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笙箫默

作者:顾漫

  1
  九岁的时候,隔壁的以琛哥哥变成了我的哥哥。
  我高兴极了,靠在妈妈怀里问她:“妈妈,以后以琛哥哥是不是就住在我们家不回去了?”
  妈妈抱着我说:“是啊,以玫喜不喜欢?”
  “喜欢。”我使劲的点头表达我的喜悦,不明白妈妈看起来为什么这么难过。
  有以琛这样一个哥哥是一件很威风的事,同学会羡慕,有时候老师也会另眼相看。刚升初中的时候,老师看了点名册就问我:“你认识何以琛吗?”
  我点头:“他是我哥哥。”
  “哦,他的初一也是我教的,我跟你们兄妹俩挺有缘的。”老师笑呵呵的,“那刚开学暂时就你当班长吧,哥哥能干,妹妹应该也不会差。”
  渐渐同学间也知道我就是那个“何以琛”的妹妹,慢慢开始有女生拐弯抹角向我打探:“何以玫,你哥哥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哪个女生啊?”
  “没有啊。”我总是这样回答。
  “哦,你知不知道啊,三班那个尹丽敏喜欢你哥哥……”
  这个年纪女生好像对“谁喜欢谁”这种事情特别感兴趣,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告诉我“某某女生喜欢你哥哥”这种秘密,而且每次喜欢我哥哥的人都不同。
  学校里喜欢以琛的女生好像真的很多,可惜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次我问他题目的时候故作随意的问:“哥,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们班好多女生喜欢你。”
  “没有。”他很不在意的回答,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帮我解题,一丝应有的好奇都没有。
  那个午后,我看着他俊雅清隽的侧面,心底突然漾起自己也说不清的快乐。
  我高二结束的时候,以琛考上了C大,去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很遥远的A城。
  很不习惯家里少了一个人,好像突然空荡荡的,吃饭的时候妈妈顺手盛了四碗饭,后来才想起以琛不在,又倒了回去。
  心里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一股气,宣誓一样的在饭桌上说:“我也要考上C大。”
  爸爸笑起来:“好啊,以玫有志气。”
  可是光有志气有什么用,我的成绩或许好,但还没有好到能考上C大的地步,努力了一年仍然不够。最后填志愿的时候,我报考了N大。
  以琛在电话里得知我考的是N大时,怔了一下说,以玫你可以报更好的大学。
  可是没有离你更近的啊,我心里默默的想。
  然而九月到大学报道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我所在的学院居然在郊区的校区,离在市区的C大要两个小时的车程。
  于是又只有寒暑假才能常见。
  大一的寒假,我见到了赵默笙。
  还记得那天是和以琛一起去买年货。
  快过年的时候,街上人多而嘈杂,我却清晰的听到有人在喊以琛的名字,转头过去,就看到有个女孩从马路对面冲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默笙。这个后来和以琛纠缠一生的人。
  当时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毛茸茸。
  一个毛茸茸的女孩子。
  白色的绒毛帽子,围着白色的粗毛线围巾,只剩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外面,灵活的眼珠子转啊转的流光溢彩,十分得意又可爱的样子。
  哦,还有毛茸茸的爪子,正抱着以琛的手臂,欢快的说:“以琛,我就知道会看到你的。我就知道!”
  她抱着以琛的手臂兴奋的唧唧喳喳了好一会,才发现在一旁站着的我,她有点疑惑的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以琛。
  于是我听到以琛几乎立刻解释说:“这是我的妹妹,何以玫。”
  我想起以前一起上街的时候,也碰见过以琛的女同学,那些女同学有时会过分热情的拦下我们,然后暧昧的看着我说:“喂,何以琛,这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以琛眼睛中会流露出不悦,然后那些女同学们就很知趣的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从来没有这么着急的解释过。
  她闻言立刻笑眯眯的有点讨好的看着我说:“你好!我叫赵默笙,你哥哥的女朋友。”
  一瞬间我的思绪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好,只能呆呆的看着她。
  她好像被我的反应吓到,却不知道怎么办,立刻转头看着以琛。
  以琛却拉开她的手,近乎训斥的说:“你刚刚横冲直撞的,没看到红灯吗?”
