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0
我很喜欢在病床旁摸妈的手,轻轻触弄点滴管旁的几条青色静脉,压着,滑着,逐一拉拉手指。然后握住。
细心照顾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温柔。
尽管如此,通过妈妈生病这件事让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很残酷。
为了避免感染,不管做什么后都要勤洗手。
进出隔离病房要用红色的刺鼻消毒水彻底洗净,上厕所后跟吃饭后也要用洗手乳搓拭,还要提醒妈跟着做。洗到手都变富贵手,碰着了衣服都会扎啊扎的,要用乳液润滑,当然也得帮妈做。
妈的鼻孔里有个很难愈合的伤口。在用棉花棒沾药膏涂抹伤口前,妈提醒我要用生理食盐水洗净棉花棒,再沾上薄薄的药膏,涂的时候屏气凝神,生怕弄痛了妈。
怕饮水机里的水不干净,哥坚持妈只能喝罐装的矿泉水,还指定牌子。
而吸吮矿泉水用的吸管还必须是7-11那种用纸封包好了的,比较不沾灰尘。照规矩,一罐矿泉水搭配一支吸管,水喝完了就一起丢,决不恋栈。所以每次去便利商店,我都要像小偷一样多抽两根吸管备着。
但矿泉水没有人在卖热的,所以该死的热水问题到此刻还没妥善解决。
哥很龟毛,就算要将矿泉水倒进医院附在每张隔离病床旁的热水壶,我哥也怀疑热水壶可能不干净,即使我洗了两次。但这样搞下去,妈永远都没有热水喝,只能靠我去跪护士让我用微波炉热7-11的黑糖姜茶跟巧克力牛奶给妈暖身。
于是哥今天晚上去买新的、小一点的热水壶。
喝水之前要逗妈喝安素(一种病人专用的营养补给液)补充蛋白质跟热量,而喝安素后也要逗妈喝水漱口,将残余在口中的味道冲掉。喝了这么多,又因为不断注射药剂、又常喝水的关系,妈的体液颇丰,当然更要鼓励妈多跑厕所。
短短的距离可是妈珍贵的运动,多尿些,看看能不能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排出体外。
每次上厕所时要将病床旁的栏杆压下,一手扶着妈的背,一手拉着妈的右手起床,然后弯身将拖鞋摆好,眼睛盯着妈下床,手一边将点滴袋从钩子上取下。然后一手扶着点滴,一手用内劲黏着妈,慢慢走到厕所。
到了厕所,先将点滴挂在马桶旁的钩子上,用卫生纸将马桶坐垫擦干净,然后观察妈的状况,随时准备递上卫生纸。为了方便(好吧,其实我是懒惰王),我将如厕时间调整得跟妈一样,妈起身洗手时,我就跟在后头尿,一次解决。当然,还得洗手又洗手。
妈吃完东西后要倒点含酒精的免洗手液在妈手上搓搓。比较贵的维他命凡士林要涂在妈的嘴唇,比较便宜的凡士林要涂妈的脚。但我还是常被妈提醒才想起该这么做。
每天为妈准备的三餐内容,才是挑战。
妈的胃口因为这阵子都躺在床上缺乏活动变差(或许施打的药剂也有副作用的关系吧),但医院附近的店家所卖的东西变化有限,不外乎炒饭炒面便当菜,要将妈喂得饱饱的,就得眼睛睁大点,观察妈吃什么东西剩得较少,下次还可以再买。记忆力也得好点,记住妈曾说过她想吃什么,今天买不到或店没开,就下次再去买。
曾经买过妈嫌太辣的咖哩饭,失败。没关系,立刻跑下去买牛肉铁板饭弥补,可惜妈为了找出、过滤可疑的过敏源不吃牛肉,而再度失败。至于妈只吃一点点或没吃的东西(或应该归类为买错),自然就变成我的下一餐。
有些东西热热的吃才对味。为了保持珍贵的热度,一定要最后才买鲈鱼汤或茶碗蒸,然后用拉肚子跑厕所的速度冲上医院七楼。前天在夜市买了一个割包,揣在羽毛衣怀中再飚车到医院,丢给顾妈的哥。
「快问妈她吃不吃割包!如果不吃的话我立刻再下去买!」我喘气。
「干。」哥看着手中刚接过的割包,不能理解。
保护隔离病房的玻璃门在我们之间关上。
五分钟后,哥打电话给我,我正在医院下悠闲地发动机车,准备回家。
「干,你忘记买冰箱要放的饮料了!」哥说。
嗯,只好再走一趟了。
柳丁汁也是一样。
医生说因为某药剂的副作用是流失钾离子,补充的方法除了在葡萄糖液点滴中加入黄黄的钾离子外,就是多喝新鲜的柳丁汁。
但7-11的每日C柳丁汁味道太重或多少有点苦味,路边摊贩的现榨柳丁汁又肯定不够干净,所以哥跟弟坚持必须在家里处决柳丁再送去医院给妈喝。
今天晚上轮到弟顾妈,他也很龟毛,规定我非得用一把只能杀柳丁的刀宰柳丁,去买一块新的、从此只能用来切「给妈妈牌」柳丁的砧板,然后再去买一块特殊的棕色小黄瓜布,专擦今后喝完柳丁的塑料杯子。
大家都卯起来龟毛!
