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占强(合卜阑)来突厥营地已经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对营内的布局甚为熟悉。眼下逃命要紧,他也再顾不上害怕,带着徐大眼和李旭东南拐拐,北绕绕,借着毡包的阴影的掩护,很快来到了营地的东门。
那守卫东门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个跟随阿史那却禺争战多年的老兵,为人素来机警。乍见城中火起,马上想到了有人企图制造混乱,所以在第一时间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来堵住了门口。本打算严防死守,让一只蚂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势太大,片刻功夫,粮仓、马料场、匠作房、牲口圈,数个性命尤关场所全都冒起了浓烟。四下里,召集士兵的战鼓声,求救的号角响成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把麾下弟兄一波波派出去帮忙救火。眼看着手头剩下士卒已经凑不够一个火(十人),却猛然听见有急促的马蹄声向营门口涌来。
“什么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弯刀,挺身挡在了营门口。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时拔刀,围着他组成了一个攻击方阵。
“特勤大人,给我一个令,让所有人去救粮仓火!”三匹快马冲至近前,在最前边的那匹骏马背上,有个灰头土脸的汉人用蹩脚的突厥语回答。
“是这个家伙!”史迭密登时心头一松。马上的骑手他见过,此人是却禺大人的汉人扈从,又胆小又懦弱,几乎所有突厥将领都欺负过他,他却从来不敢还手,也不敢在却禺面前告状。
“却禺大人的马厩失火,大家赶紧去救!”潘占强(合卜阑)将匕首刃部拢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哑着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来给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几步,漫不在乎地说道。合卜阑(潘占强)勒马的位置距离营门有点儿远,手中那根黑乎乎的东西刚好不能被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照见。出于谨慎,史迭密决定先验明手令真伪再做定夺。
“给!”潘占强恭顺地将手向前伸过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间,手腕一翻,匕首径直刺向对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风扑面,本能地向后仰身。潘占强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夹马肚子,战马高高地扬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奸细!”史迭密大叫着跌倒,还没等他爬起身,一支凌空飞来的羽箭已经射进了他的胸膛。
刹那间风云突变,所有士兵都楞在了当地。徐大眼等的就是这一瞬,拍马舞刀,直扑因缺了一个人而破损的步兵方阵。失去了头领的突厥士兵哪里是他对手,顷刻间被他砍翻了四个。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个被合卜阑在背后用马蹄踏翻,另外两个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营门附近的毡包旁。
“潘兄放吊桥,仲坚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声命令。飞身跳下马背,从史迭密腰间解下城门钥匙。
平素见了血就哆嗦的潘占阳(合卜阑)此刻也不哆嗦了,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弯刀,直奔挂吊桥的绞盘。抡圆膀子,咬紧牙关,三下两下将绞盘砍了个稀烂。失去羁绊的吊桥晃了晃,凌空拍下,“咣当”一声砸在了护城的壕沟上。
巨大的响声惊动营门附近的突厥人,十几个牧民高举着火把冲过来,试图将三名忙于开门的“奸细”拿下。李旭弯弓搭箭,逐一将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众牧人见势不对,大叫一声,散了开去。李旭拨转马头,跟着徐、潘二人身后冲出了营门。
“仲坚好箭法!”徐大眼一边策马,一边称赞。
“敌明我暗!”李旭喘息着收起角弓。刚才那几箭,是他大半年来的苦练结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样情况,此时他已经被牧人们用棍棒敲成了肉酱。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一个古怪的想法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燃烧的城市,失火的天空,还有一切关于草原的记忆,像梦一般虚伪飘渺。
耳畔马蹄声的的如潮,给出了一个最明确的答案。
此刻已经到了下半夜,月亮隐去,漫天星斗大得仿佛伸手可摘。三人顾不上欣赏草原上这璀璨的夜色,策动坐骑拼命赶路。直到天明时分,才找了一个小溪谷停下来休息。
仓卒出逃,谁也没带干粮。好在时处金秋,四下里野兽正肥。李旭蹲在溪流边喝了几口冷水,提着弓走进了溪边的矮树林。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手里却多出了两只沙鸡,一只野兔。
“我来收拾!”正瘫在石头上倒气儿的潘正阳突然有了精神,跳起来说道。
那边徐大眼早已用石头搭起了一个防风灶,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将沙鸡和野兔烤熟。虽然既没有咸盐,也没胡椒、八角之类调配,但疲惫不堪的旅人来说,这已经是人间美味。
