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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局(四)

  夜风夹杂着野麦子的清香,轻柔地从林间吹过,就像一双女人的手,抚摩着林间,那张刚毅的脸。

  陈吊眼站立在陡峭山坡上,与对面的蒙古大营遥遥相望。

  他的老对手达春就住在那里,手上沾满了弟兄们的血。几月来,已经有两万多弟兄倒在了蒙古人的战马前,接下来的日子的战争会更艰苦。

  但陈吊眼很自豪,他陈举,拖住了在北元在江南的最大一股军队。

  非但如此,他麾下的骑兵,还攻进了赣南,搅得北元贵族和那些投降的大宋奸贼们夜不安枕。如今,大江南北的豪杰,提起他陈举的名字,谁都得挑起大拇指,说一声“佩服!”

  佩服他捋一捋无人敢搠锋樱的达春虎须。佩服他给江湖汉子,长了脸,争了气。让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只会打家劫舍,欺负一下小老百姓。国难当头,他们比那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更像是官府中人。

  你们士大夫不敢担负的责任,我一个小毛贼担了起来。青史之上,不知到底谁是官,谁是贼。

  “将军!小心着凉”亲兵拿来件暗红色的披风给陈吊眼披在身上。陈吊眼回过头,宽厚的对亲兵笑笑,继续向山下张望。

  他在观察,在等,等待一个机会。

  蒙古人并非三头六臂的魔鬼,挨了打一样会疼。吃了败仗,一样会溃散。在邵武和破虏军并肩战斗的岁月,让陈吊眼对元军有了全新的认识。眼前局面虽然危机重重,却没有让陈吊眼和手下弟兄们丧失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自己可以败,可以迂回,却不能将达春进入邵武的路主动让出来。义薄云天的文大人放心地把后路交给了自己,自己在倒下前,就不能露出破虏军的背。

  “嘘,嘘!”山背后响起几声蝈蝈叫。紧接着,传来鹧鸪和杜鹃了鸣唱声。

  “将军,文大人的信使来了!”一个把守老营的小寨主跑上前,小声汇报。几个月的真刀真枪和蒙古人对撼下来,已经消耗光了他身上的余脂,站在山石上,整个人都像块石棱渣一样,精悍中透着尖锐。

  “在哪?”陈吊眼的问话中充满了渴望。论士气和士卒的体质,他自认麾下这些弟兄们不比破虏军差。但论指挥能力和武器配备,他的光复军可比破虏军差得多。文天祥讲义气,每次来信,都会带一点他迫切需要的武器来。有了这些武器,麾下的士兵就会少一点牺牲。

  小寨主的回答果然没叫他失望,用掩饰不住的兴奋语调说道:“后山,好还带了很多兵器,轰天雷,一点就炸那种!”

  “看你那出息!”陈举伸手拍了小寨主一巴掌,把对方拍了一个趔趄。,面上的愁容随着笑声一扫而空。

  那种铁疙瘩好使。特别是对付蒙古骑兵,点燃了扔出去,连人带马一块掀翻在地。用不了几颗,就可以将战马惊散。

  保持不了队形和速度的骑兵,就凝聚不起冲击力。步下做战,绿林豪杰们可不惧那些蒙古武士。一对一打不过,大不了大伙群殴,三个打一个,外带下绳套散白灰,就不信他蒙古人长了三头六臂。

  刚开始与达春主力遭遇的时候,凭着为数不多的轰天雷(手雷),大伙没少给蒙古人教训。后来鞑子学乖了,大伙手中的轰天雷也扔没了,才渐渐落了下风。

  “将军,有了轰天雷,您看,咱们是不是?”小寨主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讨好地凑上来,不停地向山下驽着嘴。

  山下,蒙古人的连营灯火通明。蝉声轻轻唱着,伴者掠夺者的呼噜声。在睡梦中,蒙古五武士们已经扫平了江南,将天下所有看得到的地方,变成了牧场。

  一个蒙古武士枕着自己的箭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湿了身下的皮褥。熟睡的面孔不再充满杀戮时的狰狞,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柔与和谐。梦中的草原是宁静的,没有血腥,蒙古武士翻了个身,嘴角动了动,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呼唤,暗夜里,依稀是一个字,“嫫!”

