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虽然表现出一幅若有所悟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对对战术的理解与李旭所言却截然不同。旭子用兵素来侧重于取势,厚积而薄发,一旦成功则如沸汤泼雪。而站被李世民一手挖掘出来勇将侯君集则乐于行险。在他眼里,恐怕罗艺兵出塞上和一阵风趁火打劫的消息,都为旭子刻意放出的虚招,目的只是令部族联军不战自乱。
但无论从正奇哪个角度来理解,李旭的计策都稳妥可行。与屈突通互为犄角,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另一方面,还非常容易让塞上联军以为更多的勤王兵马正源源不断地赶来,随时将于他们的背后发起进攻。
“诸胡联军人数虽众,却非一个整体。所以,在确保陛下安全的情况下,对峙的时间越长,对咱们越有利。”旭子想了想,继续总结,“所以咱们要么不战,若战,定要打得他们五年之内不敢南窥!”
‘半年不见,仲坚的用兵之道居然精进如斯!’独孤林在心中暗自感慨,同时也感到一种隐隐约约地遗憾。相比之下,在这大半年来一直挣扎于官场漩涡之中的自己,日子简直可以用“浑浑噩噩”四个字来形容。
“此计甚为稳妥,咱们大隋男儿,不应学那些塞外蛮夷,把所有的胜利都寄托到一头牲畜身上!”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态,用一种平和且坚定的声音说道。“具体进军细节,还得劳烦诸君一同谋划!”
“好说,好说,都是为国效力,还分什么彼此!”秦叔宝拱了拱手,回应。
“撒播消息的事情,就交给我的飞虎军。这次同来的弟兄中不少人老家都是灵武的,突厥话说得很流畅!”李世民也挺直了身体,拱手表态。
三个最有影响力的将领都先后对李旭的计策表示了支持,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大伙抛开此前的分歧,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具体执行细节补充完整。经过近大半个时辰绸缪后,一个非常庞大,但切实可行的作战方略终于摆到了众人面前。
李旭、独孤林、秦叔宝和李世民四个人商议着,将各项任务一一分派下去。尚未入城的云定兴老将军的‘德高望重’,所以大伙还是将虚张声势和押送辎重的重担交给了他。李家的飞虎军熟悉塞外兵马的作战方式,所以被分拆成小股。一部分装扮成边地的马贼,四下攻击那些已经落入塞外胡人之手,并且疏于防范的边地城市。另一部潜入更远的桑干河流域,在那一带散发草原各部老巢被罗艺和刘季真二人劫掠的消息。
旭子从云定兴麾下挑选出来的边军精骑依旧担任明天进军的主力。齐郡子弟和崞县兵马则组成左右两翼,分别由独孤林和罗士信率领,与旭子所部兵马呈品字型,相互照应着向前推进。
“叔宝兄腿上不方便,所以就暂且留在崞县,指挥剩下的兵马守城。我会向齐王禀明情况,请他将全城防务交给你主持!”独孤林看了看秦叔宝缠满白葛的小腿,低声建议道。
“你们几个尽管放心,只要我活着,大伙的后路一定丢不了!”秦叔宝非常大度,笑着接过独孤林递过来的印信。“城中诸位大人那边,我可能不太擅长跟他们相处!”
朝廷的高官们不会看得起一个来自地方的低级将领,虽然他们的安全依赖于对方的保护。“我把张公谨留下,安抚诸位大人的事情尽管交给他!”独孤林想了想,决定。“公谨,你留下辅佐秦二哥,除军务之外,尽量别叫任何人来烦他!”
“遵命!”张公谨非常愉悦地向独孤林抱了抱拳,“有机会秦大人讨教,荣幸之致!”
“你莫光说嘴,耽误了事情,大伙饶不了你!”独孤林笑着‘威胁’了一句,然后将头转向众人:“弟兄们可以去准备了,记得别耽误了中午的接风宴!”
