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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读后感——石破天武功漫谈

  石破天惊

  ——石破天武功漫谈

  选自霍军著《论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

  《侠客行》一书中,目不识丁且身世不明的流浪儿石破天(亦称狗杂种)误打误撞,屡逢奇遇,最终解破了几十年中几代武林一流高手不能探明其玄奥的武功图谱,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他的成功,颇有值得回味处。

  一

  “狗杂种”自小居深山中,一日,寻狗不见,蒙蒙懂懂,迷迷糊糊,走向侯监集,走向一个他从未见识过也从未有人向他提起过的陌生广大、喧闹的世界,一个充满敌意、充满血腥、充满危险的世界。他迷惘不解,眼花缭乱。他害怕、惊惧却又无处可去,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他是从一个单纯而又封闭的世界偶然飘落到这儿的一片美丽的树叶,这个复杂的人世不接纳他。一个自称“狗杂种”的小乞丐儿,忙忙碌碌的人们有什么理由引领他呢?但正因为他对山外世界的无知,我们才有幸从他那纯真无邪、天真清澈的眼睛里,衬着他纯洁无染的底色,看到了一个多姿多彩却又蒙蔽着人性的世界。

  二

  “狗杂种”首先目睹和亲历了人世的血腥凶杀和残忍无道。

  侯监集上,各路高手为一块小小的玄铁令牌互相攻伐,血溅街头,死伤无数。去摩崖岭的路上,多位好手齐攻大悲老人一人,令他不忍。长乐帮中,帮徒为害一方,强横霸道。各派交往,一言不合,即拔剑挥刀,每个人都显得那样暴戾、狂躁,嗜杀成性。后来长江上,他也亲身领教了丁不三、丁不四兄弟的凶狡、残暴个性,当他们与雪山派弟子比武时,出手狠辣,杀人不眨眼。密林中,偶遇张三、李四两位侠客岛善恶使者,两人以毒酒相授,存心加害,又对巨鲸帮大砍大杀,满门灭绝,杀人如麻。虽有罚恶使命,但出手之际,毕竟毫无人性,视人命如蝇如蚁。上清观外,他在迷蒙中亲历了自己杀人的事件,张三李四灌给他的毒酒竟使他挥手即伤人性命。至雪山派凌霄城中,派中人物为争掌门之位,互残手足,亲情全无。

  这个世界人性沦丧,豺狼当道,人命微贱。人们嗜血成性,拿杀人为儿戏。人们弱肉强食,信奉“丛林法则”——与其被别人所杀,不如先杀别人。这是人们练武的出发点,更是他们坚执的人生原则。所以他们才视善良仁慈的石破天为怪物,为冥顽不化的傻瓜、“大粽子”,知之者少,取笑者众。他们以自己的残忍心肠去度他待他。平心而论,他们并没有错,因为他们就是生活在那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世界里,也只能禀持那个世界的法则来生存和争斗。

  三

  “狗杂种”也经历了这个世界的陰谋诡计和狡诈机心。

  谢烟客收养石破天,出于无可奈何--他要维护他那大侠士、大宗师的所谓面子,沾沾自喜于一套不同于众的武林高手的怪癖,但处处欲以堂皇的理由置小流浪儿于死地;传功授业,用心不良 。

  贝海石和长乐帮收罗石破天,乃出于更大的机谋。善恶使者重现江湖,侠客岛的铜牌即将传到,他们正好需要石破天这种不知来历、没有根本的人来冒充帮主,为他们挡灾弭祸。为此,贝大夫充分施展了他“妙手回春”的神技:摩崖岭上灵机一动,故意将石破天当作石中玉,再施外科易容之术,将石中玉的特征一齐移植到石破天的身上。他对丁当姑娘错认情人 的事置若罔闻,而石中玉在帮中欺人妻 女事被栽到石破天身上,他故作不知。他导演这一切,却一点也不怜悯石破天,他就是要让这个“傻瓜”糊里糊涂去承担他们不敢承担的一切责任和罪名,为他们的恶行开脱。“假作真时真亦假”,贝大夫的这套算计几乎得逞。

