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耐火砖炉,整齐的码成一个曾字,上层添炭,下层添铁。用大块木材挡住火门,引火,拉动那风箱,烈焰倒着,从曾字炉的上层灌向下层。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从火孔倒行火,见生铁发黄,挑起生铁,靠近火焰烤融,”箫资念叨着文天祥授给他的《炒铁纲要》,认真的翻动铁块,汗水带着油,从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滚下来,湿透了千疮百孔的儒袍。
这是文天祥传授给他的炒铁术,据丞相大人说,一个好师父可以从一百斤生铁里炒出八十斤熟铁,甚至可以直接炒铁成钢。眼下辎重营显然还没达到这个要求,所有士兵和铁匠算在一起,能从百斤生铁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铁的工匠不足十个。军械需要紧急,箫资不得不几台炉子同时开工,亲自动手。
早出一天精钢,就早下山杀一天鞑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传来的消息字字血泪。
曾经繁华的都市,在北元的铁蹄下都化作了瓦砾场。西夏人张恒,蒙古人嗦都,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对投降城市好生安抚,一个对抵抗城市屠城灭族。
箫资和工匠们眼中闪着怒火,很多工匠都江南西路,鞑子屠戮的,正是他们的家乡。
烈焰烘烤下,生铁块慢慢发白,几个辎重兵一同拉动风箱,兰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长,将铁块烤得直流釉子。而那重重火焰间跳跃着的,是官兵们早日下山报仇的梦想。
箫资用火钳挑出铁块,仔细看了看,将他交给旁边的工匠。光着膀子的铁匠早已等候多时,接过铁块,在山溪边的石头上将熟铁趁热打成薄薄的长条。
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铁条,一条条交叉码放在钢炉里。一层铁条一层炭,钢炉码满后,封炉,用木炭火煅烧上七天七夜,就能煅烧出粗钢来。粗钢取出,反复煅打,就是大刀,长矛的刃,可以让将士们拿着去砍鞑子。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负责煅打的师父李二低吟着破虏军军歌,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给自己伴奏。钢材成色不一,厚重坚硬者,打成条急冷淬火,将来旋焊为刃。软韧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为弩臂。
文丞相说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没有匠籍,也是破虏军士兵。将来有了银子,饷钱一样,立功后封赏一样。想到这些,铁匠们就觉得没白干,虽然饷银看起来比较遥远,封赏也是没谱的事儿,可毕竟在破虏军中,自己可以直着腰做人。
况且在工匠营里,还能亲自看到文大人,听到他亲自指导大伙如何炒铁,煅钢。
没有人再把他当作一个匠户,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转变职业。甚至去读书,做官。
白天打铁,晚上和士兵们一起识字,学看图。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厕所都得跑着去。但李二觉得自己活得踏实。
在陈龙复老夫子的教导下,活了半辈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笔,那分颤抖的感觉,比抓着铁锤还重。
陈老夫子教给大家写的第一个字,只有两笔,一瞥一捺。陈老夫子说,撇要用力,捺要平稳,就像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给鞑子做狗强,您说,是不是?