领到任务的诸将纷纷退下,大堂内渐渐变得安静。片刻之后,独孤林身边就只剩下了李旭、罗士信、李世民和秦叔宝,几个核心人物围成个圈子,一边饮茶休息,一边反复斟酌行动的每一步细节。
众寡悬殊,他们不敢出一丝纰漏。特别是在这种风雨飘摇时刻,一旦这场战役失败,可能半个中原都要生灵涂炭。
“早上我曾看见,很多部族武士对白狼跪地叩拜!”片刻后,秦叔宝目光再次转向甘罗,低声追问。“它在牧人心中的地位很崇高么?好像不用亚于那名可汗?”
“突厥人以狼为尊,在他们的传说中,白狼是神明的使者!”对秦叔宝腿上的伤,旭子依然有些内疚。“突厥王庭和咱们中原的朝廷不一样。大汗之下还有很多小可汗,每名小可汗统帅若干部落,每个部落还有自己的埃斤、吐屯。有些部族武士未必肯服从阿史那骨托鲁的命令,却决不会冒犯神使!”
“怪不得这怪物身上霸气十足!”听到这,罗士信用挑衅的目光看了一眼甘罗,“原来是受人跪拜惯了的!”
后者则以一道凌厉的目光相回应,仿佛能听懂罗士信所说的每一个字。“凶什么凶,再凶我就让人不给你肉吃!”罗士信挤眉弄眼。甘罗不屑地扭转头,目光径直看向了窗外。
“呵呵,还挺狂,改天我掏一窝母狼来,看你还狂不狂得起来!”罗士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冲着甘罗的背影龇牙咧嘴。
“找一只配上它的母狼可不太容易。当年我带人掏了上百只狼窝,都没找到一只毛色纯白的!”李世民接过罗士信的话头,笑着说道。
说到这,他将头又看向旭子,嘴角挂着笑,眼神中却带上了几分温暖。“况且狼崽很难养,通常离开窝没几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依我看仲坚兄和甘罗的机缘是天定的,别人求也求不来!”
这句话是李婉儿亲口说的。当年在怀远镇时第一次听刘弘基说起李旭的狼,她就和世民私下决定自家也要养一头。但从旭子第一次出征时开始一直找到他彻底脱离李家,婉儿和世民两个都没能找到毛色纯白的狼崽。
“如果那么好找的话,恐怕每个突厥可汗都要养上一头了。”亲眼目睹过甘罗作战时声威的独孤林也笑着插言,“作战时可以顶一员猛将,平时又能帮助他稳定部族!”
“所以我认为阿史那骨托鲁肯定舍不得甘罗离开。对于他来说,甘罗不仅仅是一匹狼!”秦叔宝点点头,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岔回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来。
甘罗站直身体,耳朵不停地转动。它的目光被窗外的远山所吸引,那些已经焚毁的树林虽然看上去很破败,但最深处却孕育着勃勃生机。动物的本能令它喜欢旷野更甚于喜欢城市,况且在城市中,它感受到的不完全是友好。
“他若领兵来抢甘罗更好,咱们刚好找机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罗士信立刻站起了身,大声表明自己的态度。虽然甘罗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在内心深处,他却着实喜欢上了这头通灵性的大家伙。如果有人敢威胁到甘罗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槊。
“他与联军主力脱离,咱们的确可以于之一战!”李世民做擦拳抹掌状,响应罗士信的号召。他听明白了秦叔宝想表达什么意思,那的确是个老成可行的建议。但最后的决定权在李旭,唐府二公子没必要惹自家的盟友不快。
旭子轻轻咧了咧嘴,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话。缓缓地站起身,他又来到甘罗身边,用手掌感受着狼毛的温暖。塞上的秋风已经有些冷了,轻易地就可以吹透甲胄。唯有手指所及之处,还带着淡淡的温暖。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甘罗回过头,目光再度和旭子相对。纯净,深邃,一如多年前的秋日。而旭子却已经不是当年的旭子了,脸上的胡须和目光中的风霜见证了成熟。
“二哥,仲坚刚和甘罗团聚!”独孤林有些于心不忍,低声抗议。
