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郡的战况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幽州军主帅大营,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大伙这些天来分明看见李旭的战旗飘扬在易县城头,已经被流矢射得千疮百孔。就在胜利已经伸手可及之时,左营行军长史秦济带来的消息却打碎了大伙所有梦想。
“弟兄们的伤亡情况怎么样,现在撤到了什么位置?”强压着内心的惊慌,罗艺沉声追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儿子罗成的下落,凭借一个做父亲的对年青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气极高的爱子绝不会甘心接受这么残忍的打击。成儿可能会不顾一切跟敌将拼命,而李仲坚在传说中也是万夫不挡的勇将…….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话。自己还取这如画江山做什么。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他受过什么伤!
“弟兄们前后阵亡了大约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数被李贼俘虏了。”满脸是灰的秦济偷偷看了看四周,尽量把声音放缓,“少帅,少帅没遇到什么危险。李贼亲口对属下说,他看到少帅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谋和刘德馨两个呢,他们两个跟在少帅身边么?”老长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两脚,虽然对方身上多处受伤,血已经透过裹伤的麻布渗到了破碎的铠甲之外。
“秦长史是被人放回来的吧?你的弓马无论如何也没有少帅娴熟!”抢在秦济回答之前,曹元让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周围看过来的目光立刻带上了鄙夷。虽然关心自家儿郎的安危,但幽州将领们更看不起变节投敌者。在战死和投降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希望自家子侄选择前一项。
“范小将军和刘小将军战死了。崔、沈两位将军受伤被俘,属下无能,请大帅责罚!”秦济直挺挺地跪在罗艺面前,目光不敢再与众人相接。在东路幽州军所有将领中,以他的年龄最大,作战经验最为丰富。而最后只有他逃了回来,这份责任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
虎贲铁骑在幽州盘踞了这么多年,几乎每位高级将领身后都站立着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众人误会的话,秦家有可能被连根拔起。
“其他人都战死了,你怎么有脸一个人回来!”老长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给了自家兄弟两记耳光。虎贲铁骑中没有弱者的位置,秦济更应该和别人一样战死,而不该回来报信。虽然他带回来的消息可以让大军早做防备,但对于家族而言,其行为无疑是一种背叛。
秦济的脸立刻肿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低声回应:“姓李让我必须活着把话给罗公带到,否则他就不再管俘虏死活。秦某无惧一死,但不敢辜负了大帅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过来的轻蔑目光立刻被焦虑和哀伤所取代。大伙再顾不上指责秦济贪生怕死了。如果没有他忍辱负重回来替敌人传话,天知道被俘虏的幽州子弟会落到什么下场!姓李的对他麾下的将士和百姓虽然很和气,对待敌人却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辽东之战,此子将高句丽数百里江山蹂躏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门关一战,据说落在他手里的突厥狼骑最后没有一个得以生还。
“姓李的让你带回了什么话?”幽州大总管罗艺目光从秦济破碎的铠甲上扫过,问话的声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对方为什么放秦济回来。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示威举动。李某人试图通过这个软蛋之口,告诉幽州将士,他手里有一伙奇货可居的人质!而按秦济刚才汇报的情况估算,扣除已经阵亡者,目前被李贼仲坚所俘虏的幽州兵马至少还有一万五、六千之众。这其中很多将领都是老将军们的后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
秦济低着头,血珠和汗珠同时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罗艺的话,却无法找到一个不激怒大伙的说辞。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横,咬着牙禀告,“回,回大帅。李,李贼说,他说,他说博陵军不日即将渡过矩马河,与将军会猎于幽州。幽州的麦子熟得晚,请将军不要担心他军粮不足!”
果然,话音刚落,已经有几个将领同时跳了起来。“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将愿意领一支兵马杀到河间去,救出所有弟兄!”鹰扬郎将卢矩大步走到罗艺面前,躬身请命。
“对,咱们直接杀回涿郡,堵在矩马河边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让挥舞着手臂,唯恐别人看不见自己对幽州的忠诚。
“姓李的几乎,几乎,没,没受什么损失!”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秦济索性实话实说。“少帅也没犯什么错,只是,只是对方老谋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嚣声瞬间被这瓢冷水所泼熄。虽然秦济的话令人愤恨,但所有将领都不得不承认卢、曹两人的想法过于自不量力。连幽州军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将领罗成都被李旭轻易击溃,实力还不如罗成的人送上门去,岂不是白白让对方抓到更多的俘虏?
