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教之助上班后,美那子在楼上拾掇书房,这时,楼下的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春枝会去接,没去理它。可是响了半天还不见春枝的动静,于是只得自己赶忙下楼。
一拿起话筒就听到:“您昨天是不是到我公司来过?”这是鱼津的声音。他连个寒暄也没有,劈头就问。
“是的,偏巧您不在的时候,我去拜访了。”美那子拘谨地回答了之后,接着思考下面该怎么说。
“有事吗?”
“谈不上有事,只是……”她换了个话题问道。“近来身体好吗?”
“身体还好。我也正想和您见一次面。”
“那您就来,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美那子脱口而出地说。
“噢。”鱼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接着说:“您最近有没有什么事要到我这附近来?”
“有是有的,有件事非去不可。”美那子想起了昨天没拿回来的连衣裙。
“什么时候都行,到那时咱们见见面吧。”
“什么时候好呢?”美那子接着又问:“今天怎么样?”
“可以。不过五点钟以前没空。”
“那就六点钟。”
“请您到公司来,好吗?”
“好,六点正来。”放下话筒,美那子觉得脸上有点热乎乎,好象说出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她从头回忆了一番和鱼津的对话,肯定了没有什么轻佻的或有失体统的话从自己嘴里溜出去,这才放心,两手捧着脸颊,就地伫立了一会儿。心想,六点钟去鱼津公司的话,这种时刻非同一般,得想个借口才行。她决定以学生时代的朋友从京都来作为借口出门。又想到既和鱼津约定六点钟,那就得在将近五点钟的时候走。
下午,美那子收拾了丈夫书房里的书架。多时不收拾了,书架上积满了灰尘。她一格一格地抽出书来,拍去灰尘,再把它放回去。就这样花去了半天时光。
到了五点钟,教之助还没回来。她本来打算等丈夫回来说好了再出去。可是,过了五点钟,还不回来,只好关照春枝一声走了。
从家到电车站的路上,一遇到车子过来,美那子就停下脚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乘坐的。走到车站前面时,想到教之助饭后吃的水果没有了,便走进水果店买了枇把,吩咐店里的人给送到家里去。
这位在丈夫书房里的灰尘中劳累了半天的贤淑的妻子,一乘上电车就心神不定,发烧似地战栗起来了。其实身体并不曾战栗,可她自己却觉得手脚都在颤抖。而且觉得专程到公司去找鱼津,是件不上算的讨厌事。昨天已到公司去找过他了,为什么今天非得再去找他不可呢。与此同时,她对迫使她干这勾当的鱼津产生了反感。
在涩谷下车站上月台,她一想到自已终究来到街上时,那不平静的心绪,越加烦闷起来。她感到喉咙干燥,有点恶心。她带着这种心境走下了地铁。
美那子这心烦意乱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在新东亚贸易公司见到鱼津的前一刻。当她把鱼津叫到走廊,和他会面的那一瞬间,什么烦闷、恶心全都象着了魔似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美那子象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似地,用安详的眼光仰视这位给自己消除了烦闷和恶心的鱼津。她想:刚才还是那么心烦意乱的,怎么一见到这个青年就会好了呢?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给这位得不到别人支持的、不幸的青年鼓气才特地来到这里的。一定是的;
“您来有什么事?”鱼津问。
“不,事情办好了。”
“不,我问的是,上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哦!您说的是这个。”美那子慌了神。这个青年人这样的问话,太难为人了。
她决定下楼到大楼门口去,在那里等待鱼津收拾好下班。他说很快就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影。美那子站在离开大楼门口远一点的马路边。这时候,正是职工们下班的时刻,从一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男男女大汇成一股人流,在人行道绵延不断地移动着。
美那子不时的将视线投向大楼门口,寻找鱼津。不知是第几次把脸转向门口的时候,她的视线正巧碰上了从那里走出来的常盘大作的眼睛。
常盘露出惊异的表情,走近她说:“昨天打扰了,您先生好吗?”
常盘没穿上衣,把它抱在左腕上,衬衫袖口也向上翻卷着。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这时美那子眼里的常盘大作显得非常高大。
“哪儿的话,是我们怠慢了。托您福,我先生身体没怎么样,今天已经上班了。”
“是吗,那就好。”常盘注视着美那子的眼睛,心里揣摩着;她这时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问:“您在等人吗?谁?”
