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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论赞

  (清)涂赢

  红楼梦论

  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不能强巢许为功名,犹巢许不能强尧舜为隐逸也。但能务实其实,各玉其玉,斯不负耳。然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於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其,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宝玉者,与贾宝玉缔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後为经济文章所染,将本来面目一朝改尽,做出许多不可阴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艳之羡之,其为风花雪月者乃时时为人指摘,用为口实。贾宝玉伤之,故将异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演出此害,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写贾宝玉种种越人,而於断制处从无褒语,盖自谦也。写甄宝玉初用贬词,嫌其舆己同;後用褒语,明其舆己异也。然则作书之意,断可识巳。而世人乃谓讥宝宝玉而作。夫宝玉在所讥矣,而乃费如许狮子搏象力,为斯人撰一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文,使斯人亦为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人,是讥之实以寿之也。其孰不求讥於子?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

  红楼梦赞

  自有天地以来,生其间者不知几恒河沙敷矣。开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极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经传有人,独闺阁无传心之谛,作养之人。造物有忧之,於是萃日之精月之华,花木之灵

  芬,山川之秀异,笃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业、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者,为蛾眉调其气,为脂粉和其神。夫色爱易也,敬为难;亲易也,养为难。此处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由生知安行,加以尽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尽净,天理流行,然後一念之仁而众美各若其性,一念之义而来美各畅其情,一念之礼而来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众美各尽其才,各奠其位而巳也。乃如度花之风,意在花而不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面不为花私,夫然後香温玉软,不摧於怨雨凄风,绿腻红酥,不侮於狂蜂醉蝶,於以主持巾帼,护法裙钗,极大块之文章,实人间之瑞事。

  贾宝玉赞

  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而适见宝玉为黛玉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谈笑中、哭泣中、幽思梦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恻缠绵固结莫解之情,此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负情者多矣,微宝玉其谁与归?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读花人曰:"宝玉圣之情者也。"

  此龙门得意之笔也,不图于小品中见之。(梅阁)

  林黛玉赞

  人而不为时辈所推,其人可知矣。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宁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

  结句七字,无限感慨,无限深情,令古今天下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一齐泪下。我欲哭矣。(梅阁)

  薛宝钗赞

  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熙凤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然斩宝玉之痴,形忘忌器,促雪儿之配,情断故人,热面冷心,殆春行秋令者欤?至若规夫而甫听读书,谋侍而旋闻泼醋,所为大方家者,竟何如也?宝玉观其微矣。

  微而婉,正而严,从知古今人不曾放松一个。(梅阁)

  史湘云赞

  处林、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可谓难矣。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奸,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惟是遭际早厄,与黛玉共,不辰之憾,宜乎同病相怜矣。而乃佐袭人诋宝玉,经济酸论,厥人听闻,不免堕于窠臼。然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萧散,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欤!

  英雄本色,名士风流,文之不可揜也如此。(梅阁)

  探春赞(政庶出)

  可爱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复可亲,非致之难,兼之实难也。探春品界林、薛之间,才在凤、平之后,欲以出人头地,难矣。然秋实春华,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殆端庄杂以流丽,刚健含以婀娜者也,其光之吉欤?其气之淑欤?吾爱之旋复敬之,畏之亦复亲之。

  祥光缭绕,瑞气氤氲,文中之牡丹也。(梅阁 )

  薛宝琴赞

  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何物小子梅,得而享诸!虽然,芦雪亭之雪,非即薛宝琴之雪乎?栊翠庵之梅,非即梅翰林之小子梅乎?则白雪红梅,天然配偶矣。惜乎园中姊妹,修不到此也。爰醒其意曰,玉京仙子本无瑕,总为尘缘一念差,姊妹是谁修得到,生来只许嫁梅花。

  清微淡远。(梅阁)

  平儿赞

  求全人于《红楼梦》,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欤?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

  汉之留侯,明之中山,差足以当之。真能一粒粟现大千世界者。(梅阁)

  鸳鸯赞

  司马子长有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乎死之必得其所也。鸳鸯一婢耳,当赦老垂涎之日,巳怀一致死之心。设使竟死,何莫非真气节。然古今来以此自裁,卒湮没而不彰者,何可胜道!彼鸳鸯何以称焉?则泰山鸿毛之辨也。死而有知,不当偕母入贾氏之祠乎?他年赦老来归,将何以为情也?