“二位英雄,你们今后去哪?”潘占阳挥舞着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问。
“自然是回中原去,难道你还有别的去处么?”徐大眼方向手中树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贯的文雅。
“征,征兵,你,你们不怕啊!”潘占阳丢下啃了一半的骨头,伸手去扯沙鸡翅膀。他的骑术不怎么样,吃东西的速度却是一流。转眼之间,三只沙鸡翅膀,两个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里。
“换个名字,找个偏僻地方藏起来呗。难道官府还真为了咱们几个小鱼小虾下海捕文书啊?”徐大眼望着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烧得实在是大,从半夜到现在,三人少说也跑出有一百多里了。可在这里向北望去,那边的天空还是黑呼呼的,仿佛被烟熏过一般的颜色。照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个营地都毁在了昨夜的大火里。却禺是个行军布阵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布置的营寨,应该充分考虑了秋季防火才对?怎么会被十几匹绑了稻草的马尾巴烧得如此之惨?
放了这么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饭,又爬上马背继续赶路。徐、李二人都经过长途跋涉的磨炼,身体的疲劳很容易恢复。潘占阳却是个读书人,没走多远就开始在马背上晃荡。
李旭心肠软,赶紧跑过去照应。每逢上坡下梁,都伸出手来相搀。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阳还是掉下马好几回。眼看着衣服就被草擦烂了,露出里边光净洁白的皮肤。
“二,二位英雄,你们,你们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们!”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马背后,读书人潘占阳断断续续地说道。
“一起出来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别,别这样,我,我是个废物,不,不能……”潘占阳感到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带着哭腔哀求。
没等李旭说出彼此扶持的话,徐大眼突然拔出刀来,“啪”地一声架在了潘占阳的肩头。“想开溜就明说,别用这种手段装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爷,大爷,您有话慢慢说!”潘占阳的眼泪鼻涕立刻消失不见,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擞。发现自己上当的李旭气得一甩衣袖,打马跑到了队伍前面。
“哼!”徐大眼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将弯刀插回了腰间。潘占阳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哀求:“徐,徐英雄,我才从中原跑出来,您,您老就高抬贵手吧。如果非要让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来,咱们是杀官造反呢,还是先做几个月的牢,然后去辽东送死?”
“咱们把却禺的营地给烧了,不回中原,你还能去哪?”徐大眼不愿意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回头横了他一眼,大声问道。
“我,我有几个同乡去了东面契丹人的部落。听,听说他们还混得不错。”潘占阳转着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离这里远么?”李旭在前方回过头,低声问道。
“不,不远。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阳听出他的话里有放行的意思,试探着问。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齐声回答。
经历苏啜部一场变故,二人都对异族部落的热情丧失了信心。混得不错又能怎样,该为部族谋求利益的时候,你是第一个可以放弃的牺牲品。契丹人虽然与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却禺向他们讨要放火烧营主谋,他们肯定不会为了两个外族小子去冒与突厥汗国交战的风险。
“那,那小的真告辞了?”潘占阳坐在马背上,犹犹豫豫地问。也许是因为在草原上很难遇到自己族人的缘故吧,相交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他心中对两个少年却有了一些的不舍之意。
“走吧,尽量走谷地。早点找个小部落把马卖了,别张扬!”李旭低声叮嘱了一句。翻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玉石塞进了潘占阳手里,“安顿下来后,买几头羊渡日。”
“那,那怎么好,好意思!”潘占阳连忙推辞,手伸向李旭,拳头却不由自主地将玉石抓了个紧紧。
李旭摇摇头,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马。潘占阳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脸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说了几句有缘再见的话,拔马向东。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
“你这烂好人倒是大方!”望着潘占阳越走越远,逐渐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着骂道。
“茂功兄说我么?他好歹帮了咱们一场!”李旭楞了楞,迟疑地问。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怎么今天却为了一块成色并不见佳的玉石计较了起来?
