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破裂的窗户纸中投射下来,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线。
风红缓缓睁开眼睛,全身慢慢地恢复着知觉。她感觉到自己正靠在麦秸上,粗硬的秸秆扎着她的背。灰尘在光柱中欢快的跳跃,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灵。
“为什么不逃走?”她低声问。
“下面有军马围山,我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叶羽靠在对面的麦秸上,面色苍白。谢童像是一只疲倦的猫儿,蜷缩起来睡在他身边,头蹭在他右胸上,还没有醒来。
“朝廷和你们是一起的,你们怕什么?”
“昆仑门下,从不曾听说有人和朝廷一起。”叶羽冷冷地反驳。
“你们可以杀了我。杀了我,带着我的人头,他们就会相信你。”
“昆仑门下,不做这种事。”
“这种事?”风红低声笑笑,“哪种事?你说你们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阳门下、昆仑剑圣,还有银月刀那种人,你们都是一起的。你们的人入潼关,重阳的人下终南山,银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们的线报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汇来,都是坏消息,哪里的堂口被破了,哪里的教友被抓了,哪里的官府又贴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赏银三十五两’的告示。你们已经杀了我们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们都要该杀。你说你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做的?”
叶羽无从回答,他想到吕鹤延那双充血的眼睛,心里忽地一空。
“我不趁人之危。”叶羽只能说。
“侠义道?”风红微微摇头,却又不像是嘲讽。
“你的衣服?”风红问,她看着身上盖着的叶羽的白色长衣。
“你的衣服都烧坏了。”叶羽说。
风红点点头,也不道谢。
“你熟悉这里么?有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这个样子,都别想逃过朝廷的围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叶羽无法继续,只能换了话题。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风红说。
她解开了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是几件女孩子的棉布亵衣和一把木梳,叶羽不便看,把头扭开了。片刻他转回头来,看见风红正缓缓打开一只小布包,里面是一锭二十两重的马蹄雪花大银。可是风红看也不看银子,把它抛在一边,从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
竹枝不过一根小指的长短,风红拈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竹枝含在唇间,轻轻吹了起来。叶羽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也不便打搅她。他低头看了看身边仍在沉睡的谢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看着对面那个艳绝的女子正吹着一只无声的小笛,眼睛从敞开的门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
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后是副将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从不离身的金色长箭敲打着手心,遥遥眺望着山顶,。喇嘛们脸色低沉,世子却心不在焉。
“世子,到这里便停步吧。再走我们离开大营便有一里之遥了,若是反贼现在冲下山来,不好应付。”副将赶上一步,挡在锦衣青年面前。
“失烈门,见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么?”世子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失烈门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会避开公羊的利角。”副将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确实是不懂畏惧的蒙古人。
“哪里是公羊那么简单。不花剌说的对,他们真的超出我们理解之外。原来铁神殿里的面具是可以这么用的。我小时候经常和不花剌玩闹,拿来扣在脸上捉迷藏,可没有想到这么扣上它,人就会变成魔鬼……”世子忽的转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东西!”
“非人?”失烈门重复了一遍。
“大师,佛家说何谓非人?”世子转向枯瘦喇嘛。
“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说道。说到佛法,他的汉文却是流畅的。
“佛陀也是非人么?菩萨也是非人么?”
“佛陀是人,菩萨也是人,俱是得解脱之人。”枯瘦喇嘛道。
世子笑了笑:“婆竭罗龙王之女闻得《法华经》而顿悟,发菩提心,赴灵鸠山礼佛而以龙身成佛,可有此典故?”
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颜开。他知道这个蒙古贵族博学睿智,却从未和他讨论过佛理,今天一席话,顿觉对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亲近之感。他合十行礼:“原来世子竟通佛典。”
“那么非人之类,一朝顿悟变成得了解脱之人,亦即是说非人可以变为人,人也可以变为非人么?那又何苦区分什么人与非人,六道众生皆可得佛法,难道六道众生不都是人?”世子紧紧地跟上。
喇嘛愣了一下,仿佛头顶青空响起一声巨雷,震得他头皮发麻。他毕生研究佛理,兼修显秘两教,自以为对于菩提已有心得,谁知道这个世子所提的问题却是他从未想到的。一时间人与非人,人与佛陀,非人与佛陀,在他脑海里仿佛发怒的野马撞来撞去,几乎动摇了他几十年来的信心。
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来。笑声在两山间回荡,一群喇嘛面面相觑。
稍顷,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师不要介怀,我无意于诋毁释教,也无意于调笑大师。不过不花剌小的时候总是问我这些,方才的问题便是他八岁上问我的,忽然想起,只觉得年月匆匆,转眼大家都长大了。他一直都相信这个世上很多事情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历》,配合《周髀算经》,夜以继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也劝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见那个女人戴着面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猛地一挥长箭:“不惜代价!决不能让他们离开!”
失烈门和喇嘛们惊了一下,同声回应:“是!”