  史云:大家夫妇,未知死所。死固有所,但恐求之不得耳。若鸳鸯者,殆郑子产所谓"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梅阁)

  紫鹃赞

  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鹃于黛玉,在臣为羁旅,在子为螟蛉,似乎宜与安乐,不与患难矣。乃痛心疾首,直与三闾七子同其隐忧,其事可伤,其心可悲也!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袭人之生,故主深恩,不敢作鸳鸯之死,尤为仁至义尽焉。呜乎,其可及哉!

  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读之。(梅阁)

  芳官赞

  芳官品貌似宝玉,豪爽似湘云,刁钻似晴雯,颖异似黛玉,而其一往直前,悍然不顾之概,则又似鸳鸯,似尤三姐。合众美而为人,是绝人而为美也,人间那得有此?然不有鹰鹯之王夫人,其堕落亦未可究竟,夫人之狂暴,夫人之慈悲也。不识佛如来,其母能容否?

  无端幽緖,一片慈音,文生情耶?情生文耶?(梅阁)

  晴雯赞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遂死,然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也,非自爱而能若是乎!

  节短韵长,列赞中有数文字。(梅阁)

  金钏赞

  金钏答簪井之对,与汉高祖对楚霸王龙驹龙驭之喻相仿佛,顾霸王不杀高祖,而王夫人已杀金钏。是暗哑叱咤之雄,尚慈于持斋念佛之妇也。于是乎杀机动矣,大观园之祸亟矣。读《红梦楼》者,且不暇为金钏惜也。

  惜春赞(敬出)

  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然玉不去则志终不决,恐投鼠者伤器也。非大有根器,而能为若是乎?彼夫柳怒而花嗔,莺谗而燕妒者,真尘且俗耳,奇僻何负于人哉。或云妙玉之去,惜春与知之。

  迎春赞(赦庶出)

  才者造物之所忌也,则德尚矣。然女子无才,谓之有德,若迎春者,非其人耶?何所遇之惨也?说者以为非贾赦遗孽不至此。由是言之,婚姻之故,虽曰天命,非人事哉。

  妙玉赞

  妙玉之劫也,其去也。去而何以言劫?混也。何混乎尔?所以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何言乎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而为包勇所窘辱矣,其去也,有恨之不早者矣。而适芸林当权,劫盗闹事之日,以情论,失物为轻,失人为重;以案论,劫财为重,劫人为轻。相与就轻而避重,则莫若混诸劫。此贾芸林之孝,妆点成文,而记事者故作疑阵也。不然其师神于数者,岂有劝之在京,以待强盗为结果乎?且云以胁死矣,而幻境重游,独不得见一面,抑又何也?然则其去也,非劫也。读花人曰:"殆《易》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欤?'其来也,吾占诸凤;其去也,吾象诸龙。"

  语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吾易之云:"地若无陷地长平",此翁吾患其易老也,此心吾见其常平。(梅阁 )

  秦可卿赞

  可卿香国之桃花也,以柔媚胜,爱牡丹者爱之,爱莲者爱之,爱菊者爱之,然赋命群芳为至薄,女子忌之。故谈星相者,以命带桃花、面似桃花为病。可卿获于人而不获于天,命带之乎?亦面似之也。爱可卿者,并怨桃花。

  风雅绝伦。(梅阁)

  香菱赞

  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其殆袁宝儿后身乎?何遇之奇也?然一为炀帝妃,一为呆霸王妾,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名实一也。且安知今之王,不即古之帝欤?嘻嘻!