  “哦。”热情被打击,她情绪迅速的低落下来,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板,“我太高兴了嘛,没想到真的会看到你啊。你又不肯给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只好到街上来碰碰运气,我都已经在街上晃了好几天了……”
  越说声音越低,忽然狠狠的踩了以琛一脚,转身就跑。“我走了。”
  以琛大概被她踩愣了,站在原地不动,我拉了拉他,“走吧。”
  走了两步他却回头,我也跟着向后看去,那个女孩正在远处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们。看到我们看她,好像慌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的调转视线,转身跑开。
  我明显感觉以琛僵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然后他放下手中的袋子。
  “以玫,你等我一下。”没等我回答,就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好像只等了十来分钟,可是每一秒都被我拉得漫长。
  他回来的时候,我装作不在意的问他:“以琛,你以前不是说过不准备在大学里找女朋友吗?”
  “嗯。”
  “可是……”你刚刚这样明明就是默认了。
  “这个是找上门的。”他叹口气,“她缠人的要命。”
  以前主动的女生也不少,也许这个特别缠人吧。这么想着,好像找到个借口般,对刚刚那个女孩的印象名正言顺的坏起来。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我才想起那些我刻意忽略的东西,比如说这话时,以琛眉梢眼底隐约的笑。
  这个年过得不开心。年后开学,学校却给了我一个惊喜,只是在我知道以琛有了女朋友后,不知道还算不算一个惊喜。
  我们整个商学院终于搬到了老校区,与C大只隔了一条街。
  而我和赵默笙也成了她口中的“好朋友”。
  走在C大的路上,她经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挽着以琛,“以琛,你走慢点,以玫都跟不上啦。”
  以琛大概忍无可忍了,“你不拉着她,她就走的很快。”
  然后她就委屈的转头看我,“以玫,你这么温柔,你哥哥怎么这么凶?你们兄妹两个个性一点都不像,长得也不像,是不是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我疑惑的看向以琛,看见他神色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如常。
  以琛从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事情!我立刻做出判断,心情莫名的飞扬起来。
  这是只有我了解的秘密。
  渐渐,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我和她来往越来越密切。她也开始喜欢拉着我逛街,打电话说一些“以琛太笨不会懂”的话。
  我过生日时,她要送我生日蛋糕,拉着我去蛋糕店问我喜欢什么口味,我说:“巧克力的。”
  她脸上顿时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开心的拉着我的手,“我也喜欢巧克力,以玫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什么灵犀,我只是看到她偷偷看了那个巧克力蛋糕好几眼。
  她待我,算是挺好的吧。
  更多的时候我是她的救命符。
  比如现在。
  “以玫,惨了,我英语居然考了59分。”电话里的声音很沮丧。
  我安慰着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那么多英语好得要命,成绩好得要命的女孩子喜欢以琛,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完蛋啦,以琛肯定会骂我。”她在那边情绪很低落的说。
  甩了你才好呢!