失烈门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世子的耳边:“若是再发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世子缓缓摇头:“不!她不敢!那种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见她脸上那时的神情了么?痛苦无比,仿佛破茧。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说的光明皇帝故事,别说我们七位上师没本事护我们全身而退,便是我们带着三千铁骑兵,也不过是留下一地焦炭。”
“要想获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价!”他低沉地补充,“谁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
山后忽然传来沉雄的铜号声。世子微微惊了一下,侧耳细听,铜号声声紧似一声,仿佛催促。
“是主营的军号。”失烈门道。
“什么事动用军号?是急催我们回去么?难道大都又有使节来?”世子沉吟。
“不会是那些反贼……”
“回去看看!”世子喝令。
他下令的瞬间,山后的铜号声哑了,像是一声被掐息在喉咙里的呼喊。世子神色肃然,面部绷紧,如斧劈刀削。
枯瘦喇嘛一步踏入军营,双手持杵戒备。他真气灌注全身,身体仿佛机关,一触即发,六个喇嘛紧跟在他背后,摆成“降魔本愿阵”,进退如同一体。
风吹高处的大旗,大旗猎猎作响,旗上飞鹰在旗帜舒卷中时隐时现。
营中空无一人。
他们离开军营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前这,里尚有金华县的六百名驻军和鹰翎箭营的军士两百四十人,虽然军纪森严,依然人声不绝。可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座空营,放眼看去,只有一座座临时扎下的帐篷,营地正中的火堆上架着铁镬,镬中的水已经沸腾,铁镬边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着下锅,一柄厨刀还插在一块羊肋排上,似乎烧煮食物的军士不过离开了一刻,一会就要回来。
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里如同打鼓。他强行镇定下来,回头看了看背后,微微摇头。
世子和失烈门疾步跟进,失烈门也是心里一沉。鹰翎箭营在他手下已经有七年,他家累世军旅,治军极为严谨,能够调动箭营的只有两支金色的令箭,否则这支军队落地生根,必将死战到最后一刻。两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从不离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门的箭壶里。失烈门一手持弓环顾戒备,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壶,沿着箭格一一摸过去,最后一格的黄金箭还在。
他心里越发沉重,转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摇头。
世子面色铁青,握着金纰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诡异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挥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帐篷。失烈门拉开手中乌沉沉的长弓,箭出带着一股沉雄的呼啸,隔着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帐篷帘子。
帐篷里空无一人,失烈门的箭劲太强,箭扎在帐篷中央的支杆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帐篷倾倒,里面空荡荡的了无一人。
“莫非大都知道了金华县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门压低了声音。
“他们是你的手下,你该清楚。纵然是大皇帝手书的诏书,他们也是宁死不撤的。”
失烈门语结,世子所说的话他也明白,可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我们离开,只怕有埋伏。”枯瘦喇嘛道。
世子微微摇头,反而缓步迈了出去,金纰长箭指点着周围:“要是有军队埋伏在这里,势必会留下痕迹,纵然对方动手高明,一瞬间就压制了我们全部的人,可是他们自己的脚印却是无法避免的。可是这里并没有多余的脚印,即便是紧急撤兵,也该留下满地的脚印才是,更何况两军交战。”
喇嘛不懂战阵,迟疑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世子所说,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眼前景象偏偏像是近千人在瞬间就被妖物摄走了似的。
世子继续前进,降魔本愿阵紧跟他身后,失烈门一弓三箭。即使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弓箭还有绝对的信心,两百步内是他的天下,偷袭者无人可以幸免。
世子站住了,仰望半空中呼啦啦飘卷的大旗。
他仰望着,沉默不语。
他的瞳仁忽地放大,惊悚地退了一步,低喝:“你们看那旗子!”
全部人都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旗帜,那是一杆重锦上绣着真金的飞鹰大旗,正是世子出行的旗帜。
失烈门第一个发现了异状,禁不住喊了起来:“这里……没有风!”
全部喇嘛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从他们踏入军营的一刻,这里就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可是就在他们头顶三丈的高处,山风锐烈!
全体人心神分散的瞬间,背后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那个脚步声就像是在两山间回荡一样,层层叠叠地没有止境。
喇嘛们听力不及失烈门。失烈门有闻声发箭的功夫,登时身体旋转,双腿在地上用力一弹,飞身倒退,就在同一瞬间,他锁定了目标,张弓发箭。退而发箭会为他争取短暂的时间,即便对手就在他的身后,也至少有几分胜算。这一拉弓是他毕生所学的精华,三箭齐出,他力量一滞,全身酸软。
