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在马桶旁醒来的时候,小雪也在身边,睡得很熟很熟。这是小雪妖怪第一次没有在早晨的曦光中消失。
阿克没有叫醒小雪,只是抱着她到床上睡觉,盖上凉被,将粉红色的小猴放在床头,这才去上班。
“小子,今天晚上庆功宴在哪里办让你决定,PUB还是KTV?”店长兴致冲冲,却看见阿克一脸的疲倦,缩在柜台后面打电话跟苹果计算机代理商确认订单与安排事项。两百台苹果计算机订单从天飞来的事,阿克还没心情说。
“都好。”阿克无精打采,看着手中满满的客户名单。
“呵呵,沮丧个什么劲?昨天的业绩打破了卖场去年周年店庆以来的纪录,我已经往上报啦,你年底的员工分红至少可以加个好几拨!”店长坐在阿克身旁,拿起鼻毛剪修修剪剪。阿克没有回话,只是持续萎缩。
“文姿今天请病假,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开心吗?还是吵架了?来,把鼻孔打开,鼻毛露出比阴毛露出还可怕。”店长修完了自己的鼻孔,也细心地帮阿克修修。阿克仰起头,任由店长打理他的鼻孔。
“我失恋了,挂点了,在爱情的路上雷蝉(骑机车滑倒)了。”阿克无神地说。
只花了三分钟,阿克就将昨天晚上悲惨的错身交代了一遍。店长嘴巴张得老大,不能置信。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阿克的亲眼所见。
“没关系,小子,我昨天正好在民明书坊出版的《逆转失恋烽火轮》一书里看见如何在四十八小时内,改变失恋的悲惨命运。这个方法是这样的,深夜到街上去……”店长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安慰着阿克,民明书坊里不可思议的爱情武学全都用上了。但阿克完全听不进去。
勉强架起因为挥了一整夜棒子、全身酸痛的身体,阿克走进洗手间。
不幸冤家路窄,正好遇到孟学在镜子前洗手。
“你今天又迟到了。别以为昨天拍卖会成功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即使是最出色的工蜂还是工蜂,如果你不守本分,我随时可以踹你出去。”孟学冷冷地说。
孟学看着镜子里背对自己站在小便斗前的阿克。
他不懂,许多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一无所有、用邋遢当做个性、用率性当做浪漫的破烂角色。
钱、跑车、家世、教养,这四个优点,在不切实际的爱情小说里居然成为四个反噬优秀角色的原罪。然后,竟也发生在他身上。孟学认为,他付出的爱情,比谁都要完整,都要执著。但爱情为何失落?他的不明白让他变得很愤怒,隐性的愤怒。“对了,差点忘了你自认是我的情敌,怎么,最近跟文姿有什么新的进展吗?”孟学故作好奇,捧着水洗脸。
“你要不要请征信社跟踪你,帮你找找,你有没有比较不机歪的时候?”阿克虚弱地回应,头顶着墙。
孟学哼了一声,将手上的水甩在镜子上,转身走出厕所。
文姿隔了两天才来卖场上班,又是精神焕发。
然而卖场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感觉到,文姿与阿克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虽然还是会客气地寒暄,但两人不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话。谁一脚踏进仓库,谁就一脚踏出去,刻意在回避着什么,却又不肯说开。
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文姿跟孟学正开始谈恋爱,而阿克突然变成同性恋,跟店长打得火热,整天都腻在一起。也许单纯从暧昧开始、同样愕然结束在暧昧的情感,基础不容易稳固?