  我脑中闪电般的闪过这个想法,然后自己被自己吓住了,我、我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
  “你考了多少分?”她问我。
  “八十七分。”
  “好厉害,这样可以拿优秀了,以玫你太厉害了。”她一下子兴奋的说,“对了,以琛六级也是优秀哦,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庆祝有两个人打败弯弯曲曲的臭字母,三比二,我们胜出!”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不及格的懊恼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以琛果然脸色不好看,一点六级拿优秀的喜悦都没有。我大致理解他心情,赵默笙的英语几乎是他看着读的,现在她考的乱七八糟,我这个一向要求完美的哥哥,心里大概比赵默笙还挫败。
  我当然帮赵默笙讲好话,什么第一次考啊之类的,尽管我也不以为然。
  等以琛终于缓和了一点,她才敢小声的抱怨:“英语就是很讨厌啊,排列得一点规律都没有,反正将来我又不要出国,学这个干吗……”
  若干年后想起她这几句话,总觉得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吃完饭逛了一会我就先回去了,快走出C出校门的时候,才想起以琛帮我借的参考资料为了方便放在了默笙的书包里。
  资料明天上课就要用,我想了想还是回头去拿。
  为了快点,我从静园抄小路过去。
  静园是C大著名的情侣园,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碰上几对鸳鸯,但是看到在主干道上吻得浑然忘我的情侣时还是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从他们身边走过,我避开他们,拐到一条小道。
  这条路安静多了,我已经有点后悔抄近路,只想低头快速的穿过静园。然而走过几块太湖石的时候,却莫名的脚步一顿,好像被什么驱使着,我转头向石头那边望去。
  昏黄微弱的月光下,他抱着她,她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吻着她。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以琛。
  一些混乱不连贯的场景,小时候放学必经的桥洞,在桥洞下躲雨的我和他,然后忽然又在家里,那个微风轻拂的午后,他闭着眼睛听英语,本来要问问题的我长时间的站在门口,怔怔的望着他……
  最后,我又站在静园小径上,看着她依偎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前,抓着他的手指玩,而他纵容的任着她,彼此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一会他又微微不耐,反手抓住她拉近,低头,又一次轻轻吻上去。
  ……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梦里也会心痛,能痛到醒来。
  2
  其实我一直不觉得以琛有多喜欢赵默笙,即使他承认她是他女朋友。
  记忆里我曾经假装好奇的问过赵默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谈起恋爱的?
  她摇头晃脑,吐吐舌头,十分俏皮的样子:“死缠烂打。”然后楸着身边以琛的袖子问:“是吧?”
  以琛哼了一声,不理她。
  以琛对她好像和对别人也没什么不同,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多言,动作也不见多亲密。平时走路,赵默笙要是不拉着他,他就一个人走在前面。赵默笙有次跟我抱怨说:“以玫,你觉得以琛真的喜欢我吗?我前几天忍着没找他,他都没想起找我……”
  墨黑望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委屈。
  我说:“你跟他发点脾气试试,看他会不会来哄你。”以琛素来讨厌无理取闹的人,我出这个主意自己也觉得不安好心。
  “肯定不会。”她想都没想就摇头,垂头丧气的说:“而且我也不敢。”
  跟他们接触越久,越觉得以琛会接受赵默笙,大概只是因为一时寂寞。
  她应该只是以琛生命中一段短暂的歧途,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因为他们是如此的不合适,一个冷静内敛,一个热情冲动,一个过早懂事,一个过于天真。我需要的只是耐心,耐心的等待以琛自己发现他们是多么的不合适。
  然而静园的那一幕却打破了我所有的信心。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是这样的。
  这样的亲昵……
  这样的……
  脑海里浮现静园那一幕,我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中。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是想起那个画面我仍然觉得心里一阵阵被拉扯的疼痛。
  宿舍已经熄灯,几个健谈的舍友还没睡,七嘴八舌地谈论系里的男生。我对她们这些讨论向来不感兴趣,这次却忍不住主动出声问:“男生如果不是很喜欢那个女生,会吻她吗?”
  马上就有答案。
  “只要不讨厌,kiss算什么,上床都可以。何以玫,是不是谁kiss你啦?”舍友之一兴奋的问。
  我睁眼望着天花板,没搭腔。
  不喜欢也可以吻,所以,以琛会不会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她?