美那子刹那间做出了判断,认为现在不能把鱼津的名字说出口。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正在等鱼津是很自然的。可是某种原因使她无法开口。
“我在等一个人。”
“哦,是这样。”常盘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揩了指脸,轻快地说:“热起来了,完全象夏天。”
“就是嘛。”对话中,美那子心神不定,她想,要是鱼津来了,这就尴尬了。
就在这财候,常盘象是计算好时候似地说:“那……请向您先生问好。”
他点了一下头,挺起胸脯,跟着人群朝日比谷的方向走去。在一大群人流中,唯独常盘的模样与众不同。他周围人们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急匆匆赶往电车或公共汽车的停车站,而常盘却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踱方步。
“让您久等了。”鱼津来了,他也只穿衬衫,左腕上搭着上衣。
“刚才碰见常盘了。”
“知道,我在那边看着你们。”鱼津又接着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说不清是谁先起步,两人都自然地朝着和常盘相反的方向边谈边往前走去。
已经过了六点钟,但是路面上还洒着夕阳余晖。
“您有没有对经理说在等我?”看来,鱼津还是放心不下,刚走几步,便毫不含糊地问了。
“没有,我没说。”
“那就好。”
“要不然,说出来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的。”
在这简短的交谈中,美那子觉得自己已经一步踏进了禁区。她感到走在右侧的青年是相当显眼的。
他俩越过了田村街的十字路口,径直往芝公园方向走去,几乎都不说话。
他们这样问声不响地并排走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占据了她的心。她思忖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可始终不明白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想,最好鱼津把她带到一个阔气的明亮的菜馆中去,她急切地盼望着和他面对面地坐下来动刀叉。这样,也许至少比两个人这样并排行走,心情要来得平静。
可是,鱼津却默默地一个劲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美那子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鱼津停下来点燃香烟时,美那子忙问:“到哪儿去?”
“这……?”鱼津想了想后说:“要么,回去吧。”
“回去?原路走回去吗?”
“是的。”
“往回走也好。”
真的还是往回走好,也许往回走要聪明些。要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见得能找到一家适合两人进去的菜馆。对美那子来说,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并不是极愉快的事。
鱼津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问:“累了吗?”
“有点儿。”
“叫辆车子吧。”
美那子一听鱼津要叫车子,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了几年以前圣诞节夜晚的事情。那一次,是和小坂两人乘上车的,而且她意识到那天晚上自己的心情和现在一样。
当流动出租汽车看到鱼津的示意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美那子却说:“我想徒步走。”
美那子自己都意识到说这话时,扭歪了脸。
出租汽车开走后,美那子才舒了一口气。她环视了四周,想看看自己身边的动静。夕阳的金光仍在闪射,男女人流依然接连不断。车道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驰而过。自己说累了,却又拒绝乘车——美那子为自己的这种表现,感到害臊。
“随便什么时候,您觉得累了,我们就乘车。”鱼津说。
当他们再上路的时候,美那子觉得象喝醉了酒似的。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醉意从何而来,她不明白。只想快点找个歇脚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象个酩酊大醉的人,身不由己。她想:我大概不得不这样跟着鱼津走的吧。他走到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不管他邀我向何处去,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拒绝他的力量。
穿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之后,鱼津突然开口说:“刚才我打电话给您,那是最后一次。我打算从此不再打电话到您家里去了。”
“为什么?”美那子抬起头问。
“经理叫我不要再到您家去,我也表示服从。用不着经理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既然连访问也不可以,当然电话也不能打。今天打电话,只是想把它作为最后一次。”
“为什么?”美那子又重复了同样的问话。
“那是不可以的。不可以,问题只在我这个人。总之,不可以是事实。我想,是不可以的事情,就该作罢。这是为了两个人。”
“两个人?”
“一个是活着的,另一个是已经死去了的。不用说,一个就是您,另一个就是小坂。”不说则已,既然说了,就把话说到底吧。鱼津略带着愤恨的语气说下去:“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小坂的痛苦心情。十分理解!他的话,句句都在刺痛着我。他说过,他想让您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他是真心那么想的。如果我现在也想带谁去看冰壁的话,请允许我冒昧地说——那就是您。”
美那子从未意料到鱼津会突然向自己吐露爱情。听他这么一说,心剧烈地跳动,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好低头走着。然而鱼津的话是奇怪的,既是爱情的吐露。又是诀别的宣言。两者一起抛出来,真叫美那子不知用什么话来应付才好。
过了一会儿,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非常冷酷、又极为平静。在鱼津开口之前,一直袭击着她的那股燃烧似的兴奋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您肚子饿吗?”
“嗳。有点儿。不过,不要紧的。”
“那,就这样再走一会儿好吗?家里不要紧吧。”
“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来的时候,已关照过,要晚回去的。”
美那子回答的语调是平静的。家中的事,她一点儿也不挂在心里。甚至感到出门时,用了那么多心思是可笑的。
他们笔直往前走。过一会儿,鱼津又开口了。“您曾经怀疑过小坂会不会是自杀,是不是?”
“现在不这么想了。虽然在发现遗体之前,是有过那样的想法……”
“小坂哪会想死!他是想登山。小坂当时的心情,现在我懂了。我现在也想登山,我只想着登山!”
