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七夕夜游记
(清)沈逢吉 撰
辛丑岁,家居落落,书箧胥空,驹隙流光,屈指又过半年矣。时当巧日,薄暮出钱塘门外。柳梢微月,星色烂然,虫醒鸟眠,深入秋思,不觉酒兴如涌。遥望桥头,帘影飘扬,遂登小楼,临湖独酌,乐几忘归。而市酒者,因识余为城中人也,促余起。予步出店中,但见耿耿银河,飞横天际,而予已颓然醉矣。复绕里湖,临风长啸,踞湖堤石而坐焉。四顾寂寥,荷香风送,回思城市嚣廛,应营营未息也。此情此景,同志维何,天上鹊桥,今其度哉。
兀坐凝思,移时渴甚。忽见数武外,隐隐有楼阁数间。趋近之,朱扉半扃,望见小院,双烛荧然。意为寺院,乘醉径行。至则四壁无尘,清雅可爱,香烛供者,小幅李谪仙象也。转视小案上,砚池笔墨,设色俱极精工。半杯苦茗犹温,聊以止渴,而倾听人声寂然。忽见笔筒内有鸾笺一幅,展视,乃《七夕词》,调寄《忆江南》二首。词曰:
七月七,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二云:
七月七,日鹊诉离衷。尽夜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字句清新,神情绵邈。视砚间墨迹未干,不觉余之技痒矣。遂亦以“七夕”为题,作《多丽词》一首。词曰:
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分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花开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羲仲寅宾挽日,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铁耒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因另取一纸书之,后戏注云:“秋河作此,准算茶金。”
书毕,微闻内有女子笑语声,一云:“华姐,此时牛女离愁,未知从何诉起也!”一云:“小婢子,痴耶?我固谓汝如木偶,半晌何为者?乃想到天上去矣。”莺声细软,娇态可思。余知为主婢二人,疑是巨家庄上也。逡巡欲出,又闻语云:“适自外来,闭门未?”婢不答,竟出。予欲行,已被婢子拦住,亟呼:“华姐快来,恐失物矣。”余曰:“日暮途迷,误造贵庄,知非为窃盗来者。”而主人已从屏后出。予视之,二十许丽人也,丰姿绰约,衣裳素雅。见余亦不致诘,取案上笺视之,笑问曰:“君得非沈姓乎?”予惊曰:“是也。何以相识?”女笑曰:“相逢何必曾相识也。”遂谓婢子去将茶来,婢含笑而入。予转不自安,再三研诘。女曰:“曾于孤山放鹤亭壁,见有诗句,读之泣下。志其款,为秋河沈某。今见笺上字样相同,故相问耳。”予沉思良久曰:“余去年在孤山,醉后有《感怀诗》,末有‘赢得青山’句,得毋是乎?”女曰:“是矣。我归而录之,其稿犹在也。”因于护书中检得之。予孤山诗云: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又自解云:
桃李饶他先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送经天纬地身。
余看毕曰:“醉后涂鸦,蒙卿采菲,曷胜汗颜。”女曰:“予固知为才人笔也。今见《多丽》词,果然矣。”余笑曰:“休矣,勿令人无地也。顷睹《忆江南》词,殊有珠玉在前之愧。”
言顷,婢已捧两盏茶至,女呼治酒。予辞曰:“宿酒未醒,且未识君之姓氏,何敢造次?”女叹曰:“我欲弗言,未免君疑,然言之君弗鄙我。扬州籍,烟柳中人也。柳氏,字自华。性颇落寞,故不得当路欢,流寓在此。”予曰:“我久谓此中无人,今得之于卿,乃惭平日见闻之陋。然余也敢谓有才无命,卿诚有色无缘矣。”因相与欷歔泣下。少顷,婢陈酒馔。予固辞出。女言:“夜色苍凉,将安往乎?曷不为长夜饮也?”余欣然从之。女固善饮,有自制酒数种,奇名异色,芳美非常。予素不胜酒力,每柳一而予常半之。射覆猜枚,巧思百出,笔楮所不能殚述也。余席间以其名戏之曰:
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即依韵应云: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秋河予号,用在七夕,颇不牵强。菊花盖笑予瘦也。终夜诙谐,开人慧想。天明分袂,不尽叮咛。越日过之,则庭户依然,红枕香杳。沿村访问,绝少人知。噫嘻!畴昔之遇,幻耶?真耶?抑浮生之事,大都如此耶?