  舍友还在滔滔不绝,“何以玫,说啊,是不是谁kiss你了?放心啦,如果是你,那肯定是喜欢你,你条件这么好,长这么水,脑子又灵……”
  我怔怔的听着她说个不停。
  条件好又有什么用呢?他又不喜欢我。
  不过,如果赵默笙的条件胜过我许多,我也许就不会这么不甘心了,可是她偏偏很多都不如我。
  凭什么会是她?
  这一夜我在思绪纷杂中入睡。
  之后的日子,我依然会去C大,依然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可是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笃定的平静。
  渐渐明白,就算以琛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再做他的妹妹了。
  于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约了赵默笙。
  我坐在肯德基里做心理准备。
  赵默笙背着小背包,在窗户外面走过。她看见了我,隔着玻璃窗朝我挥挥手,轻快的推门走进来。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早就发现她心情愉快的时候,走路会带点蹦跳。
  商学院搬到这个校区后,我第一次到C大,就是她来接我。当时我站在校门口等以琛,却远远看到她轻快略带蹦跳的走在C大的林荫大道上,阳光透过茂密的叶子斑斑点点的照在她身上,整个人好像融在了阳光里。
  “以玫,你好。何同学要开会,派我来接你。”那时她走到我面前笑着对我说。现在她踏着同样轻快的脚步走到我面前,“以玫,你这么早就到啦。”
  她在我对面坐下,“我们吃什么,我有优惠券。”她拿出包里的一叠优惠券摊在桌子上研究。
  “随便。”
  “那我帮你点儿童套餐好了,玩具送给以琛玩。”她一脸认真的说。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我几乎恨起她的轻松,和我此时的紧张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去排队了,我留下守着位置。
  队伍有点长,她排在最末,她伸着脑袋跳啊跳的看前面的牌子,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一不小心把一个男生的可乐碰翻了,然后就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想如果现在以琛在这里,肯定又要皱起眉头,然后上前帮她收拾麻烦。
  这样的女孩,她能带给以琛什么?她和以琛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这样一无所知的灿烂着,根本走不进以琛的内心世界。以琛身边需要一个能给他帮助能照顾他的人,而不是这样一个要他时时刻刻当心照顾的女友。
  她端着餐盘回来,右边衣袖的下摆都被可乐淋湿了,她没在意,一脸心虚的对我说:“以玫,千万别告诉以琛我又做坏事了。”
  我点头,心神不属的吃了几根薯条。
  “默笙。”我叫她。
  她吸着可乐,闻声抬头,乌黑的眼睛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眼神,快速的说:“我和以琛不是兄妹,以前我们两家是很要好的邻居,大家都姓何,所以大人就取了相似的名字。后来以琛的爸爸妈妈出了意外,我们家就收养了以琛。”
  我一口气说完,她就着吸口乐的姿势傻傻的看着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我突然急躁起来,加重语气说:“你没听明白吗?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妹,我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以玫你在开玩笑吗?”她终于有反应了,却是这种让我恼火的回答。
  “以琛从来没有说过……”她显然茫然失措了。
  “我们家里的事,以琛为什么要和你说?以琛和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吗?”看她陡然一白的脸色,我知道我说中她的弱点了。有时候旁观他们的相处,不像男女朋友,倒有几分像大人管小孩,大人会和小孩说什么大事吗?
  后来我在商场上,有人这样评价我说:“何以玫,你算是人不可貌相的典型了。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好像很好欺负,其实最有手段,擅抓蛇七寸,置人于死地。”
  我浅笑聆听,偶尔想起我第一次发挥这个本领,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对我的好朋友,一个对自己的爱情其实毫无自信的女孩。
  其实那时候谁对他们这段感情有信心呢?我,以琛身边的同学朋友,赵默笙的同学朋友,都觉得他们是这样的不合适,觉得他们迟早会分手。
  那时候大概只有以琛觉得他们会永远走下去。
  而他错在太自信。
  我看着明显已经乱掉了的赵默笙,扔下第二颗炸弹。“我今天是想告诉你,我爱以琛,我不想偷偷摸摸的爱他,我要和你光明正大的竞争。”
  趁着余震犹在,最后我轻声的说:“赵默笙,你觉得你比得过我们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吗?”