“那家伙是怕跟咱们一起走目标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个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好兄弟,低声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一次又一次对别人的算计毫无防备,吃了这么多次亏还不长记性,自己真是长了一颗石头心眼儿!
“算了,这小子是个人物。胆子虽然小了点儿,心眼够多,下手也足够狠!”徐大眼望着潘占阳远去的背影,低声点评。
一人两马的背影已经只剩下了个小黑点儿,空旷寂静的荒原上,依然回荡着落寞的马蹄声。
二人目送潘占阳去远了,也自打马南行。昨夜稀里糊涂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经不是与九叔等人北上时用脚踩出来的那条。周围溪流上次北来时见所未见,一些矮小的山丘也与记忆中的面目全非。不过这些在少年心里都算不上什么大碍,所谓的路,都是人用脚踩出来的。草原上本来就没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能够见到长城。
“他昨夜曾经提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着走着,李旭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现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击”他的自尊。“能策马踢人的家伙,只有你才相信他会往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们一起走,会被却禺的人马追杀!却不肯直说,非得想这么一个笨办法!”李旭搔了搔头,不介意徐大眼对自己的评价。朋友之间就是如此,一个见面就说话臭你的人,未必心里不把你当兄弟看。相反,一个终日给你笑脸,满口赞誉的家伙,转过头就会捅你一刀。这也是他不愿意接受阿史那却禺邀请的原因之一,与一个如此“聪明”而又狠辣的人为伍,对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去应对,这样的日子,纵使大富大贵,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却一把火烧光了人家的营地!”徐大眼笑着回应。“我若是阿史那却禺,不抓住你挫骨扬灰,解不了心头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们!”李旭大笑着踢了踢马镫,策动黑风跑了出去。阿史那却禺不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人,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追杀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强找理由离开,并不令人感到愤恨。换了是自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逼着去送命,也得想办法逃走才是。
“无论如何,跑得快些总是正理!”徐大眼纵马追来,少年人爽朗的笑声顺着风传出老远。
营地烧已经烧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也没用。眼下第一要务是逃回中原去,至于回到中原后如何躲避兵役,那是过了长城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两个人有四匹马,可以轮番换乘,一边行一边让坐骑恢复体力。如是见河涉水、见山爬山地急驰了一整天,到了太阳偏西,才又找了一个背阴的山坡下生火做饭。这回轮到徐大眼出去打猎了,李旭用石头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将近两柱香时间,还没见到对方回来。正焦急间,突然见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的岩石后闪出,手中角弓拉满,羽箭却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有头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动着翅膀疾飞冲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脱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却力道用尽,被黑雕翅膀带动的罡风吹进了树丛。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冲到李旭身边,拉着他奔向战马。李旭心中亦是大骇,问也不问,上马便走。二人顺着山坡跑出十余里,方欲休息,头上却又传来刺耳的雕鸣。
“奶奶的,是阿史那却禺养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杀了它兄弟,如今找你报仇来了!”徐大眼笑着骂了一句,再次弯弓,头上的黑雕却不待羽箭搭稳,早已腾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养叔复生也无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对苦笑,策动战马继续奔逃。刚刚绕过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旷野却被几股腾起的浓烟挡了个死死。
“是阿史那却禺的人,他们南下的路比咱们熟!”徐大眼低声分析道。阿史那却禺看样子是动了真怒,远处刮过来的晚风中都带着浓浓的燎羊毛味道。不用问,一定是前来追击的突厥武士殃及无辜,把营地被毁的愤怒尽数发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头上。
从烟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断了。徐大眼和李旭两个人的武技虽然都不能算弱,可谁也没有一个人打十个、百个的本事。无可奈何,只得贴着丘陵地带向东急走。只盼着太阳早点落山,躲过头顶上那只该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脚下的地面却慢慢震动起来。
“轰隆隆!”闷雷一样的马蹄声贴着林梢传来,震得周围山坡瑟瑟土落。头上黑雕的鸣叫却愈发欢快,仿佛已经将两头猎物毖于爪底。徐、李抬头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尘烟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样滚过。