“不管怎么说,我先生的登山绳试验使您为难啦。”
“不过,结果既然那样,也是没办法的。至于我对试验结果信服不信服,那是另一回事。”“
“登山绳断口的试验,他也拒绝了。真对不起您。”
“不,那也无可厚非,让它去吧。我要找个适当的人做试验。为了避免误会起见,我跟您讲一声,我对您先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对他试验的结果不信服罢了。我决心不和您见面,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明白。”美那子羞涩地说。她又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即向鱼津吐露自己对他的感情。
“回去吧。”随着鱼津的话,两人便往回走。夜幕已经降临了,大楼上的霓虹灯广告在夜空中歇斯底里似地变换着发光的文字。
归途中,两人都默默无言。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恋幕人的滋味。该不该向他表露自己的感情呢?她犹豫不决。可是,即便要表露,她也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美那子深深感到,长期以来对鱼津怀着的某种感情,现在第一次以清晰的形象印在自己的心上了。也就是说,自己长期以来对鱼津怀有特殊的感情,如今它以爱情这样一种形式稳定在自己的心上了。
“就在这里告别吧。今天晚上,我随心所欲地把您叫出来,又说了很放肆的话,非常对不起,请您别生气。对我来说,不讲出来,我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不过,现在我决心已定,今后再也不找您,也不打电话给您了。”
美那子不作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真的再也不和自己见面了吗?她想说点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将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我……”
鱼津似乎看出了美那子的心,她刚开口,便赶紧打断说:“就此告别了吧。”又补充了一句:“请代向八代先生问好。”说完就走了。
美那子目送这位给自己的心点燃了爱情之火之后而又自顾自地离开的青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对于鱼津这种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扬长而去的自私态度,美那子不能不有所愤懑。不过,这种愤想,很快在她心里变成了别的东西。
美那子为了回家,独个儿在田村街的十字路口转了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置身于这种迫不得已的深思中,现在和傍晚出门时的心情完全两样,离家时冈样被鱼津吸引着,但和现在的倾心大不一样,正和鱼津相反,此刻觉得自己已经向爱慕另一个男性的新的世界跨进了一步。
正当美那子要折向新桥车站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喊了她一声,回头一看,没想到是阿馨站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阿馨走过来。“谢谢您上次来新宿站迎接。我看到了,可是没向您道谢,请别……”
美那子说:“那口,老家那边也是很悲恸吧?”
阿馨那结实、苗条的身上裹着灰色的连衫裙,服式很朴素,可是和她的年纪却很相称。
阿馨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讲:“现在,方便的话,想打扰您一下,五分钟左右。”
“可以。”美那子要找一个适合她们进去的咖啡馆。她俩选了一家新开的菜馆,上了二楼。美那子间:“您吃过饭没有?”
美那子自己还没吃饭,所以她想,如果阿馨也还没吃饭,不妨和她一起进餐。平时的话,阿馨并不怎么为美那子所喜欢,但今晚不同了,她觉得对任何人都能够带着温暖的心去亲近,对谁都愿意和言悦色地交谈。
“饭吃过了。我就喝橘子水吧。”
美那子便为阿馨要了橘子水,为自己要了一客冰砖。
“我有个特别的请求,能不能让我拜见八代先生?”阿馨带着不便启齿的口吻说话。
“八代?您是说我先生吗?”
“嗳。”阿馨没有碰橘子水,低着头,两手搁在膝盖上。虽然头低着,但样子不象软弱无力,倒象在抗议,给人以坚强的感觉。
“这,我随时都可以给您介绍……不知您有什么事?”
“我想请求他对鱼津先生的登山绳断口进行试验。”
“为了这事,昨天常盘先生到我家来过。”
“我知道。”阿馨抬起头,看了美那子一眼,但马上又移开视线,转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美那子这时才发觉对方对自己怀有敌意。
“我今天到鱼津的公司,见到分公司经理常盘先生,知道了他昨天到过您府上,也知道试验的事情被拒绝了……但我想再一次拜访八代先生,亲自拜托他。”阿馨依然低着头说话,说得有条不紊,语气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美那子仍然觉得阿馨的表情是很冷漠的。
当然,如果阿馨知道小坂和自己的关系,那是不会抱有什么好感的。可是美那子想:只要不说出自己和她哥哥的奇特关系,这位年轻姑娘是不会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理解的。
“我随时都可以把您介绍给我先生,不过他是个乖僻的人,他既然已说过不愿意,恐怕很难再答应。”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呢?”阿馨抬起头问。那表情好象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
“这……我想,他可能是不愿意介入自己专业以外的事。不仅这一次,平时也是这样的。”
“可他上次做过试验了。”
“那一次,他可能没想到自己所做的试验结果对鱼津先生会有那么大的关系。我看他是轻率接受的,现在正在后悔。在这一点上,他是很自私的。我看,倒不如叫我先生指定一个人给做试验,你说呢?我先生的公司里,也有不少年轻人的。”
“那样好是好……不过,我想,可能的话,这次还是请八代先生做,然后请他亲口发表试验结果。我想,这样对鱼津先生有好处。我不太懂,但听人说,只要看看登山绳的断口,就能判断是人为割断的还是自然断裂的。说是试验,其实,大概是挺简单的。这是我前些时候听一位认识的大学讲师说的。我想对鱼津先生来说,为了说明不是他割断的,请别人还不如请八代先生试验的好。因为有过上次的试验,而且从社会信用来说,效果会大不一样的。”
“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样。”
阿馨的确说得对。然而美那子没有勇气再次向教之助提出登山绳断口的事,而且估计他也不大可能接受。
美那子的语气,多半是在拒绝阿馨的请求,阿馨听了有点不悦,但很快就爽朗地说:“那就算了。我不拜访八代先生了。我和鱼津先生商量,拜托别人吧。”她这口气,好象这件事也是她自己的事一样。
此刻,美那子对坐在眼前的这个拘谨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姑娘感到了不安。这种不安已在内心急剧地膨胀起来了,但是,她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来由。
美那子重新仔细地打量着阿馨。她脸色黝黑,但正因为黑,双眼才更显得炯炯有神;五官端端正正;几乎没什么打扮,假如打扮一下,那一定会越加丰韵袭人。身材苗条,而在苗条中,隐藏着某种敏捷的气质。
她的服装是简朴的。和肤色相比,衣服的色彩有点不太和谐。然而这不太和谐的灰色,却又充分地衬托出阿馨的青春和纯洁。在美貌这一点上,美那子觉得自己从哪方面来比较,都再也及不上阿馨了。
阿馨刚才说过要和鱼津商量决定。她是有可能照自己说的去找鱼津,同他商量,然后选定帮助试验登山绳断口的人的。
美那子想起了鱼津的话——如果想带世上的谁去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那就是她。可现在,她觉得这句话已经变得渺茫、无力了。
现在美那子对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羚羊般的年轻女人感到敌意了。看来,这个女人,只要自己心里想到的,都会付诸于行动。很明显,她已经爱上鱼津了。
“我是刚刚和鱼津先生分手的。”美那子说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有意要她知道。
果然,阿馨“哎呀!”地叫了一声,“您见过他了?今天?”