  似哭似歌,究竟是哭是歌?吾欲哭矣,吾不能歌矣。(梅阁)

  侍书赞

  以词令见长者,除熙凤俚俗外,如黛玉之新颖,湘云之豪爽,探春之壮丽,平儿之端详,类皆一时选。然总不若侍书对黄善保家数语,尤为珠圆玉润,味腴韵辣,使人受不得,辞不得。窃谓黛玉近于骚,湘云近于策,探春平儿近于史,若侍书寝食于盲左者乎?可与康成婢抗衡矣。

  藕官赞

  以真为戏,无往而非戏也,以戏为真,无往而非真也,惟在有情与无情耳。藕官多情,故以戏情为真情。因是由戏入真,由真入魔,由魔入恶,而患且不测,非遇多情公子,其能已于祸耶?夫人不幸而多情,又不幸不获多情,相与言情,则宁无情而已矣。然岂我辈之所为情哉?

  一片天机,一点真机,一味道机,佛法不与焉。(梅阁)

  蕊官、豆官、葵官赞

  免死狐悲,物伤其类,此义气也。然末俗偷漓,往往有视沉溺不救,又从而下石者,未尝不在读书谈道之儒。此无他,利害分明之过也。蕊官等惟不知利害,故不避死生,一时义气激发,直与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同其梗概。以小喻大,不难执干戈以卫社稷也。礼失而守在夷,典亡而求诸野,蕊官诸人,顾可少乎哉?

  说得如许关系,范文正公"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此物此志哉!(梅阁)

  秋纹赞

  国士众人之说,可以施之常人,不可施之君父,以臣子但知感恩戴德,不知其他也。秋纹,丫鬟中众人耳,借他人之余光,为自己之福泽,亦可悲矣!而乃感恩戴德,言不足而长言,长言不足而反覆言,任他人讥笑讪骂,已惟颂德讴仁,何其诚也!使易处袭人之位,其晚节必有可观,谁为遏抑者!而竟以众人终也。悲夫!

  沉郁顿挫,一往情深。(梅阁)

  麝月赞

  小人甘为小人,又定不乐人为君子,故必多方束缚之,挟持之,其不从者必掘之使去,其从者则暂借为党援,事成之后,亦必掘之尽去。如袭人之于麝月是也。麝月有为善之资,不自振拔,往往为所制伏,至不敢以真面目对宝玉。此亦少年锐进,苟且以就功名之误也。岂知事尚未成,而秋宵伴读,巳不获与差遣,其后悔何及哉!然宝玉出家,犹及见袭人抱琵琶上别船去,或亦忠厚之报欤?

  功名中人无论己,即道学中人亦不免中此病。文固慷慨悲歌以为言者。(梅阁 )

  邢岫烟赞

  敛才就范,抑气归神,此诣非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不到也。邢岫烟,在亲较宝钗近,在遇比黛玉难,然厚宝钗如彼,薄黛玉如此,人情概可知矣。秋水菱花,能无顾影自怜耶?乃漠然其遇,淡然其衷,不忮不求,与人世毫无争患,则超超元箸也。谓非学养兼到之作欤?揽其风度,如对矜平躁,释之佳构。

  烂熟时文批语,用来异样新鲜,是真能点铁成金者。(梅阁)

  李纹、李绮赞

  李纹、李绮行事,无所见其大致,只于一二诗句仿佛之。倘亦南康公主,所谓我见犹怜者也。想其丰韵,在明月梅花之间,良欲得为友焉。

  绣橘赞

  己无才而能用人之才,不失其为才也,己无智而能用人之智,不失其为智也,惟不能自用,又不能用人,斯真无用耳。绣橘才智,以辅探春则不足,以相迎春则有余,莫谓秦无人也。乃教歌者不能教喉咙,教哭者不能教眼泪,此郤正所以屡窘于安乐公。木从绳则正,其如朽者何?(迎春有二木头之称故云。)

  庸流之遇,其害如此,岂独绣橘之不幸哉!文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梅阁 )