然而他并不在意,对手若连拉弓的机会都不给他,则胜负难分;而箭一旦射出,失烈门就有十足的把握。要避开一支箭或者不难,要躲避平铺而去的三支箭,纵然是武功高手也不可能。
站在他背后的人影却没有试图躲闪,静静的仿佛一尊雕像。
“中!”失烈门暴喝。
可是箭没有射中,却也没有被闪避掉。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失烈门的面前发生,他射出的箭如万钧雷电,可是离弦三丈就再也不能推进。箭上凄厉的呼啸哑然而止,就像那声忽然中断的铜号,而箭也不下落,就这么停滞在空中,尚在剧烈的旋转着,仿佛大都城里玉工用来钻孔的水磨机带动着嵌了金刚石的锥子,却再也不能推进哪怕一寸。
失烈门一生射了几万几十万支箭,他也知道箭势带着旋转,可是当他真切细致地亲眼看到这一幕,却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镞所指,那个缓步而来的人白衣飞扬,头上扣着斗笠,遮去了他的面容。
“截住!”世子大喝。
他的声音如同撞上了墙壁,赫然中断。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本愿寺七名喇嘛瞬间已经齐出,红衣飞扬,如同七道暗红色的风。
枯瘦喇嘛人在突进中,左手已经持杵做金刚怒喝相,右手凌空挥出一拳。拳力真劲凝聚不散,破风而去。对方依旧不动。枯瘦喇嘛看见失烈门那一箭,心里已经有准备,他不清楚对方用什么手段接下了失烈门的三箭,不过想来总是一种精妙的武术真劲,能够远距凌空发动,一举卸去箭上的力道和速度。他也并未指望自己一拳建功,不过是要拖延对方的时间,让他贴近对方身边。被摩柯龙王神通一拳贴肉击中,任何护身的力量都会被一举击溃,没有悬念。
果然,那一拳如同泥牛入海,仿佛击空。
喇嘛双手持杵,全身力量凝聚在臂弯中,他的速度已经到了极点,不过瞬息间就可以发动必杀的一拳。可是,他忽然像是冲入了水中,一股笼罩天地无处不在的力量正在耗减他的速度。那股力量柔和到了极点,只是压得他的胸口剧痛。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因为空气。冲到了这里,他周围的空气忽地变了,变得粘稠得仿佛胶水,令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即使挪动手指也万分艰难,像是在指尖上挂了重物。他勉强回头,看见六位师弟也全部被困住,其余六位喇嘛修为尚不如他,此时就像是被一团生胶裹住的虫子,无从挣扎。
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一股压迫呼吸的力量随之而来,缓慢巨大,他只觉得一只巨掌在柔和地按压他的胸口,可是他的胸骨都要在这股柔和的力量下崩裂。
生死一瞬,他再无选择。心神一定,意识深处龙首菩萨的像观昂首咆哮,他一入此境,则与佛合身,双臂持杵全力推出,拳劲破除一切障碍,轰击出击的一刻仿佛雷鸣。
“摩柯龙王神通,好!”白衣蒙面的人赞叹了一声,手势轻扬,如挥琴弦。
枯瘦喇嘛全力击出的一拳和他指尖挥出的力量相撞,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双方的力量扭曲了粘稠的空气,留下一道透明紊乱的气路。双方皆凝然不动,喇嘛双目暴突,眼眶欲裂。其余六名喇嘛忽地感觉到身上压力减轻,皆合十跪拜枯瘦喇嘛。他们第一次见师兄挥出如此无上力量,此时是人是龙是佛,也不再分得清楚,所以必须跪拜。
寂静盘桓了一刻。只听隐隐约约地有一声爆雷,微微一炸。
敌人小退了一步,挥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楚布寺的秘法?”枯瘦喇嘛声音嘶哑。
“一法通,万法通,摩柯龙王神通本来也不是多么深奥的东西。不过你精诚所至,能在如此平凡的一套武功中练出如此金刚力,便是石上开花、灰中生火这样的难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对方首肯。
枯瘦喇嘛缓缓坐下,双目缓缓流下血泪,合十不动。
“谢你不杀我。”这是他仅能说出的话,他已经失去了双眼。
“你这一招出手虽然有金刚神力,却是魔道,你入中原,已经失了佛心。你此时若死,不得成佛。”对方道。
“我未失佛心,而你是外魔,你力量远大于我,要诱我入魔,我没有办法。”枯瘦喇嘛摇头,“这是我自己修为不到。”
“也算一个说法。”对方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他转向世子和失烈门:“相会幸甚。”
“你是明尊教的人?我们的人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世子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目睹了昨夜的烈火,对于鬼神之力已经再无疑惑,此刻又看见这个人出手的方式,就明白了原委。如果对方能够压制一切的风和声音,那么无声无息地消灭数百人并非不可能。
“我是妙风,你的同伴知道我的名字。”妙风坦然承认,“你的人都没有死,只不过我用了一点办法把他们移到了军营后面。现在他们感觉身上如同压了千万斤,不能动弹,所以也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你不必担心,不到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不动手杀人。”
好!”世子点头,“那是要谈条件了?但不知我有什么条件可以令你动心,你神通高强,我们都不是对手。”
“你需要先听完我的筹码。”妙风比了一个手势,“请。”
世子点了点头,席地而坐,妙风也盘膝坐下,两人隔着十丈相对。
“我不诈你。我来之前过了一次金华县,金华县里有一个人,我现在制住了他的气息,以他的身体,如果没人去救他,撑不过两个时辰。而你也明白,没有人能轻易进他的房间。”妙风道。
“不花剌……”世子低声道。
“是,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就是那个人。”妙风淡然道,“而我也不轻松。我知道你手段高超,这一路上的州县有不知道多少人听命于你,要夺回我教的圣物,还要杀死我们的教友。可是她受伤只怕已经很重了,即使有我保护,也未必能够万全。我现在以你的朋友换我的教友。我只要你一个许诺,放她带着圣物南下,这算不算公平的条件?”
“公平。”世子的回答简单直接。
“那么成交?”
“成交。”
“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你会在营后找到你的军队。这样可以么?”