  秋蝉声轻轻拨动案上的烛光。烛光下,达春以手按额,满脸疲惫。破虏军最新调动的情报,就摆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为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情报,北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非但前去刺杀文天祥的杀手们全军覆没。连安插在福州的间谍,也跟着落网了一大半。个别与北元私通款曲的豪门大户,瞬间老实了下来,轻易不敢再与达春联络。

  “只可惜了乌力其那小子,两军阵前,他也是一名悍将!”达春叹息着,摇摇花白的头。不到四十岁的他,过早地走向了衰老。

  青阳、火云、多福那些神棍,达春不在乎。这种败类在赣南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谓的出家人,大多是这种眼望红尘流口水的货色。其中某些家伙的官瘾比儒生还大。随便扔给他们一根小骨头,就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以后命令他们咬谁,他们就会摇着尾巴冲过去。只是可惜了被破虏军俘虏的那些蒙古死士,想想那些被家人重金赎回来的武士,达春心里就觉得难过。文天祥不喜欢杀人,被赎回的蒙古武士毫发无损。但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再走上前线。他们的勇气和野性,在邵武的矿井中给磨没了。

  让一个武士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听死者亲属的痛斥。让他们天天忏悔自己曾经做过的杀孽。这种折磨,的确比处死还可怕。达春有时候甚至设想,如果自己落到文天祥手里,会是怎样的结局。每次想起来,他都是一身冷汗。

  江南的战局越打越乱,匪患越剿越重。塞外的草原,日日也是战火纷纷。自从过江以来,从来没有一刻,让达春对胜利感到如此绝望。

  如果把那些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蒙古男儿调到江南来,残宋早就平了。这是所有蒙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这不可能,皇帝陛下亲手毁了成吉思汗留下来的制度,并带领着汉军世侯,攻进和林,向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草原上的雄鹰再也不会听从他驾驭,叛乱的草原,需要越来越多的士卒去踏平。

  能调给江南的,只是战斗力低下的新附军。而这些新附军,去维持一下后方安全还勉强胜任。让他们与破虏军对敌,没等对方露面,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难!达春轻轻拍打着书案,低声叹息。他是新一代蒙古将领中的翘楚,受到过忽必烈亲赐银牌的。从临安打到广南,从来没吃过败仗。但最近几个月,对手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吃力。

  都是页特密实那个笨蛋闹的。如果不是他贪功冒进,葬送了一支生力军。三路大军的侧后暴露在破虏军面前,朝廷就不会下令让三路分头就粮修整。三路大军不分散修整,也不会造成广南兵力空虚。

  一年来,局势仿佛毡帐篷突然被抽了桩,一根倒,根根倒。半个广南丢了,整个福建乱了。江南西路也是处处烽烟。反抗者仿佛雨后的蘑菇般,突然从大地上钻了出来。斩不尽,杀不完。几天不去扫荡,立刻又窜起一大批。

  短期内,已经不用想如何消灭文天祥了。这个不会打仗的书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长了本事,非但会用兵打仗,而且用间,反间,分化,瓦解,拉拢,打压,这些高难度的活儿一个不落,玩得风声水起。

  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麾下新附军二十余万,偏偏没有一兵向南。蒲家水师战船数千,也没有一只杀入福州湾。天知道他们都收了文天祥什么好处。如今堂堂名将达春,反而需要担心起文天祥的计谋,唯恐判疏漏,在给了破虏军可乘之机。

  “文天祥到底想干什么?”达春百思不解。从情报表面上看,大批破虏军气势汹汹地重回邵武,像是赶来给陈吊眼助威。但文天祥真的会打这种没有任何把握的仗么,怎么看都不像。

  从邵武出击进入两浙?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为。两浙虽然富庶,但那里地势平坦。破虏军攻进去容易,防守困难。并且要面对范文虎等人的倾力反扑。虽然可以赢得兵临旧日都城的声名,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几路大军的重围中。作为知兵者,文天祥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那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文天祥试图守家。守住邵武,免得后路受到自己的威胁。

  守家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行动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达春猛地挑起眉头,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图上。

  刘深、索都、蒲寿庚、许夫人、张唐,几支人马搅在一起,乱哄哄好不热闹。如果这时,文天祥带着大队修整了数月的精锐突然出现在南剑州,达春心里一惊,手中镇纸啪地落在了地上。