  入画赞

  小题大做,在作文则见才思,在科罪则为深文。入画之事,若以之命题,则私下传送四字,可以大发议论,包举全史;若以之科罪,直应轻律薄责之而巳矣。而何逮逐之也!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有以也夫。

  蕙香赞

  同生为夫妇之语,不闻诸奶奶经也,度亦小儿胡诌,聊以相戏云尔。而构衅乃直以为莫须有证据,池鱼之殃,未见无辜如此者。而卒不闻一语自辩,岂以宝玉鸡肋,固己食之无味,弃之良得耶?蕙香真晦气也。

  贾母赞

  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弗禁,况在所溺爱哉?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目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也,非袭人也,促宝玉出家者,贾母也,非黛玉也。呜呼!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谁之过欤?

  晋赵盾弑其君,许世子弑其父,是此篇蓝本。文固以春秋法作游戏法者。(梅阁)

  贾政赞

  贾政迂疏肤阔,直逼宋襄,是殆中书毒者。然题园偶兴,搜索枯肠,髭断矣,曾无一字之得,何其乾也!傥亦食古不化者欤?训子虽严,亦未得其道焉。

  王夫人赞

  人不可以有才,有才而自恃其才,则杀人必多。尤不可以无才,无才而妄用其才,则杀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钊,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为稽其罪,盖浮于凤焉。是杀人多矣,顾安得有后哉!兰儿之兴,李纨之福,非夫人之福也。

  治乱兴衰之故,实始于此,作论赞者,其有忧患乎?(梅阁)

  贾元春赞(政出)

  元春品貌才情,在公等碌碌之间,宜其多厚福也。然犹不永所寿,似庸才亦遭折者。说者谓其歉于寿,全于福矣,使天假之年,历见母家不祥之事,伤心孰甚焉?天不欲伤其心,庸之也,越于史氏多矣。

  李纨赞

  李纨幽闲贞静,和雍肃穆,德有余矣,而不足于才。然正惟无才,故能暗淡以终。虽无奇功,亦无厚祸,渊渊宰相风度也,可与共太平矣。

  姚善应变,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谓宋之福大。(梅阁)

  贾兰赞

  贾兰习于宝玉,而不溺其志,习于贾环,而不乱其行,可谓出污泥而不染矣。然乳臭未脱,即谆谆然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中觅立足地也,其陷溺似比甄宝玉犹深。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热人矣,嗣是而性灵中少一韵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医俗,惜哉!然而李纨有子矣。

  此便是热中根子,于此见作者性情之淡,位置之高。(梅阁)

  王熙凤赞

  凤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向使贾母不老,必能驾驭其才,如高祖之于韩、彭,安知不为贾氏福?无如王夫人、李纨昏柔庸懦,有如汉献,适以启奸人窥伺之心,英雄之不贞,亦时势使然也。骑虎难下,岂欺人语哉,然亦太自喜矣。

  亦骀宕,亦风流,极文人之能事,极文章之乐事。(梅阁)

  贾巧姐赞

  凤姐一生权力,适足为后人敛怨,媒鬻之报,人嫌其后矣,而卒之临危有救,岂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法有灵欤?抑敬老怜贫,善足以敌之也?乃明珠欲堕,援来陌路之人,白璧无伤,谋作田家之妇,倘所谓绚烂归于平淡者,有如是耶?为之咏曰:听罢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何悲乎巧姐!

  薛姨妈赞

  优柔寡断,足以贻数世之忧,家与国无二理也。薛姨妈进旅退旅,有李东阳伴食之风,顾黛玉终身,业已心及之矣,而卒未闻一言之荐,岂非姑待之说中之与?卒之黛玉死矣,宝玉出家,而宝钗亦因之以寡。伊戚之贻,谁之咎也?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尤氏赞

  人之美者曰尤,然不曰美人,而曰尤物,其为不祥可知。尤氏见于书,己在徐娘半老之会,然风情固不薄也,设鸡皮未皱,更复何如?氏之曰尤,盖比于夏姬也。

  傻大姐赞

  案大姐无知无识,蠢然一物,而实为《红楼梦》一大关键。大观园中落之故,实始于此,其宋之逐狗者与楚之献鼋者欤?抑周之卖檿弧箕服者也?人耶?妖耶?吾不得而知之,则以为傻大姐而已矣。