“唉!”罗艺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壮武将军刘义方正沉寂在丧子之痛的哀伤中,晶亮的眼泪滚满了胡须。怀化中郎将范恒大双手捂着脸,身体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只有老长史秦雍的表现还算镇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后,他走到罗艺面前,躬身建议:“禀主公,属下以为,李贼一时半会儿打不破蓟县城,当下之计,与其回军与他相争,不如抓紧时间攻破易县,生擒吕钦和刘弘基!”
“对,生擒吕钦和刘弘基!”大帐之中群情激昂,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秦雍的建议有可行之处。易县守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连日来,从城头上砸下的滚木都带着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临时赶制出来的。等守军将城内房梁拆无可拆时,幽州战旗可轻松地插上城头。
更关键的一点是,眼下幽州军手里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与敌人交易。他们必须进口抓到一批数量与自家俘虏相等的博陵将士。否则,谁也甭想再见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帅不愿以属下的血污刀。秦某愿意赶往阵前,做攻城先锋!”跪在地上的秦济也重重地向罗艺扣了个头,请求。
“嗯!”罗艺手捋胡须,低声沉吟。作为一方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个建议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处在老长史秦雍那个位置,却只能如是选择。战死和被俘者中没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军言和,就是对其余将领的出卖。
而李仲坚的最高明之处便是刻意将罗成放走。在自家儿子安全而部将的儿子或者战死或者被俘的情况下,接下来无论选择战与不战,对罗艺而言都会后患无穷。
姓李的“光棍儿”已经开始兑现他当日的威胁,罗艺可以将博陵砸烂,他也可以砸烂幽州。大伙顶多一拍两散,谁也笑不到最后…….
“大帅,末将以为,尽早回师与李贼言和为好!他肯放秦长史回来报信,又没有追杀少将军,应该是不想双方把仇结得太深。”正当罗艺犹豫不绝的时候,壮武将军刘义方擦去脸上的泪,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建议。
与罗家一样,刘家的人丁也非常单薄。刘德馨是唯一的嫡出,并且自幼被当作整个家族的希望来培养。如果能有击败博陵军的机会,刘义方恨不能亲手将李旭抓过来,千刀万剐。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时候,倘若蓟县被攻破,幽州军将像当年的八千西楚健儿一样无家可归。
四面楚歌这种老套的战术,姓李的肯定知道,并且绝对不吝试上一试!
“大帅,你,你就听刘将军一句吧!”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走到刘义方身边,哽咽着劝告。
“范将军、刘将军,罗某知道你们的想得周到。但现在,咱们先把情况弄清楚!”罗艺感动地弯下腰,向两位心腹爱将施礼。“如果已经没有取胜之机,罗某绝不逞一时之快。如果将来能给两位侄儿报仇,罗某会亲自提刀…….”
说到这,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范、刘两位将军却将个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后面,此番高义,不由得他不敬重。
“将来若有机会,秦某也愿意为几位贤侄报仇!”秦济抓住机会,赶紧表白。
“你先站起来吧。来人,打盆水来给秦长史洗洗脸!”罗艺又叹了口气,命令。
“谢大帅不杀之恩!”秦济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头及地。他是被李旭逼着回来给罗艺送信的。事实上,他宁愿去做俘虏,也不想担任这个差事。但恶鬼一样的敌将用刀逼着他跨上了战马,并且让他再也没勇气回头。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军和博陵军再来一场战争,秦济宁愿躲得远远的。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前途,放弃家族事业的继承权,也不想在面对那个姓李的恶棍。永远也不想。
取得了几位肱股老将的支持后,罗艺开始着手布置回军事宜。眼下第一要务不是跟敌人争一时意气,而是确保博陵军不渡过桑干河,突入幽州老巢。东线兵马全军覆没后,战局主动权已经被对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军不但要抢在李旭北进之前挡在他必经之路上,而且要随时提防吕钦从易县追上来,给大伙背上再捅一刀。