  “来人!”江西省中丞达春大声喊道。由于着急,暗黑色的脸孔下,隐隐已经透出了几分铁青。形势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闪失,自己驰骋疆场的日子就到了头。

  几个睡眼惺忪的亲兵大声答应着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中军帐内,与陈吊眼在这鸟不拉屎的贫困之地周旋了半个夏天,每个人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去,传令给索都,命令他没有我的将令,不得踏入南剑州半步!”达春抓起一个烫着金字的令牌,亲自递到了亲兵的手上。

  “是!”亲兵惊讶地并拢双腿,躬身施礼,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金字令箭,是军中最紧急一种指示,除非主帅发觉了事态危险,或紧急求救,轻易不会发这种级别的将令。

  几十名骑兵,护送着将令冲出了大营。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深夜,惊起无数飞鸟。

  “周雄,带人,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几个鞑子拦下!”陈吊眼在山上,低声命令道。凭借本能,他感觉到这伙士兵有要务在身,能给达春添乱的事情,陈吊眼从来不放过。

  “是!”一个山大王带着几百个弟兄,顺着后坡溜了下去。正面打仗,他们自认不是蒙古认对手。但山林中拉拉绳子,打打闷棍,是大伙的老本行。这几十个骑兵夜间山区赶路,那是他们自己送死。

  陈吊眼笑了笑,拉着坐骑,慢慢地爬过山梁,顺着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连营。高头战马瑟缩着,在义贼们的前拉后推下不情愿地挪动四踢。这种陡而滑山坡,不是战马应该踏足的地方。但缰绳另一端的主人不讲道理,战马们也只好跟着受罪。

  一匹黑马仰起头,准备抗议。没等张口嘴巴,一个麻绳套牢牢地绑住了它的上下颚。受了惊的战马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几个义贼的黑手。愤怒的战马抬起后腿,把推着它的人踢翻。刚刚挣脱缰绳,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颈上。

  “不听话的牲口,直接砍了。快点,我们赶天月落黑(土匪黑话,天明前最黑的时候!)”带队的头目一边擦拭自己的马刀,一边低声喊道。

  义贼们万分不舍地拔出刀来,威胁自己的坐骑。在钢刀的威逼下,通灵性的战马瑟缩着,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脚下的树林中。

  “各路头领报数,下来多少匹马!”陈吊眼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晰、沉稳。

  “我这五匹!”

  “我这三匹!”

  “我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声回应道。

  “够了,上马,整队,让破虏军弟兄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孬种!”陈吊眼发出一声命令,率先跳上马背。

  百十个大胆的义贼骑着战马,靠拢在陈吊眼身后。对于不到两百人的小队伍,不远处,北元的连营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灯球火把下,可以看见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队形。

  陈吊眼回头,目光从弟兄们的脸上扫过。这些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绿林豪杰们,笑着与首领用目光交流。只有兴奋,没有恐惧。

  是我陈举的兄弟!陈吊眼点点头,率先冲出了树林。百余匹战马,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向前奔去。

  马蹄声如雷,直捣达春的联营。

  “什么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声喝问。前面的山坡太陡,战马不可能爬过去,所以跑过来的肯定是自己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喝醉了带着马队撒酒疯。如果被达春知道,肯定逃不过一顿好打。

  “你爷爷,送礼来了!”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怒喝,陈吊眼一扬手,一个带着火星的铁疙瘩飞过鹿角,落到了大营内。

  “轰”木质围栏应声而倒,烈火中,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士兵乱做一团。

  “弟兄们,让破虏军看看我们的真功夫!”陈吊眼大声叫嚷着,一马当先冲进了敌营。马刀过处,砍开了一条血路。

  巡夜士兵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陈吊眼居然能带着马匹,从那么陡峭的山梁上爬下来。仓促之间,忘记了抵抗,眼睁睁地看到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过神来的士兵丧失了勇气,掉头就跑。没跑几步,被后面的马刀追上。寒光闪过,肩膀到腰间裂开了一条二尺多长的口子。血呼地喷了出来,受了伤的士兵全身的力气皆被这一刀抽走,跟跄两步,瘫倒在地上。