当然,阿克也不再有理由走出卖场冲业务了。光是安排先前跟随大订单而来的计算机日程表,阿克就忙翻了天。惊人的业绩让连锁卖场的总公司赞叹不已,频频询问这个将苹果计算机炒翻天的基层员工的背景数据。
但,不只是卖场总公司注意到阿克。
某个重要的电话,让阿克的生命出现新的出口。或者,逃避的方向。
阿克的忧郁,都看在小雪眼底。
三个月没碰球棒,三个月不清楚兄弟象、统一狮、兴农牛之间的关键胜负,三个月没翻旅游杂志,三个月没去等一个人咖啡店。阿克简直像个坏掉又不肯维修的玩具。
不断被深水拖进没有尽头那种黑暗的滋味,小雪再熟悉不过。再这样下去,阿克会失去自己。
所以这天晚上,小雪请了假提早下班,带着浑浑噩噩的阿克踏上了属于妖怪的治疗之旅。阿克也毫无意见,任由小雪带着他坐上公交车,转了两班,又徒步走了十分钟。
“去哪儿?杀人抢劫偷窃诈骗这四件事我是不做的。”
“谁说要带你去做那些事了?我要带你去一个疗伤的地方。”小雪的上衣口袋里,藏着从报纸撕下的小小广告,神秘兮兮的。一个小时后,两人出现在某张巨大的黑白相片底下。
黑白相片用许多黄色鲜花饰边,相片里陌生男子笑得很肉麻,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许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哭哭啼啼坐在铝椅上,听着一个老女人在台上诉说着对往生者的思念,会场悠扬着翩翩骊歌。不折不扣,是一场告别式。
“俊青不只是一个好牌友,也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每次朋友有困难,俊青总是先想到帮助朋友,最后才想到自己,有一次我坐在俊青后面看他打牌,他居然扣着该胡不胡的自摸牌不胡,还故意放炮给缺钱的老王,这等胸襟,不能不让人佩服,不能不……”台上的老女人说得涕泪纵横。
阿克看着一旁不动声色的小雪,大感疑惑。“他是你的谁啊?亲戚还是朋友?”阿克搔头。“不认识。”小雪一派冷静。
“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阿克的头皮顿时发麻。
“来灵堂,当然是来参加告别式的啊。”小雪的侧面,轮廓很美。阿克感到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地东张西望。
“看不出来你人这么好,连不认识的人的告别式你都来参加,不过我没有这种日行一善的习惯,我先走了。”阿克摇摇手,便要离开。
小雪拉住阿克,摇摇头。
“摇什么,我真的要走了,我觉得好怪。”阿克坚持。
“阿克,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悲伤吗?”小雪淡淡地说。一位哭哭啼啼的欧巴哭得乱七八糟,卷起阿克的袖子擦眼泪,阿克被吓着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啊!”阿克看着湿淋淋的袖子。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夜还不够深不能烧邮筒,我就会翻报纸找讣文,看看有没有在办告别式的人家,如果地址近,我就会过来参加。不过认识阿克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来过哦,阿克把小雪治疗得很好。”小雪说。
“靠,超毛的,你心情不好时能搞出的花样真的很变态。”阿克说的是实话。
小雪没有回话,专注地听着台上的人讲话,阿克只好待着。阿克拉起袖子,从口袋里掏出皱皱的卫生纸给一旁的欧巴。“人死了,还能听见大家的思念吗?”小雪轻叹。
“不能啊,不过告别式上大家说的这些话,还是有意义的。”阿克不同意。
“……”小雪看着阿克。
“往生者的亲朋好友还活着啊,大家听了其他人对往生者的回忆、思念或赞美,一起想念往生者,这样……这样不是很感人吗?你看,所有人都在哭,难道那些眼泪没有意义吗?”阿克环顾会场。
“如果最应该听到那些话、最应该流那些泪的人,听不到这些话,流不出这些泪,那还有什么样的意义?每次来到告别式,我都很害怕,是不是要等到我死后,大家才会对躺在鲜花里的我,说出一句句我生前很希望听见、却没有人愿意说给我听的话?更害怕躺在鲜花里的我,根本没有人守在旁边。”小雪幽幽叹气。
阿克正感到莫名其妙,小雪突然走上台,阿克根本阻止不及。小雪接过麦克风,好整以暇。“我要说一个故事。”小雪说。
台下的人纷纷议论小雪的身份,交头接耳的。
“我很爱很爱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但我还是一样爱他,愿意包容他遇见我之前的一切,但他终究还是离开了,他答应要写给我的信,我一封都没收到。”小雪边说边哭了出来。
“孤零零的,放我一个人在全世界最寂寞的城市,呼吸这世界上最孤独的空气,他完全消失,好像我跟他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快乐的回忆都不再真实,都是我一个人虚无想像的空白,我爱他,但他爱我的那一段到底存不存在?”小雪泣不成声,阿克也跟着鼻酸。
在阿克旁边的欧巴突然发飙,指着黑白相片里的男人大骂:“俊青你这个王八蛋!有了我你还嫌不够,还在外头养这么幼齿的女人!难怪天打雷劈!”
另一个坐在阿克前面的欧巴突然发难,回头拉扯第一个欧巴的头发:“凭你!俊青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丑的女人,是!他一定是被你吐死的!还我的俊青来!”