“仲坚,我只是建议!”秦叔宝趔趄着站起身,走到李旭背后说道。
“咱们必须不能保证突厥人也讲信誉!”旭子背对着所有人轻轻摇头,然后慢慢转过身,带着甘罗走向屋门。
众人全部将目光投向秦叔宝,有人在心中叹服,有人在心中抱怨。但大伙谁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达出来。大敌当前,他们必须维护一个所有人齐心协力的表象。
就在大伙面面相觑时,已经走到门边的旭子笑着回过头,给了大伙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我会斟酌!甘罗虽然被我养大,但不属于我!”。
然后他快速迈开双腿,追上甘罗已经走远的脚步。绚丽的秋日下,他们两个几乎成为一体,形影相随。
阿史那骨托鲁来得远比大伙预料中的快,几乎是在云定兴的兵马刚刚从南门入城,守卫北侧城墙的士卒就已经看到了代表着突厥可汗的狼头大纛。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阿史那骨托鲁只带了二十几个护卫。并且远远地便停下了战马,以示其此行并非为了作战。
“你说什么,他只带了二十几个人,难道不怕咱们冲出去将他乱刀砍了么?”独孤林无法相信张公谨送来的消息,瞪大了眼睛追问。
“的确只有二十余骑,更远处有些烟尘,但停在了五里之外。他点名请李将军出城叙话。”张公谨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所见所闻,给出一个肯定答案“其中好像有一个是女人,用薄纱蒙着脸!”
‘是陶阔脱丝!’旭子快速站起身,心中仿佛有重锤砸落。阿史那骨托鲁知道采取什么手段最有效,所以他不顾自己的颜面。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李旭,有人脸上写满惊诧,也有人面带微笑。女人上战场,在中原人看来绝对新鲜。带着女人来和敌军将领叙话,难道他想用美女来交换银狼王么?
“我出城去见他!”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旭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该来的终究逃不掉,他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刻。陶阔脱丝怎么样了,她现在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开心任性。忽然间,旭子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但与此同时,一刚一柔两个身影硬生生挤过来,挡住他心内陶阔脱丝的影子。
是萁儿和二丫,一个温柔如水,一个炙烈如火。沐浴在水与火的温柔下,旭子的心慢慢地不再感到痛。那些陈年旧伤早已经被抚平,虽然留下了个疤,却再也不可能滴血。
‘坏了,那女人是仲坚的老相好!’曾经阅遍花丛的罗士信见李旭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立刻觉察出其中原委。‘怪不得秦二哥也不赞成旭子带甘罗去冲锋陷阵。若是和旧日红粉知己重逢,以仲坚的性子,还真不忍心举起刀!’
“我陪仲坚去会他一会!”一边转着鬼心思,罗士信一边嚷嚷。长身站起,他以最快速度顶盔贯甲。
此刻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不止他一个,李世民、张江、长孙无忌等人都跃跃欲试,就连目前职位最高的独孤林,也忍不住想亲自出城查看一下究竟。但他们的好意都被旭子拒绝了,“我带着甘罗出去就行,就在咱们的城门口,谅他们不敢造次!”
手中有黑刀,身边有甘罗,胯下有战马,二十几个敌人的确不能拿旭子怎么样。罗士信用求援般的目光看向秦叔宝宝,后者却只对他轻轻地摇头。“唉,没劲!”得不到支持的罗士信将头盔向桌子上重重一摔,叹道。
“你若愿意,可在城头替我观敌掠阵!”旭子又笑了笑,说道。
“当然可以!”罗士信闻听旭子松口,浑身上下立刻又恢复了活力。“你莫着急走,我去找把三石半的强弓来!”