  张三李四在林中偶遇石破天,受了这少年以烤肉相飨的善待,却由他喝自己的毒酒不加劝止;看他中毒后疼痛难忍也不相助,除赌赛之念外,竟是毫无仁慈,存心看他于无知中自生自灭。二人以己心度人,总把石破天看作武功稍有根底便不知高低的晚辈,有意借毒酒加害,用心老于城府,江湖习气十足。

  史婆婆与丈夫斗气,即授石破天以凶狠毒辣的“金乌刀法”,招招欲致人死命,存心借这内力浑厚却不知情的少年之手为自己报仇,用心狠毒。丁当借助石破天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设计让他去替换已暴露真实身份、被雪山派捉拿归案的石中玉,嫁祸于人,计谋巧妙,毫无怜悯和人情。

  这些人和他们的诈谋一道,构成了一个虚伪陰暗的世界,他们视耍弄诡计为必然的生存之道,相互以机心对待,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当。在他们眼中,真正的强者除了武艺超人,也应该能算计他人,凭智力压倒对手。在他们看来,厚道、老实非但无用,简直就是痴傻和愚笨的代名词,软弱可欺也属必然。在憨厚的石破天面前,他们个个显得聪明过人,机智善变,又显得狡狯自私、鸡肠狗肚,坦荡君子少,陰鸷小人多。

  四

  “狗杂种”还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江湖高人,这些人几乎个个武功高强,技艺非凡,但却在武林生涯中沾染上不少成为他们自身标志的怪癖:有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睥睨世间英豪,盛气凌人,全无英雄气量;有的凶残暴戾,性情乖张,反复无常,恣睢任性,动辄杀人害命,不顾江湖道义;有的嫉妒成性,心胸狭隘,自命清高,害人害己;有的诡计多端,陰险毒辣,工于心计,诱人上当,不露形迹;有的滑头,有的粗鄙,有的贪婪,有的狂躁。要么拘泥于门派、教条,死搬规矩,冥顽不化;要么贪生怕死,推委责任,溜奸抹滑。那个看似合理的江湖武林世界却接受、承纳了这些人,正是这些人,构成了那个所谓的江湖。石破天这样一个天真赤子的闯入,使他们惊奇、好笑又害怕,因为他打破了他们的规矩和法则。

  因而有人讥嘲他,有人侮辱他,有人耍弄他,有人利用他,有人应付他。真心相待者少,轻视欺蒙、虚与委蛇者多。

  白自在天生异禀,加之奇遇,练就高深武功,为一大派掌门,因而变得格外自大轻狂。他自命不凡,妄称“剑法第一,气功第一,掌法第一,暗器第一的古往今来的大奇才”,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且心胸狭隘,终于逼得妻子出走,爱徒离心,帮中四分五裂,险为奸人篡权,他的自大成了自己的障眼物,使他看不清自己。直至侠客岛,看到天外有天,方始悔悟。

  史婆婆心高气傲,一心要压倒丈夫,出走后不顾亲情,创金乌刀法,狠辣异常。丁不三、丁不四恃武逞强,自负狂妄,目中无人。贝海石圆滑狡诈,惯于弄计害人,厚颜无耻。谢烟客自高身份,以大宗师自居,但心地邪僻,居心不良 ,遇事无善恶之分,全失了侠士道义。上清观诸道拘于门户之见,个个目光短浅却又自命不凡,修道未修成清静宽和之心,反倒处处设防,疑心重重。

  最堪品味的是梅芳姑,她相貌美丽,武功出众,心灵手巧,但这些长处却使她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得不到石清的爱,她就掳人幼儿,毁己容颜,枯居深山,怨恨天人,害人更误自己终身。

  武林中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号,那种以武凌人的观念,那种自以为是的为人性格,那种眼里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别派、别种观念的风气,造就了这样一群看来远比石破天聪明、机智、善变、多谋的人,他们容不下一句不敬之辞,受不了每次比武中被别人战胜的耻辱,不能忍受一个低微的人有出众之处。他们聪明到了嫁祸于人、借人口实、见风使舵。他们的本领使他们成了迷在聪明中的愚人。