两个欧巴打起架来,互扯头发,坐在附近的丧家赶紧冲上去将两个欧巴拉开。
小雪哭到全身无力,摇摇晃晃走下台,阿克赶忙扶住。“阿克,换你了。”“我?”
小雪点点头。阿克只好走上台,敲敲麦克风,清清喉咙。站在台上,果然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催促他说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发现我……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原来一点都不喜欢我……”
阿克深深呼吸,全场数十双悲伤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于是我喝了好几瓶啤酒,在阳台挥了几百次棒子,吐到神志不清。挥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喜欢那个女孩哪一点?回忆的片段就像无法停止的幻灯片一样,在我的脑袋里不断跑着,跑着,我努力在那些琐碎的回忆片段里,搜寻我喜欢那女孩的理由。
“但是我找不到。我想,一直以来,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着她,越单纯,就越可贵,不是吗?她不喜欢我,不是她的错,但不是任何人的错也改变不了我心里好痛的事实。”阿克站在台上,越说越平静。
小雪拿着手帕拭泪,大家在台下听得发呆。
“明天要过,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要过,不会因为一场失恋让明天不再来,我是个笨蛋,只要一睡觉就会忘记不愉快的那种笨蛋,很痛,但只要我睡一百次,过一百次明天,我想不愉快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忘记、稀释。总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会重新呼吸到快乐的空气。我说完了。”
阿克正要下台,突然台下有人发问:“请问……你跟俊青是什么关系啊?”
阿克恢复平常的支支吾吾,尴尬地抓着头。“‘国中……国中’同学。”阿克竭力镇定。
“俊青都五十多岁了,你……你怎么这么年轻啊?”一个欧巴啧啧称奇。
“多喝水,打棒球,早睡早起,每天……每天一颗维他命,日行一善,养妖怪,这就是我保持青春的秘诀。”阿克艰辛地说完,汗流浃背。
大家议论纷纷,不断点头称是。
小雪拉着阿克,匆匆离开陌生人的告别式。
等一个人咖啡店。
一杯真命天子特调,一杯哎哟喂呀靠腰特调。阿不思请客。阿克与小雪选了靠窗的位置,因为在无聊的时候,可以跟玻璃上的自己互瞪。
“刚刚真是太扯了,我一定是疯了。”阿克说,回忆在陌生人告别式里所说的一切。
眼前这个妖怪总是有变不完的怪把戏,每一招都可以把人吓破胆。但不可否认,在这么多人面前将自己最难过的事情宣泄出来,现在心情竟出奇的轻松。三个月以来,就属现在最像个人。“没想到是另一个女孩让阿克这么伤心,真妒忌。”小雪哼了一声。
“没这么难猜吧?你不是会读心术吗?”阿克低头扒着饭。阿不思做的烤牛肉饭实在不怎么样,只有咖啡还可以。阿不思坐在咖啡吧台后,用阿克送的iMac跟远在新竹的女友MSN传讯。
“别在心里说我坏话。”阿不思突然说,眼睛却看着电脑屏幕。阿克吓了一跳,汤匙悬在半空。
“有人在我身边十米之内说我坏话,我左边的眉毛会翘起来。”阿不思的耳朵挂着肥厚的耳机,与女友继续在网络上聊天,根本没看向这边。
可怕的念能力。阿克心中这么一说,阿不思左边的眉毛又翘了起来。
“阿克,你真的没想过我们在一起哦?”小雪指着自己脸上的酒窝。
“没啊,真不好意思。”阿克毫不留情地摇头,吃着难吃的牛肉饭。
“可是我很可爱啊,你不是邮筒怪客迷吗?”小雪摇晃着马尾辫。“我也是艾尔顿??约翰迷啊,难道就要跟他在一起?”阿克失笑。“是哦!可是网络上有一份调查,里面说现在的年轻人认为在‘判断两个人是否在恋爱’的各种指标里,‘有没有牵手’比起‘有没有做爱’更能表示两人的亲密关系。”小雪的手指弹着阿克的手,“我们常常牵手耶。”
“那以后别牵啊!”阿克才这么一说,就后悔了。
小雪的脸色在刚才一瞬间暗了一下,虽然立刻又回复了一贯的怪怪笑容。
阿克察觉自己口不择言伤害了小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去垦丁吧。”阿不思的手指敲敲打打,嘴里却迸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我们去垦丁吧,晒晒阳光散散心情。”小雪看着阿克。“好像有点道理,也许过一阵子我会换工作吧,中间可以自己放自己几天假。”阿克想起那个重要的电话。