“就你的箭法!”众人都被罗士信没头没脑的样子逗得放声大笑,一同打趣道。旭子所说的的确是个折中的好办法,既能满足大伙的好奇心,又不至于被突厥人小瞧了。稍做收拾后,大伙簌拥着李旭和甘罗来到北门口。独孤林先命人给旭子打开城门,又布置了三十多名骑兵在门洞内,待一切安排停当后才陪同其他人一道走上了敌楼。
秋天的阳光很亮,给城外的风景平添几分明媚。碧蓝碧蓝的苍天下,旭子带着堆雪般的甘罗,缓缓离开城门。阿史那骨托鲁的人距离城墙有一段距离,仿佛刻意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自己的说话。同时,为了让城里人放心,见到李旭单人独骑前来会面,这个手握重兵的突厥可汗立刻命麾下的侍卫向远处退开去。
所有人都听命退开,包括脸上掩着一片淡蓝色面纱的陶阔脱丝。旭子从身影上可以清楚地分辩出面纱后的人就是当日那个曾经与自己相伴在草原上,把笑声撒遍月牙湖畔各个角落的陶阔脱丝。几年不见,她的身材比原来又高了些,也更显妖娆。如果说在旭子眼里当年的陶阔脱丝就是一串略带青涩的鸽子花,现在的她就如同一树盛开的山杜鹃,换了一种风格,但同样美丽得令头顶的日光刹那间失去颜色。
甘罗也发现了自己的女主人,欢快地向前跑了几步,猛然又停住,回过头来眼巴巴地征询男主人的意见。“去吧”对着甘罗渴望的眼神,旭子笑着说道。然后,他看见一道白亮的闪电跨过黑色的旷野,牵引着自己的视线跑到陶阔脱丝脚下。
“甘罗!”陶阔脱丝跳下马,像当年一样热烈地和白狼拥抱。在与对方接触的一瞬间,她的纱巾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洁净,充满喜悦和兴奋的脸。
“坏了,连话都没说就被人家将狼骗走了。这小子,一点定力都没有!”把城外一切看在眼里的罗士信气得直砸城墙,“早知道对方使美人计,咱们就不该让仲坚出来。要是阿史那臭骨头现在把马头一拨……”
“仲坚兄刚好在背后射他。一百步内,你看见谁逃过脱仲坚兄的雕翎了么?”独孤林对李旭远比罗士信等人有信心,微笑着说道。“你看,仲坚兄的弓囊和箭袋的角度,和他平时携带的位置绝对不一样!”
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儿的众人手打凉棚看去,果然发现旭子的弓和箭都摆在马鞍后一个极其容是拿到手的位置。“对,他当天射李密就是这么摆的。姓李的那傻子还自以为聪明,结果被仲坚从背后一箭射下马,弄得瘸腿毁脸,现在都没法见人!”罗士信恍然大悟,将捶墙的手收回来,改为抚掌庆贺。
他们听不见旭子在跟阿史那骨托鲁说什么,但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议论声被对方听到。特别是罗士信,简直唯恐天下不乱。“如果仲坚兄这时候把阿史那臭骨头射死了,能不能将那女子和狼一并带回来。”他突然发现这个主意绝妙无比,离城门这么近,以李旭的身手和黑风的脚力,绝对可以在更远处担任警戒的大军做出反应反应之前,平安地撤回崞县。
“士信,别光顾着胡闹,仔细看阿史那骨托鲁可汗在干什么?”秦叔宝对罗士信所提没有品味的建议约略有些不屑,指了指城下,命令。
罗士信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和大伙一同观望城下的事态。‘阿史那臭骨头’他不愿意称对方全名,所以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外号来以示轻蔑,‘阿史那臭骨头在和仲坚兄争执,看样子银狼他想要,老婆也舍不得!’心中悄悄嘀咕着,罗士信将长箭搭上强弓。
在一旁观望的突厥侍卫也做出了反应,抽出弯刀,向空着晃动示威。但他们都被那个带着狼的女人喝住了,没人敢上前给自家可汗帮忙。罗士信从城头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阿史那骨托鲁的手臂比比划划,好像很着急,但又不敢真的与李旭打上一架,模样非常狼狈。
“…八万大军…”风隐隐地把远处的争吵声送上城头,臭骨头居然操着一口很地道的中原话,勾得人心里愈发痒痒。罗士信能猜测到,阿史那臭骨头试图威胁李旭。但旭子的表现一直很平和,无论对方如何张牙舞爪,右臂始终虚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好整以暇。
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和陶阔脱丝重逢的样子,每一次,旭子的心绪都翻滚如潮。但真正见了面,他却发现所谓的心神激荡只发生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今天这一刻,自己心里很安宁,就像没风天气里的湖水。所有涟漪只出现在石子落入的一瞬间,涟漪散开后,转瞬就波澜不兴。
“其实萁儿长得和她一点都不像!”听着阿史那骨托鲁毫无意义的威胁,旭子心中慢慢得出离题万里的结论。所谓相似,也许就是初次见面时那种感觉而已。陶阔脱丝是陶阔脱丝,萁儿是萁儿,彼此之间几乎没有重合之处。
他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过去遗憾早已飘散如烟,如今记得的,只有那些成长过程中的快乐。当年草原上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子和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女孩,早已和草原上的年年开放又年年枯萎的野花一样成为记忆里的风景。也许偶尔有一簇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当年的那朵。