为了撤退得更从容些,罗艺将拔营时间安排在了后半夜。在将士们分头去做准备这段空闲时间内,他又把几位肱股老将和兵败归来的秦济召集到自己的别帐,从头咨询河间之战的具体经过
“你跟我说一说战斗的详细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成儿到底怎么输掉的,你下午不是说,他没犯什么重大失误么?”看着满脸忐忑的长史秦济,罗艺尽量和气地命令。
“开始的时候,我等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赵子铭……”秦济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开始。这会不会让大帅觉得自己是在推卸责任?他有些害怕,心脏像小鼓一样敲个不停。
“唉!你继续说,不用给老夫留颜面!”罗艺叹了口气,脾气突然变得极为柔和。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得承认幽州军事先在战略上准备不足。从一开始,大伙就坚信李旭已经阵亡,所以整个东线就没有派任何老将坐镇。当李旭采用了避实就虚策略时,整个战场的薄弱环节立刻被其抓到。
“李贼渡过滹沱河后,第一天便强行军六十多里,杀到了距离束城不到三十里的葫芦谷。少帅和大伙商量的了一下,决定派……”秦济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刘义方和范恒大两位老将军,犹豫着说道。
“舆图!”罗艺冲着亲信用力挥手,命令。
几名文职幕僚赶紧从一大堆舆图中将有关河间郡的那张翻出来,七手八脚摆在罗艺面前。专为大隋军用的地图画得很详细,但葫芦谷却依旧只用了两根蚯蚓般的曲线和三个文字表示,根本无法看清楚其具体形状。
“那地方据说是个喇叭口型,越向里边越窄!”见罗艺等人眉头紧皱,秦济赶紧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合盘托出。“当时李贼在谷口靠里一点的半山坡上扎营,贴近谷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带,折成山谷的两翼。“少帅和大伙认为姓李的远来疲敝,就派了沈炯将军带领两千兵马去…….”
“胡闹!”范仲谋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秦济的陈述。“对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将军,会不防备你们这些小伎俩么?轻敌大意,轻敌大意,死有余辜!”
说到死字,他的眼圈又开始发红。饶是打了半辈子仗,见惯了血流五步,当轮到自己的亲人丧生时,没人能依旧保持心态冷静。
“不是去劫营,只是去骚扰!少将军想让姓李的睡不安宁。我等已经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派人去平舒和鲁城传令,让两地守军尽快向束城靠拢!”秦济不认为罗成和自己是因为骄傲导致了失败,提高了声音辩解。当时的真正情况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视了那个姓李的到来的消息。在他的记忆中,从没看到少将军罗成对任何一个敌手如此小心。
“的确重视了。但还心存一战成名的侥幸!”刘义方叹了口气,直言。如果当时他在罗成的位置,绝对会不求取胜,但求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可他的年龄已经接近半百,而罗成只是个弱冠少年。
双方的年龄和阅历不同,导致应对的策略不同。遇到实力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刘义方、范仲谋这些沙场老将会不求完胜,先求不败。而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们则会想尽一切办法击倒对手,就此来证明自己的本领。
所以,罗成的反应一点也不能算错。错的只是运气,是运气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军都未必愿意遇到的敌手。是运气伤害了他的自尊,导致他兵败后不敢回头!
“我们…….”秦济被训得脸上发烧,畏缩地看着罗艺,等待对方的指示。
“算了,让他继续说吧!”幽州大总管罗艺也叹了口气,低声命令。“沈炯肯定全军覆没了,这种地形”他向摆在桌案上板带指了指。“进去容易,被人从后边一堵,便成了闷锅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烂。”
“大帅明鉴!末将,末将等当时已经尽力了!”秦济非常难堪地低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算了,你继续说吧!”罗艺又叹息了一声,重复命令。
“是!”秦济低声答应,“第二天,外边传来沈炯被俘的消息。敌军趁机兵临城下,少将军闭门不战!”
“应该出城一搏,即便败了,也能从容退回城里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带的即便是两千多只鸭子,他们也得抓上小半宿。赶到城下时,正值筋疲力尽时候!”
