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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纪天翔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等待那强烈的心悸过去。自从跟师父上山开始,就很少有心痛剧烈发作的时候,直到在城隍庙前遇到了方含云。算命的方士说二十二岁是他惟一的机会,错过了,这一世便注定孤苦终老。他跟着师父吃斋念佛整六年,佛家讲因果报应他信,但前世情债今生姻缘这种事他一直半信半疑,遇到方含云之后,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梦里女子的泪水和白发,醒后全身的冷汗和心悸,逼得他不得不信。梦到后来。他已分不清是爱上了那女子的前世还是今生,他只知道,他欠了她,他要用一生的情一世的爱来偿还。

  掀开盖头看到她满面泪痕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心痛,他知道自己陷进去了——为了梦里那个女子无怨无悔的痴情和奉献;为了眼前这个女子红妆玉颜上干涸的胭脂泥。她问他: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他回答她: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便知是生生世世的等待。是的,他不知等了她几世,也不知错过了几世,更不知错过了这一世,还要等多久。所以,这一世,他不能放手。

  “叩叩叩——”轻轻的叩门声。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道:“进来。”不用问,他知道方含云会来找他。

  方含云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叫腊梅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他见了那丫头总是浑身不自在,并不是讨厌,似乎是有点儿害怕,天知道他为什么怕她,仿佛他一卸下本能的防卫,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穿他。可他明明在她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她对他的恐惧和防备,见鬼了,他们俩到底谁怕谁?

  “云儿。”他对方含云温和地一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告诉我,我立刻吩咐人去换。”

  “不,不是,已经很好了。”方含云深吸一口气,“夫君……不,天翔,有些话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你说清楚。”

  他看着她,双手紧紧抓住桌缘,哑声道:“能不能不说。”

  方含云看了一眼腊梅,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咬了咬下唇道:“不能。”

  半晌,他深深地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婚前你给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方含云倒抽一口凉气。

  “我将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走到她近前,握住她的双肩,对着她的眼,“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都能拼了命给你弄来,惟独‘成全’两个字我不能给。”

  她颤抖着道:“我还以为强签聘书,原封退信,棒打鸳鸯的事你毫不知情,没想到……你……你,就算摘星捧月,赌咒发誓又能如何?你到底是强取豪夺。我看错你了!”

  “云儿,”他大喝一声抓紧她,制止她的挣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抢就是抢,不管什么理由都是抢,我们既然斗不过皇亲国戚,就只能屈服,我当初决定嫁进纪家,也没妄想活着出去,你只不过给了我一丁点儿希望,现在又生生将它打碎而已。对我来说,多失望一次和少失望一次没什么区别,算我不自量力,来错了,请夫君恕罪。”

  “云儿。”他再唤,声音满是沉痛。

  腊梅见小姐挣扎不开,本想上去帮忙,可一看见纪天翔那双悲哀的眼,就像被下了定身术,手脚都不能动了。

  “云儿,云儿,云儿……”他不停地唤着方含云,直到她停止挣扎,偏头流泪。

  他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边,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方含云不再挣扎,也不看他。

  “我知道此事一挑明,你一定会恨我,所以我问你能不能不说,我是想让你给我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虽然是抢。但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抢。”

  “哼!”她冷笑着,“抢还分很多种吗?”

  他重重地道:“分,起码我没有在街上直接把你扛进新房”

  “你……”她怒目而视,“强词夺理。”

  “算我强词夺理好了,你既然来了,就听我讲个故事。”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她想不听也不行。他看了看腊梅,示意道:“这个故事很长,你也坐下,如果不想听,就出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我饿了,等会儿还得渴。

  腊梅撇撇嘴,出去弄吃的。

  他伸手扣住方含云的下颌,轻轻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清清嗓子道:“我听说方大小姐自幼通读史书,被誉为汴城才女,想必对前朝野史也略有耳闻。”

  “话说王朝从开国到灭亡不足百年,有什么好记载的?”