只要握在掌心,感受到幸福,又何必是当年那朵花,那个人呢?旭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下的,但他知道不是现在。现在,他感觉到秋天的阳光,每一缕都充满希望。那是只能与最亲密的人分享的快乐,没经历过的人感觉不到。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陶阔脱丝,看见对方正在和甘罗嬉戏,一人一狼如同胞姐弟般,打打闹闹,亲密无间。跟陶阔脱丝在一起,甘罗是快乐的。但战场上的甘罗不是,虽然在两军阵前,它的模样很凶。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张牙舞爪半晌后,阿史那骨托鲁气急败坏地问道。发现旭子的目光偏离了方向,他警惕地回头看向陶阔脱丝,“不行,绝对不行!不可以,陶阔脱丝是我的,绝对不能用来交换!”
“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陶阔脱丝!”仿佛很满意对方的最后一刻的表现,旭子说话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你必须单独撤军,带着你麾下的狼骑和大漠东面归你管辖的那些部落退出中原!”他的口气很坚定,根本不容对方讨价还价。“待其他突厥人也撤军后,你请契丹羽棱部的人到雁门关来接回甘罗。谁能接得走它,你的可墩知道!”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刀法和骑术没有把握,阿史那骨托鲁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用弯刀,不,用马蹄将自己面前这名不知道好歹的中原人跺成一堆肉酱。他刚才苦口婆心的说了那么半天,甚至代表阿史那家族提出了扶植对方为中原霸主的条件。前提是只要他肯交出银狼王,并按兵不动。可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听明白,反而开出了一个骨托鲁根本无法接受的价钱。
被突厥人支持得中原霸主,即便不能进而称帝,至少也可以割地自立。大隋朝没有几天蹦达头了,稍有些远见的豪杰都知道这个朝廷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无数“英雄”擦拳抹掌试图取而代之,前往突厥请求支援的使者络绎不绝。那些使者奴颜婢膝,为了结成一个战略同盟,无论阿史那家族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那些中原人么,总是把自家利益看得比族群利益高一些!”目睹了无数来自中原的只会摇尾乞怜的软骨头后,阿史那家族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也更坚定了他们南下的决心。
偏偏眼前这名将军是个异类,阿史那家族将如此优厚的条件主动送上门,他非但没有接受,反而漫天要起价来!
“带着东塞诸部先行撤离,一个月后再派契丹羽棱部的王妃前来接回甘罗!”这怎么可能?那意味着包括阿史那骨托鲁本部在内的东塞诸胡从此始毕可汗决裂,并且他们还不能保证届时隋人会如约送还银狼。
“你,你这是讹诈?”喘了半天粗气,骨托鲁才从牙齿缝隙中挤出这样一句。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将甘罗抢走,但妻子临来之前曾经提醒过,“附离是当年月牙湖畔最好的弓箭手,苏啜部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阿斯蓝!”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骨托鲁从妻子眼中看到了一抹忧伤。就像二人刚刚成亲时的那段日子一样,妻子眼中的忧伤总是令骨托鲁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隐约听说过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边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一想到妻子当时的眼神,骨托鲁心中就说不出的难受。陶阔脱丝终究跟着他来了,帮助他讨要关系到家族兴衰的圣物。陶阔脱丝很注意自己丈夫的颜面,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向对面的中原人看上一眼。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甘罗,温柔而专注,一如她刚刚嫁入突厥的那几个月。
“这不是讹诈,骨托鲁设,你根本没有足够的东西与我交换。你刚才所说那四十万大军,是始毕可汗麾下的。你刚才说对我的扶植,也是整个阿史那家族的。而甘罗最后是交给她”旭子笑着向陶阔脱丝扬扬下巴,“不是阿史那家族。当然,一个月后如果你希望我把甘罗奉献到始毕可汗面前的话,我乐于从命!”