【附录】
柳自华遗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启年间,一个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着凉爽的晚风,信步走出钱塘门,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宁静,薄暮四宠,远山近水宛如梦幻一般柔和朦胧。这时,游荡在湖面上的无数画肪已点起各色彩灯,绵软悠扬的丝竹声隐隐传出,营造出一种温馨诱人的气氛。举目远眺,只见前面桥头有一家酒楼,酒帘飘舞,灯火融融;沈逢吉顿时酒兴大发,快步向前,登上酒楼,捡了个临窗的座位,面对着光线渐暗的西湖,独酌独饮。约摸半个时辰后,沈逢吉略带醉意地走出酒楼,慢慢地绕湖而行,清凉如水的湖风吹在发热的面庞上,感觉特别舒畅。一路上柳条依依,秋虫卿卿,轻轻抚慰着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个有志有才之士,无奈遇上奸佞当道的世态,使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只好终日寄情于山水酒色之间,内心深处却总隐藏着一份落寞之感。走着走着,感觉得有些疲倦,顺势坐在路旁的一块堤石上休息,此处正近荷塘,残荷飘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发现不远处有几间楼阁,正亮着灯,于是起身朝前走去。来到跟前,见是一座别致的小院,矮矮的院墙围着,里面的一栋小楼和三两个亭台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门正敞着,沈逢吉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便索性踉踉跄跄自己进去了,小院内花木扶疏,宁静优雅,迎面小楼门厅的大门也大开着,正墙上设一神龛,两旁燃着一对蜡烛。见此情景,醉意朦胧的沈逢吉只以为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无顾忌地走进屋里。穿过门厅,后面是一间雅洁的书房,壁上挂着几幅清秀的字画,窗下置有书案,书案上纸笔砚墨一应俱全,沈逢吉正惊叹寺院院中竟有这般雅室,忽见书案上搁着半杯茶水,上前一试,尚有余温,口渴已极的他不等细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只觉清苦微甘,煞是解渴。放下茶杯,又发觉案头正摊着一帧素笺,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捧来细读,原来是两阕“忆江南”词:
七月六,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看笺上墨迹新凝,内容又是写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刚刚写成;再琢磨这笔迹,纤秀清丽,分明是女子的手笔。难道这里不是寺院,而是闺房?沈逢吉暗自疑惑。心里想着这两阕情纯意浓的词,他又不禁技痒,忍不住也以七夕为题,拿过纸笔,写下一阕“多丽”词:
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白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花开花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义仲寅宾挽月,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铁来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写完后,沈逢吉心中觉得吐出一口长气般地舒畅,想了想,他又提笔在笺后注上一句戏言:“秋河作此,准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饮了半杯茶,想用这阕词来作抵偿呢!