  绝大眼孔。(梅阁)

  小鹊赞

  鹊报喜者也,然鹊之小者,自忘其为鹊,人亦共忘其为鹊。不特忘之也,或且疑为鸦,己亦自疑为鸦。由是杯弓蛇影,总属真情,鹤唳风声,尽成实相,无以为计,只得将大千世界佛脚历历抱遍,而佛菩萨乃在极乐国中吃吃笑不休,真堪绝倒也。然究之所为,不失为喜也,谓之为鹊,谁曰不宜!

  偏能从无文字处做文字,庄、老逸者。(梅阁)

  小红赞

  杯弓蛇影之疑,有致死不悟者,起祸者不知也,受祸者不知也,即嫁祸者亦不知也,然而祸自此始矣,则莫如小红失帕,宝钗闻之,而故为觅黛玉一事。夫以黛玉之招忌也,有无端而訾议者矣,况中其心病哉。则异日众人之前,未有不力为排挤者。黛玉厄而宝钗亨矣。若小红者,其应劫之魔欤?秦汉间发难之陈涉也。

  始读之以为想当然耳,既读之曰理固宜然,三读之曰势所必然。(梅阁)

  柳五儿赞

  继晴雯而兴者,有柳五儿,然巳在平王东迁,康王南渡之后矣,虽曰英雄,其如无用武地何?况卧榻之侧,耽耽者巳有人也。吁嗟乎!当年渡口桃花作意引来;此日门中,人面不知何处。五儿得毋有抚景神伤者乎?爰有眼泪别洒旃。

  王景略相秦,许鲁齐仕元,非本志也,英雄不甘沦落耳。(梅阁)

  莺儿赞

  莺儿憨态,直欲登香菱之堂,而嗜其胾,亦卧榻之侧,所不容伫足者也。而袭人首荐之,毋亦以宝钗之故。然而郑灵之鼎,巳无异味矣,虽欲染指,何可得哉?其后与秋纹、麝月,不知所终,以意度之,大约比袭人修洁。

  翠缕赞

  翠缕阴阳究论,如村童覆书,愈诘愈乱;如灶妪说鬼,愈出愈奇。然其妙,妙在通而不通,若使凿凿言之,便老生常谈矣,安得为"诗疯子"婢哉?

  刘老老赞

  刘老老深观世务,历练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之至深。出其余技,作游戏法,如登傀儡场。忽而星娥月姊,忽而牛鬼蛇神,忽而痴人说梦,忽而老吏断狱,喜笑怒骂,无不动中窾窍,会如人意。因发诸金帛以归,视凤姐辈真儿戏也。而卒能脱巧姐于难,是又非无真肝胆、真血气、真性情者,殆黠而侠者,其诸弹铗之杰者欤?

  今人只学得刘老老这一黠字,学不到刘老老那一点侠字,文故以进(夺 )之者予之。予刘老老,所以夺今人也。(梅阁)

  板儿赞

  蝶吾知其恋花也,蜂吾知其采花也,非蜂非蝶,不知恋亦不知采,而能与花为缘者,其花之虱乎?板儿何竟似此。然而蝶有怨矣,蜂有嗔矣,惟虱饱饮花露,倦卧花心,不识不知,真花花世界也。蜂蝶羡虱,吾羡板儿矣。几生修得到此!