“你,你没有半点诚意!”骨托鲁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头发根几乎都要竖了起来。‘该死的汉人,他居然对阿史那家族内部的事情了解得这样清楚!’除了在心中咒骂之外,骨托鲁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合适的言辞反击。他虽然也号称可汗,但这个可汗与始毕想比,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在突厥王庭里,他的官职只是四设之一,地位类似于一方诸侯。更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地位并不安稳,如果没有妻子所陪嫁的银狼王以及东塞诸部的支持,始毕可汗早晚会向对付却禺设一样,将其从东北方草原连根拔掉。
这是阿史那家族的内部秘密,中原人很少知道。但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居然掌握得比他们的皇帝和宰相还详细!
阿史那骨托鲁愤怒地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带来的部属。‘如果趁其不备将其杀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跃上骨托鲁的心头,‘陶阔脱丝一定非常非常不开心,甚至会将银狼带走!’他能想到那样做的后果,并且,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对方握在刀柄上的右手突然攥紧。
“我不能答应!你即使把银狼王带走,不出三个月,雁门关肯定陷落。到时候我塞外联军大举南下,凭着一个小小的崞县,你根本挡住我们的战马!”猛地将头转回来,阿史那骨托鲁大声回答道。同时,他用手快速地拔出了腰刀。
外围警戒的侍卫们不顾陶阔脱丝劝阻,策马冲了过来。如果可汗大人准备用强,他们拼着将来被可墩责罚,也要上前助一臂之力。
“坏了,突厥人动粗!”站在城头的罗士信焦急万分,双臂用力,将手中的强弓拉了个满。没等他松开弓弦,几只手同时扣住了弓臂,李世民、秦叔宝、独孤林三人将罗士信夹在指头缝间的羽箭硬抢下来,扔到了城墙上。
“士信不要着急,还没到拼命的时候!”李世民笑着劝告,一点都不为眼前的形势感到紧张。
罗士信定睛细看,只见阿史那臭骨头将拔出一半的弯刀又插回了腰间。旭子一动没动,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威胁。而银狼甘罗突然暴怒起来,挡在侍卫们的战马前大声咆哮。那些可怜的草食牲畜不敢向狼口上撞,前蹄高高扬起,惊恐万状。马背上的侍卫们要么被摔了下来,要么控制着坐骑绕向远方。他们可以杀死一切挡住自己的人类,却不敢将刀尖指向神明的使者。
陶阔脱丝跑到了甘罗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它。片刻后银狼的咆哮声渐渐停止,灰头土脸的侍卫们讪讪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城上城下的目光又转向了阿史那骨托鲁和李旭,看见二人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开始了新一轮讨价还价。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了这次南下,准度了多长时间。光奶豆腐和干肉,就带了足足一万大车。况且你们大隋将领也不都像你,很多人已经跟我们暗中联络!请求我们帮忙灭掉大隋,替百姓主持公道!”
“一个轻易就出卖自己民族的人,你认为他的话可靠么?”旭子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反问。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说,两鸟择木而栖么?大隋皇帝糊涂到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阿史那骨托鲁不回答旭子的问话,继续好言相劝。“你即便救了昏君一时,救不了一世。给中原换个主人,大伙会活得更好!”
