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平在沪妮身边坐了下来,沪妮疲倦地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秋平的怀抱:“对不起,秋平,我总是让你担心。”
“如果你需要我,我觉得很高兴。”秋平抚摩着沪妮的头发说。
沪妮紧紧地搂着秋平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秋平的肩膀上,熟悉的令她安定但又痴迷的气息。
看着沙发上散落的照片,秋平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几点的飞机?”
“十点四十的。”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沪妮拒绝,那里有太多伤心的记忆,她不想秋平去那里。
秋平坚持要陪她去,沪妮坚持地要拒绝,最后秋平赢了。
走到机场出口处,没有小言的家人,没有人来接小言。
沪妮怀里紧紧地抱着小言的骨灰盒,小小的匣子,就是小言藏身的地方。
周围到处充盈着地道的重庆话,熟悉也让人辛酸。没想到离开几年以后还会回来,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机场大巴离城区越来越近,沪妮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手指,眼睛看着窗外,不堪的过往,很真实地一幕幕再现,那些冰凉坚硬的过往。
秋平抓住了她已经僵硬的手,“放松一点,沪妮。”
可是她也是想要把那些都忘掉的,但它们事实存在过,就像时间燃烧过后的灰烬,到处飘散着,在昨天陈旧的阳光里恣意飞扬,铺天盖地。
重庆城区的变化是很大的,找小言的家费了很大的周折,周围的房子都变样了,沪妮和秋平是按照门牌号找过去的。小言的家,已经在一栋商住楼里了。
按响门铃,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沪妮突然地就想起几年前的小言,穿着红色吊带衫,露着半个屁股的牛仔热裤的小言,脸上新鲜得没有一灰尘的小言。就在沪妮拼命要忍住自己眼睛里往外挤的水样的悲伤情绪时,门豁然打开了。门里站了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人,目光呆滞,神情黯淡。看着沪妮怀里的盒子,她脸上的肌肉突然地痉挛了,缓缓地伸出手,抱过骨灰盒,把脸埋在上面,无声地啜泣起来。
“进来吧。”小言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妻子的身后。一样是已经花白的头发,一样是暗淡的神情。只是沪妮不知道他们的头发都是在一夜间突然地花白了。
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了里面躺着的老人,断断续续的不清楚的声音,陈旧得粘满了灰尘。
“妈,不是小言回来了,是小言的同学找她玩来了,不是小言。”
粘满灰尘的陈旧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听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奶奶不知道?”沪妮问。
“不敢告诉她。”
沪妮把小言能够留下的东西从包里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小言妈佝偻着她不久才佝偻了的背一件一件地抚摩,那些还留有她女儿气息的遗物,没有一点声音地哭泣。小言爸站在妻子身后,颤抖着满是胡须的下巴,眼睛里泪光点点,这个家,突然地就染上了灰尘,变得陈旧起来。
虚掩的门打开了,阳光直射进来,阳光的光柱下,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他身体的边缘因为光的缘故而模糊起来。男人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小言妈手里的盒子上,然后在几个人的脸上搜寻着答案。他走进来,盯着那个小小的盒子问:“是小言回来了吗?”
沪妮茫然不知所问。
曾经充满阳光的少年已经长大了,粗糙的衣服,有些凌乱的头发,被刮得发青的下巴,眼睛里喷发的痛楚的火焰。
沪妮想起小言的戏言:如果有一天真的碰得头破血流了,再回小刚那里吧,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说他在等她的话。
小言是回不来了,但也许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也未可知。
小言爸哑着嗓子说:“不要再告诉别人。”
男人的脸抽动起来,然后固执地掉转了身,大步地向外走去。
“小刚!”沪妮叫住了他,从包里掏出那枚小刚送给小言的装饰戒指,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的午后,在沪妮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西瓜甜腻的味道,还有膨胀的热浪和暧昧的味道夹杂着汗的气味……
男人微微地回过头,倔强地看着沪妮手里那枚有着一朵玫瑰花的戒指,脸上满是眼泪,他没有拿戒指,回头很快地消失在阳光射进来的门外。沪妮的指尖,戒指上鲜红的玫瑰独自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里间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粘满灰尘的陈旧声音,还夹杂着咳嗽的声音。沪妮从虚掩的门朝里看进去,没有拉开窗帘的房间很昏暗,在那间房里,时间停止了一样的缓慢。式样很新的床上,隆起了不大的一块。陈旧得像灰尘吊子一样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在大街上徜徉了很久,沪妮都没有从小言父母家装饰一新,陈设奢华的压抑里解脱出来。以前的小言,那个清新漂亮,稚嫩俗气的小言充斥了沪妮的整个身体。
“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们去玩一玩。”秋平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一点,好让沪妮也轻松起来。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向导。”沪妮抱歉地说,在重庆两年时间,对重庆其实还是陌生的。“我带你去看我以前工作的地方。”
“好!”