  五

  相反,处在这样的武林世界,猝然与这样一群江湖怪客相遇,在他们的狡诈和凶暴中行走,石破天却始终未失其赤子之心。山中与狗为伴、嬉戏林泉的生活造就了他的淳朴、自然,他带着自己那仁厚、善良的心地踏进了光怪陆离的外界,虽迭遇险境,却都在懵懂无知中奇妙地躲过了。这当然是小说家笔法,但金庸恰通过“狗杂种”的奇遇告诉人们,禀持天真、仁爱的赤子天性,人恰恰能用自己的“无心”、“无执”、“无念”使那些所谓的心机、邪恶、逞强失去力量。百害不损、百毒不侵终而百炼成钢的石破天正是这样成为一代至尊的。初至侯监集,他对众人趋之若骛、拼命争夺的玄铁令牌即得之不喜。那些江湖人士和他一样,并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用,他们是冲着它的名气来的。与谢烟客上崖,石破天处处淳朴憨痴,堵住了这个性情乖张之人屡次伸来的加害之手。半路上,见人围攻大悲老人,他仁心自生,无视强弱情势,全力相救,于是得大悲信任,付诸少林练功泥塑。而那些人威逼于大悲的,恰是此物!摩崖岭上,他尽心伺候谢烟客,如同亲人。对方欲误导功法以加害,他却勤修苦学,诚心诚意,度过难关,扎下坚实内功根基。入长乐帮,他糊里糊涂成了帮主,一切分辨不清,也能随遇而安。只因毫无伤人之念,反倒借了他人之力,练成神功。

  但石破天的温良厚道,毕竟与充满机诈的江湖人士反差太大,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所以他的种种好心、诚恳、无伪,总是得到相反的理解。人们不相信武林中有他这样的至善之人,常常以己度人,误解他的好意。双方秉持截然不同的观念,对同样的语言、行为,往往作出相反的认识,因而,石破天处处舛误,时走歧路。他救花万紫,一片真心,对方却把他的全部行为视作小流氓 玩弄的花招。他诚待丫鬟侍剑,但侍剑却死认外貌,事事拿他当石中玉看。他喜欢丁当,但丁当却误认情郎,一心想得到他的轻薄;待真的石中玉出现,立即反咬一口,竟不惜让他代石中玉受罚。这些女子先入为主,看人遇事不察其品行,一味由“名”出发,着于一“念”,执守不破。花万紫失于狂躁,侍剑未得到回护,丁当残忍成性。与她们比较,阿绣虽遭石中玉欺侮,却能一眼辨出二人不同。她不用看他的相貌、伤疤或姓名,石破天那憨厚迂讷的为人方式全被她细心地体察到了。

  与张三李四的交往也产生了种种乖谬。两人本为赏善罚恶使者,代表着正义,但甫遇石破天,先是轻视,后有意加害。比酒不胜,更添戒备,石破天句句以实相告,他二人则不信一个人身具高深内功还能怀有好意,所以石破天越是诚恳亲热,他们越是疑心重重。自己服了解药,又诱石破天喝毒酒,干脆要取他性命,除去强敌了。以他两人阅历之广、武功之高、身份之尊、使命之光明正大,仍然不免于成见,小鸡肚肠以测人,那么,武林中其他人不识石破天,也就在所难免。

  丁不三丁不四自恃本领高强,杀人如蚁,从来也没将石破天放在眼里,故屡战屡败,死不甘心,终至大败亏输,也还是瞧他不起。

  白万剑负“西北寒剑”大名,四处捉拿石中玉,却心中先悬了个石中玉的相貌,以貌取人,不及其余,结果损兵折将,屡受挫折;待得了石破天之助,驱走强敌,却又因他的一番实话,大发怒火。石破天把他从史婆婆那儿听来的金乌刀法压倒雪山剑法的说法,一股脑儿讲给白万剑,但白万剑执于门户之见,竟不顾救命之恩,拔剑相向。石破天一再容让,也没能使他打消了念头。白万剑武功高强,为人沉稳,办事练达,见识不凡,可一遇“门户”这个坎,硬是跳不过去。他不愿在事实面前承认对方武功奇特,为人仁善,也说明他完全着于妄想了。

  天清观众道武功不弱,石破天不愿比武,惟恐伤人,且心中害怕,却被这些江湖高人们看作狂妄自大,一再逼迫于他,道人们中毒后为石破天所救,个个出言粗俗,浑不似有道之士。其实,他们的那份清修虽然高妙,却没使之明白一个基本的识人之理:听其言,观其行。