  “好一把断寇刀!”陈吊眼挥动着马刀赞道。手中家伙,是前半夜刚得到的。破虏军听说他与达春打得艰苦,特意给他送来了这批杀人利器。

  元军从睡梦中惊醒,抓着武器冲出了营帐。蒙古武士训练有速,不用低级军官指挥,自行凑起队伍。长枪与短刀配合,挡住战马的去路。

  “吆喝,还挺勇敢!”一个义贼嬉皮笑脸地骂道。顺手抛出一颗铁疙瘩。手里在人群头上轰然炸响,立刻放倒了五、六个。

  “弟兄们,跑吧,你们被包围了!”其他义贼见样学样,大声喊着,从腰间拔出一颗颗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线快燃尽,一挥手,将手雷扔向敌军。

  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大营。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头鼠窜,义贼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几个提刀迎战的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惊呼,调转身体逃向了远方。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调度,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付陈吊眼这个杀星。

  “达春被炸死了,大伙跑吧!”几个破虏军骑兵用生硬的蒙古话和流利的汉语,大声喊道。黑夜里,没有人能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乱纷纷地挤在一起,分不清四下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攻会从哪个方向发起。任由陈吊眼带着百余骑,在营内纵横驰骤,逢人便杀,见将必剁。转眼间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哭喊声不觉于耳。

  “陈将军,不要恋战。少杀人,多放火!”骑兵队伍中,响起林琦的声音。

  “晓得!”陈吊眼大声答应着,用马刀挑起正在燃烧着的半截帐篷。带着队伍快速前冲。一条火龙快速成形,划过达春军营,把十里连营,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大火烧了半夜。等达春调集了将领,带着弓箭手扑来,盗贼们已经透营而过。留给他的只是满地的尸体,还有无数被焚毁了的营帐。

  “陈吊眼!”达春恨恨地叫道。自从渡江以来,还没有人让他吃过这么大的亏。望着满脸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隆隆的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被达春聚到了中军帐。素来沉稳的他彻底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眼前的几个山头拿下来。

  “大帅,大帅!”一个斥候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半跪在地上汇报。

  “讲!”达春咆哮着,命令斥候不要罗嗦。

  “对面,对面的盗匪撤走了!”斥候带着几分迷惑报告。

  “什么!”达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自己周旋了数月之久,牛皮糖一样的陈吊眼居然撤兵了。如果他已经决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险袭击自己的军营。

  “你,打探清楚了吗?”达春的幕僚,汉人董靖谨慎地问道。

  斥候用眼皮夹了他一下,不满地说道:“属下带人进入了对方驻地。敌军已经撤走,连影子都没留下!”

  “好了,我知道了!昭日格图,马上带人进人四下巡视,看陈吊眼撤到了哪里!”达春疲惫地命令。

  这个时刻,他不愿意让麾下的蒙古人和汉人再闹什么争端。敌手的做战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战争的结果越来越不可预测。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无论文天祥,还是陈吊眼,都需要他认真面对。

  大宋,已经不是一年前,随便一个蒙古将领就可以对付的大宋。有一种力量,在这些南蛮身上觉醒,在快速的成长。

  达春隐隐料到,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能听到这种力量发出的呼啸声。

  八月的鼓鸣山,风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凉。秋天的脚步从北方珊珊而来,抹过群山,抹过树林,将九龙江两岸诸峰披了大半年的绿衣,镶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黄。

  几片落叶从山中飞出,缓缓飘落于山间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边喝水的战马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唏溜溜”发出一串咆哮。啸声在群山中往来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远,刹那间,潇潇风声夹杂战马嘶鸣,响彻原野。

  “畜生,瞎叫唤什么。几片落叶而已!”伴着一声低低的呵斥,一双洁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点,捞起一片红叶,展于掌心之上。沾了水的叶子还没有全红,清晰的茎脉间,有几缕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有人提了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新词。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战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将树叶放回了江水中。潋滟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袭红袍,还有银盔下,那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夫人做得诗真好!”几个乳燕出谷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许夫人英气勃勃的脸上,飞起一缕昏红。

