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全起见,忽必烈的御辇距离炮兵非常远。所以黎贵达接到命令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了过来。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感觉如在梦里,大队的士兵穿着蒙古式布袍,顶着圆帽,嘴里却用汉语哼唱着北方民歌。大队的战俘衣衫褴褛,被绳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却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独。
他在距离御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侍卫,经过怯薛们的通报后,爬上了忽必烈的马车。大车上的布置很奢华,也很舒适。对于年龄己经快到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点享受并不为过。更何况忽必烈刚刚在辽东打了一个大胜仗,正是该轻松一下好好品味胜利喜悦的时候。
“黎将军,过来坐!朕赐你的那几个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称职?”忽必烈看见黎贵达,很热情地问道。
黎贵达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这种客气的态度他可不习惯。在他的设想中,一国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见臣子时,根本不应该关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蒙古人的传统,忽必烈能这么问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并没有什么让自己难堪的意思。
怯薛完泽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讥笑,黎贵达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蒙古人里的汉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内混进了黑羊般不伦不类,双方从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上都很难融合到一处。
“臣,奴,奴婢谢陛下挂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们伺候得很好!”黎贵达用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翻了完泽一下,低声答道。
来到北方这么久了,他依然不习惯像叶李等人那样用奴婢来自称。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话时,不知不觉间就会磕绊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称奴婢。如果你心里站着,想必自称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奴,臣,臣不敢!”黎贵选感激地磕了个头,然后坐直了身子。老实说,忽必烈是他见过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赏罚分明。虽然眼下自己还是个三等汉人,帐篷里却有四名纯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赐予的领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贵达依旧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懦、名士那样奴颜婢膝,也无法让自己如蒙古儿郎一样自信。短短几年的破虏军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虽然在军中时总觉得受到压抑、委屈,可离开了福建后,他却发现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卿不辞辛苦为朕赶造野战火炮。朕能这么快荡平反贼,卿居功致伟。若朕麾下能多有几个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处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觉到了气氛地尴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换了些斯文的说辞勉励道。
“臣无德无能,蒙陛下赏识,一直无以为报”黎贵达谦虚地回答,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问对套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载于史册上的君臣问对方式,依然让他觉得心里腻腻的,仿佛涂了了层牛油般难受。“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来,最心任事,不避艰难。托万岁洪福,同僚协力,终有些许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愿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马!”
“百工坊本来就该归你管,这次回京后,工部侍郎一职也由你承担!”忽必烈酎着性子把黎贵达的套路话听完,点点头,说道。他本来想赏黎贵达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蒙古人对开河、筑城、修路、架桥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大伙也不稀罕。听了黎贵选谦虚的话,又想起了大懦许衡说的“驭下之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把准备给黎贵达的官职降了一级,剩下的一级留在他将来立了新功后再做打算。
“奴,臣谢陛下隆恩!”黎贵达顿首称谢。低下头的刹那,眼神里露出些许失望。“如果当日果断突围,恐怕在南方的职位不低于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复……”这种想法让他愈发觉得身上的蒙古袍别扭,远不及破虏军制式铠甲穿得舒服。
“不用谢,这是你自己拼出来的!”忽必烈笑着说道。尽管自幼受到懦学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红利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影响着他,以至于每次在他封赏大臣时,不知不觉间就回归传统习惯。他挥手叫过近侍,命人记录皇帝圣旨,给黎贵达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户,又在辽东新征服的土地上划出一小块草场作为养身地赐给了黎贵达。待黎贵达感激的语无伦次后,方才指着桌案上的谍报问道:“有几分南方来的情报,朕甚觉得奇怪,你来说说,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样?”
文天祥?黎贵达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顿时一亮。他一直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赖文天祥所赐,那种又妒、又恨还带着几分佩服的感觉让他每听说与文天祥有关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
向忽必烈告了个罪,,黎贵达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翻看起来。谍报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经是他的属下,有的曾经和他共事,还有的属于他看不惯,也不愿意搭理那一类。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大元细作重点关注对象,在汉人口中的声望远非他这个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怀着忌妒、羡幕交织的心情将谍报看了一遍,黎贵选坐直了身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颜丞相再晚过江半个月”他摇摇头,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边伺候忽必烈笔墨的完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所谓汉人中的智者,不过如此。万岁怎可能与残宋讲和,伯颜丞相再晚些过江,岂不遂了乱贼的意!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忽必烈对黎贵达的斥责。
出忽完泽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被黎贵达不切实际的假设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无遗憾地回应:“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没伯颜这二十万大军压境。恐怕反贼的内讧不会这么快结束,那些南人向来勇于内斗,怯于公战……”
说到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贵达,补充道:“卿不同于那些南人,是个真正的豪杰!”