“悉听尊便。”
“和世子做交易,真是痛快。”妙风起身。
他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有人说兵家诡道,没有信义二字,世子是兵家,所以我还缺一点信心。为给世子提个醒,毁一件世子心爱的东西吧。”
他扬手忽地向半空中挥出。谁也看不见他手中拿的是什么,可是仿佛有一团巨大的雷霆被他握在手中掷了出去,雷刀交割发出几乎撕裂耳膜的巨响。半空中飘震的大旗忽然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刀割裂了,碎成不到巴掌大的无数碎片,飘洒而落。
所有人仰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最后一片碎片飘落在世子手心里。
他们这时候回头,妙风刚才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他走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世子……”失烈门凑近世子身边。
“他是妙风,大旗是被风刀割裂的。”世子漠然起身,把那片碎旗交给失烈门。失烈门抓在手里看了看,碎片边缘如被利剪剪开,清晰得没有一丝毛边。
叶羽看着北边来的云追过了太阳,于是天地间一切都阴沉沉的。笛声瑟瑟,像是也被压住了,如同不能散去的魂灵那样绕着小屋盘旋。
“要下雨了吧?”谢童已经醒来了,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晃。
“嗯,你冷不冷?”叶羽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的脸蛋冰凉。
“冷。”谢童点点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一些。叶羽本想脱下外衣给她,可是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外衣已经罩在了风红的身上,于是他只能伸出手搂住谢童的腰,把她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谢童鬓间的细发挠着他的鼻子,散发着微弱的檀香味道。
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叶羽在昆仑山苦修了十余年,并不畏寒,可这个时候身体仍然微微一颤,觉得心里都灰了。他从小长在昆仑山,见到的人有限。而这一路行来,见到的人事越多却越迷茫,吕鹤延、梁十七、风红的样子闪动在他脑海里,另一面却是笑中永远解不开忧郁的魏枯雪,怀里孱弱不安的谢童,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又是他的敌人?渐渐地分不开了。一切都像是一个幽深的潭,潭里却是血,凉下去的血,把他慢慢地吞没,而他是个不会游泳的人,无从挣扎。
他抬起头,触到风红的目光,风红静静地吹竹笛,目光干净空洞。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
风红放下了唇边的竹笛,点了点头:“来了。”
叶羽吃了一惊,看向外面。他对着门,风红却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风红却说来了。仿佛冥冥间有着感应,苍白的云天下,竟然真的有一个影子遥遥而来,他头戴着斗笠,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拂。他的步伐轻缓,却逼近得极快,只是转瞬间已经推进了一半的距离,离开小屋不过两百步。
叶羽挣扎着推开谢童起身,他一步踏出小屋,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对手的威压。彻寒的风好像把他吹透了似地扑来,叶羽觉得一股冰气从胸腹间汹涌着推高,沿着血管涌向头部。他不能再前进哪怕一步,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像。他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那个白衣的人越来越近。
“妙风!你是妙风!”他忽然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如同重病的人堵在喉咙深处的痰被咳出。
他感觉到一阵畅快,刚才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几乎憋死他。不仅仅是寒风扑来,叶羽觉得自己有如身处暴风眼的中央,只要他微微一动,那股凝滞在他身边的力量就会把他摧毁。
“你很聪明。”白衣蒙面的人脚下不停,低低地说,“可是你不怕死么?”
“下得昆仑山,明尊教五明子已经见了三个,还真是叶羽的幸事。不知道剩下两个人和贵教的光明皇帝什么时候现身。你现在杀我,我不能反抗,只可惜未能见到贵教的全部神使,不免有点遗憾。”叶羽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委顿在地下。
妙风看也不看他,径直而行。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儒,一个是疯子,你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杀你,你以为你是昆仑剑宗的门下,我就想杀你而后快?”妙风漫不经心地说,“在我看来,你和一只疲倦的野兽没有什么区别。明尊教吃菜事魔,这是你们自己说的,我从不杀野兽。”
“这种小小的伎俩就让昆仑剑圣的武功无技可施么?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弱。”妙风走过叶羽面前,停步一瞬,微微侧头,“真正的五明子,你一个都对付不了。而你能活到今天,是她手下容情。”
他走进小屋,看也不看谢童,上前到秸秆堆上把风红的头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你来了。”风红低低地说。
“我听见你呼唤我的竹笛声,那时候我尚在一百二十里外的青泽县,当时我在月下散步,听见笛声越湖而来。”妙风的声音低沉优美,顿挫有致,仿佛歌吟。
“你距离我那么近,是来追圣物的么?”
“也是,也不是。”妙风说得随意,“清净气听说你半路截下了圣物,却没有在杭州交给他,心下不安,请我来问你索取。而带一件圣物回泉州,在我看来对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必事事听命于清净气。我本想留在杭州和一位故人多住几天,不过各种消息传来,各路人马都正向着泉州而去,披甲佩剑,奉重阳道宗的旗帜。我担心你,所以前日就离开了杭州,跟上来看看。”
妙风抖开风红身上盖着的长衣,手指划过。指尖仿佛刀刃,带着一道锐利之极的风,风红褴褛不堪的衣袖完全被割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那些裂开了、又愈合、再裂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流血,皮肤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妙风低低地叹息一声:“果然是‘劫尽破碎空’之力,那是楚布寺传承千年的秘密法,摩柯龙王神通的基础。他一拳轰下,开山之力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这股暗劲,破碎万物,一切成空。普通人中此一记,自指尖而全身骨骼寸寸碎裂而死,尸体皮囊之中皆是脓血。”
“闭上眼睛,不必害怕。”
风红如言闭眼。
叶羽挣扎着进屋,看见妙风双手一合,嘴里低声唱颂,两掌缝隙间有一线光明,渐渐地光明流动起来。他双掌分开,掌面一层辉光,像是空气在他掌心中燃烧蒸腾。他以这双手抓住了风红的臂膀。
一切都静了短短的一瞬,妙风忽地低喝了一声,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灌注进风红的臂膀里。风红全身剧震,睁大眼睛,痛苦得几乎要嘶叫出声。而她胳膊上的血痂像是被一股自内而外的力量整个震裂,崩碎飞溅出来。谢童惊恐地退了一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叶羽不敢看。
而叶羽却没有看见血,血痂被震裂之后,露出的竟然是新生的嫩粉色皮肤,皱缩难看,有如新生婴儿的皮肤,没有一丝疤痕。妙风的手在风红胳膊上一扫而过,那些已经裂开却还未剥离的血痂被他像是快刀剔鳞那样扫去,风红的整条胳膊就像是新生的,皮肤细嫩得吹弹得破。
“不会有碍。”妙风再一掌击在风红肩上。
他放下风红起身。同一瞬间,风红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明锐。叶羽明白那是妙风以无上的真力一瞬间打进了风红的身体里,昆仑山的剑气也有类似的法门,可是施用者无不如同伤及己身。魏枯雪剑气绝世,也曾在浮槎巷渡力为叶羽治疗,看起来却也没有妙风这样的随意。
“你拿走吧。”风红看着身边那件紫绫包裹,“剑、面、甲,三件圣物中只要有一件就不难找到剩下两件,裘禅想要已经很久了。”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圣物而来。”妙风淡淡地说,“东西你自己带回泉州,人也由你带回泉州。我猜得不错的话,山下此时已经没有人了。一路之上,也不会有人再盯你的梢。”
“嗯。”风红低低地应了一声。
妙风沉默了一会儿:“我再问一句,你还是不愿和我同行?”