但我想我们家所有人不是突然罹患猛爆性的洁癖,而是想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去保护妈。
人家说久病无孝子,似乎再温柔的呵护都有极限。
前几天我一直觉得同病房的吴先生对太太很温柔,相处的两个星期以来,吴太太都是他一个人独立照料,三个儿子三个媳妇都没见过半次,但每次吴先生买餐点达阵的速度都比我快,太太发烧时会急着向我们这边借耳温枪。勤快又辛苦。也曾看过吴先生细心地捧着太太的脚,一言不发地帮剪着脚指甲,那个画面令我异常感触,因为不曾看过爸对妈做出类似的体贴。
但哥说,他也曾看过吴太太偶而跑厕所的频率高些时,正在睡觉的吴先生会突然暴躁地埋怨:「什么又有尿?我看妳是膀胱无力!」我想这会害吴太太憋尿。
没有极限的温柔不是不能期待,毕竟在妈的身上,一直都散发着这样的无尽付出。例子太多太多,过几天我想来写个这辈子影响我个性最深的十大事件之首。
我并不期待「久病出孝子」这样的自许,因为我对「久病」这两字很畏惧,意味妈要受很长的痛苦。
但陪伴是一种不计代价的真心与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
因为不管我闭上几次眼睛,自称地上想象力最强生物的我,也浮现不出妈离弃我而去的画面。
2004.12.11
据说,没有发烧的情况满五天,就可以拿到出院的门票。
昨天吴先生夫妇搬出保护隔离病房时,我们都很羡慕,不是因为可以出院,而是妈每天至少发烧一次,代表妈的抵抗力还没准备好,有待培养。
昨天的血液报告出炉,妈的血红素数值是九,血小板是两万,白血球账面数字是七百,但可以用的白血球只有三百左右,其余的白血球都是畸形化的怪物,都是废柴。
「真正可以用的白血球至少要到两千,才能出院。」哥说。为各位复习一下,正常人的白血球单位数量是一万。
但吴先生离房的态度,留给我们一沱很差劲的印象。
那时是哥在病房。哥说,吴先生开始搬东西时,居然已经换上外出时的鞋子在隔离病房里踩来踩去,隔离衣不爽穿、口罩也不屌戴,一旁冷眼的哥整个怒起,连护士也看不过去,出声斥责吴先生太自私,吴先生这才收敛。
对了,说到这个护士,对我妈真的很好。
她叫王金玉,跟妈很有得聊,眼睛细细的,讲话很简洁利落,听过几次就可以在脑海里轻易重复播放,金玉姐其它的五官就蒙在口罩里看不见了。
金玉姐有两个小鬼头,也是个妈妈,或许是看多了我们兄弟轮流陪妈吧,她会很在意妈的情绪跟病况,这点让我们很窝心。
也因为妈曾是护理人员,金玉姐会跟妈解说每个治疗步骤背后的原因。如果我妈的点滴里的加药打完了,金玉姐一时忙不过来,我帮她关掉点滴,金玉姐会跟我说谢谢。
「妳会让妳的女儿当护士吗?」妈问,是个超猛的装熟魔人。
「不会。」金玉姐有些错愕,随即很笃定地说:「当老师比较好。当护士每天要轮三班,很累。」
是啊,当护士很累。在旁边就可以轻易观察得出来。
金玉姐说,很多学护理的学妹都没有真的在医院里待下来,因为太累,压力很大,有些小护士甚至在试用期就受不了跑掉,或是连违约也不管了,就是一口气要逃。如果去私人诊所,又不见得比较轻松,在名医身边超累,在庸医身边又可能得打杂、带小孩。
从护士很熟练的动作中,我觉得当护士很强,不愧是有勇气留下来的人。
很强的人必然是少的,不然「很强」的定义就失却了意义。
照顾妈的护士,几乎都很好,有的很会嘻嘻哈哈,有的超可爱,共同点就是很强。有的护士一开始看起来比较冷漠,但最后还是会被妈跟哥的乱聊给攻陷。
我与护士之间的互动就逊多了,除了跟妈乱讲话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捧着ibook在写各式各样的小说,写陪伴记录与回忆,有护士问起我在冲虾小时,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说我在写小说如果妈不拿出她夹在枕头底下、那张百万小说奖颁奖的照片的话。
在哥的建议下,我腼腆地送了一本「等一个人咖啡」给金玉姐。她好像不会看,不过还是跟我说谢谢。
等到「爱情,两好三坏」出版时我想多送几本给护士,将来这本陪伴文学自然也在赠书行列之中。至于「楼下的房客」,我看我看就算了吧!