“换工作?进军‘中华职棒’吗?”小雪眼睛发亮。
“是就好了。苹果公司在两个月前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业务能力很好,恶搞的网络短片他们也很喜欢等等,总之希望我过去当个营销企划专员什么的,考虑的时间没有限定,待遇三级跳倒是真的。”阿克已经想了好几天了,如果说卖场还有什么让他眷恋的,就只剩下与店长的友谊了吧。“那……”小雪问。
“我还在考虑,毕竟我对工作这种事到底有多大热忱,我已经没办法判断了,可是如果不换,心情又很闷。”阿克踌躇。“换个环境说不定不错?”小雪接过话茬。突然,阿克的脸瞬间僵硬。
小雪察觉到阿克的异状,顺着阿克迅速避开的眼睛回头一看,竟看见阿克极为珍惜的相片里那个亮眼的女孩。
女孩的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僵在咖啡店的门口。“换个地方?”孟学询问,一只手已经拉住文姿的外套。“没关系。”文姿强笑,跟同样强笑的阿克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文姿选了一个背对阿克、距离远远的角落。阿不思拿下耳机,走过去等候点菜。
阿克忍不住瞥眼看向文姿,只见文姿专心地看着菜单,而孟学却笑笑看着自己。
“是那个男人抢了你的女孩吗?”小雪打量着孟学。
“尽管笑吧。”阿克低下头,打开杂志,将脸半埋了进去。“那个女孩对阿克来说,一定是一个很痛很痛的触身球。”小雪叹气。
小雪拿起桌上阿克的手机,找到了文姿的电话号码,然后输进自己的手机里。
“做什么?”阿克皱眉,拿回手机。
小雪开始输入短信,不一会儿,文姿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文姿拿起手机,看见未知的使用者传来的短信写着:“我是小雪,坐在阿克身边的那个女孩。我想问你,你跟阿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阿克,他都不肯明讲,只是很伤心。”文姿无名火起。这算什么?炫耀?
小雪的手机震动,来自文姿的短信:“你喜欢就捡。”短短五个字,杀伤力却有如一把蛮横的匕首。
小雪也火大起来,手指飞快地在小小按键上猛压。
阿克低着头装做看杂志,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小雪在做什么。
“捡什么?臭三八,你迟早后悔。”小雪快速传出,气得脸都红了。
“嘴巴可以放干净点,我跟你不熟,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文姿传回。
“臭三八!你以为到雅虎奇摩拍卖什么都可以买到吗?好男人这种东西……”小雪专注地按手机按键,浑然不知道文姿已经走到她后面。
一道冷冽的冰水从小雪的头顶直浇而下,小雪仓皇转身。只见文姿拿着一只倒悬的空玻璃杯,冷冷地看着小雪。文姿脸色漠然,但以她骄傲的个性却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她的愤怒与委屈累积已久,一被触发,登时不可收拾。阿克傻了,完全不知所措。
冷水淋得小雪满脸,小雪大怒,抄起手边的水杯狂饮一大口,然后鼓起腮帮子,双手猛然一拍,水柱竟从口喷向文姿的脸。文姿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让脸迎着水。当然都湿了。孟学霍然而起,走到一脸湿淋淋的文姿身旁,拉住她的手作势要走。
小雪瞪着文姿,文姿却看着阿克,双脚不移不动。阿克却看着桌上的咖啡,脸都涨红了。
僵硬的沉默,阿不思却像个游魂似的坐回吧台后,事不关己继续她的MSN。
“我这样被泼水,也没关系吗?”文姿终于开口。阿克的眼睛,还是只敢注视着桌上的咖啡。
“我这样被泼水,也没关系吗?”文姿重复问话的时候,声音已在颤抖。
文姿注意到,桌子底下,阿克的手正牵着小雪,很紧很紧。阿克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的脑子全都是那晚在便利商店,孟学打手机时的表情,然后陷入一团乱。
文姿点点头,转身走出等一个人咖啡店,孟学紧跟在后。小雪像是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阿克,却见到一双愤怒不已的眼睛。
“你干吗喷她水!”阿克怒吼,一只拳头停在半空中,模样十分吓人。