“秦兄不要生气。其实即便换了你我在场,听闻夜袭的部队全军尽墨,信心也必将受到打击,不再想对方会不会是虚张声势!”刘义方轻轻摇头,劝阻。
“唉!”秦雍长叹一声,满脸遗憾。接下来的战斗经过已经没必要听了,仅仅通过开头的两次接触,幽州将领和博陵将领之间的差距已经完全暴露。他们绝对不是李仲坚的对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结局也不会相差许多。罗艺想了解战争的详细过程,无非是希望东路幽州军被击败的同时,也给博陵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那样,从易县撤下去后,虎贲铁骑还有机会对李旭所部进行一次突然打击。而河间之战的最可能的结果却是,幽州兵马全军覆没,博陵兵马只伤到了皮毛!
“大伙都觉得需要谨慎,所以没有领兵出城迎战。并且在城头点起了狼烟,以便撤回来的弟兄们能及时警觉,别被姓李的钻了空子。结果,平舒和鲁城的守军却没有及时赶回!”秦济的脸色越来越红,几乎有血从皮肤下渗出来。敌军虚张声势的伎俩,他和罗成也看出来了。但当他们看出来时,敌军已经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这是攻心战!”罗艺叹息着想。如果他与李旭易地而处,在渡过滹沱河的同时,肯定会派遣轻骑迂回到束城附近,将城内的信使出来一个捉一个。这样,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军向罗成所在位置集结,而且能同时给三个地方的守军制造慌乱。
但他不想再打断秦济的叙述,只希望能心平气和地将整个战斗过程听完。‘成儿的确没犯什么错,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罗艺暗自懊悔。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尽职一些,考虑得更长远一些,早在两年前就应该把儿子放到草原上,让他跟着步将军一道与突厥狼骑周旋。老鹰羽翼下的雏鹰最安全,可是离开了父辈的视线范围,它就可能从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敌军先后两次佯攻。接着便向北而走,少将军唯恐前来驰援的弟兄们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领军出城接应。末将带领三千士卒于城中坚守,本以为少将军能很快赶回来,结果两个多时辰后,敌军便将束城紧紧包围!”秦济垂下头,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恐慌。他非常不愿意回想起那次战斗。对所有留在束城的将士来说,那简直是场恶梦。敌军从四面攻打,而自家非但没有援军,主帅也音信全无。
“天刚黑,东城墙下有一队援军打着火把从敌军背后冲入战场,将他们杀退。防卫那一侧城墙的崔将军已经连续两天一夜没合过眼,疲惫至极,顾不上分辩对方身份,就命人打开了城门!”
打开城门后,一切就结束了。被“援军”杀“死”的敌人全从地上爬了起来,尾随着“援军”冲进了束城,他们逢将便砍,见兵就杀。顷刻之间夺取了整个县城。崔怀胜被俘,卢省身战死,赵全忠自杀。当敌将举着罗成的帅旗走到西城望楼下的时候,秦济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
“这么说,你没亲眼看到过少帅脱离险境?”带着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刘义方低声追问。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将领都证明说少帅没有战死。少帅被他们击败后,先想返回束城,发现束城被围,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济想了想,回应。“我相信姓李的不会骗人。他已经没有必要骗我!”
“他的确没有必要骗你!”罗艺恨得咬牙切齿。“这正是李仲坚的高明之处,他故意放成儿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窦建德手中。然后老夫南下找窦建德的麻烦,他刚好坐山观虎斗!”
“刘将军和范将军都战死了。姓李的收敛了他们两个的遗体,以将军之礼葬于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范、刘两位老将军那失望的目光,秦济低声补充。
这倒是一个出乎人预料的答案。像刘德馨和范仲谋这样的中级军官战死后,人头刚好可以拿来四下传递,一方面借此打击幽州军的士气,另一方面可以增长博陵军的声威。
尊重你的敌人,哪怕是恨之入骨。这是古之名将才有的胸怀,李旭这样做,更充分证明了他为人光明磊落。当然,不排除此举有沽名钓誉的可能,但是,至少这样做不会让幽州和博陵两家之间的仇恨变得更深。
“大将军,咱们还是和李贼言和吧!”刘义方红着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样强忍悲伤的范恒大,重新提起下午时他曾经在众人面前提出的建议。
“你们两个的心思,罗某都懂!”罗艺叹息着推开河间地图,将涿郡的地图摆在了众人面前。“子义,恒大,你们两个今天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罗某永远不会忘记。但眼下战局的主动权已经不在咱们手里。即便言和,咱们手里也没多少筹码和李旭交换!”