铁匠李二抓起刚刚打成了枪头,摸了摸滚烫的枪锋尖,满意的点点头,将枪头放进了溪水里。
山溪中,腾地窜起一股白烟,烟雾散去后,铁匠李二发现,文丞相又来了,这次不仅仅是自己来辎重营视查,身后还带着副帅邹洬、监军刘阎王,参军杜浒。
上午安排完了练兵计划,下午,文天祥就带着邹洬、杜浒和刘子俊一头扎向了辎重营。军械的制造进度还得加快,根据何时将军从赣州附近传回来的消息,近日来,各地失散的义军纷纷向百丈岭附近靠拢,已经引起了征服者的注意。建昌军(江西南城)一带,新附军已经开始集结。
“必须在新附军(归附北元的伪军)入山进剿前,将队伍武装到牙齿。第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出声威来,让新附军此后看到咱们的大旗就绕着走”。参军杜浒建议。北元的主力现在进入了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打垮或吓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军,破虏军就可以有时间训练出第二标人马,到时候,他这个都府参军,就可以再次率领士卒,驰骋疆场。
辎重营驻扎在百丈岭东部的一个山洼子里,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叮咚而过的山溪给铁匠们提供了淬火的水源。箫资引以为荣的炒铁炉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没得到文忠的记忆,这种根据鸡窝炉改进的曾字炉要在抗日战争时期才会出现。如今它提前问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后一场在华夏本土上的战争。
按文忠的记忆,西边有一个国家,六百年本土被燃烧过战火,所以,那个国家的旗帜插遍了全世界。文天祥不求将大宋的旗帜插遍世界,只希望,让那些掠夺着滚回老家去,也亲自尝一尝家园被焚毁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铁匠李二身旁,捡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着问道。
“不渴,我这得抓紧,不能让弟兄们空手去杀鞑子,您家说,是不”,铁匠李二估计是个荆湖人(湖南),说话一口一个您家,听起来很亲切,见到文天祥次数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称。
“对,您家忙,我去那边瞅瞅”,文天祥站起来,说笑着向山谷深处走去。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和铁匠们谈谈说说,仿佛他上辈子,曾经轮过油锤一样。
“简直是神乎其技巧也”,杜浒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软钢,看了一会,长叹道。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平时,要么把工匠的技术看得过低,要么看得过于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软钢制造的各个阶段,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跑动,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千军万马,百万铁骑前,大将杜浒立马横枪。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岂不缪哉”!文天祥知道杜浒的想法,笑着引用了苏东坡的一句名言来打趣他。从大伙认为不可能制出钢弩到现在希望尽快得到钢弩,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箫资的工作进度让他非常满意。但此刻他最关心的却是,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箫资对他记述的简易炼钢术到底掌握了多少,试验成功了多少。
百丈岭不可能永远安宁,所以他才拣那些最简单,最易建成也最易捣毁的技术让箫资去钻研。文天祥现在赞同后世那个文忠的的部分观点,不急于将技术发展到更高更深,而是扎扎实实地将现有技术消化,推广,管理好每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质而后上量。这才是,后勤部门在游击战争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参军大人,您怎么来了”,箫资满脸烟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忙忙赶来见礼。
“过来看看你的进展如何,杜军师还惦记着他的软剑呢”,文天祥笑着回答。
“还算顺利,已经造出两把样弓来,射程可达二百三十步,没有神臂弓远,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关键是不用弯腰用脚去踩,省力气”。箫资兴奋地汇报。