这句话很伤黎贵达自尊,虽然他眼下己经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内心深处却依然认同自己为南方汉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破虏军军规中,亦有‘刀口不对内’的信条。所以这次内争无论哪一方获胜,想必杀戮都不会太重。臣刚才想说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颜丞相的兵马还没过江。破虏军将领既然己经把文贼推到了护国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继续向前推一步。而文贼为人又太重视虚名,如此一来,恐怕不是几个人加官进爵那么简单!”
加官进爵这四个字,被黎贵达咬得很重。刘子俊等人被调离核心位置,可以说是升迁,也可以说被剥夺了一部分权力。以黎贵达对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认为这肯定与刺客事件有关。众人不可能做对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规模官员调动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众人做了自以为对文天祥有利,却不能为文天祥接受的举动。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动忽略了黎贵达话语中为南人品性辩护的意味。“若是文贼不当皇帝,肯定让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贼当了皇帝,哈哈,他的忠义形象尽毁,那些跟着破虏军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关键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文贼再想以大义之名号令他们,恐怕没几个人搭理!”黎贵达摇头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颜的计策终差一步,还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钓誉,畏首畏尾。
“如目前情况,文贼部将会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够了,心思又转到眼前战事上来。他不认可黎贵达关于任何一方获胜都不会引发大规模杀戮的见解,在他的印象中,残宋在没南渡前内政还算斯文,南渡后一旦有内争,人头落地的肯定不仅仅是失败方领军人物一个。文天祥能把一场内部混乱控制在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换了忽必烈自己亦没这种可能。但控制完局势后再打压自己追随者的行为就令人费解了,这不是自断臂膀么?这样做,将来谁还会再如此忠心地追随他?一旦把功臣逼出异心来怎么办?
这些谜团,以忽必烈的人生经验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才迫切地把黎贵达找来,希望这个在破虏军内呆得时间最长,对大都督府内部运作了解最深的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分析结果。让他知道文天祥这样做对大都督府的稳定和破虏军的战斗力影响有多大?然后才能针对性地做一些推波助澜工作。
黎贵选的目光从刘子俊、曾寰、杜规等人的名字上扫过,文天祥终于和他的追随者之间起了冲突,这个消息让黎贵达感觉很快意。但在刹那的快意过后,他心头又涌起莫名其妙的担忧。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别人手里的珍宝,在不能拥有时感到忌妒,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打碎,却又替它感到惋惜。仔细想了一会儿,他郑重地分析道:“刘子俊追随文贼十余年,杜规和曾寰都是文贼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至于陈龙复,更是与文天祥情谊深厚,说肝胆相照都不为过。眼下他们虽然生了嫌隙,却不至于反目成仇,陛下请看……”
黎贵达把谍报摆在忽必烈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名说道,“刘子俊去了广南西路任安抚使,曾寰去江南西路任安抚使,这两个人都是文天祥得力臂膀,去了地方,只会加强广南和江西二地实力。特别是曾贼,破虏军几次大战都是他背后谋划。他去了江西,刚好弥补了邹将军和张将军谋划能力方面的不足!”
“此人朕亦曾闻其名,如此说来,伯颜之计对破虏军内部影响甚微,反而帮了文贼大忙了’”忽必烈皱着眉头说道。从黎贵达的对人的称呼上,他听出此人对邹讽和张唐还有袍泽之情,否则也不会称文天祥、曾寰等人为贼,称邹讽、张唐为将军了。
“邹将军待人宽厚,但性子略嫌粗疏。张将军果断刚毅,但不擅长出奇制胜。曾贼狡诈阴险,刚好与他们奇正互补。”黎贵达埋首于情报堆中,一时没留心忽必烈说话的语气,解释了几句后,继续分析道:“臣在贼处时,曾见其于邵武设军校、指挥学院和政务学院各一所,如今历时四年多,其中学子必有堪用者。文贼以国家之说教导他们四载,刚好提拔起来弥补曾、刘等人留下的空缺!”
“黎将军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完泽实在忍受不了黎贵达继续为残宋唱赞歌的行为,在一旁冷笑着质问。
“臣不敢!”黎贵达不理睬完泽,反而对着忽必烈深施一礼,“陛下有所问,应之以实是人臣的本分。臣虽与文贼有仇,却不敢把他的力量说小了,蒙蔽陛下视听!”