小雪被吓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干吗老是这样任性!你以为别人都要吃你那套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喜欢到不当我自己都没有关系!”阿克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小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的。阿克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面色愧疚。
“你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反驳我吧。说是文姿先泼你水的,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泼的……你说吧。”阿克刚刚握紧拳头的手,拿起桌上的面纸擦拭小雪脸上的眼泪。小雪哭着摇摇头,摇摇头。
“我不用说,也不需要说,因为阿克在骂我的时候,还一直紧紧牵着我,呜……”小雪号啕大哭,哭得令阿克更加难受了。桌子底下紧紧相系的那双手,兀自颤抖着。
忘了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后,文姿离开了卖场。辞呈交在孟学手上时,他足足发呆了一个钟头。
“那么,你要去哪里?”孟学无法接受,整个心都空了。
“去欧洲。我一直都想去那里。”文姿整理着办公室里的文件。文姿准备去欧洲,不管是游学或是工作,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那里,文姿也找不到回台湾的理由吧。
她再也不想去分辨哪些是误会,哪些不是。
因为惟一知道真相的人,用最残酷与自我的方式在爱着她。“我在欧洲认识一些商场的朋友,以前在美国一块读书的。”孟学看着文姿的背影,“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安排你在那边工作,也是类似的营销企划。至于住的地方,你也不用烦恼。”“谢谢。”文姿没有拒绝,看着座位上的趴趴熊发愣。皮包里的飞机票,就在一个星期后。
而阿克也决定到苹果公司上班,做他人生第二阶段的冲刺。阿克只是将辞呈用大头针钉在布告栏上,理由栏中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干”字。简单的离职仪式,毫无废话。
“在下午四点前,去机场把文姿追回来吧。”孟学本想说这句话,就跟每一部爱情电影最后的逆转高潮那般。
但看着阿克摇晃在他面前的中指,孟学硬生生地将话给吞了下去。飞机起飞了。
或许故事应结束在飞机划过天际的隆隆声中,句子再不完整,却很现实地淡淡残缺。
毕竟原本嬉闹欢乐的故事节奏似乎走了调,没有人上垒,比赛到底进行到第几局也不再有人关心,变成一场荒腔走板的烂肥皂剧。
卖场收货口,阿克跟店长坐在阶梯上一边啃着便当,一边说着自己明天离职的事。
店长没有反对,只是觉得很可惜。
不过台北很小。小到可以让误会激烈碰撞,自然也可以让友情安然持续。
两人看着收货口的十字路口,那一个搭讪地狱开始的起点。如果说,是这个起点扭转了一切,不如说是莫名的命运,借着多余的机巧谋略打散了所有人。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还是可以跟文姿继续当好朋友,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差劲,我也不知道用什么面目去跟她相处。一想到是那个法老王跟她在一起,我就很不痛快。”阿克将卤蛋夹到店长的便当里。
“自卑啊?”店长不客气地刺破卤蛋。
“不是,是被羞辱。”阿克扒饭,“这是我最惨的失恋经验了。”“这种失恋到无以复加的感觉,一个人,一辈子,一颗心,总会尝过那么一次。”店长无病呻吟,看着十字路口。
“哇,那么诗意!如果尝过两次呢?”阿克呵呵笑道。
“如果没空去跳楼或跳楼未遂,那人就会成为情圣。爱可爱,非常爱,情场上的超级赛亚人。”店长遥想当年。“三次呢?总该跳了吧?”阿克咬着筷子。
“情场超级赛亚人万一又翻船失手,就会成为爱情的哲学家,整天赚便当就可以过活了。”店长点点头,若有所思。
“哈,就坐在我旁边吧。”阿克心想:原来店长也有段可歌可泣的往事。
“是啊。”店长抖动眉毛。
“如果……如果尝过四次呢?”阿克好奇心起,纯粹乱问起来。“尝过三次被水溺死的鱼,你说,它还会不会继续活在水里?”店长反问。
“原来当年演化史上,鱼会上岸变成猴子,是因为失恋三次的关系。”阿克式的批注。
“是的。”店长竖起大拇指。
阿克离职后并没有立刻去苹果公司报到,中间好些空当,索性痛快地放起自己大假。