“我们只是教友,却不是朋友。”
妙风点了点头:“回草庵吧,那里是你的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烧毁了。”风红疲惫地靠在麦秸堆上,侧过头去并不看妙风。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猪儿、猫儿、狗儿、兔儿不是都在等你回去么?”妙风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悦耳的笑,“我才是没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会等我。”
他声音优雅,却带着凄凉。他低眼看着地下的女人,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终究不属于我。”
风红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是啊,那里是我的家……”
妙风走出了小屋,就这么离去,也不道别。
“很多年前来这里传道的人,就是你么?他们认识我衣服上火焰蔷花的徽记,那个徽记只有我们五人可以使用。”风红在他身后问。
“并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过这里,曾经给这些人说过,只要对人以义、安贫克己,总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现世,而他们将得拯救。他们听不懂,我也说不得什么教义,却没有想到只是这份希望,让他们执着至今。”妙风已经走远了,并不回头。
小屋中的三个人默默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红起身拾起叶羽的长衣:“叶公子,你的衣服可能还需借我一用。”
叶羽不答,只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我们还是去泉州么?”谢童看着风红眉间回来了的冰冷,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谢小姐,我们终究不是一种人,能站在一处并肩的时候本就很短。”风红淡淡地说。
他们走出了小屋,谢童忽地指着天空:“下雪了!”
这一年金华的第一场雪正静静地从天里落下,仰头看去纤细的冰晶在空气中无依无靠地飘舞下落,落到脸上就化了,变成一个个冰凉的水滴。
“真美啊……”谢童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虽然前路难测,他们毕竟刚刚死里逃生。
“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回昆仑山,那里的雪才漂亮。”叶羽握了握谢童的手。
风红什么都没说,她提着叶羽的长衣,却并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尸体旁跪下,轻轻按着她的额头,低声念诵了些什么,而后抖开长衣盖在老人的身上,回头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得很远了,叶羽回头。这时地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远处风里,白色的长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尸身在哪里。叶羽愣了一下,他想着这个人从此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被雪掩埋,被人遗忘。一种萧瑟荒凉的意味在他心头升起,他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一时间涌了上来。
敲门声传来,不花剌应了一声。门自己开了,世子进来,背手带上了门。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长袍,头发束在头顶,倒像是个清雅绝俗的汉人书生,敞开的领口里看得见他嶙嶙的锁骨,确实削瘦。世子来到窗边和他并立看雪,窗外银妆素裹。
“恢复了?”世子问。
“并无大碍,你们来得及时,不过请医生调理一下。其他人的伤损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他一人不杀,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给我们留了些颜面。”不花剌点了点头。
“不是颜面,”世子摇头,“也许他是真的不想杀人。他身负神通,真的要大开杀戒,我们未必能有什么筹码和他谈条件。”
“是。”
“你父亲来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犹豫了一刻:“事情还没有办完,为何父亲大人急召?”
“也许是年纪大了,要给你说亲。”
“现在开这个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说。
世子嘴角抽动,笑了笑:“波斯的使者来了。天相生变,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万五千人已经准备前来东方朝圣。他们和当地的木速蛮部族冲突,相互攻杀,已经死了六千余人。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不改来东方朝圣的心,波斯举国震惊。他们派来星相大师和使节,是要问明尊教下降的所谓平等王到底是什么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态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见七万余人弃国东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上关天相,我立刻回大都处理。不过波斯担心的弃国东奔,倒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他们还担心七万人的归属么?”
“铁神面怎么办?我带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边,背手看着外面大风轻雪,声音幽远,“不要紧,如果我估计得不错,铁神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草庵。他们会回到草庵,草庵……那里是他们的家,也是这一切终结的地方。”
“这一切终结的地方?”世子感觉到了那话里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里有火,焚烧一切的火,可以把这一切结束得干干净净。”不花剌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瞳子明亮,犹如在漆黑的井里投入的火把。
元统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泉州地处福建,温暖湿润,此时江北已是大雪纷飞,江南也有轻雪寒霜,这里却还温润如春开三四月。
上百年的老榕树下,寺庙的门庭冷落,只有一个扫地僧在清扫落叶。未落尽的枝叶中掩映着“听龙寺”的匾额。小路上三个人远行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冷峻的年轻人,他的身后却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眷属,一个衣红一个衣紫,一左一右光辉照人。扫地僧也不是什么有道的高僧,看见美貌的女施主,心里“咚咚”作响,上去合十行礼。
年轻人却没有回答。反而是他身后衣红的女子上前一步:“大师,这里可有住宿?”