  有化工之笔,即有化工之赞,天之不爱才,吾妬焉。(梅阁)

  琥珀赞

  古来孤臣孽子,往往以遭际迍邅,遂成不朽之事业,从知盘根错节,乃以别利器也。琥珀言谈举动肖鸳鸯,然烈烈者如彼,庸庸者如此,岂才有不逮欤?亦遇之无奇也。则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非不穷不乱无节义忠臣也,特不见不识耳。由是言之,鸳鸯之不幸乃其幸,琥珀之幸,乃其不幸也夫。

  其人如仙露明珠,其文似浑金璞玉。(梅阁)

  玉钏赞

  玉钏于宝玉,有不反兵之义,徒以主仆之故,敢怒而不敢言,然眉睫间余憾未平也。胡赧颜公子,又欲卖痴憨作息夫人之蛊哉?则使心机费尽,强博一笑于红颜,而词色不亲,终带三分之白眼,于义有足多焉。

  语语生稜,几令人不敢扪读。(梅阁)

  焙茗赞

  宝玉栽培脂粉,作养蛾眉,为花国之靖臣,作香林之戒行,宜其深仁厚泽,罔不沦肌浃髓矣。乃除黛玉外,别无一知己。至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庄也而出之以谑,谐也而规之以正,顺其性而利导之,如大禹之治水,适行其所无事,而卒也无不行之言,呜乎!其为焙茗乎?东方曼倩之俦也。

  尤二姐赞

  尤二姐容貌性情,两无所恶,置身大观园中,在在为花柳生色,而顾不齿于群芳者,徒以为路柳墙花耳。呜呼!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百年已身,若是乎解之无可解也。然扬雄服事新莽,荀彧辅弼曹瞒,其所失与二姐未识如何?使一旦望汉来归,其蹂躏践踏之形,正复何如也?呜呼!失身而不为长乐老人,其悔岂可及哉!

  贾蓉赞

  贾蓉绝好皮囊,而性情嗜好,每每与宝玉相反。宝玉怜香,贾蓉专能蹂香;宝玉惜玉,贾蓉专能碎玉。花柳之蟊贼也,凤姐错识人矣。然小意动人,颇能忘恨,故凤姐终爱之,啜茗传神,良有以也。

  《石头记》妙到怎地,论赞亦妙到怎地,吾何间然。(梅阁)

  贾琏赞

  贾琏烧琴煮鹤,大煞风景,何楼市中物也。以配凤姐,且在所辱,况平儿哉?然负荆一节,颇能自降,拔其帜而树娘子帜,亦腹负将军解风雅者也。收入色界中,置风流坛外,作金刚尊者。

  尤三姐赞

  士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而何以死?然而三姐则固以湘莲为知己也,湘莲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则舍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天下断无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者,天下而无不知巳而能知己如湘莲矣。而竟有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则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莲去矣,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尝不知己也,三姐何尝死哉!

  秀瘦皱透,兼而有之,其米老相者石耶?(梅阁)

  柳湘莲赞

  湘莲一风流荡子耳,尤三姐遽引为知已,岂曰知人?然纨袴中无雅人,文墨中无确人,道学中无达人,仕宦中无骨人,则与其为俗子狂生腐儒禄蠹之妇也,毋宁风流浪子。不然,三姐死矣,几见纨袴之俦,文墨之俦,道学仁宦之俦,能与道人俱去者哉?湘莲远矣!

  骂杀。为其所骂者,亦点头咋舌曰:"快杀!"(梅阁)

  龄官赞

  龄官忧思焦劳,抑郁愤懑,直于林黛玉脱其影形,所少者眼泪一副耳。然乌知非责之过卑,而负之过深乎?是安得有放来生债者,预借一副眼泪,为今日挥洒地也。但世之洒泪者亦多假矣,贾蔷何修而得此?

  贾蔷赞

  贾蔷市井小人耳,乌足以言风雅?然其于龄官,意柔柔而斐亹,情款款而纡萦,似非不知道者。意衣钵真传,必有所自祖也,其宝玉大弟子乎?可与言情矣。

  司棋赞

  从古以过,而创为奇节者,君子悲其志,未尝不谅其人。司棋失身潘又安,过已。乃竟一其心相待,以死继之,非节非烈,何莫非节非烈也。盖其志已定于搜赃时矣。观过知仁,谅哉!