“你烧出文大人说过的焦炭来了”?杜浒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他接触了太多的新名词。军中关于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书的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书名,卷次都编得像真的一般。还谣传箫资是文丞相收的开山弟子,直接负责制造天书上的宝器。这些传闻有时候让杜浒也犯迷糊,对箫资这个后生晚辈的问话不敢语气太生硬。
“烧出来了”箫资的声音里,兴奋之余还有些许失落,“工匠们用泥炭烧出了焦炭,炒铁时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但找来的泥炭马上用完了,现在正发动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先把质量不太好的钢料,打些农具,送给山下百姓。看山民们手里有没有泥炭”,文天祥笑着给箫资出了个主意,“还有,造弩的时候,让工匠们分开,造弩臂的只造弩臂,造传动轮的只造传动轮,造弩机的只造弩机,还可以分得更细,但每个部件上必须打上编号和制造者的标记,这样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没造好”。
箫资点点头,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协作的事。他不知道文天祥这样安排是为了加快弩箭制造进度,反而把分工协作当成了一种保密手段。
钢弩的优越性是明显的,首先,它不会因为天气而变形,其次,它不需要那么多种材料。军器书上说,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而造钢弩虽然过程复杂,工艺要求严格外,却没那么多时间上的讲究。所以,在箫资心中,这种绝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样,反过来屠杀大宋将士。
“等到将来下发钢弩时,哪个士兵领了哪把弩,一定要根据编号记录,战场上,人在弩在,弩亡人亡。”刘子俊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箫资一样,极其重视技术的保密性。这是大宋朝的习惯,当年神臂弓初现,朝廷就曾把所有会制造神臂弓的工匠集中到汴梁,一个不准外出。
文天祥笑了笑,对刘子俊的建议不置可否。文忠设计的那个弩是东方弩和西洋弩的综合体,结合了东方弩箭的括机和西方弩箭的金属弩臂和齿轮传动技术,所以看起来非常新颖。但无论是钢弩还是不远处那架被大伙视为神物的脚踏简易车床,其实设计思路都不复杂。一个老工匠拆装几遍,轻易就可以复制出类似的产品。
“关键在不断更新,让自己的进步永远比敌手更快。而不是抱着前人的老底不放,那样,保护了自己的技术,同时也封闭了自己接受外来技术的可能”。一个声音从文大人心底涌起,看来又是异世界那个文忠的想法。这段记忆,带给文天祥的不仅仅是一些技术上的总结,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
翻看了一下工匠们在简易车床上加工出来的传动轮,文天祥又问道,“那个灌炉呢,你搭好了没有”。
“刚刚搭好,按丞相大人的吩咐,就在里边”箫资老实的回答,“那种方法大伙没听说过,谁也不敢先试”。
这些日子忙前忙后,所接触的知识已经超过了箫资能吸纳的极限。把生铁这么快炒成熟铁,把熟铁渗碳为钢,利用回火调节弹性。各种知识都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在发现自己原来所学狭窄的同时,箫资也更理解了文天祥所写那本“天书”以及世界的博大。所以在努力消化新知识的同时,他也尽量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避免错误和事故的发生。
灌炉已经干燥了几天了,由于对文天祥的书中提及的炼钢方法还没有吃透,所以,他不肯轻易让工匠们去尝试。百丈岭上材料稀缺,比原材料更缺的是成熟的工匠,两项中损失哪一样,箫资都觉得是罪过。
“我来试试,这种方法的好处是速度快”,文天祥笑着脱下外袍,走向灌炉。若以另一个世界文忠的眼光来衡量,辎重营军械监需要继续努力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在文忠的记忆里,还有一种平炉和一种简易转炉可以直接将铁水炼成钢,但那两种方法都需要稳定的根据地。属于大投入,大产出的方式。而灌钢法适合随时需要转移的游击区,并且对技术要求不高。民国期间,山西一带的民间武装,用的全是这个办法。日本人来了,大家将灌炉用土埋掉,带着成品迅速转移。只要找到丈把宽的地方,立刻可以另起炉灶。转瞬炼出适合打造刺刀用的精钢来。
“那怎么行”,箫资一下子跳了起来,抓起文天祥脱下的外套捧在手里,结结巴巴的说道,“丞相,不要折杀末将。末将亲自去试,今天一定灌出合格的钢来”!