他将手指向涞水、桑干水与矩马河围起来的数百里平原上,“这一带是咱们幽州南下的门户,好不容易才夺下来,如果言和,李旭必然会将其要回去。归还了固安、涿县和良乡,咱们下次南进,就只能绕走璐水以东。不将这几个地方归还给他,姓李已经占了上风,岂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们未必能扳回局面!”刘义方沉吟了片刻,低声分析。“东线战败的消息传开后,定然会给我方士气造成巨大打击。而我等转头去攻李旭,后路便卖给了吕钦。若是分兵两路作战,除了大帅您本人之外,末将不知道谁还是李某人的敌手!”
“子义,莫非你也不敢与李旭一战?”罗艺动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爱将的脸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将眼下已经乱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乱之时,也未必能对付得了姓李的。”刘子义点点头,两眼坦然地与主帅相对。“如果将军想让末将领兵断后,顶住吕钦和刘弘基,您亲自率领虎贲铁骑去和李旭交手,末将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可万一他把窦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们还有机会翻身么?”
“的确,李旭只要把河间的肥肉割一两块丢给窦建德,足够让他动心!”范仲谋的话听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坠。
眼下正是其他势力介入战局的最佳时机。而任何力量加入进来,都会帮助“道义”上有着天然优势,军力上也暂时占据了上风的博陵军。这倒不是因为李旭的人脉有多么广,而是因为付最小代价收获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职也认为,咱们应该与博陵军议和!”大部分时间都在旁听的老长史秦雍走到舆图前,低声附和刘、范两位的意见。“但卑职不认为咱们手中没筹码跟李旭交换,他那个人一向没什么野心!”
“不是没有野心,是没有实力。人只有实力到达一定程度,野心才会显现出来!”罗艺摇头,苦笑。
他自认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曾经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颗被剥了壳的鸡蛋……
“他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将幽州生吞下去的实力,否则也不会放少将军南下!”秦雍摇了摇头,否认了罗艺的悲观看法。“卑职以为,他放少将军南下,就是在窦建德和幽州之间制造麻烦。而如果他有实力吞并幽州,自然也不愿意再多个人前来分羹。至于窦建德,此人也未必愿意跟咱们把仇结得太死,即便不对少将军以礼相待,至少也不会让少将军在自家地盘上出了差错!”
“是么?”罗艺皱紧眉头,追问。这也许是他一天来听到最令人欣慰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
“应该如此。卑职见过一种胡凳,只有三条腿,却和四条腿的一样稳当。对于整个河北而言,咱们幽州是一条腿、博陵是第二条,窦建德是第三条。任何一条太强了,都会打破局势的平衡。先前窦建德帮助李旭对付咱们,是因为咱们实力最强。眼下强弱之势互转,咱们怕窦建德进入幽州,窦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后,转头攻击他!只要咱们幽州的使节能抢先一步与窦建德达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说思路越流畅,转眼功夫已经把三方之间的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罗艺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居然需要求一伙蟊贼帮忙!”罗艺大声长叹,声音听上去无比落寞。
“大将军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刘义方正色劝谏。
“你们说,我手里有什么东西能让窦建德看得上眼?”虽然不情愿,罗艺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名分!还有土地!”秦雍快速给出答案。“窦建德现在急需要摆脱强盗身份。您以幽州大总管身份推举他掌管河间,想必他非常乐意接受!至于河间的土地,他能抢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家伙也不肯支持咱们!”
“那我以什么筹码向李旭言和?”罗艺叹了口气,又问。到了眼下这般田地,他依然不愿意舍弃位于桑干河南岸那几个已经到手的县城。更不想舍弃南下问鼎逐鹿的机会。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喘息,一点点时间去重整旗鼓。待幽州军从这次打击下恢复过来,整个河北依旧将在虎贲铁骑的脚下颤抖。
作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罗艺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舆图上找到怀戎和历阳山所在,低声道:“薛家父子原来占据的这块地方,虽然很贫瘠,但是也属于涿郡。刘武周和突厥人都对那里虎视眈眈,咱们与其握在手里生祸,不如转给别人。”
他无须把话说得太明白,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如果突厥人趁虚进攻中原的话,取道怀戎将是一条相当合适的选择。多年来,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为突破口南下牧马,就是因为忌惮虎贲铁骑的存在。
如果虎贲铁骑袖手旁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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