  潘又安赞

  人当无可如何之际,计无所出,惟以一死自绝,此以死塞责者耳,非以为乐也。若夫当死之时,无感慨,无愤激,无张皇却顾,心平气和,意静神恬,其死也欤哉?其归也。真叠山所谓从容就义者。潘又安其知道乎?有死以来,未有暇豫如斯者也!

  潘又安于情界中,身分极高,故能当得一道字。文固不妄用字者。(梅阁)

  袭人赞

  苏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视之为顾命,宝钗倚之为元臣。向非宝玉出家,或及身先宝玉死,岂不以贤名相终始哉?惜乎天之后其死也。咏史诗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土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袭人有焉。

  蒋玉函赞

  宝玉动谓男子为浊物,度一面目黧黑,于思于思者耳;使温润如好女,夫尝不以脂粉蓄之。然未有缠绵如蒋玉函者。岂从来冤家,大抵由欢喜结来耶?巾之持赠也,玉实主之矣,袭人之嫁,玉函之娶,或无憾焉。

  绝大见识,绝大议论,不作袭人赞读通,即作袭人赞读快。(梅阁)

  彩云赞

  人各有一知己,不得谓君子是而小人非,特虑其不终耳。彩云之于贾环,其相与可无究,至甘心为此作贼,亦何淫且贱也!然平儿诘盗,慨然挺身,宝玉认赃,豪无输色,落落乎石乞子风也。而不可以对贾环耶?然而环且贰矣。古今来陷身于贼,而卒为所疑者,岂少人哉?君子是以知小人之必无知己也。

  亦悲亦庄,於以痛哭古人,亦以留赠后人。(梅阁)

  贾环赞

  贾环纯秉母气,蜂目而豺声,忍人也。独赦老赏鉴之,气味有在矣。然政老御之,亦卒较恕于宝玉,岂以公子州吁固嬖人之子也耶?贤如贾政,尚莫知其子之恶,又何怪乎卫庄哉?

  李嬷嬷赞

  李嬷嬷龙钟潦倒,度其年纪在贾母之上,不足为宝玉乳也,至其老而不死,尤当叩胫者耳。然袭人一生隐恶,从无发其覆者,独此老借题发挥,一泄无余,比陈琳讨操檄,尤为淋漓痛快,亦愈头风之良剂也。昔苏子美读汉文,至博浪沙一椎,击节叫快,浮一大白,当以此赏之。

  赵姨娘赞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尽然者。鲜于叔明嗜臭虫,刘邕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今将赵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巳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余味焉。岂所赏在德耶?然粪秽卒产灵芝,鸱鸮能卵雏凤。赋诗断章,或不诬焉。

  雪雁赞

  《春秋》责备贤者,然当君父之际,亦不容以庸愚之故,稍宽悖逆之责者,良以臣子所许在心耳。雪雁与黛玉,有更相为命之形,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即万不容已,宁不可以死辞?而乃腼然人面,舍濒危之故主,伴他人作姑娘,岂复有人心哉!人将不食其余矣。速作之配,绝之也。

  黄善保家赞

  段秀实之击朱泚也,吾闻其声矣,若拊朽然,其隽不足称也。淮南王之击辟阳侯也,吾闻其声矣,若筑腐然,其快不足称也。若夫积之愈厚,煅之愈坚,炮焉而不能攻,钻焉而莫可入,有佛菩萨焉,运五指之峰,作巨灵之擘,香风盖去,春雷与新笋齐生,翠袖翻来,鸿爪共乌泥并现。嘻,此何声也?其殆博浪椎之嗣响乎?赞曰:"探春之掌,是震是响。老妪之喙,惟腯惟脆。蛾眉吐气,为大白浮者三;老魅煞风,为舞剑起者再。"

  黄绢幼妇,外孙虀臼。(梅阁)

  贾赦、邢夫人赞

  贾赦似刚非刚,乃刚愎之刚;邢夫人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刚愎之刚,非理之刚也,故有小泥鳅之祸;柔邪之柔,非理之柔也,故有金鸳鸯之羞。窃谓贾赦之刚,有似乎楚子玉;邢夫人之柔,殊类乎鲁哀姜。

  贾敬赞

  天下岂有神仙?然但能尽我性,怡我情,傀儡场中,何莫非洞天福地也?故有富贵之神仙,有忠孝之神仙,有诗酒花月之神仙,有托钵叫化之神仙,而乘云跨鹤者不与焉,彼炼丹烧汞,导引胎息者,直自讨若吃耳,然伊古以来,轻万乘而速祸败者,史不绝书,竖儒何知焉!