“嗳,就是刚才。”美那子注视着阿馨,看到她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的暗影,接着痛苦的脸变成了哭丧着的脸,然后又突然变成了假装不在乎的脸,而最后这个表情,又勾起了美那子的妒忌。
“咱们离开这儿吧。”美那子说。
六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鱼津在公司伏案工作。
“喂,鱼津!”常盘大作叫他。这之前,常盘手拿电话筒在和人对话,他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从耳边移开电话筒,叫鱼津的。
鱼津走到了常盘的办公桌前。常盘问他:“你今天一直在办公室吗?”
“在的。”鱼津肯定自己今天没有必须外出的工作之后作了回答。
“一直到傍晚?”
“是的。”
于是,常盘再次拿起电话筒:“他说整天在办公室。请随时打电话来好了。谢谢您了,他本人也一定会高兴的。”说完,放下电话。“我托人搞的登山绳断口的试验,看来有结论了。那位搞试验的人,说今天要打电话给你。”
常盘什么时候,托谁试验的,鱼津根本没听说过。然而他把这问题暂且撇在一边,抢先问最关切的事:“结果到底怎么样?”
“至少可以消除对你无谓的误解,夫人是这么说的。”
“夫人?”鱼津不由得惊问了一声。
“就是八代夫人呀。”常盘的语气极为平淡。
鱼津想:那刚才的电话,就是八代夫人打来的罗。
“到底谁做的试验?”
“大概是八代先生认识的一个什么公司的年轻工程师。我没告诉你,是这样的:大约十天以前夫人来商量,说要托她丈夫八代教之助推荐一位搞试验的人,问我怎么样,我立刻同意了她,而且立即让她把那一截登山绳拿走了。”
鱼津好似还不理解,常盘又接着说:“倒是请八代先生认识的人试验好。教之助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不会因为以前自己搞过试验而计较这些。事实上,结论看来不是对你不利。八代夫人这女人也很不错。她很理解教之助先生,是很有眼力的。她完全相信丈夫的人品。当然罗,妻子理解丈夫是理所当然的。”
常盘如此夸奖八代夫人,听起来有弦外之音,仿佛在告诉鱼津:他们之间可没你介入的半点余地哟!
下午四点钟左右,做登山绳断口试验的名叫佐佐的年轻技术人员,打来电话给常盘。
鱼津根据常盘拿着电话筒讲话的神态,。一下子就判断出这是谁打来的电话。_
常盘把电话筒贴着耳朵,时而插入“哦”、“是的”等简短的答话,好一会儿才说:“好,那我现在就叫他自己来听电话。真是麻烦您了,谢谢。改天我要来登门道谢的。哎,真是的,百忙中劳累您了,谢谢。”然后从耳边移开话筒,大声招呼:“鱼津!”
鱼津立刻过去接了话筒,没料到,传来的竟是平淡的有点神经质的细声细语:“关于试验的结果,刚才向常盘先生报告了,我现在重复一遍。”对方开门见山地说。鱼津眼前浮现出一位身材瘦削,眼光冷漠的年轻技师。“当然,面谈最好,可是今晚,我得乘火车去大阪,而且在这以前还要参加两个会,只好在电话里讲。大约过十天以后才能同您见面,所以刚才把报告邮寄给您了。这是比较专业性的,不是光为这次登山绳问题做的试验,就供您参考吧。怕您看不懂,因此先把结论,扼要地告诉您。”需要说的话,对方几乎全都说了。刚才是常盘一连串地发着“哦”、“是的”等短语,现在鱼津也只能和他一个样。“尼龙登山绳嘛,用锐利的刀割断的和拉断的,能从断口的纤维的断裂面。清楚地看出它的差异。当然是用显微镜观察的。详细情况请看报告。您拿来的这段登山绳,纤维的断裂而已经变色,象糖浆一样拉长了。这是由于受到冲击而断裂时的特征。”
“嗬,是这样。”鱼津应了一声。“那就是说,至少可以肯定那条登山绳不是用刀割断或用防滑钉踩断的罗。”
“这一点是清楚的,显然是由于冲击而断的。”
“那么是不是由于登山绳脆弱而断的呢?”