“可以可以,出家人与人方便。施主若是手头方便,也请布施香火。”扫地僧说得滑溜。
其实这里老庙里面已经没有几个和尚,香火冷清,几十间破旧的僧舍租给当年乡试不中,无颜回家的读书人。所谓香火钱,也就是房钱。
“要两间房舍,香火我们自然会出。”女子淡淡地说。
“请,请。”和尚殷勤地指路。
一行人进寺,穿过荒草丛生的道路,周围房舍窗户洞开,几个穷极无聊的书生探出头来看美人,啧啧赞叹。来的一男两女却都无动于衷。
风红打量了一眼破旧的僧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也好,算得上安静。”
她从怀里摸了一块钳下来的碎银递给扫地僧。扫地僧看她出手也并不如何阔绰,心里微微失望。可是美人当前,怨气总是发不出去的,依旧低眉顺眼地笑着:“阿弥佗佛,贫僧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各位施主随时呼唤。”
“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只住一夜便走。”风红道。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往外微微一瞟,几个书生正蹑足过来躲在墙后偷看美色,被风红冷冰冰的一眼扫过去,都缩回头去不敢出声了。
“这个可不容易,寺里没几个僧俗,就那么些吃的,都是各有定量的。”扫地僧抱怨着,偷眼看风红的神色,“今日又是腊八,帮厨的工人回家饮粥,贫僧那里也只剩几个素饼子,施主要吃的,却是一桩大难事。”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那么想。离寺门外一里路便是当地有名的“珍鲙楼”,要想置办什么酒席,只要出钱绝无所不能。他琢磨着这行男女绝非囊中羞涩的人,只是吝啬,若是这时候掏出银钱请他去置办酒食,他便可以再从中捞上一点小钱。
“既然如此,”风红犹豫了一刻,“那我们便出去随便吃点,不敢劳烦大师了。”
和尚语塞,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倒还不如卖几个素饼子给他们,可也只好合十退了出去。
“真要出去吃?”谢童问。
“如今已经到泉州,这里遍布我教教徒,出去是安全的。两位最好还是紧跟我。”风红道。
谢童心里一紧,不再说话。这里已经是泉州,距离明尊教的总堂也就不远,生死就要分明。她抬眼看了看叶羽,叶羽知道她害怕,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只觉得她指尖冰凉。
焰火冲上天空,炸为巨大的金色菊花形状,照亮了幽蓝的夜空。紧跟着越来越多的焰火射上天空,红、蓝、紫、白、绿各色盛开,其中还夹杂着少见的金色。绚丽夺目的流光纵横飞舞,桥上的孩子们高举着双手跳跃,一道河水映出漫天灿烂。
这是叶羽生平第一次看见这样盛大的集会。整条街上红灯高挂,人人比肩接踵,两边摆着各色的小摊,小贩高声吆喝,有新鲜软糯的栗子,也有沾着蜂蜜芝麻的胡饼,还有火焰上翻烤的鱼干,诸般种种都是叶羽不曾见过的。他一生近乎二十年的腊八节都是在昆仑山的月色下,跟着师父魏枯雪对着烈酒小酌,虽然有烧烤的野味助兴,却没有这样喧闹欢腾的人声,几乎把一切的忧愁和疑惑都洗掉,让人忍不住要跳起来,变成桥上那些看焰火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谢童也暂时忘记了生死悬于一线,抱着叶羽的胳膊欢跳。
叶羽扭头看她,她仰着头,晶亮的眸子中映着漫天华彩。
风红隔着一步跟在后面,倒像是一个跟他们无关的路人。
“我还要吃栗子。”谢童手里捏着一块糯米年糕,已经看见了远处剥开来的黄澄澄的烤栗。
“好。”叶羽点头。
他并不缺银子,谢童这点小小的要求不是难事。一路上尽管风红都是住小店、住寺庙,乃至于只是买些馒头充饥,可叶羽的囊中还有李秋真奉送的数千两银票,魏枯雪分文不动,都交给了这个弟子。
两个人并肩往前挤去,后面的人流立刻又过来补充了身后空隙。风红并没有紧跟上去,她只是慢了一小步,立刻被人群隔开了视线。开始她还能看见叶羽和谢童身影在人群的空隙中闪动,很快她的视线里就失去了这两个人的踪迹。
可是她不慌,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良久,抬眼看着天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个人一身白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织锦帽子,微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
“是你?”风红低声道。
“我从草庵来。”来人低声说。
“好,我跟你走。”风红点了点头。
谢童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纸包栗子,在一家挂了虾蟆灯的摊子前等老板用大虾瓷碗蒸出她的蛋羹。她吃得开心,两颊透出轻红,像是抹上了一层胭脂。
叶羽陪着她等,却忽地回头看向周围:“她不见了。”
“这一路上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逃跑,可是哪一次不是被她像影子一样追上来抓回去。”谢童懒洋洋地,“就算这次还要试,你也让我吃完了这碗蛋羹。”
叶羽苦笑,知道谢童说得不错。风红的修为高过他许多,追击而来只是瞬间的事情,以明尊教介乎武功和神通之间的绝技,他们可以说绝无机会。
“茶花!茶花!我要买一朵。”谢童忽然看见了一个捧着竹篮而来的小贩,眼睛亮了起来。
竹篮中竟然真的是春季才盛开的白茶,一朵一朵并列,正是开到极盛,华美无方,在严冬的天气里美得令人心折。叶羽也好奇起来,拦下小贩取了一朵打量,赞叹不已。
“这个季节怎么有茶花?”他问。
小贩滑头,只是笑着摇头,不回答。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是用的蒸花法。”谢童一边埋头挑花一边说。
“蒸花法?”