  石清、闵柔夫妇为武林中的谦谦君子,有道贤人,行侠仗义,举止得体。但既有溺爱儿子的心念在前,也就难免有遇石破天后将他误认的事在后。这个误认不仅是在相貌上的,夫妇二人其实一直到最后才感到了两个“石中玉”在禀性上的差异。爱儿成痴,痴念成障。因而,很不愿意相信石中玉会为非作歹,反而把石破天的种种优点想象成儿子的优点。事实上,闵柔心中早有了理想的儿子版本,那就是石破天这种人。这,也是一“念”。

  六

  侠客岛上,各路英雄汇聚,个个心中七上八下,他们只记住了武林中多年来为侠客岛灭了许多帮会,邀去的许多掌门人一去不回,却从没人认真想想侠客岛行事总是秉持公心,赏善罚恶,因而他们顾虑重重,心中戒备,没吃到腊八粥,也悟不透高深的武学。许多人一遇侠客岛石壁图谱,竟又是痴迷不已,难以自拔,在形形色色的符号面前迷失了回归之路。

  相反,石破天天真烂漫,不通世务,该吃则吃,该喝则喝,与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张三李四称兄道弟。至写满武功图谱的秘室中,一帮自负的高手说文解字,旁征博引,玩辞弄章,个个以为高明正确,他却一字不识,四顾惘然,处处受人奚落,只想回家。在他看来,亲情比武功重要得多。而白自在等人则好武生障,自我迷失,妻女家小,都不在话下。

  石破天不会咬文嚼字,文字、武功都对他无碍,因而,那些看似高深实则隐藏不深的秘笈自然而然向他打开了登堂入室的大门。三十年来,武林人士为文字所障,死钻牛角,穷耗心力,却不知转换一下角度,改变一下思维。更重要的是,改变一下自己的行为,走出石室,回归家乡。他们在那洞中丢掉了自己,也就丢掉了属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明明白白的图形只被看成文义深奥的坟典丘索,他们相信“白首太玄经”,却不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们知道武功是死练出来的,秘籍是硬钻才能破解的;他们知道江湖中武功高强便是一切高强,做武林第一便处处有理。他们知道武林中无善可言,宁可防人,为防人害人也理所当然。他们知道妻子儿女不及武功重要,所以能为武弃情。他们知道江湖险恶,人人险恶,绝不会有人以善相待。他们知道武功高强便应该横行霸道,恃强凌弱,绝不会谦和下人。他们知道得太多了,装了满满一脑袋,形成了坚执不破的观念,形成了厚厚的眼障和心头灰尘,看不到真相,辨不清事实。最重要的在于,那些他们知道的东西并非他们自己感受和领悟到的,或是他们曾经在彼时见过而此时却未必合用的。他们被这些东西包围着,纠缠着,难以解脱。他们用别人的说法来看待人和事,他们用世俗的成见来代替自己的判断。他们闭起自己的眼睛,让过去的想法代替眼前的所见。他们让自己的心麻痹沉睡。他们已不会自己去看去听去说去做,一个并非合理的江湖世界反倒成了他们认定的合理世界。他们在这样一个妄念网络着的世界中养成了顽固的个性。善与恶、真与假、黑与白,这些东西他们已无法分辨了。他们讲这些名词,也只是口头禅而已。你看,那些在石室中面对满墙武学秘笈几十年不悟的人,个个被文字所迷惑,他们是迷于一种文化,一种他们浸婬其中而无法自知的武林文化。

  相反,石破天以他一贯真诚的、自然的、天真的、淳朴的方式对事对人,这使他不光无形中学到了无上内功,也使他以救人为念来到侠客岛;更使他心无杂念,直面石壁图形,当学则学,当练则练,也能当停则停,从心所欲。他既没认为学到这些高深武学有什么了不起,也就能不为武所迷,丢失本性。他既没觉到武艺高强可以凌驾于他人,也就不为名利所困,孜孜以求。他像从前善待他人、诚心救人那样,出自内心需要地去面对那些图形,自己感到按图而行是舒畅的,也就照着去做,不顾他人的嘲笑,不管对方是否地位尊贵,他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儿。淳朴、真实、本分,这些东西他一以贯之。

  其实,侠客岛高深的武功恰成了石破天人性力量的一种证明。心地坦荡,仁厚真诚,这些品质至大至刚,当为孟子所言的“浩然正气”,是君子坚不可摧的伟力。仁者无敌,仁者无敌啊!

