满身泥点的八当家撇着嘴,将“外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
莲嫂是个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八当家的用心所在。没等杜鹃开口,抢着走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吆!原来是八爷外出回来了。我当是谁呢,连咱们营的标记都不知道,就敢没头没脑的乱闯!这位程少爷可不是外人,他在运河旁救了张大当家和所有弟兄的命。八爷您经常不在,估计大当家也没顾得上跟您说。看您这身泥水,白瞎了一身好衣裳。赶快,我带您找地方换换去。万一着了凉,可就误了您的大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八当家怒目横眉,冲着莲嫂大声呵斥。早就听说有个新来的家伙被七当家接进了锦字营,每日好吃好喝供养得白白胖胖。所以他才冒着被杜鹃责骂的风险硬闯了过来。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对方已经不算外人,自己反而成了势力眼莲嫂的奚落目标。
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是为了让姓程的明白先来后到,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罢甘休。想到此节,八当家又沿着别人留下的脚印向前走了几步,笑着冲杜鹃咧了咧嘴,柔声道:“鹃子,这个人来历清楚么?别是官府玩的什么苦肉计!咱们都是江湖人,得对这些吃官饭的多留几个心眼。要我说,他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先挪到四当家那边为妙。免得日日在锦字营这边混着,平白惹出很多是非来!”
“只有是非之人,才喜欢搬弄是非之事!”连日跟程名振斗嘴,杜鹃的咬文嚼字功夫明显见涨。不动声色挪开几步,与程名振的距离靠到无法再近,“他是我的客人,外边的无赖嚼什么舌头,我没心思听。有本事当面说出来,姑***刀最近刚刚磨过,正需要找人试试快不快呢!”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替你担心么?你可千万别看错了人,躲在女人身后的,从来不能算做好汉!”
“那我就谢谢八当家!”杜鹃冷笑着耸肩,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挑拨,“天色不早了,八当家还是请回吧。锦字营女眷多,倘若八当家不小心又招惹了谁,我可不好处置!”
她表现得漫不在乎,程名振可是再也沉不住气。从开始这个所谓的八当家出现,到后来二人唇枪舌剑,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程名振都了然于心。凭借直觉,他推断出八当家对杜鹃有好逑之意,记得在几天前,莲嫂也有意无意之间点拨过自己。这本来都不关程名振的事,杜鹃和他不是一路人,短时间聊天斗嘴会找到很多乐趣,却根本不可能厮守终生。况且家中小杏花正眼巴巴地等着,若是把杜鹃接纳了,程名振心里会非常愧疚。
但是,即便泥人也有个土性。所谓的八当家一上来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程名振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忍无可忍,便没必要再忍。想到这儿,他把鱼竿向肩膀上一甩,拄着拐棍站起来,懒洋洋的问道,“躲在女人身后的,说谁?哪个躲在女人身后的在乱咬?”
“躲在女人身后的,当然是在说你!”八当家见程名振终于接招,迫不及待地回应。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笑声。喽啰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回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个个肆无忌惮,直笑得前仰后合。
“直娘贼!休要卖嘴!”八当家也不是笨人,一眨巴眼睛,已经发觉自己上当。气得大叫一声,挥拳便打。
身子没等靠近,杜鹃手中的皮鞭已经横了过来,一托一带,登时将他的重心带偏,蹬蹬蹬向芦苇丛中冲了十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八爷小心,芦苇丛中有机关!”喽啰兵们落井下石,争先恐后地提醒。
被称作八当家的人本来还想继续纠缠,被此言一吓,立刻收住了脚步,站在水里边退也不是,进亦不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玉面罗刹杜鹃冲着他冷冷一笑,回转头,板着脸向喽啰们命令道,“吹角通知锦字营全营,将所有机关全部打开。加强戒备,以防外人渗入。你们几个,送八爷出去,别让他不小心踩了陷阱!”
说罢,也不理睬八当家的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儿将手伸到程名振腋下,搀扶着对方,慢慢走向湖边小路。
程名振最近一直由莲嫂照顾,本不该由杜鹃来搀扶。楞了一下,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任由对方扶着,像一对晚归的小夫妻般挪动了脚步。直把个八当家气得火冒三丈,站在泥滩上,跳着脚挑衅:“姓程的,有本事别走,跟八爷手下见个真章!”
“八爷可是姓王?”程名振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
八当家虽然在绿林道上打滚多年,市井中的阅历却远不及程名振丰富,楞了楞,大声回应:“谁说老子姓王了。老子姓刘,名肇安,正经的淮南刘氏之后!”