“不妨,我只是想给大伙做个示范”,文天祥推开箫资,从一个老工匠手里接过一双棉手套,一边灌炉的位置走,一边喊道:“贵卿,你给我打下手”。
“是,末将尊命啊”,杜浒拉长声音回答,甩掉外套,露出结实的肌肉。知道文丞相又要传授大伙绝技了,很多老工匠把手中的活计交给当徒弟的士兵,纷纷赶来,在过午的日光下眯缝起眼睛,
“丞相看得起我等,是我等之福啊!楞什么,开火,给丞相大人打下手去”!铁匠李二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围观工匠和士兵回过神,喜滋滋的向灌炉跑去。搬熟铁的搬熟铁,添炭的添炭,一会将灌钢工作准备停当。
文忠记忆里的灌钢炉不过是炒炼炉的一个延伸,同样是适合游击战的“找到地方就能炼,炼完了带着成品迅速转移的需要”。一前一后两个炉室成“日”子形串连,钢炉在前,炭炉在后。最好的炼钢材料是用焦炭,百丈岭上用来烧焦炭的泥炭(煤)奇缺,所以用木炭和焦炭六四混合。
杜浒是炼武之人,臂力远较普通士兵大,抓起风箱柄,一拉一送,炭室的火焰呼啦拉越过火墙,一会功夫就将熟铁料烤成嫩红色。搜索着文忠的记忆,文天祥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用铁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生铁板,放到钢室三分之二处。红星飞舞,在烈焰焚烧下,片刻之后,生铁片开始融化,将铁水滴在红色的熟铁料中,发出细细的噼啪声。突然,铁液开始沸腾,一些渣滓开了锅般浮上表面,溅出无数火星。
江南各地,蒙古骏马尽情地撒欢儿,一片片庄稼倒下,一座座城市在同样的火光中,化作瓦砾场。而那些城市,是我们的家园。杜浒脸色慢慢被火烤红,几个士兵想要上前接下他,都被他推开了。抬头看看文天祥,只见文大人气定神闲,仿佛上辈子曾经干过灌钢的活一般,用铁钳子翻动铁料,均匀地在熟铁盘的另一面又淋了一层生铁液。
黄崖洞,另一个世界的文忠,就这样一点一滴浇铸着抗战胜利的希望。时空虽然不同,但其中那份国破家亡的悲愤,却是同样。
取出铁料,煅打去渣,再入炉,再灌生铁水,再煅打。两灌之后,文天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对箫资吩咐:“好了,拿去淬火后试试,看比你的百炼钢差多少”。
“我来”没等箫资动手,有个年过六旬的老汉跳上前,毫不客气的用铁筷子将钢团夹走,分开众人,一溜烟跑到山溪边,将钢团伸进了一个淬火用的泥坑里。
“嗤”白烟四冒,遮住了工匠们兴奋的目光。
文天祥抬起头,看到一大群年青人围住了溪水,年龄有老有少,穿着福建百姓常见的打扮,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丞相,陈将军回来了”,刘子俊俯在文天祥耳边,低声解释。“陈将军从邵武军(福建邵武)那边回来了,带回了几十个工匠。那个老先生姓林,是工匠的头儿”。
“见过丞相”,陈子敬满脸风尘,依旧一身出家人打扮。“我刚才见大人忙,所以没敢上前见礼,请大人恕罪”。
“免礼,军中别客气,路上顺利吗?收获如何”,文天祥顾不上再看自己辛辛苦苦灌出来的钢材是否成功,拉住陈子敬,急切地问。
“唉,一言难尽”,陈子敬叹息了一声,神情有些黯然,“咱们在江南西路一败,各路豪杰相继败了下去。张世杰大人派兵进攻泉州,没攻下来,听说鞑子的援兵到了,匆匆忙忙从水路撤了军。大宋主力一走,各地又陷入了鞑子手中,有些地方的大户怕鞑子来了屠城,将大宋的守将给刺杀了,提了人头赶着请降”。
“无耻”,工匠们闻言大怒,愤愤地将手中的铁锤碰得叮铛直响。
陈子敬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很多原来跟着咱们干的地方官见风使舵,都降了北元。积极响应大宋光复的那些豪杰与士绅,多半被地方官捉去杀了,说是为了避免鞑子头嗦都发怒。汀州的守将黄去疾,带着两万新附军,和鞑子一块杀进了邵武,到处烧杀抢掠,比鞑子还无耻……”
这就是我大宋啊,当官的喜欢投降,做奴才。而那些从没在朝廷里拿到什么好处的士绅和百姓,反而争先恐后的为国献身。文天祥愤怒的想,山风从天边吹来,夹杂着万里腥膻。
“万里膻腥如许,千秋忠魂何在”?杜浒仰天长叹,拳头节捏得格格之响。几个士兵听得真切,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文天祥曾经在剑州驻扎,陈子敬说的这些地方,是很多士兵的故乡。
“兀那书呆子,你叹气什么,叹能把鞑子叹走么。他们现在如此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败落了,就被咱大宋百姓一人一块砖头砸回大漠去。”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断杜浒的叹息。那个抢了文天祥冶炼成果的林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双手搬着冷却完的钢块,没大没小的冲文天祥说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您这灌铁成钢的手艺,教给我行么”?