“不能这么说。不管多么强韧的登山绳,受到巨大的力的作用还是会断的。另外,支点也有关系。”
“好,谢谢您啦。就让我拜读您的报告吧……还有,为慎重起见,我再请问一下,您的报告的一部分,可以在报上发表吗?”
“可以的。不过报馆不会同意刊登的、因为那是专业性的东西”
“那能不能请您把刚才讲的结论告诉记者?”
“我可以尽力,但也只能说到刚才那个程度。”
“行。真谢谢您了。”鱼津道谢后搁上话筒。_
刚一搁上,常盘就开口了:“这不就好啦!这个结论,至少可以把疑云一扫而光,证明不是你割断的。”
“是的。这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还留下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什么问题?”
“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在于登山绳的性能,还是由于我们操作技术上的错误……”
常盘带着严峻的表情,打断他的话说:“的确,对你来说,也许是根本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恐怕解决不了。”常盘接着说下去:“我不是科学家,具体情况我不懂。不过,我想要了解曾经发生过的事件,除非那个事实很单纯,否则是不容易的,你说呢?告诉你,我昨天在菜馆吃了鳗鱼。可是今天早晨拉肚子了。我这个人肠胃好,很少拉肚子的,于是寻找原因。我想,昨天吃过的东西里,与平时不同的只有鳗鱼,所以在我说来,只能认为腹泻的原因在于鳗鱼。于是我就到那家卖鳗鱼的店里去提意见,店主却说:我们店的鳗鱼都严格检查过,决不会叫人吃了拉肚子的。原因恐怕在你自己,比如说,是不是吃了别的不该和鳗鱼同时吃的食品,或者肠胃不好……”
“请等一等。”鱼津打断了常盘的话。“这和登山绳问题不一样。鳗鱼有新鲜的也有发臭的吧,可是登山绳不一样。”
“为什么?”常盘瞠目结舌,注视着鱼津的眼睛,这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时的习惯。
“登山绳是用精密的机器制造的,造出来的登山绳,虽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性能是大致相同的。而且还要经过认真检查,淘汰不合格的产品。”
“鳗鱼也是一样的嘛。养在同一个池塘里,做菜时,有经验的厨师还要仔细检查。只不过是物体和生物的区别。”
“那是歪理。”
“也许是歪理。不过道理是一样的。你曾经说过要在再现现场的情况下,对登山绳进行试验。不仅你,八代教之助先生也讲过。当时我听了以后,觉得那是没有希望的。如果有可能再现现场,当然试验一下最好。的确,如果再现现场搞试验,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真实。但不可能由此得到绝对的真实。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来试验,我也不会相信他们的结论。‘再现现场’这个措词,我认为出言不逊,你说呢?如要彻底查明登山绳问题,也许只能在再现现场条件下进行试验才能办到。但恐怕不能用这个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使万人信服的吧。试验结果,登山绳断不断,这是无法预料的。假如登山绳不断,那你的处境就惨了。也许到那时候,你才会怀疑这种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反之,如果登山绳断了,你是不是认为得胜了呢?一次又一次地试验,而每一次试验登山绳都断,这是不可设想的吧。因为这些登山绳都可能已经做过检验了的。总而言之,严格地说,既然不能期望再现现场,那你就不应该去期望它实现。”。
“那,这个事件,解决不了啦。”
“严格地说,是解决不了。是登山绳有缺陷,还是你们操作上有错误,这是弄不清楚的。”常盘继续说下去:“能消除社会上对你的怀疑,证明你没割断登山绳不就行了嘛。能查明事件的原因所在,那再好也没有,可是我刚才说过,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是人,还可以有个自首,可是,它一方是登山绳,另一方是死人,而且事件是发生在没人看见的高山绝壁上的。”,
于是鱼津说:“不,有看见的,那是上帝。”
“上帝看见的,唔……”常盘卷起衬衫袖口,摆出了决斗的架势,但他设决斗,却吩咐勤杂工;“去给我叫两杯咖啡来!”然后叫鱼津:“好,你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坐下,常盘并没有坐下,却在鱼津面前踱起方步来。“……上帝看见!说得多么天真啊!”常盘说话声音很响,仿佛在申斥,其实,他不是在发火。他这声音,象是一个看到了猎物落入自己圈套的猎人,为即将取得的胜利而发出的欢呼声。“上帝看见!这简直是光靠父母度日的草包的语言。别捧出上帝来!上帝,上帝,说得好象上帝是你亲戚似的。就算上帝看见了,也应该说上帝没看见!上帝看见,这是男子汉快死的时候才说的。‘上帝啊,我没撒过谎!’它是男子汉临终时的语言。”常盘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和平牌香烟盒,一看里面是空的,便一声不响地,向鱼津伸出手。
鱼津将和平牌香烟连同火柴一起递上。常盘点燃香烟之后,放低声音说:“你啊,到报馆去,把刚才那位,叫什么来着?”
“佐佐先生吗?”