“掉头!”李旭和徐大眼同时大喊声,拨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东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却尽是突厥人天下。慌乱之中,二人却也顾不了许多,拼命拍打着坐骑狂奔。跑着,跑着,却发现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烟尘向雕影所在处聚拢。
“昨夜怎么没把这扁毛畜生烧死!”李旭懊恼地说道。先前还有些怜悯火势太大,令很多无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饥挨饿。眼下却只希望昨夜的火势越大越好,最好烧得阿史那却禺凑不出足够的战马,这样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机会摆脱追兵。
事实却与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两侧冒起的烟尘越来越多。除了马蹄声外,耳畔已经渐渐能听到突厥人彼此联络的号角。整个草原几乎都被调动起来,一波接一波,不断有烟尘加入追兵当中。
二人从阿史那却禺马厩中偷来的坐骑脚程虽快,却也摆不脱整个草原追捕。眼看着,前方有两股烟尘越靠越近,将包围圈紧紧扎拢。
“取弓,射出一条路来!”徐大眼高声断喝。二人同时摘弓,边跑边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经有人在大声欢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来人的坐骑就是一箭。
“噗!”“噗!”两匹骏马应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两个在追击者挡住去路的那一瞬间冲了出去。拦路的牧人高声怒骂,放弃被摔翻在地上,号哭挣扎的同伴不顾,不要命地策动战马追来。
“找死!”徐大眼低声喝骂。转身回射,羽箭离弦,正中一名追击者的胸口。那人身体猛然一顿,惨呼着跌落于马下。失去主人的战马向前冲了五十多步,嘶鸣着冲进了无边荒野。
李旭弯弓搭箭,听到背后有马蹄声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两个少年踪迹的是一伙普通牧民,人数虽然多,弓马却不甚娴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们在后追击,看上去就像主动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损了五、六个人后,追逐者渐渐失去了勇气。阿史那却禺给出的赏金虽然高,却没到了让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两个汉人伢子的箭袋没空之前,即便追到他们的马背后,也没人有命再领取赏金。
太阳终于消失在前方的草丛里,头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鸣。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他们身后,又响起激烈的犬吠声。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声在刚刚开始变暗的暮霭中回荡。整个草原都被这嘈杂的犬吠声所惊醒,无数条火龙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后聚拢,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燃烧的孔雀在草尖上张开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这个乍暖还寒的秋夜,火把意味着的绝不是温暖。
“他奶奶的,萧何月下追韩信也不是这种追法!”徐大眼回头看了看,气喘吁吁地骂到。他这是第三次换马,已经轮过无数遍的坐骑显然没有清晨刚刚休息过时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来越小,步伐的频率也逐渐变慢。
“萧何没有这么多的马可以换,手里也没拿着绳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着,仿佛心和肺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两个人,四匹良驹,昨夜大伙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只是谁也没有考虑到,一旦阿史那家族发了怒,半个草原都要为之战栗。
身后的追兵显然不是一伙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却是普通牧人。在他们眼里,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于是全体突厥人的仇敌。而从东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罗,万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后传来一声衰弱的马嘶,刚刚被徐大眼换下的桃花青身体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脚步。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又断断续续奔跑了三百多里,身为突厥贵族坐骑的它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而身后的号角声像一种呼唤,招呼它停下来喝清水,吃豆子和鸡蛋。此时两个不知道怜惜的主人还在没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驴子才会继续跟着他们跑。
“没用的东西!”徐大眼低声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另一匹被李旭换下来的踏雪烟云也脱离了队伍。而徐大眼胯下的乌铁骓和李旭胯下的黑风则暴躁地嘶鸣着,试图停下来等待身后的伙伴。
“那些号角声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断出了问题关键所在。在家里驱使青花骡子时,他就习惯边吹口哨边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骡子便形成了习惯,只要听见口哨声,立刻就会向牲口棚里边挤。
“阿史那却禺可真下本钱!”徐大眼苦笑,使劲用弓弦向坐骑屁股后抽了几下。乌铁骓吃痛不过,只得撒开四蹄继续逃命。李旭心中不舍,却也不得不用腿使劲磕打黑风两肋,边磕,边唠唠叨叨地念道:“黑风,黑风,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给你!”