  说完这些,我就起身走了。推开门的一刹那,想到的居然是,她买的东西还没吃,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心情吃下去。
  接下来几天,我待在自己的学校没去C大。
  仔细想想其实我很懦弱,也许还卑鄙。我不敢站在以琛面前直接说出我的心意,所以去找赵默笙摊牌,借她之口去告诉以琛。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哥哥,你知道吗?
  以琛会怎么回答她?
  我不断的想象着以琛的答案,一种绝望又充满希望的心情困住了我,而在连续一个星期仍然没有他们的消息后,这种心情又变成了心慌。
  几次三番拿起电话,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赵默笙吗?我们上次那样已经算闹翻了吧?那以琛?
  时间漫长得让我觉得我已经被他们抛弃遗忘,又过了两天,我终于忍不住去C大,才发现短短几天,事情已经天翻地覆。
  赵默笙走了。
  有人说,她去了美国。
  3
  赵默笙离开对以琛的影响在以后几年里我才慢慢感觉出来,当时的我,甚至以为这种影响是微弱的,因为那时以琛的表现,实在可以称得上平静。
  那天我忐忑不安的去C大找他。
  C大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男生宿舍女生乱入”,所以我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以琛的宿舍。
  以琛不在。
  以琛的舍友早已认识我,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知不知道赵默笙走了。
  我惊住。
  在以琛回来之前,以琛的舍友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末了要我好好开解以琛,说那种负心的女生不值得留恋云云。
  后面他的话我全没听进去。我设想过很多情形,就是没想到赵默笙会一走了之。脑中不停的想,她为什么会走得这么干脆?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了出国不告而别,还是因为我说的话?还有,她有没有跟以琛提起过我说的那番话?
  正当我坐立不安的时候,以琛从系办回来了。他看起来还好,只是似乎憔悴了点,眉宇间沉郁凝结,眼底藏着阴霾。
  我站起来。
  “以玫。”他淡淡的叫我。
  “嗯,我、我过来……”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瞬间还有点惊慌。如果赵默笙是因为我那番话而走的,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异常,像以前一样问我有什么事,我摇头。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叫我一起吃午饭。
  我们去教三食堂吃饭。
  如果不去外面的小饭馆,教三食堂是我们最经去的地方,因为赵默笙极喜欢这里大师傅做的甜甜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要早早来排队,生怕打不到。这里的打菜师傅大概也认识她了,给她的分量总比别人足些,她吃不掉,就用筷子一个一个夹给以琛。以琛其实不喜吃甜,不过好像从来没拒绝过。
  吃饭的时候以琛很沉默,他没开口,我也不敢多言。吃完走出食堂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和你一起去N大。”
  话音刚落的刹那我心中生出一股惊喜,然而下一句话却迅速把我的惊喜湮灭。
  “默笙的图书证在你那。”
  “什么……”我茫然的说。
  “上次帮你借的那本货币银行学是用她的图书证借的,图书证随手夹在里面。”尽管一再提到她,可是他的脸容始终很平淡,语气也不见什么起伏。
  “哦。”我呆呆的应。
  一路走到N大。今天的路上格外安静,以琛本来就是不爱多话的人,以前热闹都是因为赵默笙一路上唧唧喳喳的烦他。
  到了我学校,他在楼下等我,我跑上楼。
  前一阶段我要写货币银行学的论文,N大关于这方面的书都很旧,所以托以琛帮我在C大图书馆借。以琛的图书证上已经借满,就拿了赵默笙的。
  爬上床,拿出那本货币银行学,草草的一翻,图书证果然在里面,夹在比较靠后的章节,之前我都没注意到。
  照片上的赵默笙扎着马尾辫,大大的眼睛笑的弯弯的像月牙,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
  很熟悉的笑容,不久前我还常常看到。
  大概是因为真的开心,所以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一笑起来酒窝若隐若现,有几分淘气又神采飞扬,让人不自觉跟着她心情开朗。
  以琛也许就是喜欢她这种笑容。
  我笑起来其实也好看,但是不是她这种。
  有一秒钟那我想把这张图书证扔掉,跟以琛说没找到。可是最后还是把它送下去,看着以琛把它□口袋里。
  她已经走了。看着以琛逐渐走远的萧索背影,我不断的跟自己说。