  “几个小丫头,乱说些什么,这是唐朝人的红叶诗!”许夫人回过头,笑着教训道。身边的几个小女兵,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艰苦的戎马生涯非但没使她们变得憔悴,反而使她们在举手投足间,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飒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国,离大宋远么!”女兵们唧唧喳喳地问道。她们都是许夫人从被蒙古人屠戮过的村寨中收拢来的孤儿,骑马射箭等战场上保命的武艺学了不少,看书识字的事情,女孩子们没心思学,军中也没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个朝代,也是汉人建立的国家……”许夫人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向亲兵们解释国家和朝廷的区别。这个命题,解释起来还真不容易。兴宋军中士兵成分复杂,畲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这些小女孩很多是畲、汉混血,单纯的汉家天下观念,不能让他们接受。李唐和赵宋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那大唐欺负畲人么?”一个肤色稍深的女兵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触怒了许夫人,受到叱责。

  “不欺负,和大宋一样!”许夫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把问题解释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国度,各族人都可以当官,通婚。军队也不乱杀无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样!”

  “噢!”几个小女兵点着头,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状。不知道对许夫人的话,他们真听懂了多少。

  对她们而言,无论大唐,还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带,蒙古人对反抗最激烈的许、陈、曾三姓实行灭族政策,受到牵连,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烧成了白地。为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人复仇,是这些女孩子坚持做战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于国家。朝廷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暂时的管理者。而国家却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许夫人郑重地总结道。这是文天祥在邵武说过的话,许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战中,她多少有了一点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负我们的,就是我们一国。欺负我们的,就不是一国!”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兵总结道。话音刚落,四下立刻响起一片呼应之声。

  “对,对,汉人和我们是一国,蒙古鞑子不是!”

  “破虏军和我们是一国,宋军(投降到北元的新附军)不是!”女孩子们热烈地议论着,唯恐别人说自己反应迟钝。

  看着这些洋溢着活力的少女,许夫人轻轻地笑了。这些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丈夫许汗青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才子。两家结亲,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羡慕坏了多少对少年眷属。

  “你们今天不训练了,这么快就收了操?”听女孩子们唧喳了一会儿,许夫人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

  几个月来,兴宋军在破虏军教导队的训练下,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文天祥派来的低级军官,也在许夫人的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个营中。面貌焕然一新的兴宋军如今已经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劲旅,非但将漳、泉一带的新附军打得丢盔卸甲,与刘深麾下的汉军交战,也颇有斩获。

  这让许夫人队破虏军那一套制度和训练方法更加佩服。闲暇时,麾下所有部队都要到张万安(张狗蛋)那里接受训练,连贴身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练了,那个小张将军说没空管我们,老张将军带人去了山那边的新六标,三天之内回不来!”圆脸女孩子气呼呼地回答。看样子,女兵们跟张万安的教导队相处得不算愉快,提起训练,柳眉立刻倒竖了起来。

  “是你们欺负张万安将军了吧!”许夫人笑着问道。偌大的军队中,女兵只有她身边这百十个。为了防止她们被男性将士欺负,在军纪方面,许夫人对女兵们倾斜得厉害。时间久了,这些女兵身上就难免带上了些侍宠而骄的味道,非但不把寻常男性士兵放在眼里,对其他将领也不够尊重。加上军中将领念她们青春年少,也乐得被她们捉弄。这样一来,女兵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

  “谁欺负他了,海棠姐姐只不过在休息的时候,唱了几支山歌而已!”圆脸小女兵嘴快,一句话,把同伴‘卖’了出去。

  “夫人别听她嚼舌头!”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个肤色较深的女兵。只不过此刻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下血来,完全掩盖了健康的铜色。

  许夫人摇摇头,会心地笑了。福建畲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汉家的乐府词,从一个刚刚及妍的妙龄女孩子口中唱出来,对未婚男子几乎是阵斩之技,怪不得张万安将军会落荒而逃。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当日,女兵们的歌声,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面红尔赤呢。想到与文天祥告别时的情景,许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附近的崖谷、寒江、野草、杂树,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连战马吃草时,环络碰撞的叮当声,仿佛也成了音乐。

  “海棠,如果你真喜欢小张将军,我给你做媒,如何?”许夫人摸着女兵额前的秀发,低声问道。就像一个尽职的姐姐,在探询妹妹的心思。

  “我……?”深肤色女兵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让她想拒绝,可内心深处,却唯恐这难得的好机会稍纵即逝。