“换你们来,烧杀抢掠,把男人都杀掉,把女人都掠为奴隶,那就叫活得更好?”旭子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胸脯快速的起伏。他承认杨广不是个好皇帝,也承认大隋朝廷腐朽透顶。但是,他依然要捍卫自己的家园。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张须陀,目光变得越发明亮,声音也渐渐提高,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怒吼,“我们中原的皇帝昏不昏庸,那是我们中原人的事情。与你们外族无干。你自己看看自己的作为,你们无论打着什么借口,到了哪里带去的不是灾难!”
“我,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兵太多,不好控制!”骨托鲁居然知道脸红,讪讪地解释。
“对,你们只是无可奈何,我们的族人却要面临灭顶之灾。凭什么,就凭你长着卷曲头发和绿色眼珠?长生天在上,你们突厥王庭也是一塌糊涂,为什么不是我们进入草原,替你们主持一下公道?”
“我们这次带来的兵多!”阿史那骨托鲁又濒临爆发的边缘,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的人也不少。虎贲将军罗艺已经从安乐郡出塞,十天之内,你就能听到他的消息!”旭子冷笑着回敬,脸上的表情十分令人玩味。
“不可能,罗艺将军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一直和我们相安无事!”阿史那骨托鲁再次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但这回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向外拔刀。‘怪不得最近几日同来的奚族武士个个心神不宁,想必是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一股冷汗,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向下流,从脊柱一直流到马鞍顶。出安乐郡后,翻过燕山便是奚族的传统牧场,过了奚族的牧场便是托纥臣,前任设阿史那却禺和他二人经营了多年的老巢。
人马都披有厚甲的虎贲铁骑一直就是突厥武士心中的恶梦,即便双方正面交锋,阿史那骨托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现在从濡水到太弥河的方圆千里之间,每个部落里留下看家的全是些老弱妇孺。
“罗艺将军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但他毕竟是我汉人,血浓于水。你不入侵中原,他自然和你相安无事!看看你们在这里都做了什么,如果我带人在草原上造同样的孽,即便没进入你的领地,你会无动于衷么?”旭子接下来的话,更让阿史那骨托鲁头大三尺。
四下里全是焦土,塞上联军将雁门郡四十余城当作了杀戮和抢劫的乐园。每下一城,他们尽情地屠戮,尽情发泄。没有人想过维持一下军纪,被杀的不是他们的族人,他们犯不着为此操心。
同理,如果虎贲大将军罗艺挥师塞上,东塞诸胡也不是他们的族人。况且,由大将军杨爽训练出来的虎贲铁骑一直有着残暴之名。想想草原上处处都是黑烟的场景,阿史那骨托鲁的身体就直发软,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柔和了不少。
“罗艺将是我们突厥人的好朋友!”他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语气再度强调。这份交情是打出来的,当年罗艺跟着杨爽跟突厥人打了无数仗,直接导致了突厥分为东西两部。后来大隋和东突厥启民可汗结亲,一道击败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能有今天的辉煌,可以说与大隋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时,大隋一些边军将领也与阿史那家族的一些英雄成了朋友,私下里书信往来不断。
罗艺有不臣之心,阿史那骨托鲁对这一点很清楚。最近几年,突厥一直在向罗艺所辖的地区大量输入战马。但阿史那骨托鲁却无法保证罗艺会对联军在雁门的行为无动于衷,正如旭子所强调,罗艺将军毕竟是汉人。
一边是利害相关的‘友谊’,一边是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阿史那骨托鲁吃不准对方会选择什么。而令他感到惊恐地是,对面的隋将好像还有其他棋子隐藏在掌心,根本不止罗艺这一路。
“你可以等等看,我不勉强你!”旭子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甘罗跳出女主人的怀抱,在骨托鲁惊诧的目光中,快速跑到了黑风脚下。特勒骠无法忍受狼身上的血腥味道,不住地打响鼻抗议,旭子却不肯再迁就他,用力拉紧了缰绳。
一人,一马,一狼,静立在秋天的阳光下。阿史那骨托鲁突然发现自己很虚弱,虚弱得几乎在对方面前难以抬头。‘陶阔脱丝无法控制银狼王,附离才是真正的神选!’事实摆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退让。
“我如果单独撤军,就会成为所有突厥人的公敌。回到草原,始毕可汗肯定第一个要征讨我!”他一边擦拭掌心的冷汗,一边呻吟。“我,我不能为了一头圣狼,而出卖自己的家族!”