  笑得再灿烂又怎么样,她已经走了,已经退场。以琛就算一时仍有留恋,也会很快把她忘记。
  起码现在,他已经很平静了。
  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有一种平静,叫做死水微澜。
  没了赵默笙,我和以琛见面的机会反而比以前少了。
  没人频繁的打电话叫我去C大,我也找不到那么多借口一趟趟往那里跑。
  所以发现以琛抽烟抽得很凶已经是在很久之后。
  大学里男生抽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我实在不想把它和另外一件事情联系起来,一度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大环境所致,虽然这明显不合以琛的性格。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有一次我去他们宿舍,亲眼看到他和舍友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其实那次他们宿舍有人过生日,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不独是他,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再也受不住了。
  以琛不是这样的,他一向克制,做什么都很有分寸。我很想说服自己他不过是给朋友庆生,绝不是在借酒消愁,可是那眉间满满的阴郁颓丧却让我怎么都欺骗不了自己。
  以前看不见的盲点好像都在此时开始清晰。
  渐渐想起,以琛说赵默笙缠人的时候眼底是隐隐的笑。
  有时候她迟到了一会,他也会焦躁不安。
  她做再多的马虎事,他都只会皱着眉头帮她收拾完。
  ……
  还有很多很多,为什么以前的我竟然没有看见?
  不知不觉我泪流满面,不知为谁。
  原来他不过是在尽力维持着一个平静的表相,现在他醉了,再也支持不住,一切便暴露开来。
  等他清醒之后我已经平静许多,只是难过的对他说:“你这个样子,不止我爸我妈,要是地下的阿姨叔叔看到,也会伤心的。”
  还有我也很伤心,以琛你知道吗?
  他很久没出声,垂着眼帘,表情藏在阴影里,半晌才颓然的说,“你说得对,我没有放纵的资格。”
  于是那个优秀冷静的何以琛又回来了,可是我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同。
  我说不上来。
  我和以琛,大概就这样了。
  赵默笙大概没来得及和以琛提起我说的那番话,因为以琛始终没说到过。
  而我也没有勇气再说一遍。
  我满足于现状,现在又好像回到了以前,我们之间虽然没有更进一步,可是也没多出一个人来。
  其实我很懦弱,不敢主动去追求什么,只期待有天他会蓦然回首。
  只是寂寞越来越浓。
  我对谁都好,所以反而没有好朋友。赵默笙走后,没人约我去逛街,没人在我试穿衣服后热烈的捧场,也没有人提前一个月就通知我我的生日快要到了……
  我恍恍惚惚的觉得,其实我也喜欢这个朋友的。
  只是我们之间有以琛。
  4
  大学四年就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过去,毕业的时候我还是孤身一人,舍友叹为奇迹。我的一个女同学毕业时一手毕业证书,一手结婚证书,大家吃完散伙饭紧接着就吃喜酒,一时传为佳话。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请以琛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当作笑谈讲给他听,他听着却有点恍神,不经意的说:“我本来也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我震惊的看着他。
  他好象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
  我慢慢定下神来,说:“以琛,上次妈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也应该找个女朋友了吧。”
  这一刻这句话,我说的真心实意。大学四年的虚度早已让我明白,在赵默笙之后,何以琛或许会爱上谁,但绝对不会是我。我已经不是昔日的何以玫,现在我希望他能再爱上什么人,而这一次,我只会衷心祝福。
  虽然心痛。
  他淡淡的三言两语岔开,没有接这个话题。
  这顿饭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中度过,结帐的时候,虽然说是我请客,可是还是以琛付了钱。
  等侍者找零的时间,以琛起身去了洗手间。侍者把零钱找给我的时候他还没回来,看到他的外套就挂在椅子上,我伸手在外套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想把零钱放进去。
  打开皮夹,我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好像是从什么证件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钢印的痕迹。