  “正因为不足百年,所以才一直动荡不安,西北胡人作乱,宫廷兄弟阋于墙,世祖暴毙,金宗被杀,成宗即位当日失踪,最后被我大正王朝取而代之。

  “我对改朝换代之事不感兴趣。”

  “那么一夜白头的传说呢?想必你是听过的。据说盗墓人后来掘开南平王的坟墓时,还遇到了满头白发的女鬼,随后那墓一夜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了一个百丈见方的大坑。”

  方含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书房门“咿呀”一声打开,惊得纪天翔也是一颤,看到腊梅进来,暗自舒了口气。讲故事就讲故事,提什么女鬼,险些吓到自己。

  腊梅看着两人直勾勾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纪天翔道:“没事,放下东西,坐下。”

  “是。”她放下点心茶水,摸摸自己的脸,坐在小姐身边。

  纪天翔定定心神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话说王朝世祖登基二十年大典,册封其五子为五王,分别为:东宁王遥隆,南平王遥翔,中瑞王遥锐,西昌王遥括,北靖平遥冲。比起北靖王遥冲,南平王遥翔总是显得过于平静深沉……

  ……

  风中传来她痴痴傻傻的歌声:

  惜红颜

  两鬓银发共纷飞

  来待鸳鸯成双时

  飞花似雨

  雪家深处

  笑卧伴知己

  纪天翔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方含云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那里有根绷紧的弦,一不小心就会断。

  片刻,静默中加入细细的抽泣声,腊梅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源源不绝地滚出,沾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裙。

  方含云抹抹湿漉漉的眼角,感叹道:“这个故事太悲了,一点儿也不好听。而且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

  他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道:“如果我说,我就是遥翔的转世,而你,就是云霓的转世,你信吗?”

  方含云和腊梅一起瞪大眼睛,方合云惊诧地道:“你说什么?这太荒谬了。”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好几个大夫都说我心脉断续,是早夭之症,花了无数金钱,用尽名贵药材,也不见起效。三岁那年,来了一个十方大师,说我前世桃花债太多,数世不得偿还,除非断红尘入空门,否则性命不保,爹娘当然舍不得,十方大师就收我做了俗家弟子,教我吐纳练气的功夫,虽然保住了我的命、却治不了我的病。十六岁之后,心痛症开始发作得厉害,有几次差点儿丧命,爹娘无奈,请师父收我入佛门。就在这时,又来了个算命方士,断言我二十二岁将有一次机会偿债,错过了就会一生孤苦。于是师父带我上山吃斋,整整六年,六年之中,心痛症几乎没有发作过,直到在城隍庙遇到你。那天我跟娘一起去祈福,与你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突然心痛难忍,晕倒之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回来之后我就不断地做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你……”说到“你”字,他转身凝视方含云。

  方合云回望他,“就为了一个梦,为了和尚方士的一句胡言,你就不惜强取豪夺,拆散我跟表哥?”

  他摇头,继续道:“前世今生这种事,本来我也不信,但那个梦持续困扰了我长达数月,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是因为梦而对你朝思暮想,还是因为你而夜夜受噩梦困扰。爹说既如此不如一试,反正我早到了成家立世之年,方家富甲一方,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于是便命人前去提亲。当然,在此之前自然派人打听过你是否已有婚约。你跟你表哥的事,我那时就知情。”他顿了顿,“不过据我所知,你表哥梁敬之只是一介书生,父亲早逝,只剩寡母,常常要靠你们方家周济。我也是读书人,当然不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你父亲的意思,是决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对不对?”

  “对,但那是我自己的事,表哥文采出众,早晚能求取功名,出人头地的。”

  他浅浅地一笑,“能不能出人头地,这个另当别论,你已二八年华,还能等他多久?就算没有我,你爹就不会逼你嫁给别人吗?”

  “若是换了别人。我自当跟爹爹抗争到底,哪怕私奔逃婚,跟表哥浪迹天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可是你们纪家是皇亲国戚,言语之中拿方家老小的性命来要挟,我能够不顾自己,但不能不顾家人。”

  他喃喃地道:“原来这皇亲国戚,反倒成了累赘。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要挟的意思,你信不信?”

  “我信你又如何?你没有要挟的意思,不见得你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管家也没有。你明知我有意中人,还要强求这段婚事;你明明只是因了那前世今生的说法,还跟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让我以为……以为你……你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都是爱听甜言蜜语的,哪怕说这话的并不是她喜欢的男人,一旦发现那些话不是真心,同样会伤心失望。

  纪天翔急忙道:“是,起因是为了那段前世今生的说法,但对你了解得越多,我就越为你的才华容貌而心折,否则为何事隔三个月我才下定决心去提亲?如果你跟你表哥能够共结连理,我自然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事。但事情并非如此,与其让你爹逼你嫁与不相干的人,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怜你爱你,也算圆了累积数世的一段情缘。”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那心痛之症,为了那荒谬的情缘。”这会儿方含云也不知是该计较他求亲的本意还是他强求婚事的恶行。

  他手按着胸口道:“不管为了什么,我娶你为妻,承诺给你一生一世的爱和忠诚,这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她激动地道,“我喜欢表哥,因为我知他懂他。他是穷酸书生也好,达官显贵也好,他给我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我都喜欢他。可你呢?你找的是一段根本就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情债,倘若来日你发现找错了,有另一位女子比我更像云儿的转世,你又如何?把你的痴心你的誓言偿还给她?”