  “快答应,快答应,小张将军那么英俊,你不答应,我们可不客气了!”女兵们在旁边,大声笑闹。福建的民风本来淳朴,军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远比常人爽朗。少女爱英雄,张万安(张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长得也精神。身上又罩着破虏军百战百胜的光环,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闲谈时的理想情郎。听到许夫人肯出面做媒,众人的玩笑声中,已经带着了几分羡慕。

  “是啊,是啊,你平时山歌唱了那么多。他都像木头一样。现在有夫人帮你做主,你还担心什么。赶快答应,我们好去给你收拾帐篷!”圆脸女兵带头闹到,双耳因激动,变成了好看的荧红色。

  “大伙别闹,海棠,你可知道张将军家里有没有妻子,在他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许夫人挥了挥手,制止了女兵们的嘻闹。这才是关键问题,张万安此刻正帮助兴宋军练兵,属于客将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虏军去。婚姻的事情,许夫人可以去做媒,但无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揽。

  “他,他…”海棠本是畲族,骨子里继承了山民们敢爱敢恨的血脉。但对于张万安,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爱,又觉得攀不起,放下,心里却割舍不断。想到委屈之处,两行情泪顺着脸上滚落,一边擦,一边哽咽道:“他说,匈奴为灭,何以家为!我怎知道,匈奴是谁,家住在哪!”

  这的确是件麻烦事,许夫人强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小女孩把匈奴当成了张万安的仇家。有意帮助心上人复仇,却找不到仇家在哪。当然一腔烦恼无处发泄,只能偷偷落泪。

  “夫人,人家跟你说了,你还笑!”海棠恨恨地跺脚,转身逃了开去。

  许夫人赶紧追上,轻轻拉住了女兵的衣角。“傻孩子,匈奴在遥远的北方,早就没了。张将军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杀你父母的鞑子!”

  “真的?”充满了水汽的一双大眼睛,迟疑地回视。小女兵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匈奴和鞑子能扯上干系,鞑子灭不灭,和张万安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联。

  “匈奴人住在很远的北方,大草原上,与蒙古人的老家是一个地方。汉朝的时候,他们曾经跑到中原抢掠,被几个汉家英雄赶了回去。其中一个汉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带兵出击,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皇帝为了表彰他,就赠给他府邸和美女。但是他断然拒绝,说了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意思是匈奴还没有完全打败,不能过早结婚!”许夫人耐下心来解释道,心中涌起一丝末名的惆怅。

  张万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话拒绝了海棠的爱意。这个媒人,失败的可能十有八九。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边也不会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个人也不会是自己。自己是许夫人,而不再是陈碧娘。两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两人的位置牢牢限死。两人的目光可以遥遥相对,始终却无法将手挽在一起。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远处传来女兵们隐隐的歌声,袅袅然,仿佛天外。

  纵使相识了又怎样,如果无缘,不是相识太早,就是相识太迟。

  许夫人低下头,牵着战马向军营走去。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女兵们愣在当场,不知道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许夫人如此难过。

  “夫人怎么了,不刚才还要给海棠姐姐做媒么?”一个鹅蛋脸细眉毛的小女兵低声向大伙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眼前战局吧!”圆脸女孩迟疑着回答,拉起自己的战马,向着许夫人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夫人还给不给海棠姐姐做媒啊!”鹅蛋脸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欢刨根问底。

  “谁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学现在吧!没听小张将军那句话么,匈奴未灭。要等打败了蒙古人,才能答应。他们的英雄,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夫人去做媒,也没有用!”女兵们七嘴八舌地答。看着在原地发呆的海棠,心中充满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鹅蛋脸张大了嘴巴。各路人马与元军交手,败多胜少。最近在破虏军那些军官的帮助下,才渐渐扭转了这个被动局面。但现在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刘深麾下的汉军,并且夏天气候湿热,不是做战的好季节。马上秋天来了,九龙江对面,刘深的汉军、索都蒙古军都要攻过来,眼前的仗,还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问问张没胆,看他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脚,脸上带出了几分刚毅。

  蒙古人再强,也有被赶走的那一天。只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哪怕是天地合,山无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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