  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辫,大大的眼睛笑的弯弯的像月牙,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
  很熟悉的笑容,可是我已经很久没看到。
  以琛回来的时候我还拿着皮夹怔怔的发呆,要塞回去已经来不及,索性大方的把钱放好还给他。
  “找的零钱。”
  “嗯。”他点头接过,神色平静,一如那年赵默笙刚刚走时。
  我却在此刻恍然大悟了他这种表情的含义。
  平静是因为已经有所决定。
  决定了要等下去。
  有些人的伤口是在时间中慢慢痊愈,如我。
  有些人的伤口是在时间中慢慢溃烂,如他。
  原来这些年,他痊愈的只是外表,有一种伤,它深入骨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虐。
  出了饭店我们步行至公交车站。那时候他刚刚工作一年,我则刚出社会,都没什么经济能力,交通工具还是选最便宜的公交车。
  等车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我等的车很快就来,车快停住的时候他忽然出声叫我。
  “以玫。”
  我侧头看他。
  都市夜晚的五光十色斑驳的映在他身上,愈加显得他一身寂寥。
  “你以后会明白,如果世界上曾经有那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他说,“我不愿意将就。”
  公交车渐开渐远,他的身影慢慢在我视野里模糊。
  脑子里反复响着他那句话——你以后会明白,如果世界上曾经有那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
  何必以后,我一直都明白。
  只是我也不愿意将就。
  于是在这个人群满满的偌大都市,我们以同样的心情固执的孤单着。
  各自忙于各自的事业,我们渐渐比大学时代还要疏于联系。
  以前总害怕有这么一天,可是这一天还是到来。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
  我不伤心。
  因为已经习惯。
  以琛给了我漫长的时间,去习惯。
  后来有一次他来公司接我一起回Y市探望生病的爸爸,在公司楼下等我的时候被我的一个女同事撞见。
  隔天那个女同事就问我他是谁,甚至露骨的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了。
  我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在美国。
  她眼睛中流露失望,有点不甘心的说,“异国恋啊,异地恋都会分手,异国恋很危险啦。”
  “不会,他们最后会在一起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坚持,“她会回来的。”
  同事大概惊异我表情的坚定:“何以玫,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再回答。
  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跟自己说,她怎么可以不回来呢?
  他一直在等她。
  只是,我们都没料到时间竟然这么漫长。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一年,两年……第五年,第六年……
  第七年。
  那天我把妈妈做的酱菜带给他,塞进冰箱的时候发现里面什么食物都没有,空空荡荡的,于是我叫他去超市。
  周末的超市人潮汹涌。
  我边走边和以琛聊起彼此的近况,和他上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
  然后我似乎听到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不经意的回头。
  轰塌声中我看到她。
  从最后一次在肯德基见她,到现在,已经渡过了七年时光。我却忽然觉得这长长的时间好像只是我回头的一瞬。
  沧海桑田。
  变的只是我渐老的心,变的只是以琛越来越坚硬的外壳。
  而她好象一点没变。
  只在彼端无忧无虑的笑。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天渐渐亮起来。
  因为工作忙,租的小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整理,阳台上的那盆花,买回来就扔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过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花瓣被雨打风吹得半凋零,只剩一片残红在晨风中摇摆。
  突然觉得自己就好像这不知名的花。
  一人花开,一人花落,这些年从头到尾,无人问询。
  配角篇之《一人花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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