每天晚上,阿克与小雪到打击场打两百球流汗,小雪进步到可以跟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快速球对决,命中率有五成以上,比起阿克说不定还更沉迷这样的游戏。而阿克,继续与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做暴力的对决,一定得打到超级全垒打才肯住手。
偶尔,阿克会跟小雪在附近的小公园,一边聊天一边玩简单的丢投球游戏,有时一丢就是一个下午,或是一个晚上。然后到等一个人咖啡店吃个饭,消磨时间。扣除文姿,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偶尔想起不痛快的往事,阿克就在小雪妖怪的陪伴下,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告别式,在无数陌生人面前演讲自己的悲惨命运。如果还是无法释怀,阿克会在夜色阳台上,举起棒子,跟月亮做孤独的对决。小雪会在房间跟一条条大病初愈的小鱼,用手指逗玩,等待阿克筋疲力尽回到房间。
其实以阿克大而化之的个性,不管是芮氏七级还是八级的失恋灾难都无法让阿克闷那么久,但文姿与阿克之间一直有话没有说开,造成了不可解的沉闷内伤。
原本应当是阿克以无限的阳光治疗小雪的蓝色忧伤,现在却反了过来,小雪的陪伴帮助阿克度过颠颠簸簸的爱情空仓期,尽管方式相当怪异。
“我干脆将东西全都搬过来吧,小雪想好好照顾阿克。”小雪常常提起。
“你搬了过来,以后我怎么交女朋友?”阿克总是这么说。“阿克你一直不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怕被我带衰?”小雪嘟嘴。这段日子以来,小雪发现她转到的扭蛋几乎都是小丁当,但阿克却只跟技安扭蛋与阿福扭蛋有缘。她很在意“运气”是不是一种“会从高处往低处流”的东西,自己无意中从阿克身上偷走好运气,阿克才会罹患猛爆性失恋。
“不要想太多,跟妖怪住在一起本来就是不容易的事。”阿克却也没有要小雪搬走。他舍不得。
阿克也察觉到自己现在很依赖小雪,这份依赖或许有喜欢的成分,但这份喜欢不晓得包含了多少替代的悲伤。
距离那班飞往法国的班机,又过了三个月。
就跟阿不思随口建议的,阿克与小雪到了垦丁,来到那个原本属于阿克与文姿约定中的度假区。只不过这趟旅程不只换了对象,还多了两个人。
天还未破晓,一辆休旅车以最快乐的速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安拿达,喜欢听三小音乐自己放啊!”店长抓着方向盘,踩足油门。
“当然是周杰伦的《晴天》啊!”店长的男友小P在旁吆喝着,亲了店长一下。
垦丁的太阳很耀眼,拥有全台湾最漂亮的海岸跟一年绝不打烊的节庆气氛。或许所有郁闷的心病,在这里都能豁然而解吧。四个人从台北开开心心下到屏东垦丁,先到预订好的小木屋放下行李,然后就直冲阳光遍洒的海滩。
从滑沙到漆弹生存游戏射击、沙滩小吉普车到拖曳伞,大家玩得一塌糊涂,最后到了黄昏玩沙滩排球时,连精力最旺盛的阿克也感到疲倦起来。
“阿克躺下。”小雪抓起一把沙子。
阿克躺在沙滩上,店长、小P跟小雪将沙子堆在阿克身上,将阿克堆成一只大乌龟后,店长与小P就携手在夕阳下追逐踏浪,留下小雪坐在一只大沙龟旁。
“要不要喝椰子汁?”小雪看着脚上的沙子。“早就想了,渴死了。”阿克吐出舌头。
小雪跑去附近的小摊贩,拿了一个凿孔椰子递到阿克嘴边。“阿克。”小雪看着他。
“干吗?”阿克就着吸管,喝着椰子汁。
“我们这样,算不算男女朋友啊?”小雪认真地看着阿克。“当然不算啦!怎么你每天都要问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啊?”阿克闭上眼睛。
“你不喜欢我吗?”小雪将阿克脸上的细沙拨开。“喜欢啊,不过是朋友的那种喜欢。”阿克直言。
“喜欢就喜欢,什么朋友的喜欢!不要学电视上的偶像剧讲话。”小雪很闷。
“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么肤浅。”阿克跟小雪说话总是这个样子。
两人静默了一下子。
火红的落日好像停止下沉,等待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可是我们有牵手啊。”小雪突然开口。“朋友也可以牵手啊。”阿克哼哼两声。
“可是我们也有亲亲,还两次呢。”小雪坚持。“国际礼仪嘛。”阿克还是哼哼两声。
“亲亲算朋友间的国际礼仪啊?乱讲。”小雪不服气。“舌头又没有伸进去。”阿克哼哼哼哼。
小雪突然低头亲吻阿克,阿克挣扎,身体乱晃,搅坏了身上的乌龟沙堆。
阿克坐起,拼命想抓住嘻嘻哈哈的小雪,但小雪拔腿就跑,害得阿克只好像琼瑶小说里只会谈恋爱的男主角一样,在夕阳下做粉红式的追逐。
小雪回头大笑:“这样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吧?!”