“你不是出卖,而是帮助!帮助家族免于灾难”旭子在马背上俯身,拍了拍甘罗的头,然后指了指陶阔脱丝。得到男主人允许的甘罗再次跑向了女主人,根本不在乎阿史那骨托鲁的脸色有多难看。
“知道刘季真这个人么?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旭子向阿史那骨托鲁示够了威,重新在马背上将身体坐正。
“你说的是一阵风?”阿史那骨托鲁愈发紧张,对方每说一句话,他心里都像被砸入了一根楔子。他突然很后悔前来跟李旭交涉,早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挥师攻城。那样虽然也可能是一场惨败,过程中却不像现在这样绝望。
“他自己说,他是呼韩邪大单于的后人。草原的真正主人!”旭子点点头,笑着抛出另一个让人闭不上嘴巴的消息。
“长生天!”阿史那骨脱鲁恨得简直想打自己嘴巴。“那个叫附离的汉人不可轻视,能不与他交锋,尽量不跟他交锋。”他记起却禺曾经的叮嘱,却明白悔之已晚。
呼韩邪大单于的名字草原上无人不晓,他是一个现在已经衰亡,当时强大无比的民族,匈奴族的可汗。从血统上分,无论是突厥、室韦还是契丹,都传承了一部分匈奴人的血统。所以无论刘季真的匈奴大单于之后的血统是真的还是编纂出来的,只要他亮出这个旗号,肯定能把草原搅得一片大乱。
而刘季真的残暴之名更甚于罗艺。虎贲铁骑虽然凶悍,毕竟是大隋的正规边军。刘季真麾下却是一窝马贼,一窝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的疯子!
“假的,他姓刘,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姓!”骨托鲁听见自己的声音,感觉到里面充满了绝望。
旭子没有反驳,只是还以微笑。双方都明白这个笑容包含着什么意思,当年建立后汉的刘渊便姓刘。他是纯正的匈奴人,冒顿单于之子,根本与汉人没有半点关系。至今,大隋境内有无数刘姓家族,便来源于这一血脉。
“你到底想干什么?”骨托鲁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和传说中的恶鬼打交道,悲愤地吼叫。
“等,你和我一起等,不出五天,始毕可汗就能得知刘季真和罗艺已经出塞的消息。他们两个攻击的不光是你的领地,其他几个可汗也会受到威胁。到时候,是否向始毕可汗建议退兵,你们自己决定!”
旭子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体贴的答案,“对你而言,提建议不会有任何风险。只要联军退出长城,你就算履行的退兵的承诺!”说完,他再次打了个呼哨,同时拨转马头。
甘罗电一般跑了过来,跟在了主人身后。陶阔脱丝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丈夫,满脸歉然。看到妻子脸上的表情,阿史那骨托鲁知道自己已经输干净了,苦笑着追出几步,“等等,李将军,附离兄弟,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说罢!”旭子带住战马,笑着转身。他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的马缰绳,那里已经被汗水浸得变了颜色。再耽误片刻,阿史那骨托鲁肯定会发现破绽。
“你姓李?”骨托鲁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
“没错!”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听你们中原萨满说,姓李的皇帝将取代姓杨的皇帝!”阿史那骨托鲁终于扳回了一点颜面,看着李旭瞬间苍白的脸色,大笑着拨转马头。
“骨托鲁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来,望着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个疑问?”
“什么事?”骨托鲁再次拨转马头,脸上充满得意。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下击中了对方的要害,一个姓李,手握重兵,功劳巨大,又能驱使神兽的将军,在杨广麾下还能活得长么?
“如果始毕可汗不幸中箭,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义成公主该托付给谁呢?”旭子突然变得很饶舌,嬉皮笑脸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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