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院中响起一阵细声软语,接着又是环佩叮噹由远而近,朝书房而来。沈逢吉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两位艳妆女子已走进门来,看装束似是一主一婢,两位女子猛地见到了沈逢吉。惊得花颜失色,那婢女还算胆大,冲上前指着沈逢吉喝道:“那来的窃贼,竟如此猖狂!”并转身对另一位说:“小姐快来,看丢了什么东西!”沈逢吉见对方误会了自己,连忙辩解道:“夜暮迷途,误入贵宅,酒渴求饮,实非窃贼!”那婢女哪里肯信,仍对他怒目以视,倒是那位小姐已缓和了神情,似乎对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个证据,忙拿起桌上那帧自己题下的词笺,毕恭毕敬地对小姐说:“小姐不信的话,可看这词笺,乃是小生刚才拜读了大作,心生同感,信笔写下充茶资的!”那小姐见他气度不凡.谈吐文雅,也觉得不象“梁上君子”之类,便接过词笺细细读了。读着读着,唇边绽开了笑容,惊喜地说:“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吉吃了一惊,自己并没在词笺上留姓,却为何她能一语道破?就问道:“小姐何以知道?”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并不急着解释,只命侍婢沏茶为沈公子醒酒。待婢女进了厨房,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她才慢条斯礼地揭开了谜底:“妾曾在孤山放鹤亭壁间见有诗句,读了感动不已,便深深记在心中;那诗句落款为秋河沈某,今见词笺上字迹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样,所以猜想公子必是放鹤亭题诗的沈秋河了。”
沈逢吉忆起去年醉临孤山,面对烟笼雾绕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概万千,曾在放鹤亭题下了一首“感怀诗”和一首“自解诗”。这时,对坐的那位小姐已轻声吟诵起那两首小诗:
其一: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
桃李绕池告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进经天纬地身。
小姐吟诗时的神情十分专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着她,这才把她的模样看清楚。只见她细眉秀目,玉鼻挺直,紧抵着嘴唇,浑身露出一种圣洁高贵的气质,似乎是一名门千金,却为何孤身住在这僻静的小院中?真令人费解。
回味完诗句后,小姐缓缓回过神来,幽幽地对沈逢吉说:“当时我初来西湖,心身俱疲。见到公子的诗,感触良深,仿佛一股豪气荡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量。所以对诗的映象极深。”沈逢吉听她如此夸赞自己的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几句,又把她的“忆江南”词赞赏了一番。
这时侍婢已捧了茶出来,小姐又说:“值此良宵,遇此佳宾,岂能无美酒助兴!”然后又命侍婢会备酒。沈逢吉觉得不便太打搅人家,便客气道:“宿醉未醒,不堪再饮,初次相逢,何敢造次。”接着又探问道:“敢问小姐芳名?不知是否本地人氏?”那小姐似乎不愿多说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华,乃金陵人氏,偶至西湖小住,来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缘。”侍婢很快就摆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难以推辞,于是两人对坐桌前,畅饮起来。酒酣时,沈逢吉念叨着柳自华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诗相赠:
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华甚觉有趣,也把对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韵回和了诗一首: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来,情趣盎然,举杯频频,笑语连连,直喝到天露曙光,两人才尽兴道别。
回家后,沈逢吉带醉酣睡了一昼一夜,第二天醒来,想起那夜的艳遇,心中挂牵不已,于是穿戴整齐,沿着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门紧锁,院内寥无人声,不知佳人何去何从了。他心烦意乱地到附近人家打听,谁知没人知道这小院中曾住过一位年轻姑娘,只说这是城中一富商的别墅,他很少来住,多半时间都空闲着。那么那夜见到的柳自华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后一梦?莫非是七夕织女下凡?他终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归。
那柳自华究竟是人是神呢?原来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风尘,心却保持着一份高洁,无奈命运不济,只落得随波逐流。金陵城繁华似锦,柳自华的门前也是人马喧嚣,然而她并不喜欢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机会寻得解脱。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楼时迷上了柳自华,提出要带她到杭州西湖畔金屋藏娇。柳自华并不中意于那位富商,但对美丽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应了那位富商,随他来到杭州。富商把柳自华和一个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别墅中,自己却又走南闯北忙做买卖去了。这段清寂的时光倒是成全了柳自华的心意,她携带侍婢,流连于西湖的秀水青山之间,十分惬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让她心荡神移,兴奋不已。谁知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从外地经商回来,说是已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华以偏妾的身份接到府中同住。陶醉于西湖风景韵致的柳自华哪里想进那个门庭森严的家府,可既在人檐下生活,又怎么由得她作主。于是,那座西湖畔的小院又空了出来,而一段纯情无声地遗落在那里。(中国历代名女·名妓卷)
【附录】
沈逢吉(1891~193),字迪人。江苏常州人。1891年6月13日出生。1909年考入商务印书馆学凹版雕刻。两年后中国图书公司遴选优秀人才,受李平书、唐驼的赏识,1912年被派赴日本凹版印刷株式会社学习雕刻技术。1918年学成返国。在北京财政部印刷局作雕刻部部长。1922年,中华书局创设雕刻课,以高薪聘请任课主任。十年内,为中华书局培训了40多名雕刻人才。1931年,与王兆年等创设中国凹版公司,发起组织“中国印刷协会”。由于积劳成疾,患肺病,长期带病工作。1935年1月21日在上海逝世。生前有凹版雕刻宗师之称。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