阿克大骂:“你一定没喝过海水吧!看我的十字关节技!”扑身而上。
小雪急忙闪开,阿克只扑到咸咸的海水,浪花跟黄沙四溅。“说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别跑!”
晚上回到了小木屋,大家轮流到惟一的浴室里洗澡,将积了一天的沙子给冲掉。然后分配惟一的两间房间。
“我跟小P一间,阿克跟小雪平常抱着睡习惯了自然还是睡一起,大家晚上别跑错了房间,不然小孩子以后要姓什么谁也没把握啊!”店长乱开玩笑。
在小木屋旁烤肉当晚餐,大家坐在石椅上看星星,一边玩牌。“吃饱饭,大家一起去PUB跳舞吧?这里的PUB很high的!”小P提议。
“晚上的垦丁也很漂亮,不急着去,哪里都有的PUB飙舞,我们还可以去社顶公园看星星掉下来,或是去夜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看见鬼哦!”店长倒有不同看法。“讲得好像是真的一样。”小雪不信。
“是真的啊,垦丁这里也有古战场,如果有阿兵哥的鬼魂脱了队,被你瞧见也是很合乎逻辑的。去夜游吧!”阿克赞成。“是,遵命!”小雪举手,却看见小P一脸害怕。
“太好了,人多一点去夜游,看到鬼比较容易发出‘哇!你看!有鬼耶!’而不是‘天哪!怎么会有鬼!’就这么决定了!”店长一拍大腿,大家就出发。
入夜的林子里,远处依稀有瀑布的隆隆声,夹杂着更远处海浪拍击岩石的涛声。
山道小小的,岔路又多,地上有些湿滑。
店长与阿克各自拿着手电筒走在前头,不断发出呜呜呜的鬼叫声制造气氛,弄得小雪身上猛起鸡皮疙瘩,一直皱眉,用手指猛刺阿克的背。
“晚上看瀑布,真够诡异的。”小雪有点害怕,忘记她身为妖怪的事实。
“阿拿达,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啊?垦丁不都是海跟沙子吗?怎么会有这种山道?”小P问道,紧紧挨在店长身旁。“这个地方啊……”店长神秘兮兮的,脚步放慢。
“店长!千万别跟他们说,当年你杀了人就是在这边偷偷弃尸的那件事!”阿克警戒地提醒,装模作样的。
“臭小子,你不是发过誓,死都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吗!”店长佯怒。
店长与阿克开始插科打诨,小雪与小P都笑了出来,气氛顿时轻松。
店长与阿克背对着众人,突然一声不响,小雪跟小P不明就里,却见阿克与店长突然转过身,手电筒自下巴往上照,一脸阴森的光影。
小雪与小P吓得尖叫连连,魂定之后开始追杀阿克与店长,阿克与店长反身拔腿就跑,跑跑追追的,却又被阿克与店长突然转身、故技重施又吓到一次,小雪与小P在仓促之下居然跑散,分成两个方向奔入黑暗里。
店长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到小P,这才发现阿克与小雪不在附近,叫了几声也没响应。
“糟糕,玩过头了。”店长抓住小P,小P朝店长身上一阵猛敲猛打。
跟阿克与小雪走散了,怎么办?