  “不,不会!”他“噔噔”地倒退几步,用力按紧胸口道,“决不会找错,我的心告诉我,就是你,就是你方含云,不会错。”

  “万一错了呢?”她咄咄逼人。

  “小姐。”腊梅拉她的衣袖,“姑爷的脸色好差。”

  “啊——”纪天翔痛得呻吟,冷汗颗颗滚落,耳边一直回荡着她的话:错了呢?万一错了呢?万一呢?

  “天翔。”方含云这才发现,急忙上前扶住他,慌得大叫:“腊梅,快去叫人。”

  “哦,哦。”腊梅撩起裙摆匆匆往外跑去,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吃屎,不等爬起来就放开嗓子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姑爷的心痛症发作了,快来救救姑爷啊。”

  喜气洋洋的洞房花烛夜差点儿出了人命,纪老爷纪夫人担忧之余也没给方含云好脸色,娶她进门是指望她冲了儿子的顽症,哪想到反而越演越烈。纪夫人哭了半宿,只叹自己命苦,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自幼多病要入空门,一个天生的痴呆。腊梅跟着小姐遭白眼,跟着夫人掉眼泪。她本不是爱哭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碰到纪少爷的事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涌。

  天快亮时,纪天翔虚弱地张开眼,看到床头有个人影,哑声唤道:“云儿。”

  那人影渐渐清晰,视线中勾勒出腊梅的轮廓,她惊喜地叫道:“小姐,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方含云急忙过来,关切地问:“天翔,你觉得怎样?”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她会意地握住。他大力地喘口气道:“云儿,我想过了,或许我真的做错了,我对不起你跟梁敬之。”

  她安慰着道:“先别想这些,等身体恢复了再说。”

  “不,我没事,痛过就没事了,二十余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云儿,算我自私吧。难为你了,你就当给我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机会。我答应你,我给梁敬之创造机会,到他出人头地的那天,倘若你还没有倾心于我,他对你也尚未忘情,我就成全你们。我也答应你,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决不强迫你做任何事。”

  她惊诧地唤道:“天翔。”

  “离大考还有三年,倘若三年我都没办法令你回心转意,那只能说我们没缘分,连天都不帮我。”

  “天翔。”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答应我,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她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渴切的神情,犹豫多时,最后默默点头。除了点头,她别无选择。

  “啊,太好了,云儿,谢谢你,谢谢你。”他感叹地伸出手臂要搂她。

  她本能地一缩。他顿住,笑着道:“好,我知道你不适应,我也该给你时间。”

  方含云想了想道:“我还有三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想见表哥一面,把话亲自跟他说清楚。”

  他脸上一白,点点头。

  “第二,”她拉住腊梅的手,“我跟腊梅情同姐妹,她是跟我陪嫁过来的,既然你答应我不纳妾收房,那么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当然可以。她是你的人,整个纪府除了你,没人可以决定她的去留,我也不能。”

  “第三,将来不管我如何选择,我都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和朋友。”

  他佯装恼怒地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既然答应了成全你,就一定是心甘情愿地成全你。别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朋友,就算别人要伤害,我也不会答应。”

  “天翔,”方合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只盼你能遵守诺言,而我,我会尽力……”

  他柔声地道:“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痛。你肯尽力,我就很感激了,我希望你尽力的第一步,就是别再让自己流泪。”

  腊梅悄悄转过身去,心中叹道:女人一生遇到姑爷这样的夫君,爱与不爱,又有什么要紧?

  立春时节,千里冰封,只有梅花开得正艳。远远望去,梅花林内排红洁白交杂一片,恰似彩霞满天,映得整个天地都是妖娆的颜色。腊梅站在梅林边上,手中捏着一朵梅花静静地把玩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花丛深处两条白色的人影。小姐跟表少爷话别,贴身丫头的任务就是替他们把风。说把风也不恰当,因为会面是姑爷安排的,地点也是姑爷选的,小姐让她在身边跟着,与其说是防着姑爷出尔反尔,不如说是防她自己一时激动跟表少爷走了。

  两条白色人影面对面站着,已经聊了好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姐的肩微微颤抖,好像在哭。唉!腊梅轻轻叹日气,将手中捏烂的梅花丢掉,再掐一朵。

  唉!一声更沉重的叹息,身边的树枝下沉,一只大手附在枝上。腊梅偏过头,心下一惊,讷讷地道:“姑爷。”

  纪天翔搭着一枝梅花凑在鼻端,轻轻一嗅,喃喃地道:“我若爱这梅花,是该将她攀折下来放在身边,还是该任她在枝上任花开花落?”