“对,请他们把住位先生的谈话登上。这是你第一件要做的事。”
“好,就这么办。”鱼津为了抓住这个被释放的好机会,赶紧站起来。
“等一下,咖啡就要来的。”
“您喝吧!,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鱼津超常盘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使离开了。但他并不是佩服常盘的话,也不是被说服。此时此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想的是要和上帝单独谈话。
从常盘的饶舌中逃脱出来,鱼津为了访问K报馆,朝着有乐町方向走去。
技师佐佐告知,登山绳不是被锐利的刀割断,也不是由于被防滑钉擦伤而断的。虽然从他的话里,没有得到所期望的东西,但至少应该说处境比以前好些了。因为社会上对自己的怀疑可以就此消除了。
这问题就这样算了。剩下的问题是登山绳怎么断的。是登山绳本身的性能注定它必然要断的呢,还是由于操作技术拙劣,而使不该断的登山绳断了的呢?问题的焦点集中在这两点上。
如果是后者,则需考虑几个方面,首先是紫外线和热的关系。但这个问题,当初已考虑到,并在登山绳的搬运上采取了万无一失的措施。还有,套钩登山绳的岩石的状态也是个问题。只有一个支点和有两个支点的时候,从力学上讲,会有不同的力的作用。身为登山运动员的小坂,在雪和冰壁上,一瞬间所进行的登山绳操作,不能设想会有什么值得人们怪罪的。也许小坂没有用手探索岩石的状态,也没有事先加以调查,可是能因此责备他吗?
常盘否定了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他说再现现场是不可能的。的确,严格地说,那也许是不可能的。可是能因此认定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没有价值吗?登山绳的性能尚未被认识到的一面,不是有可能通过试验被认识到嘛!
常盘用了“即使取胜”这个措词。什么叫“取胜”?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一事件中想过取胜、败北什么的。更不想把错误、缺点强加在别人身上。
如果在登山绳性能方面发现存在着迄今未被知晓的新问题,那就应该研究出新的使用方法。让小坂的牺牲,在这上面作出贡献。
鱼津在半路上收住脚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匆忙了,这多少有些兴奋的缘故吧。车道那边日比谷公园里的树枝在大风中摇晃着。
鱼津一到有乐町的报馆,便在传达室叫出了自己的老相识体育部记者上山。对鱼津来说,这位上山是他大学时代的后辈,作为登山运动员来说,也是后辈。
这位小个子记者,从编辑部走下来,带着一脸生就的和蔼的表情打招呼:“久违了,鱼津兄。”
“今天有点事托你。”鱼津用前辈的口气说。
年轻记者便说:“咱们喝茶去吧。”
鱼津不想上茶馆,想快点把要办的事先说完。“就是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托一位技师验了登山绳的断口,得出了结论。”
“哦,您说的是这个啊。”
“我想请你登报。”
“结论是怎样的?”年轻记者点燃了香烟,把骤然转变为职业记者的目光投向鱼津。
鱼津扼要地把佐佐的报告转告了他,然后说:“要是你能见见这位叫佐佐的,把他的谈话见报,那就好了。因为我们向来有交情,跟你们谈比跟别的报馆谈好。”实际上鱼津就是这样想才来的。
“是的。”对方想了一会儿。“要登的话,登社会栏,不过,恐怕不大好登。”
“为什么?”
“作为新闻,有点儿不带劲吧。”
“不带劲?!”上山的话使鱼津感到意外。“可是,上次你们不是为了登山绳事件辟了篇幅报道吗。”
“当时是那么登了。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
“与其说过时,还不如说不带劲好。社会上的人,早把您那事件忘掉了。而且,如果从登山绳的断口能得出清楚的结论,那还可另当别论,但听您说,只不过证实了不是用刀割断的,是不是?如今已经没有人认为是您用刀割断的了。”
“是吗?”
“是这样。当时,确实可能有人怀疑您,如今,我着,这怀疑已经自然消失了。既然这样,再把它翻出来,对您也是不利的。首先是不成其为新闻。不过有个办法,不把它登在社会栏,而登在体育栏。可是也……”
“有道理。”鱼津顺从地颔首。接着又说:“这对我来说是个重大事件。但作为新闻,的确,也许已没有多大价值。”
小坂乙彦在冰壁上遇难的事件,在半年之间已变得微不足道、过时了,这也许是的。从这事件的遗物,即登山绳的断口所得出的任何结论,只要它仅限于鱼津的个人问题,那也就失去在大庭广众中报道的价值,也许这也是对的吧。
鱼津从对方递过来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慢慢地放到嘴边。
鱼津从K报馆出来,朝着离此不远的Q报馆走去。从早晨起刮的风,这时候刮得更猛了。纸屑在马路上飞舞,在马路上行走的妇女们,为了躲过阵风,不时停下来,转过身背对着它。
鱼津和Q报不熟。不过,他要求见面的叫同村的体育部长却是以前见过几次面的。冈村,作为登山运动员来说是鱼津的前辈。对方叫他直接到编辑部,他便乘电梯到三楼,然后走进设在宽大的编辑室角落里的体育部。
同村在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叼着烟,正在和人谈话,一看到鱼津就说声“哟!”然后移动魁梧的身躯,朝鱼津走过来。他那魁梧的身材,至少要超过七十五公斤。不管从前怎么样,要说现在的话,恐怕爬山是爬不动了,也看不出是个登山运动员的样子。