“哦!”程名振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不姓王的!”说罢又扫了一眼对方脚下的泥滩,不住地摇头。
众喽啰们又是放声大笑,一个个弯下腰去,不停地揉肚子。八当家楞了好半天,才明白程名振是骂自己是个老王八,最喜欢钻泥坑。怒火从脚底板登时直冲脑门顶。“姓程的,别走,八爷要跟你分个死活。这巨鹿泽,从今天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别管他。你越理睬他,他越踩着鼻子上脸!”杜鹃唯恐程名振上当,手指紧了紧,牢牢抓住对方的胳膊。
如此明显的提醒动作却没收到应有的效果,语出机锋,处处都在讨别人便宜的程名振突然按捺不住火气,冷了脸,回头答应道:“程某现在有伤在身,恐怕八当家即便赢了,也会被人笑话胜之不武。你若真的想跟我分个高下,不妨耐心等上一半个月,待程某身上的伤势稍缓,自然舍命奉陪!”
“你,有种!”八当家刘肇安没想到程名振敢答应自己,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
“还不快送他走!”玉面罗刹杜鹃突然发作,将程名振推给莲嫂,用皮鞭指点着众喽啰们呵斥。“下次他再敢过来,直接放箭便是。如果你们不敢动手,就别在我锦字营里边待!”
这种狠话落地,喽啰们吓得脸色大变。赶紧走近芦苇丛拉住八当家,半扯半劝,将其推离锦字营驻地。
众人很快便走远了,杜鹃眼里的怒火却愈发剧烈。看了看注视着自己的程名振,大声呵斥:“发什么傻。姓刘自幼练武,杀过的人足有一打。你想找死也挑个地方,别让我看着闹心。”
骂完了,心里没来由一软,叹了口气,扭头到一旁抹泪。
“我,我不是想替你出口气么?”程名振突然温柔起来,讪讪地回应。“再说了,我也是自幼练武的,未必就输给了他!”
“你这呆子!”杜鹃气得推了程名振一把,转身大步走开,逃也般不敢回头。
巨鹿泽人多嘴杂,不到一天功夫,新来的外人程名振和八当家刘肇安即将一决生死的消息就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传遍了所有营寨。这年头,难得有场热闹看。是以大多数喽啰们都抱旁观者的心态对此事津津乐道。也有个别与杜鹃交好的士卒暗地里替程名振的安全担心,虽然后者的勇武很多人都曾亲眼目睹过,但巨野泽八当家刘老虎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可以说,整个泽地中,也就是五当家郝老刀勉强能与其一战外,其他人根本就不是此子的对手。至于八当家刘肇安总是被七当家杜鹃拿鞭子抽得鼻青脸肿的过往,那属于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二人的武艺高低毫无关系。
私下里,莲嫂也劝过程名振好几次,建议他借着伤重体虚的由头取消掉这场根本没有希望的决斗。但程名振却以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为理由,将莲嫂的好心全都了耳旁风。气得杜鹃一个劲儿地骂他自寻死路,骂了几天没效果,也只好赌气由着他去拼死一搏了。
两个女人只是关心程名振的安危,根本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可以说,当日答应与八当家刘肇安一决生死,程名振的确是为了维系自己的颜面。男人的这东西,越是在年青的女人面前,越受不得激,程名振血气方刚,不可能逃脱这个规律。但一觉过后,他继续坚持自己当初的选择,便不是因为冲动了。
在养伤的这些天里,少年人已经慢慢对巨鹿泽的形势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知道大当家张金称虽然位高权重,在泽中却做不到一言九鼎。事实上,此人连政令的统一都做不到。其他几位寨主各自有各自的部曲,营地也不扎在一处。大伙根据各自实力的大小和人脉的宽窄,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表面上的秩序。如果有某位当家准备拉自己麾下的弟兄自立山头,张金称除了联合其他六位当家将其围困剿灭外,几乎没有别的权力交接选择。同理,如果张金称决定任免某位当家,恐怕也只能斥诸于武力,妄想着一道手令下去就让对方叫出兵权,那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流寇们的详细情况了解得越多,程名振越想着早日离开。他认为,这些一盘散沙般的绿林豪杰之所以能够生存的确是个异数!如果不是朝廷没完没了的东征,地方官员昏庸无能的话,巨野泽营地的存在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虽然有感于莲嫂的恩情,跟小野丫头杜鹃也颇能合得来,如此没前途的地方程名振可是不想久留。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上的伤势好得越明显,他心中的去意越是坚决。
而张金称的拉拢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也不会倾全寨的药材积蓄供自己疗伤。不但如此,程名振有时甚至怀疑由杜鹃来照料自己,也是张金称的刻意安排。虽然小野丫头对此一无所知,但把一个外来的男人藏在女寨主营中这么久却不闻不问,这种行为按常理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既不想留在巨鹿泽,又不想过于明显地得罪张金称等恶贼,以免遭其毒手。唯一的办法就是逼对方不得不放自己离开。而八当家刘肇安愣头愣脑的吃干醋行为,刚好给了程名振这个契机。为了大局着想,张金称肯定不允许二人之间的比试真的危及到性命。而点到即止的比武,无论最后谁输谁赢,程名振相信届时自己在巨鹿泽都再无容身之地。
一个略通兵法的少年再重要,在张金称眼里不会超过拥众近万的老兄弟。如果分不清这份里外厚薄,此人就不配做山寨的大当家!如果自己赢了,张大当家为了服众,必须站出来替老兄弟说话。如果自己输了,张大当家那边不再进退两难,而八当家刘肇安作为比武的胜利者,却肯定不允许情敌在留在泽中。
这是一盘非常惊险的棋,几乎步步透着玄妙。为了好好地活着,程名振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一步不能走错。
直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都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失去的体力也在人参河鱼的滋补下一点一滴的恢复。傍晚去湖边散步的时候,再不需要人照顾,偶尔伸胳膊踢腿活动活动筋骨,亦不会再感到头晕目眩。
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过于相信抑或对顾全颜面等诸多原因,自从与程名振有了比武约定后,八当家刘肇安便再没来湖畔寻衅。这种光明磊落的举止令他在程名振的眼中形象大增,偶尔提及起来,莲嫂却满脸不屑。“他?要不是仗着背后的靠山,大当家身边哪有他的交椅。您可别太高估了他,那个人又阴损又厚脸皮,七当家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他,他却总像狗皮膏药般腻上来!”