不知道是因为肋部被踢得痛还是因为听懂了主人的话,黑风抖擞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里,身后的犬吠和角鸣声终于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缓缓放慢坐骑,借着星光彼此互视,却发现对方人和马都像刚从沼泽中滚过的,浑身上下都淌满了泥浆。
“照这样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着大笑,璀璨的星光从天上射下来,照亮他一口洁白的牙齿。
“俩韩信要被捉住了,却不知道突厥人有没有刘三儿的心胸!”李旭望着徐大眼满是尘灰的脸,大笑。自出塞以来,二人的关系由远而近,渐成莫逆之交。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像今晚这般,共同去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对,应该还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对追兵的时候。茂功兄指挥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围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继续实践他的兵法,却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然后又为了自己这个朋友拒绝了却禺的好意。
想到这,李旭突然有些后悔拉着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个人逃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把朋友陷到这无法避免的危机当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现在抓你去见却禺,他还能放过我来!”徐大眼的双眉竖了竖,低声骂道。方要教训李旭不应该说这些无聊的话,耳畔又听见一阵犬吠,紧跟着,马蹄声闷雷一样从两侧卷来。
二人大惊,打马急促奔逃。如是几次,人和坐骑都几乎跑脱了力,身后的犬吠声却始终若即若离。跑着跑着,突然,乌铁骓发出一声悲鸣,腿一软,缓缓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双脚猛跺,身体借着李旭的手臂在乌铁骓倒地的刹那间跳将起来,掠过尺许距离,稳稳地落在了黑风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个人,本来就已经筋疲力尽的黑风体力更是不支。无论李旭许诺什么野兔、山鸡、羊羔,都无法再令它脚步加快。不一会儿,身后的犬吠声又大,一条耀眼的火龙再次咬住了猎物的尾巴。
“这样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马!”徐大眼在李旭身后低声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着牙回答。是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杀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个先逃,自己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
“扯淡!两个人都死了,谁给咱们报仇!”徐大眼怒骂。李旭却不肯听,双腿如两条鞭子般,不停地踢打着黑风的肋腹。
黑风最后的一丝体力也被主人压榨了出来,悲嘶着,四蹄跨度尽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却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压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这蠢驴!”看看前面发了疯一样踢打坐骑的李旭,再看看身后那越来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条计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徐大眼不再咒骂,俯在李旭耳边,低声问。
“嗯!”李旭顺口回答。身后犬吠声越来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着说道,右手轻轻地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边有个山谷!”李旭低声说道,猛然侧头,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徐大眼手中有东西在闪。
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单手一撑,整个人飞离了马背,在身体凌空的那一瞬间,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黑风的屁股上。
“唏――”黑风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整个身体腾空向前飞奔。李旭张大嘴巴,眼睁睁看见徐大眼如一颗流星般坠入了身背后的草丛里。
“茂功兄――”他吓得心脏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试图调转马头。屁股后挨了一刀的黑风却不肯听命,撒开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听见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荡。也听见犬吠声和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突然,他把心一横,从背上的褡裢中摸出一件外套,紧接着,以最快速度从腰间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了这件丝质长袍。
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渔阳郡教训两个仗势欺人的突厥人时,被救的汉族小贩送给他们的谢礼。湖蓝色,是少年读书人最喜欢的颜色。李旭送了一块给陶阔脱丝,陶阔脱丝向晴姨请教后,亲手给他缝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却非常温暖。
丝绸做的长袍快速燃了起来,照亮漫漫长夜。犬吠声、马蹄声都被这骤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余名突厥武士策动战马,望着火光追将过来。
“我打了一头狼,一头狼,用他的内脏来喂野驴。我打了一头鹿,一头鹿,用它的毛皮来缝战衣。我没有打毡包旁边的豹子,它在我出猎时替我猎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击我的牛羊…….”
李旭挥动着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语大声唱着。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颠倒了,字字触犯着突厥人的忌讳。他眼中含着泪,心中却无伤,亦无惧。
“我打了一头狼,一头狼,用他的内脏来喂野驴…….”歌声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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