鱼津接受同村的邀请,在体育部的一个椅子上坐下。然后便说明来意。冈村一言不发,只是频频颔首,听完后说:“作为新闻恐怕不行。虽然不能作为新闻,但是如果您把它写成一篇短文,可登在体育栏上。刚巧有一小块地方可以登这样的稿子。”
“我自己写吗?”鱼津心想:自己写没用。只有做试验的人写文章和谈话,才会有真实性,要是自已写,就会适得其反。“我自己写,不合适。”
“没关系,您写吧。”同村这么说。
鱼津还是认为不行。过了一会儿,说:“算了,就不写咆。”
对方听了,并不怎么介意,好象这件事已经谈完了似的,改了话题:“怎么样,打从那以后还在干吗?”-;“
“您说的是登山吗?自从发生事件后,再也没登过。”
“前些时候,我登了多年没去过的穗高山。这一下自己也惊呆了,完全爬不动了。”
“那是难怪的”
“甚至连登山镐都让年轻人替我拿,真把我愣住了。”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鱼津和风村谈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便告辞了。附近还有个P报馆,可他再也没精神上那儿去了。
小坂的遇难事件,早已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但鱼津想,尽管事件被遗忘,问题仍旧存在着。他乘电梯下到底楼,走到人行道上。这时他觉得,黄昏时分的杂沓的街头颇有生气,这可能是风大的关系吧。“
鱼津回到公司,常盘已经离开了,他收拾好后,便走出了办公室。平时他在新桥搭电车,今天却想徒步走,一直走到了田街。
虽然还未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可是他觉得非常孤独。尽管走在人群极为拥挤的黄昏的街道上,他旁若无人,仿佛是独个儿走在穗高山下沿着样河延伸的树林中。
每当鱼津走到交叉路口时,总要停下脚步,从独自冥思中醒悟过来,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眼下自己正置身在刮风的街道上,混在熙熙攘攘男女行人之中站着。
鱼津意识到常盘终究是和自己疏远的人。K报馆的上山。Q报馆的冈村,这些人和自己疏远,算不了什么,可是连常盘也疏远自己,这未免太使人伤心了。
常盘说,事件的真相,到最后恐怕也闹不清楚。他常盘可以闹不清楚,而自己却不能就此算数。各有各的立场。这就是第三者和当事人的距离啊。
在同一情况下,用麻绳不会断,用尼龙登山绳却会断;反之,用尼龙绳不会断,用麻绳却会断,这两种可能性都会存在的吧。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条件下会这样呢?自己只想弄清楚这一点。能够弄清楚这一点,小坂就死得有意义了。对鱼津来说,有关登山绳断口的报告不能上报是小事,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明白了事件性质再也得不到人们的正确理解,这倒是一个打击。小坂才死了五个月,人们已经把他远远地抛到脑后去了。如今,这个事件的含义、性质都已变得十分渺小,即将消逝。
鱼津在四街车站的对面用晚餐,吃了咖喱饭。然后在那里乘上了国营电车。
回到大森公寓,已是七点钟了。当他走到二以来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有人从里面打开门。
“您回来了。”随着声音,出现了阿馨。“您不在的时候,我来打扰了。不过,我刚来四五分钟。”阿馨象是在辩解。
“不,没关系。”
鱼津进屋走到窗边,望着下面大森的街灯,脱了上衣。从背后传来了阿馨的声音:“您又累坏了,是吧?”
“没有的事。”
“不,我看您是累了。不是嘛,额上暴出两条青筋。”
“青筋?!”鱼津不由得将脸转向玻璃窗。
“哎哟!对不起。我看错了,是红筋。”
“红筋?”鱼津回过头来,正与阿馨带着几分嗔怪的眼神相遇。
鱼津看出了注视着自己的阿馨的表情和往常完全两样。在她那紧绷的瓜子脸上,一双眼睛严厉地直盯着自己。片刻之后,阿馨的两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接着说:“对不起,不是红筋,是黄筋。”同时,她的表情突然一变,成了哭丧着的脸。
“你怎么啦?管它是红、是青、是黄,这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觉得是那样的嘛!多冷淡。……我不要看您这样的脸”
鱼津这才想到,的确,自己进屋时,态度可能是冷淡的。但并不是有意识地要这样做,可是在阿馨看来一定是冷酷的吧。
鱼津解释了表情冷淡的原因,他站在窗边谈了去过两个报馆的情况。阿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他一讲完,就说:“登报当然好。既然不登,那就不登,不也行吗?”接着又说:“不过,我很难过。我难过的是,象今天这样的时候,我一点儿也帮不了您的忙。我真想快点长到八代夫人那样的年龄。那时候,我一定能成为善于和您交谈的人了。我现在压根儿做不到象八代夫人那样沉着,也不如她那样会说话。今天在这房间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八代夫人,那您的态度一定会不一样的。不会一进门,就走到窗口,背朝着我的。”
鱼津心想;阿馨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
如果八代美那子在这房间里的话,自己只要在她面前一站,眼下这一身沉重的心情,一定能得到温柔的抚慰。
“您说是吗?”