小插曲。
「妈,我跟妳说,姑讨跟老曹终于在一起了!」我趴在病床栏杆上。
姑讨跟老曹都是我从国中就很要好的老朋友,妈也熟,毕竟常听我说这群十几年朋友的蠢事。
姑讨跟老曹虽然曾追过女孩子,但都被发好人牌,所以都没交往过女朋友。
「在一起?」妈狐疑。
「对啊,他们宣布他们开始交往了,很色,不过没办法。」我感叹。
「听你乱讲,等彰基那只老虎抓到了再说。」妈不予理会,继续发她的呆。
「真的,妳没注意到他们都没交过女朋友么?」我正经八百。
「」妈皱眉,开始思索。
我唬烂有一个原则一个特色。
原则是,事前绝对不打草稿,且战且走,这样才有戏弄的意味,而不是居心叵测的刻意欺瞒。一边进行中一边「激荡对方无穷的想象力」,是我的拿手好戏。
特色是,随时补充真实的共同记忆,增加附带的胡说八道的可信价值。就算是天马行空绝不会引人相信的事,我也会当作一个故事把它好整以暇地圆完。
而唬烂的胜负,现在才要开始。
「我想想,这样也好,姑讨跟吴奇烨跟杨泽于跟老曹之间的四角恋爱,终于有了定案。」我感叹。
吴奇烨跟杨泽于也是我的国中老同学,不用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啊?他们也是同性恋?」妈震惊。
「对啊,后来吴奇烨交了一个日本的女朋友,退出了四角关系,不过那个女友其实是掩人耳目的空包弹,骗人的。我是替他们觉得很累,这下子杨泽于失恋了,看着姑讨跟老曹在一起的样子,他应该是超痛苦。」我说。
妈一脸不信。
「我不相信。」妈说。
「是真的,爸不是有跟妳说,那个姑讨他爸昨天不是我们家找爸?」我脑子疾驰。
「好像有听爸说过。」妈说,开始跟上我的想象。
「他爸表面上是来问爸我得可米小说奖的事,但其实他是来求我劝劝姑讨,叫他跟老曹分手,试着跟女生交往看看。」我说,合情合理吧。
「真的喔?」妈一震。
动摇了。
「姑讨他爸是还好啦,他妈就哭惨了。他妈现在超赌烂老曹的,如果妳在家,她一定会跑来跟妳骂老曹。」我说。
姑讨他妈跟我妈也认识,我们都住在同一条单行道的街上,门牌仅仅差了七十号。
「幸好姑讨住在台中,不然一定被他妈烦死。」我一摊手。
「姑讨住台中?」妈回想。
「对啊,他在台中的中华电信工作啊,当然住台中。」我说,这也是真的,不过不是重点。
唬烂的奥义,就是不能光在重点上打转,要狂说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见得立刻想起来的废话,不着边际也没关系,别急着用太多的逻辑圆谎将唬烂填得饱满扎实些。太刻意反而会弄巧成拙。
「哎,怎么会这样他妈现在一定很担心。」妈开始担忧。
「不用这样啦,现在男生爱男生也不奇怪啊,很正常啦,我们这个世代早就觉得
没什么了,我们这群朋友都马很祝福他们。」我笑道。
「我替他妈伤心啦。」妈叹气。
「礼拜五晚上我不是要跟大哥换班,去跟阿和他们吃饭?」我提起。
「对啊,你不是要请客?」妈说。
扛了一百万,不请一下多年好友说不过去。
「那个是表面上,其实姑讨跟老曹是想趁大家一起吃饭,宣布他们正式在一起。」我说:「我还打算起哄叫他们当众接吻咧!」
「不要这样啦,你就静静在旁边看就好,不要起什么哄。」妈叮咛,捏着我的耳朵。
是的,遵命。
礼拜五晚上,我在请客时将这临时起意的kuso骗局说一遍,大家都笑翻了。
正好老曹多叫了一堆酒喝不完,白花我的钱。我说:「干,你给我去跟姑讨合照一张相,我就原谅你乱叫。」
于是,老曹跟姑讨义气赞助了一张笑得很奇怪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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