“你听说过唐朝武后怒贬牡丹花的典故没有?”谢童笑。
叶羽点了点头。他幼年时候在昆仑山跟前代的昆仑宗主方忏轩读书,这些唐人笔记的东西他都熟悉。据说武则天以女子之身而为皇帝,威凌天下,令百花皆在严冬开放,百花之神莫敢不从,惟有牡丹之神不畏帝王家的威严。武氏大怒,贬牡丹于洛阳,其后洛阳牡丹甲于天下。
“大周皇帝有首《腊日宣诏幸上苑》诗说‘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后人解诗曰‘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谢童拈着一朵茶花轻笑道,“其实所谓严冬花发,就是用的这个蒸花的法子。需以铜炉盛水,好炭烧滚了,围着花树依法摆放。又以织锦做花障,高两人许,以挡寒风,只容中午阳光射入。此时花障之内,温暖如仲春,百花皆可开放,只是费钱费事。不过泉州原本温暖,做起来只怕更容易些。他不告诉你,是怕你学会了,抢了人家的饭碗。”(作者注:解诗出自《全唐诗》,而《全唐诗》相传是康熙委任曹寅编著,即曹雪芹的祖父。所以作为元人的谢童其实是不该知道这句解诗的。)
谢童乃名门之女,家里养着花匠,她又天性活泼好奇,喜欢问人,所以这些偏门法子从小就知道。叶羽看着她侃侃而谈,略带几分得意,俨然还是个大孩子。她面前的一朵白茶,也不知是映着天空中的焰火还是谢童的面颊的绯红,映着一抹轻红盈盈欲滴。
“就这一朵了。”谢童瞥见叶羽看得入神,轻轻一笑,挑了一朵白茶,转头就走。
“小谢……”叶羽正在发愣,急忙去喊她。
“付钱付钱啊!”谢童远远地笑着,“买花付花钱,看姑娘付脂粉钱,不要赖帐哦!”
叶羽面色微微红了一下,老老实实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看那块银子大,乐得眉开眼笑。叶羽也不等他找钱,背身向着谢童赶去。谢童在人群里远远地笑盈盈地看他,把一朵白茶慢慢地插上乌黑的发间。
叶羽的步伐忽地一滞,一个红衣的人影毫无征兆地插进两人中隔住了他们。
风红面无表情,扭头看了谢童一眼。谢童只觉得随着她那一瞬的凝视,身上一切的暖意都消散了,心底的寒气肆虐地升起,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有锁上镣铐的囚徒。
“你居然回来了。”谢童强做镇静,摸着鬓边的白茶,也不看风红,自顾自地走到叶羽身边。
“逛得还好么?”风红低声问。
“泉州原来还有这样热闹的腊八会。”叶羽也淡淡地回答。
“我买了一点馒头和面酱,还有一些晒萝卜条,大概够我们一餐了,如果看够了、玩够了,我们便回去吧。”风红道。
一路上风红都是这样的语气,不像押送囚徒,倒像是同行的朋友。
谢童耸了耸肩,并不说话。
“上好的茶花啦,上好的茶花啦,公子买一枝送给姑娘吧,”小小的卖花女孩头顶一只竹篮,篮中是红白两色的山茶花。
叶羽看那女孩虽然衣衫洁净,不过也满是补丁,想必家境艰难,不得不趁七夕出来卖花赚钱补贴家用,心里略有怜惜的意思,却还是摇摇头道:“我已经买过了。”
“这位姑娘没有花戴啊。”女孩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羽,一只小手指向了旁边漠然四顾的风红。
叶羽忽然明白,原来那女孩子说得姑娘并非是插花满头的谢童,却是一直默默跟随的风红。
“我不戴花的,”风红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叶羽正要挥挥手让那卖花的女孩子离开,却又听见了那支儿歌,小女孩儿唱来,夹在喧闹的人声中不甚清晰,歌词却隐约听得清:“小小女孩没玉钗,日日登高待花开。花谢花开十六载,嫁为君妇共头白。”
叶羽心头一动,竟是忽然明白了歌中的意思。放眼看去,四周游赏的姑娘家人人都在鬓上插了一朵山茶,只有风红漆黑的长发间空空如也。
原来这里的腊八节,插花出行已经是习俗,家中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龄,爹娘自然会在腊八买花,而后女孩家梳起云髻长鬓,以鲜花妆点,踏出闺门外游赏夜色。正当年龄的少年男子也自然会品评各家的姑娘,如果有中意的人便能够上门提亲了。那支儿歌所唱的,正是女儿家羞涩待嫁的心思。
“姐姐,姐姐,姐姐买花吧。”女孩子竟是认准了风红。
“不用。”风红扭头对她说道。
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一朵雪白的山茶正绽开在她面前,层层花瓣堆雪,淡淡的幽香悄然拂过她鼻尖。那个小女孩踮起了脚尖,使劲把那朵最好的山茶递到风红的面前,一张小脸上满是融融的笑意:“姐姐买花吧,你那么好看,插在头上一定会给谁家的公子看中的。”
面对着卖花女孩的笑脸,风红冰冷的神色微微褪去,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些苍凉,微微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是想接下那花,还是要拂开孩子的手。
“好吧,我买下,不用找了。”叶羽把一个银锞子放在了孩子的花篮里。
“叶公子?”风红有些吃惊。
“谢谢公子。”卖花女孩笑逐颜开,把花枝插进了风红的手里,一蹦一跳地顶着花篮跑远了。
“原来泉州这里的风俗,腊八是人人插花的,”叶羽淡淡地说,“一朵茶花,也算不上贿赂吧?”