  贾珍赞

  十恶之条,一曰内乱,犯此者在家必丧,在国必亡。贾珍席祖父余业,恣其下流,即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乃为不鲜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西府中无完人矣。借非狮子介石之坚,其能免乎?然吾闻方山子贤者,生平得狮子力居多,贾珍胡不幸焉!

  贾瑞赞

  贾瑞雅负痴情,不以草茅自废,愿观光于上国,亦有志之士也,特未免不自量耳。风姐遽置之死,无乃过甚!虽然,溺粪何物也?而敬以持赠,是欲以曾经妙处之余相饷也,可不谓多情哉?独不识所赠物,果凤姐亲遗否?

  极谐谑,极风调,但见其雅,不觉其亵。(梅阁)

  焦大赞

  贾家法于乳母,颇厚重于酬庸矣。然而人尽母也,惟其乳而已。焦大以身捍患,似什伯乎乳之劳,即祔贾庙以血食,非幸也;而乃混于舆台,侪于隶仆,致仆妇奴子,皆得牛马走之。宜其无限块垒,借杯酒以浇之也。然而马粪之填,未始非努力劝加餐之意,不可谓不厚者,特恐醉汉,饱不知德耳。

  秦钟赞

  秦钟者,情钟也。为种情于人之种耶?为人钟情之钟耶?为钟情于人之钟,斯为风流种;为人钟情之种,则为下流种。然为钟情于人,固不得不为人钟情之人,则合风流、下流二种而为种,斯为真情真种。其于智能也,莫为之前,虽美弗彰;其于宝玉也,莫为之后,虽盛不传。然顾前不顾后,其象为夭,故不永厥寿云。

  如是我佛说偈曰:"女欢男爱,无挂无碍。一点生机,成此世界。"用为斯文持赠。(梅阁)

  薛蟠赞

  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慢,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处,血性中人也。或亦世之所希者欤?晋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以溢曰呆,讥之乎?予之也。

  谑而虐,可以下酒,可以喷饭。(梅阁)

  北静王赞

  北静王表表高标,有天际真人之概,嫦娥思嫁之矣,何论乎谈文章、说经济者也。而林黛玉直以臭男人蓄之。嗟乎!王也而乃臭乎哉?是天下更无不臭者矣。天下而更无不臭者也,舍宝玉其谁与哉?死矣!

  甄宝玉赞

  太上忘情,其次多情,其次任情,其下矫情。矫情不可问矣。甄宝玉不能为太上之忘情,不失为其次之多情也。自经济文章之说中之,而情矫矣。则甄宝玉者,世俗之伟人,而实贾宝玉之罪人也。罪人则黜之而己矣,故终之以甄宝玉云。

  情字始,情字终,虽游戏文章,仍是篇法一线。(梅阁)

  红楼梦论後

  人生一大梦耳,梦无不醒之时,则林黛玉死矣,宝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鸳鸯、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钏、龄官、元春,以及潘又安、秦锺、贾瑞罔不然。由宝玉而推之,惜春、紫鹃、芳官、藕官、蕊官、荳官、葵官、柳湘莲,以及宝钗、湘云罔不然。其不醒者,独袭人耳。然则何以处探春?曰此其福分最大,好梦正长者也。然则何以处岫烟等?曰此其心思各别,同牀异梦者也。然则何以处巧姐?曰此其情思昏昏,方才人梦者也。文至此,不已东方既白舆!何续貂者又欲强人入梦也,岂非天下之怪梦哉?无惑乎牛鬼蛇神,纷纷呓语也,顾安得大棒棒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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