有心替杜鹃撇清,在莲嫂嘴里,八当家刘肇安无异于一个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并且这个赖蛤蟆自身极不检点,一边想着求杜三当家作主许配女儿,一边还对泽地里的寡妇、村姑勾勾搭搭。害得本来想替女儿做主的杜三当家都敬而远之,最后干脆当众宣布女儿终身由女儿自己先挑顺了眼再说,如果过不了杜鹃那一关,自己这个当阿爷的绝不乱点鸳鸯。
“哪有这般做阿爷的!”程名振对三当家杜疤瘌的作为很是不屑。经历了北魏、北周、大隋等数朝统治,河北各地虽然胡风甚重,但父母之命在儿女婚姻中也占很大份量的。并且越是传统的大户,越是注重礼法。否则民歌中也不会出现《孔雀东南飞》的悲调了。而像杜疤瘌这样一推三五六做闭眼父亲的,在民间极为罕见。轻一点说是胆小懦弱,往重的一点说,简直是辜负了父亲之责。
“这事儿不能全怪杜三当家!”作为泽地里的女人,莲嫂对杜疤瘌的做法别有一番理解。“当年为了扶七当家上位,三当家把自己部曲分了一大半出去。他年纪大了,武艺不行,也不太会算计,麾下实力比八当家差得很远。如果惹急了姓刘的这酸脸子狗,害得两帮人马发生火并。届时大当家无法出面说和,三当家非吃哑巴亏不可。把七当家推到前面来,姓刘的脸皮再厚,也不能带着麾下弟兄跟咱们锦字营的老弱妇孺为难吧。一则他丢不起那个人,二来,恼了七当家,他更不可能遂了心思!”
土匪就是土匪!程名振在心里冷笑。没有半点秩序,也没有半点温情,一切都靠实力说话。上回也就是碰到了王世充这个愣头青,换个有经验的老将来袭,估计张家军早就不存在了。
瞧不起归瞧不起,对于即将比武较量的对手,他还是愿意仔细了解一下情况。莲嫂对八当家刘肇安所知极为有限,翻来覆去,也就是此人扒寡妇窗户,偷看女人洗澡这些无良丑行而已。至于对方的武艺高低程度,压箱绝活,一概不知。被程名振用言语逼问急了,顶多也是顿着脚支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反正他武艺很高便是,整个营地谁也打不过他!那厮是豆子岗高爷的亲外甥,打小就是当贼出身的,杀起人来不眨眼睛。你要是没把握,就多养几天病。那厮的心不在泽里,用不了三两个月就得跑豆子岗那边一趟!”
所谓的豆子岗高爷,据程名振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指得是河北绿林第一大贼高士达。据说此人是河北省绿林道的总瓢把子,令旗一发,从黄河到燕山的土匪山贼都可以调动。但以自身的阅历来推断,程名振觉得此人的影响力也非常有限。连张金称这个近在咫尺的大当家都约束不了整个巨鹿泽的人,更何况高士达这个山高水远的自命土皇帝。
不过这土皇帝对巨鹿泽最大的影响就是,曾经成功调停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内部争端。那次危机的影响颇深,即便像莲嫂这样口无遮拦的人,每次被程名振拐弯抹角地问及,眼神中都会闪过一丝发自本能的恐惧。
“别问了,孙当家和张当家都是好人!”偷眼四下观望之后,她叹息着总结道。“这年头,不是好人都能活下去的世道。反正,程兄弟,你将来做好人也可以。可千万别做无害的好人!为了你老娘,也为了你自己!”
无害的好人?这个名词引得程名振浑身发冷。想当初,自己在馆陶县,不一直努力在做一个无害的好人么?可到头来,无害的好人是个什么下场?
这年头,不是好人都能活下去的世道!自己今后能做的,也许,只是适应这个世道而已。做好人?程名振连连摇头,满脸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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