“我们去那边看烟花。”还没等风红答话,谢童忽然蹦了起来,扯着叶羽的袖子向前方跑去。
叶羽被她一扯,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跑了起来,却听见耳边谢童轻笑着耳语道:“莫非叶少侠也看上了我们红姐姐的美貌,还拿朵茶花讨好人家。”
“我……”叶羽苦笑。
“哼!”谢童扮了个鬼脸笑道,“到时候红姐姐舍不得下手杀我们,我还要多谢少侠的美男计呢。”
“我不是……”叶羽有些急了起来。
“一付傻瓜样子,就是逗你开心,”谢童笑,“去看烟火,跟我去看烟火。”
被谢童拉着跑远了,叶羽侧眼回望了一眼,看见风红却没有立即跟上来,而是拈着那朵雪白的茶花,手指轻轻抚弄着花瓣,仿佛神思全在远方。其实对于叶羽,他只是忽然想起了
风红那晚在破旧的茅屋里,对着青空月色静静流泪。世间虽然广大,又有谁会买花给风红?而谢童却很难明白那种种在心底深处的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也没有家,纵是谁家的公子真的看上了风红,她出嫁的时候,又是谁给她准备嫁妆,谁给她梳理长发?无论昆仑山的剑仙,或者明尊教的首领,到了这一节上竟都一样的寂寞。
叶羽微微地叹息,忽然想起了师父魏枯雪,他是自己在世间惟一的亲人了。心中暗伤的时候,却觉得手上传来了谢童的体温。
夜深,古寺中弦声低语。
叶羽站在门外,看着风红在古槐下操琴。她向隔壁的书生借了一张旧琴,连着三个晚上,都在古槐下弹琴。他们已经在这间古寺中停留了三日,风红并不说去哪里,叶羽和谢童也只能等着自己的命运。
叶羽听着她的琴声,却与西湖上听的不同,不复妩媚和秋凉,却有一种难解的绵密纷乱。
谢童已经入睡,叶羽方要回自己的房里,却看见风红坐在院子中。他一听琴,便是良久。
风红似乎知道他在听,却也不在意,一曲终了,默默地就坐在那里。叶羽转身想要离去。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叶公子能否应允?”风红忽然回头道。
“哦?”叶羽微微一怔。以风红的性格,即便身陷绝地境,也不曾有过半句请求。
“如果有朝一日,公子再遇见我,就请当作你我不曾相逢。风红已承公子的盛情,无以回报。从此以往,风红是生是死,与公子没有瓜葛。”风红回头,声音清晰低回,仿佛冰玉相叩,又仿佛挑动丝弦。
“风姑娘?”叶羽低声道。他听见风红静夜弹琴,隐约知道她心中犹豫难决。如今这么说来,言下之意竟是放他们逃生,不过话语间隐隐却透出的一丝凄然,却是叶羽不曾想到。
略微沉默,叶羽低声道:“想必贵教的法令森严,这件事干系很大……”
“这是我教中事务,公子请不必多问了。”风红忽然打断了叶羽,不留丝毫余地。
叶羽心里一阵茫然。原本风红愿意放他们逃生,他纵不至于感激涕零,也该欣喜快慰。可是他可以猜到明尊教教内规矩严苛,既然已经被陈越知道他们的行踪,风红就势必得押送他们到泉州的草庵不可。私纵囚徒,对官差也是一条死罪,何况在明尊教这种动辄滥用私刑的教派中。即使风红在教中的地位超卓,可是以她如今的处境,也是前途未卜。想到这一节,叶羽心里竟有一丝恐慌。可是他和谢童又不能跟着风红带去草庵交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风红转身离去,竟是再不回顾。
“风姑娘,你去哪里?”风红走出很远,却听见叶羽在背后喊她。
她扭头回望,漠然无言。此时她的神色就像叶羽初见她的时候,淡淡的,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叶羽心神恍惚,忽然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和这个绝艳如火却又冷彻如冰的女子一路同行,一起拔剑御敌。风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方才那短暂的欢笑过去,风红便又变回了那个悄然独立在人群外的女子。
“我出去走走,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就不再回来了。”风红低声道,“若是我回来,希望不要看见两位还在这里,徒增麻烦而已。”
叶羽说不出话来。
“多谢叶公子和谢姑娘这一路同行的照顾。”风红微微欠身。
“各自珍重吧。”叶羽低声道。
“但愿此生,”风红轻声道,“不再相逢。”
看着红衣如火渐行渐远,孤零零的背影在幽幽夜风中如此的萧瑟。叶羽仰望夜空,仿佛那无尽的清寒从弦月中流泻在他脸上。一瞬间,是非善恶都在他心中模糊起来,只觉得天地间那许多事情,自己都是无能为力的。
当他低下头来,古寺的门口已经没有了风红,只有那株老榕树依旧在风里沙沙沙沙地摇曳。
谢童和叶羽踏出古寺,叶羽忽然站住。
“快走啊!你还要等她改变主意么?”谢童焦急。
“等她一次吧,我总要问问她,到底什么才是明尊教的所图。”叶羽犹豫。
“你昏头拉?”谢童哭笑不得,“她是明尊教首脑,怎能够把教中秘密告诉你?”
“记得金华村子里的那些人么?如果明尊教中的人不尽是我们在开封所见的,而很多都是那些贫苦的村民,我们还能够坦然动手么?”
谢童也沉默。良久,她缓缓摇头:“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
“那便等等,让我问一个清楚吧。”叶羽拉了拉谢童的手。
谢童的手被他拉着,只能苦笑:“自从跟你在一起,好像总是做些傻傻的事……”
两个人转回了古寺的院子里,忽地愣住了。院子里的古槐下,一个老人坐在木盆中,静静地看书,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们。
而刚才离去的风红此刻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见叶羽进来,愣了一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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