  腊梅答非所问:“姑爷答应过小姐,决不打扰她跟表少爷会面。”

  “唉!”纪天翔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人影,“那其中一人,是我的妻子,而我明知他们有情,却还要心甘情愿地安排他们会面,你说,我能不来吗?”

  “姑爷莫要辜负了小姐对您的信任。”

  “信任?”他苦笑,“在她心中,我还不如你一个丫头,她能容你站在这里,而我呢?就算这么远远地站着,也算打扰了。”

  腊梅偷眼看他,那张男性的脸在梅花的映衬下,显得黯淡苦涩,哪有大婚之日的意气风发?她想了想,低声道:“留花在枝头,虽然每日只能欣赏片刻,但只要悉心浇灌,定会娇艳长久;若攀折下来,放在身边,即便时时刻刻看着,也不过几日的美丽而已。”

  “呵!说得好。”他放开花枝,“我既承诺了要做那护花人,就该忍这只能片刻欣赏的苦。”

  “姑爷,”腊梅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花若有情,定会怜那护花人。”

  他在她眸底看到满眼掩映的梅花,灿烂娇艳,随即感叹地道:“这话若是云儿说的,我便是做一辈子的护花人又何妨?”

  腊梅眸光一闪,默默地垂下头去。

  纪天翔心下一怔,暗想:这丫头当真玲珑乖巧,善解人意,难怪云儿喜欢她。

  正想着,忽听方含云大声道:“表哥。”他急忙抬头望去,就见梁敬之停步回头,侧身而立,方含云踉跄了一下,突然奔了过去,一下扑到梁敬之怀里,哭喊着:“表哥,是我对不起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纪天翔心中大急,迈步就要过去,被腊梅一把扯住,用力拽着他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知道此刻过去实在不妥,但眼见两人抱做一团,失声痛苦,难舍难分,他心中就跟放了千万只蚂蚁一般,说不上是痒还是痛,焦急之下,右手抓住花枝,左手抓住腊梅的胳膊,捏得死紧。

  腊梅紧张地看着远处,心中默念:我的好小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好久好久,梁敬之在方含云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倒退两步,茫然地摇摇头,泪流满面。梁敬之深深地看她一眼,牙一咬,转身离去。方含云伸出手,却没有喊他,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良久,才蹲下身来,掩面痛哭,纤细的身子在树下一耸一耸,说不出的凄苦可怜。

  纪天翔的手越抓越紧,几乎把腊梅的胳膊掐断了。“啪”的一声,花枝被他生生折断,他浑身一震,松懈下来,全身的力气像耗尽了似的,倒退两步靠在树上,无奈地摇摇头对腊梅道:“你过去吧,好生安慰她,别告诉她我来过。”说罢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腊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叹一声,走向方含云,蹲在她身边,轻声唤道:“小姐。”

  方含云抬起泪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突然将头埋进她怀里,哭道:“腊梅,腊梅。”

  “小姐,别这样,话说清楚了,总好过牵牵绊绊地放不下。”腊梅劝道。

  方含云哽咽着道:“你知道吗?他说这一生贫贱富贵都是他的命,他叫我用心对待天翔,不要再想他。”

  “表少爷真这么说?”

  “嗯,”方含云用力点头,“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一向人穷志不短,靠我下嫁给他换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要?他将表姑寄托在方家,自己一个人去从军了。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受得了军旅生活,那不是明摆着去送命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小姐,别这么想,像你说的,表少爷有骨气,他宁可自己去闯一番天下,也不会接受姑爷的施舍。表少爷虽然是一介书生,但自幼家中清苦,也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懦弱之辈,说不定,他真能闯出点儿明堂呢?到时候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不管你们那时还有没有缘分,他也总能抬头挺胸地面对你和姑爷,你也总该替他高兴不是?”

  方含云渐渐停止了抽噎,“我现在只盼他平平安安,功成名就,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那——”腊梅试探地问,”’“姑爷呢?”

  “纪天翔?”方含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心好乱,表哥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怨自己一辈子。”顿了一下又道:“恐怕,也会怨他一辈子。”

  腊梅心中一寒,她当然知道最后一句那个“他”指的是纪天翔。她目光遥望被纪天翔折断的那枝梅花,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把它折下来了,就算他费尽心机,悉心呵护,可离了枝的花又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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