在解放碑找到当年的那家商场时,它已经变得几乎不敢相认,解放碑一片,已经是怎样的气派和繁华。
“这里以前没有怎么漂亮的,已经改装过了。”沪妮有些失望的说。进了大厅,当年的大厅是不能和眼前的相比的。总服务台里面,站着两个玉洁冰清的绝色女子,重庆是个美女如云的地方。看着那两个女子,时间就回到了从前,那样年轻得还不知道珍惜的时光,小言每句话都带着的粗口,那样还不知道作态的傻笑,下班时在门口骑着单车等待的小刚……那样贫穷而又年轻的岁月啊。沪妮惊觉自己在怀念和感叹。她的怀念不是因为她老了,而是许多的快乐和悲哀都留在了记忆里,在陈旧的阳光里飞扬的陈旧往事。
他们还去了沪妮当年租的地方,还好那里还没有拆,但外围已经在开始拆迁了,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
走进小巷,还是别样的洞天。因为冬天,人们都不在外面纳凉了,但在外面的炉子上生火做饭的女人们也是热火朝天的。路边,依然摆着修鞋铺和剃头铺子,生意清淡,但也不断地有客源。那棵很大的黄桷树下还有老人在拉琴唱川剧段子,早早吃过晚饭的老年人开始把录音机搬出来,腰间系了红稠带,或是拿着扇子,准备在不大的空地上跳老年迪斯科。不远处传来居委会老婆婆的叫声:“关好门窗,注意防火防盗……”在这里,时间是停顿的,空气是舒缓得近乎静止的。
“你以前住在这里?”
“是啊,这里房租便宜,离我上班的地方也近。”沪妮指着已经把红门重新刷过的那栋小楼:“就是那里,二楼的那扇窗。”
“哪一扇?”
“有一角窗帘的那一扇。”
两个人看了黑洞洞的小小的窗户,都不做声了。
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房东胖胖的小儿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几岁的孩子出来,后面近跟着她干瘦的丈夫,嘴里还在不断地说:“你龟儿个烂婆娘!是啷个看娃儿的嘛!娃儿发这样高的烧!”
“你说老子,你龟儿一天人都还看不到一个呢,老子一天在屋头给你看娃儿,还要啷个嘛!”
紧跟着老两口也出来了,急急地跟在后面。
“哎呀,给你们说了喊你们不去,偏要去,发这样一点烧,全家人都不得安宁了。”做儿子的不想让老人出去。一家人吵吵嚷嚷地经过沪妮和秋平的身边,走了。
“张伯母,张伯伯,走哪里去哦?一家人都出动了。”一个在门口烧饭的老太婆向一家人打着招呼。
“李伯母啊,我们家孙儿感冒了,有点发烧,到医院去给他看一下。”
“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发点烧,早点去看,不要拖,娃儿的毛病拖不得。”
“对头,现在的娃儿都娇气得很。”
沪妮和秋平对视着笑了笑,慢慢地转身离开,在这个时间几乎停止的小巷里,心境是格外地安宁。
重庆的冬天已经很寒冷了,沪妮穿着黑色的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格子的围巾,是刚刚在商场里买的。即便这样,冷的风还是往衣服里钻着。
“你冷吗?”沪妮问秋平,他穿了一件防寒服,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
“不冷,你冷吗?你的手还是冰的。”秋平握着沪妮的手说。
“不冷,只是好久没有试过这样的冬天了。”看着已经大变的街头,时间仿佛又回去了从前,其实今天一天,沪妮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徘徊。那样寂寞孤单的除夕夜,那一个个接不通的绝望的电话。沪妮紧紧地抓牢了秋平的手,现在一切都好了,塌实而安全。
在众多琳琅的广告牌里,其中一个广告牌引起了沪妮的注意,上面豁然写着:XX室内设计公司,由XX大学美术系主阵设计。突然地,肖文更清晰地浮在了脑子里,带着剧烈的疼痛。
“我以前就在这所大学上学。”沪妮指着广告牌说。
“要不要去看看,反正回酒店还早。”
“不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吃重庆小吃好吗,很好吃的。离开重庆,最留恋的就是这里的小吃了。”
在好吃街一个小吃摊,沪妮和秋平点了满满一桌子的东西。酸辣粉,担担面,窝窝头,还有烫着吃的串串。夜色中的好吃街格外的热闹,从这里路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手里大多端着一碗酸辣粉或凉粉,要吗就是玉米棒子和串串,边走边吃。
秋平是怕辣的,他要的东西都一再地强调了少放辣椒,但还是被辣到了,嘴里唏嘘着,放弃了面前的酸辣粉,用筷子夹了很小的窝窝头吃起来。
“小兄弟,吃不得辣哈?酸辣粉不放点辣椒就不好吃了。”系着围裙的精瘦的老板娘手里拿着汤勺笑着说:“要不我再给你烫一碗,一点辣椒都不放。”
“不用了,谢谢,够了。”秋平笑着回答。
“吃这些东西能吃饱吗?”沪妮问。
“当然能了,经常加班吃的东西才是什么都有,有时候吃面包,有时候吃方便面,有时候在外面叫外卖。像我们这种人的肚子,是最好打发的。”
沪妮不说话了,只觉得心里隐隐地心疼,就低了头吃东西。
满满的一桌东西,价钱却惊人的便宜。
“太便宜了点。”秋平付完钱感慨着:“这样做也太辛苦了。”
沪妮笑笑,以前,这样吃一次对她来说是怎样奢侈的一件事情。
夜晚的解放碑更加地热闹起来,华灯溢彩,衣鬓飘香,许多人都在步行街流连往返,打发富裕的时间。
酒店里,秋平已经昏沉沉地睡熟了。沪妮轻轻地从他的臂弯里撑起来,掀开白色的床单,轻轻地下了床。电视闪着单一的麻点,伴着电流沙沙的声音。
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窗外是错落有致的山城夜景,和依旧喧嚣的不眠都市。这座城市,以后也许真的没有机会再来了。无知得年轻得单纯得让人心碎的时光,被人不经意伤害的感情和身体……还有单纯的,幼稚的,可爱的,俗气的,幽雅的,成熟的小言,都随了时间的灰烬飘散左这城市里,亦真亦幻。心底里,突然地生出许多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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