  很巧妙,石破天武功的根基,是从他无意中得之于大悲老人的那套木偶上学来的,而这木偶上的内功,恰恰又来自少林武学。佛性仁心是这武功的核心,而这,也正是石破天纯真赤子之心的又一体现。

  七

  人是文化的动物。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人。在人和文化的互动中,产生了人类。文化是人和各种生物的根本不同点。

  自然界中,虎豹豺狼,鹰枭鲨鳌,或具利齿利爪,或有强筋锐眼,体格矫健,动作机敏,速度惊人。它们是天之骄子,它们只要利用上帝所赐,即可捕鹿搏兔,吞食弱小。牛羊鹿马,鸡鸭鲤龟,或食草即化,具天生好胃口,可吃粗糙饭食,或轻灵机警,能躲避捕杀,或身披坚甲,令利齿受挫。万物各有生存之道,但动物们都是上帝的成品,他们无须自己发展便可生存了。

  而人不同,人天生地不圆满,我们腿脚不及羚羊,双臂不比鸟翅,目力难及雄鹰,牙齿啃不动生肉,肠胃化不了野草;下水不及鱼,避害无洞穴。我们裸露的身体无羽无鳞,脆弱不堪,我们是上帝的半成品,我们生存维艰。但我们直立的躯干上,有一颗硕大的头颅。我们的双腿使我们脱离了土地的牵绊,使我们的大脑接近了青天。靠着头脑的指引,我们识破了上帝的秘密,我们削木为矛,劈石为斧,代替了尖牙利齿;我们钻木取火,团泥为缶,烧熟了野味以适合肚皮消化;我们摘棉养蚕,织布抽丝,使自己具有了另一种“羽毛”;我们画地为牢,筑土垒石,使自己有了另一种“洞穴”。我们分出了天、地、人,我们识百草,辨禽兽 ,我们结绳记事画图为文。我们学会了记录自己眼前的一切,流传自己的经验。我们用各种各样的符号网络了自己周围能够把握不能把握的一切,从而“胜了天”,把它们变成了有名有姓、可以叫得出、写得下的“符号”,装在一册册书本里,让子孙在很短的时间里明白自己周围的一切。

  马克思说,人是唯一能制造并使用工具的高级动物。卡西尔说:“人是符号的动物。”人用奇妙的符号把这个世界变得井井有条,可以掌握,并逐步从自家的房屋、南亩开始,伸展到更遥远的山林、沙漠、海洋、岛屿和辽阔的宇宙。我们甚至已能到达月球,我们甚至可以察觉到离我们几十亿光年的星球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用数学这种神奇的符号重新编织了自己的世界,计算机带来的革命使一个虚拟的时代向我们走来。我们已窥见了重塑现实的端倪。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让电脑帮我们做,帮我们说,帮我们想,最后,由它替我们想和做,让我们的感官彻底成为主人——懒怠的主人,麻木的主人,昏死的主人。这样的现实并不遥远。

  我们也已有能力重造自我,克隆自己的躯干。我们完全可以复活祖先的记忆和经验,并将它放大几十倍几百万倍,从而形成更多的符号,将自己“网”在其中。我们像一只只蚕,用自己的辛勤劳动织就了厚厚的茧子。这时也许我们毫无知觉,也许我们发现,我们走得越远,就离自己越远;我们力量越大,就越感不到自己的心跳;我们看得越杳邈,越清晰,就越看不清自己的鼻子眉毛。我们还放弃了感受,我们的感官由数字来代替。我们还能鼻嗅花香、耳听鸟鸣、眼观林泉、舌品茶韵吗?躲在水泥筑成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固的城市里,我们还能找到冬夏春秋的影子、鱼鸟虫蛇的踪迹吗?