“搞不好还是故意脱队的,我们去找人家,说不定还会被嫌咧!”小P打累了,趴在店长身上喘息着。店长只有同意的份儿。
落单的夜,在林子里格外深沉可怕。
阿克与小雪拿着手电筒在林阴道里走着,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是走不出无尽的黑林。
几许蛙鸣跟不知名的虫子叫声此起彼伏,猫头鹰在树梢顾盼低吟,喻示着这个夜还很漫长似的。
“阿克牵手。”小雪嘟着嘴伸出手,阿克一把牵住。
“放心啦,迷路对我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大不了走到天亮,总之一定能走回小木屋的。”阿克故作轻松,实际上他也不怎么害怕。
“记不记得这里?”小雪的手指刺着阿克的肩膀,皱眉。“好像有点印象?”阿克搔搔头,但类似的林阴道岔路实在太多了,每棵树的模样又是大同小异。
“这里我们刚刚走过了啦!笨蛋!笨蛋阿克!”小雪害怕,手指猛刺。
“你怎么知道?”阿克不以为然。
小雪指着一棵树,上面刻有游客没品的留言,阿克的手电筒照了过去。
“杨巅峰与谢佳芸到此一游!我十分钟前就看过了。”小雪跺脚。“不会吧?虽然迷路对我来说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我们刚刚有转过弯吗?乖乖,难道是传说中的鬼挡墙?”阿克啧啧称奇。
“干吗讲得那么恐怖?会不会是,这世界上有另一对情侣也叫杨巅峰跟谢佳芸啊?”小雪努力解释着。
“杨巅峰这么难听的名字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我在猜,会不会是那对没品的情侣一路留言?所以看到第二次也不奇怪。”阿克越说越有自信。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点微光在晃动着。“靠!有鬼火!”阿克大惊。
“什么鬼火!是萤火虫!萤火虫耶!好可爱呀!”小雪喜道。果然,是一只落单的萤火虫,大概是被阿克手电筒的光给引诱来的。
“垦丁靠海,哪来的萤火虫啊?”阿克将手电筒交给小雪,轻易就捞住了萤火虫,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快说!你是什么虫!假扮萤火虫有什么目的!快说!你是不是卧底!”
“阿克好笨!我们不是要去看瀑布吗?萤火虫住在水边,所以瀑布说不定是这只萤火虫的家哦!”小雪从阿克的双手缝中看着闪闪发亮的萤火虫。
“有这种事?”阿克张开双手,让萤火虫飞出。
萤火虫缓缓飞着,在黑暗中的轨迹格外清晰,却略显笨拙。“现在我们只要当萤火虫的跟屁虫就好啦!跟着它,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找到瀑布,店长不是说,有一条小路可以从瀑布那边直直往下通到小木屋吗!那样的话就没问题啦!”小雪喜滋滋地拖着阿克,跟着萤火虫。
“那就祈祷这只萤火虫不是一只不爱回家、正值青春期的叛逆萤火虫。”阿克呵呵笑道,居然得靠一只屁股着火的小虫子引路。
两人走着走着,约莫过了十分钟,沿路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但两人还是巴巴地跟着原先那一只笨拙的萤火虫,穿越一层又一层的黑暗深林。
忘了是何时放下了迷途的焦急,两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微微一点萤火上,脚步越来越轻松,有说有笑的。不知位在何处的瀑布还没见到,却可以感觉到空气越来越湿润,隆隆声也越来越清晰。突然,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涧瀑布划过两人眼前,在银色月光下闪闪发亮。数以千计的萤火虫在瀑布上盘旋着,有如美妙的流焰,森林的精灵。
两人呆住,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哇,这只萤火虫的家装潢得还真不赖。”阿克嘴巴开得好大。“好想哭哦。”小雪的泪流了下来。
“是有那么一点。”阿克也流泪,但不晓得为什么。
两人静静站在瀑布前,仿佛不敢亵渎似的,手电筒自然关掉。靠海森林的深处,萤火点缀的银色瀑布,犹如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地,却又可爱得叫人想触手亲近。
这情景在都市丛林是遥不可及的梦幻,自有一种特殊的悸动触发着。
“好奇怪,你有没有觉得,心好像跳得好快?”阿克百思不解,终于说出。
“现在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小雪牙齿咬下唇。
“打……打棒球?”阿克很认真地举起手,做出挥棒的预备姿势。小雪双手慢慢拉下阿克的手,闭上眼睛面对阿克,微微踮起脚尖。阿克全身燥热,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快坏掉似的。阿克对着踮着脚尖的小雪轻轻一吻,无数萤火虫围绕着两人打转。
“这样……我们算男女朋友了吗?”小雪的脸都羞红了。“刚刚……舌头好像忘了伸?”阿克完全不知所措,刚才的吻仿佛只是本能。
“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小雪的脸更红了。
“我的舌头没见过世面,几千个小家伙在旁边偷看,紧张到忘记伸舌头也是很合乎逻辑的。”阿克结结巴巴,握住小雪的手更紧了。
“你真的很喜欢说废话耶。”小雪咬着嘴唇,很娇很美。阿克看得头都晕了,差点就要摔下瀑布。小雪又踮脚尖,闭上眼睛。
在无数萤火虫见证下,两人真正的第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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