“也许是的”
“…………”
阿馨盯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看一件可怕的东西似的。一会儿,她往后退了一两步,难看地扭歪着脸,接着变得象呆子似的失魂落魄。
阿馨一转身,背朝着鱼津,一声不响地走到门口,蹲下穿靴子。
鱼津一直注视着阿馨,过了一会,问:“回去了?”忽然,他醒悟过来,急着说:“我不该那么说,你别生气,过来吧。”
听他这样一说,阿馨便回答:“我没生气。”她霍地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鱼津,毫不含糊地说:“我今天晚上来,本是想听听上次在德泽对您提起的婚事的回音,不过,今天不谈了。”
紧接着的一瞬间,鱼津看到了阿馨眼里涌出的泪水沿着两额往下淌,它象决了堤似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流。既然让你看见了眼泪,那就把什么话都说了吧。
“我爱您。我想和您结婚。是我哥哥不好,从小就尽说您的好话。所以,我一直在想,长大了就是要和您结婚。我是这么想着长大的。不过,即使哥哥不那么说,我自己也是爱您的。自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我就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前些时候,我写信给母亲,母亲回信说:亲戚是反对的,不过,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办吧。”这以后,阿馨象身上附了魔似地尽情倾吐:“我哥哥凭着自己的爱好干,最后死了。我也想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不行。我现在在哭,这不是由于对您死了心难受才哭的。我伤心的是,自己不能象哥哥那样豁出生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这时候,鱼津的心境非常冷静。好象月光突然射进了脑中一角似的,能够清醒地思考问题。他想:我应该和这个姑娘——小坂的妹妹结婚。
过了些时候,鱼津说:“我要和你结婚。这,我想了好久了。但是现在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阿馨,象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似的,猛地托起她的头,凑近阿馨那仰起的脸,使劲然而文静地把嘴唇印在阿馨的嘴唇上。
阿馨从鱼津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之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站定。
过了片刻,阿馨腼腆地朝向鱼津说:“您用不着勉强和我结婚。”
“怎么能勉强结婚呢!我是想结婚,才说结婚的。”
“难道是真的吗?”阿馨凝视着鱼津的眼睛,那样子象在探询他的真意。接着走近鱼津,以严肃的表情说:“您不是喜欢八代夫人吗?如果八代夫人还在您脑子里占有位置,那,我就不同意!”
“不会的。”
“真的吗?”阿馨以怀疑的神情又问了一次。
“我不会爱上人家的妻子的。有的人可以爱,有的人不可以爱。我不会去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人。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再和她见面了。我已经发过誓。”
“对谁?”
“对自己。”
“对自己?”阿馨追问。
“如果说对自己不合适,那么就对上帝吧。”鱼津想起了自己由于说了“上帝”,被常盘大作训了一顿的事。于是又改口说:“对上帝发誓,不如对自己发誓更可靠。我决心不见面,就不会再见面,决心不说话,就不会再说话。”他本想说:我以往不管怎么苦,一旦想要登某一座山,就一定要登上那座山。可是话到嘴边又把它咽了下去,改说了另一句:“我决心结婚就一定结婚!”
“您决心爱我就爱我,是吗?”阿馨带着几分悲哀的神情。接着又说:“就这样也行。”
这口气多少带着做交易的味道。鱼津也许是为了结束这一场令人窒息的谈话,又一次拥抱了阿馨,这一回,阿馨主动把脸埋进鱼津的胸怀。
“让它去吧。反正我是爱您的。不过,请别撕毁刚才的盟约。”
鱼津用轻轻的接吻代替了回答。他心情极为平静地想:“对!为了阿馨,我得登山。”
鱼津决定送阿馨到大森站。从公寓前的慢坡道下到街面,再走到车站前。一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到了车站,阿馨才仰起脸看着鱼津说:“再见。”
鱼津一路上思考着,这时他把思考的结果讲了出来:“你想不想登山,咱俩一块儿去。”
“啊?!”阿馨抬起头,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
“你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都行。”
“那,公司呢?”
“公司,哼!”这意思是,管它公司怎么样都行。“登哪座山呢?”
“穗高山。”
“哟,太好啦!让哥哥看看我们,是不?”
“让哥哥作证,是吗?”
不知阿馨是怎么理解鱼津的话的,脸刷地红了,红得叫人见了心疼。
“再见。”她说着,逃跑似地跑进车站,通过了剪票口。鱼津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阶梯那边,可是阿馨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鱼津往公寓走回去的路上思忖着:自己已经朝着不同于以往的另一个世界迈出了一步。他把刚才去车站的路上想的事情重温了一遍。他想单独一个人从涸泽背面的飞蝉那边的斜坡上,由泷谷岩壁攀登上去。当然不能把阿馨带到那里去,只能让阿馨在德泽客栈等着。自己一个人从高山方向进山,攀登泷谷,然后绕到德高客栈,从那里下到涸泽,再回到阿馨等着的德泽客栈。
鱼津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他想,当自己下到德泽客栈与阿馨重逢的时候,一定会变得和现在的自己判若两人。因为要攀登泷谷大峭壁的唯一目的,不是别的,正是为了把自己变换成另一个人;为了抛弃对八代美那子的迷恋。
鱼津想不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赶走美那子的幻影。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穗高山背面的岩壁那阴暗而严峻的面庞,它似乎在坚决地拒绝人们向它靠近。鱼津象是在攀登它似地俯首慢步走上公寓门前的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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