“行”,文天祥爽快的答应了一句,使了个颜色,制止了刘子俊等人的发作。走到灌炉边,从炉子的堆砌开始给老汉比画。
“这文丞相,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刘子俊看着文天祥忙碌的背影,连连摇头。
“大人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变了”,陈子敬笑着说道,满脸崇拜,“你们别瞧那个老头子不起,他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铁匠。宝积铁场的镇场祖师爷。文大人这样推心置腹地对他,还怕他不带着弟子,为咱们打制军械。
闻听此言,刘子俊重新打量了老汉一遍,将信将疑,“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能跟得上咱们行军打仗么”?
“六十九,但是好身手,是个炼家子。鞑子头儿页特密实攻破了劭武军,老人家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带着徒弟们反了出来。这次我带人推了铁料和泥炭上山,黄去疾那个汉奸派了一队狗腿子来追,被老汉抡起铁锤砸翻了四个,剩下的呼啦一声,全跑了干净。当时老人家那个威风,估计黄汉升在世,也不过如此”。
好汉子,杜浒打心底赞了一声,可偌大江南,林老丈这样的豪杰有几个呢。页特密实不算什么名将,麾下只有三千多蒙古兵和少量西夏人,可为虎作伥的黄去疾却带了两万新附军。
炉膛中的熟铁盘再次变黄,文天祥钳起生铁条,均匀地浇了一层铁汁在熟铁上。林老汉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啧啧赞叹,“好手艺,好手艺,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学来的”。
“书中,南北朝时,已经有人这样炼过钢,我只是局部做了些改进”。文天祥头也不抬,心思全放到了观察铁条的火色上。
“是三卷天书吧,文大人”,林老汉狡蛣地冲文天祥挤了挤眼睛,显然,通过刚才杜浒等人脸上的表情,老人已经知道了传授自己灌钢术的是当朝宰相文天祥。这番装疯卖傻,试探的成分远远高于学艺的成分。
“没天书,那是谣传”文天祥的解释在众人耳朵里,听起来像欲盖弥彰。林老汉会意地点点头,不与文天祥在天书问题上纠缠。低着头拉了一会儿火,又悄悄地问道:“文大人,天书上说了没有,咱大宋,会亡么”?
文天祥被问得身体一震,铁水偏了偏,落到了炉墙上,溅出几点飞花。大宋会亡么?在梦中的记忆里,一年半后,世间再没有大宋这个国家存在。
可如今,有了百丈岭上这伙男儿,大宋还会亡么?文天祥问着自己,眼神渐渐迷茫。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命运,那后世的历史书中,会留下怎样的一笔呢。满清和倭寇入侵的悲剧会不会按原来的历史上演,没有了文忠,自己上哪里得到这份记忆,没有这份与众不同的记忆,自己又凭借什么拨转历史的车轮……?
这个悖论好复杂,复杂到文天祥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火钳。生铁块已经融化殆尽,眼看着这次灌钢就要失败。
“老汉我没别的意思,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不想给鞑子当狗,你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林老汉误解了文天祥的表情,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绝望。
“书上说,只要世间还有一个站着的大宋男儿,华夏就将永远屹立不倒”。文天祥抬起头,望着林老汉和一干工匠的眼睛,郑重的说道。既然老天给了他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他就有信心用这段记忆来改变整个中华的命运。
谁道万里膻腥如许,中华自有雄魂。
炉膛里,铁水在钢材上沸腾,升华,一块钢坯渐已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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