  我们的心灵中已填满了伟大的科学技术,而艺术,那发自自然、得自天籁的艺术,却渐渐在五花八门的信息的挤压下退场了,变色了,丢失了。因而,前人的经验积累成今天无所不能的技术,今天的技术又构筑成坚固无比的壳,让我们失去了感受,不能感受世界,感受自己。网络使信息变成无孔不入的魔鬼,诱我们灵魂出窍,难以把持自己,认识自己。除了物质,我们对这世界,也就几乎一无所知。

  我们用伟大的文化互相交流,正像我们用电话、用电报、用文字织成的万用电脑互通信息一样,我们爬在网上蠕蠕而动,隔得老远老远,隐藏了相貌、声音、心灵,用有限的符号进行交流。我们不知道对方说些什么,自己又说些什么。我们只能看懂广告,我们用广告互相交流,我推销我的产品,你推销你的,但都不交出自己。人,有可能就这样丢失了自己和世界。庄子曾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味失,“有机械而有机心”。看来,这位哲人不幸而于两千年前言中!

  然而,你还得说,文化使我们高明,进步。没有文化,人类不会存在。文化拓展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壮大了我们的生存能力。但文化又使人丢弃着自然,丢弃着本性。这,似乎是一个二律背反,一个悖论,一个不可解开的死结。也许,这才是人类的特点?庄子曾用一个寓言喻示过文化的前景:“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是的,七窍开而混沌死,可是,七窍不开,人在何处?我们已经走出了混沌,我们用七窍变成了有异混沌的生物,我们也只能从对混沌状态的回归中找回自我的本性。我们不需要用文化滋生太多的生存副产品,在满足欲望 之外剥夺自己的欲望 和感受,变成又一种意义上的混沌——无知无觉。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老子庄子就已对文化的毒性产生了警惕,老子的看法甚至很极端:弃圣绝知。庄子云:“外物不可必。”(《庄子•外物》)他认为,得意当忘言,得鱼应忘筌,得兔须忘蹄(捕猎用具)。抓住死的言(名)不放,生命之水就干涸凝滞了。但生活中迷执于言、名的人太多,庄子只能叹息:“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佛典《金刚经》一再指出不可迷妄于名相:“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所以,它要求众生“应如是得清净生: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人能脱离对事物“名相”的执著固见,才能进入活生生的真实生存世界,才能真正把握自己和周围。世界是运动的,没有什么永存不变的“相”让我们命名而后可以一劳永逸地享用。古希腊哲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金刚经》中,释迦牟尼教导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直面运动着的世界,直面眼前已经变化和将要变化的一切,不为往昔之名所困,不以今日之“名”包涵将后,这才算抓住了真实。

  后来的禅宗要求人们直指本心,即心成悟;要求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坛经》云:“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它教导人们:“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各于自性。”当今的哲人们也用“悬搁”概念的方式让人们避免被文字所迷惑;反对用简单的符号代替生机勃勃的感受。柏格森把生命视为永不停止的思想之流。他认为每个词都代表了一种状况,他人使用时,也只能代表他人的感受。

  文字不应当成为格限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障蔽。我们要文化,离不开文化,但不可被文化吞噬了本心天性,变成文化的奴仆。我们的文化使我们变得强大,但我们不应由此就变得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无法认识自我;我们的文化不应成为我们傲世的工具。琴棋书画也罢,电脑软件的编制本领也罢,都不是获得真情的必要手段。我们的文化更不可以成了恃强凌弱、逞强霸道的工具,成为一种真理的代表或可以当救世主的有效执照。我们的文化也不应让人们画地为牢,各执门派之见,作井底之蛙,争斗不休。我们的文化更不应当演变成算计他人的陰谋诡计。我们的文化特别应当避免沦落成|人们感受的替代品,成为人们心灵懒惰的帮忙者,成为人们眼睛的遮蔽物。当我们不愿意思考和感受时,就搬出文化来,这是危险的。

  八

  在这个网络化的时代,人们应更多地学会像石破天那样,保持淳良的本性,任乎自然,留一颗赤子之心,这样,我们才能至大至刚,石破而天惊,具备强健的生存之道,而不是仅仅依赖于科技的强大。在高科技的时代,人,仍然应该是仁者。是仁者,方能识破天机,得自然之理,练就真正高强的内功,百毒不侵,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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