“完泽,休得无礼!”忽必烈借痛斥完泽来向黎贵达表示歉意。方才他也对黎贵达的话感到十分不满,照此人描述,眼下文贼的大都督府简直就像他们赖以致胜的破虏弓般精密,哪个零件坏了,再换上一个新的,照样可以发挥威力。
这样的情况可能么,忽必烈根本不相信。以他的亲身经历来看,内乱对一个国家的伤害远远大于外战。一旦君臣不能同一种语调说话,国家就处于了瘫痪的边缘,根本不可能凝聚起全部力量应对外敌。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黎贵达说得有一定道理,文天祥注重人才培养,没出邵武之前就开始设立学校来培养后备人才。与曾、刘、陈、杜等老将相比,后人经验不足,但对文天祥的意志了解更透彻,执行他的命令也更果断。在这个时刻勇于提拔新锐,的确可以把泉州事件给大都督府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惜他不是朕的丞相!”忽必烈轻叹了一声,见黎贵达不再继续说话,换了种鼓励的口气问道:“卿之言令人茅塞顿开,接着呢?曾贼到了江西后,伯颜有取胜之机么?”
“伯颜丞相用兵能力远在三人之上!”黎贵达也意识到江西和江南西路的区别,赶紧把立场转换到自己人一边,“论及用正,用奇,敌将加在一起亦不是伯颜丞相的对手。况且赵氏威信扫地后,江南西路的流寇未必都与破虏军同心,伯颜将军以重兵威之,以高官厚禄结之,必可寻机突破邹贼防线!届时,雄关、高山皆不可持,双方拼得就是谁应变快,谁的士卒多,调动迅速了!”
“嗯!”忽必烈低低应了一声,黎贵达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伯颜一番计策虽然对文贼的破虏军和大杜督府效果不明显,但对赵氏的打击是巨大的。先有了谢太后等人投降,再有赵孟擐为大元歌功颂德,接着再唱一折小皇帝谋害功臣的戏文出来,那些本来就有“皇帝轮流做的”想法的山贼草寇们恐怕早把赵氏招牌踩到了脚底下。而眼下在江西,山贼流寇的兵马是破虏军的五倍,他们若是先被伯颜打散,破虏军战斗力再强,也独木难支了。
想到这,忽必烈终于觉得心里有些宽慰。几十名细作没白死,伯颜的计策也没落空。看看天色将晚,就命人准备烈酒、烤羊背、奶豆腐、炒米、黄油等物,赐黎贵达于自己一同进膳。
与大汗一起喝酒吃肉,对于蒙古武将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恩宠。汉臣之中黎贵达追随忽必烈最晚,却己经跟着大汗吃过两次饭了,不得不说是忽必烈对他青眼有加。但黎贵达自己却受不了半生不熟的味道,叩头谢恩过后,草草嚼了两片女奴撕来的脊条,便打算告辞回营。刚刚伸直了脊背,又听忽必烈笑着问:“黎将军依然受不了这羊肉味道么?这可是当年的幼羊,滋补好过鱼翅燕寓的,朕己近古稀,耳不胧,眼不花,全凭了此物!”
黎贵达知道忽必烈没有骗他,也知道蒙古人的食谱虽然粗陋,但无论添肚子还是养身的功效都远远超过江南大菜。况且在这行军途中,哪里有可能找到做江南美食的材料-但是,顺着羊骨头流出来的血津依旧让他极不适应,强压住胃肠翻滚的感觉,他喃喃地回答“臣,臣不敢!臣只是,呃……”
“哈哈哈哈!”忽必烈被黎贵达难过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接过女奴递来的丝巾抹了下嘴巴,笑着叮嘱:“黎将军,朕还准备要你入蒙古籍呢。你披了蒙古战袍却生了幅江南胃肠可不像话。你下去吧,平时记得多喝些奶茶,多吃些羊肉,少放些香料就好了。来人,赐黎将军五十只肥羊,让他路上慢慢吃!”
“谢陛下!”黎贵达再次谢恩,倒退着爬下了御辇。天色己经晚了,夜幕中,高大的御辇就像座山一样,被数匹挽马拉着驶向南方。马蹄踏烂的草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真的希望江面遍地膻腥么-”黎贵选闻着呼吸间的羊膻味问自己。没人能给他答案,旷野中,无数旌旗遥遥地指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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