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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的阴谋-Royalconspirscy
太阳坠落在西方的山巅,夕阳下的花园里摆着两张软榻,软榻上的老人都捧着细长的烟斗。烟斗是黄铜质地,镂空雕刻,里面填着名烟。老人们慢悠悠地吸着,火星在烟锅里起落。
“听说那个叫叶素盟的异教徒很讨教皇的欢心。”一个老人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在旁边鎏金的铜盘里。
“不用听说,从招待的规格就看得出来。按照外交惯例,只有正信国家的使节才能进入梵蒂冈觐见教皇,如果使节是异教徒,通常只需要秘书局出面接待,这次叶素盟虽然还没能踏进梵蒂冈,但是下榻夏宫,那可是每年教皇要住上三个月的行宫。夏宫的政治含义虽然不那么敏感,但亲近教皇的程度,甚至超过梵蒂冈吧?”另一个老人说。
“嗯,听说叶素盟就住在夏宫里,已经连续几日陪伴教皇,亲近程度超过我们这些枢机卿。”
“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善于讲笑话,对于烟草很有研究。这烟草就是他对教皇的进贡,教皇又赐了我一些,觉得怎么样?格拉古。”
“确实很醇厚。”格拉古大主教微微点头,“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叶素盟的随从送来的,青瓷茶碗,东方的手工艺品。你收到了什么,西塞罗?”
“你现在抽的烟斗。”西塞罗大主教说。
“果然很了解我们各自的喜好啊,五位枢机卿大概都收到了来自晋都国的好意吧?”
西塞罗微微点头。
在翡冷翠,枢机团仅在教皇之下。这个仅有五个人的部门却有超越“国务院”和教廷各部门的巨大权力,只有“十字禁卫军”和秘密审判部门“异端审判局”不受枢机团的约束。但禁卫军将军和审判局“局长”通常都是枢机团的成员,所以事实上不存在制衡枢机团的机构。
枢机团是上议院中的上议院,可以否决上下议院的决议。它的制衡只在内部,五位枢机卿之间的互相制衡。这些掌握致命权利的枢机卿往往都是有资格穿红衣法袍的红衣教主,依附于教皇国的俗世君主们在他们面前也要弯腰低头,他们都有机会成为下一任教皇。
作为一个东方小国的使者,叶素盟的到来已经惊动了这个高高在上的机构,至少身为红衣教主西塞罗和格拉古意识到自己必须认真审视教皇这番举动中的政治含义。
“据说晋都国准备和我们联姻。晋都国的君主原诚有个女儿,还只有十三岁,是个罕见的美女,被东方的贵族们视为珍宝。”格拉古说。
“是想嫁给教皇的儿子吧?对方的胃口也不小啊,就上一个美貌的公主,就想吃下一个博鲁吉亚家族的男孩。”西塞罗说:“博鲁吉亚家族的男孩们也都是珍宝,想嫁给他们的女人会很多。一个东方小国的公主对于他们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重要的是教皇的态度,我的朋友。”格拉古眯起眼睛微笑,“苏萨尔是我的学生,普林尼是你的学生,我们当然关心他们的婚姻,但教皇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叶素盟这次来的目的是联姻,教皇以这么高的规格招待他,就是默许了联姻。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东方小国的公主有什么好处呢?教皇一定是想明白了。”
“准备对东方用兵么?”西塞罗惊得坐起。
“十字禁卫军的规模在十年中扩充了一倍,新式的火枪和长程火炮已经准备好了,神的军团已经武装完毕,怎么能只是等待战机呢?”格拉古轻声说,“对东方异教徒之国的神圣征伐随时都可能开始。东方巨龙一般的胤国已经衰弱的飞不起来,其他国家没有能阻挡十字禁卫军的。”他瞥了西塞罗一眼“而且我们也需要一次伟大的战争,属国和各教区都有反抗教廷的案件发生,这不是好的征兆,说明平民对于神质疑了。战争可以重铸神的辉煌。”
“晋都国愿意充当我们进军东方的前站?”
“晋都国的文化和东方一脉相承,但位置恰好在东西方之间,它要么是东方进军我们的前站,要么是我们进军东方的前站。”格拉古说,“看来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样的联姻只会被胤国报复吧?”
“胤国的新皇登基,因为继承权的问题大臣们分裂成不同的派系,正在僵持。这个时候不会轻易用兵,晋都国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吧。”
西塞罗沉思了片刻,“就是说能娶到晋都国的公主也是不错的政治资本?”
“也许会成为东方之王。”格拉古幽幽地说,“我得到消息,今晚夏宫就有一场晚宴,教皇款待叶素盟,教皇的儿子们都被邀请出席。”
“实际上教皇在选择!”西塞罗明白了。
格拉古微微点头,“苏萨尔还是普林尼?这场婚姻可能在几年之后影响整个翡冷翠的政治格局。这是我和你商量的。”
西塞罗沉思良久“我是普林尼的老师,我毫无疑问会支持普林尼。如果你要让你的学生苏萨尔成为晋都国公主的未婚夫,你需要给我理由。”
格拉古微笑“普林尼年纪太小,哥哥应该比弟弟早结婚”
“格拉古我的朋友,你要记得,苏萨尔是未来应当成为红衣教主的人,就像你我这样,那时候即使他有妻子也不得不离婚,从此献身给神。也只有红衣教主才能被选为下任教皇。哥哥是教皇,弟弟是东方之王,这格局不是更好么?”
“西塞罗我的朋友,我并不是要让苏萨尔占所有的好处,你听我的理由,”格拉古说“苏萨尔看起来温和,却有着领袖般的气质,普林尼虽然是个勇敢的孩子,内心上却太简单了。以他的年纪和性格,要征服一个异国公主还太难。西塞罗,你低估了那些东方人,联姻并不只是一纸婚书那么简单,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会影响到我们和晋都国之间的关系。如果新郎反过来被新娘征服,结果就是一个东方女人借助一场联姻混进了翡冷翠,她会努力为她的父亲在翡冷翠制造声势,争取支持。”
西塞罗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据说这位公主比男孩还有勇敢,在东方有‘猛虎’的称号。派来这么强的公主,不仅仅是作为公主,也是间谍吧?”
“首先会有一场闺房中的战争,看看是丈夫压过妻子,还是妻子压过丈夫。”格拉古微笑,“苏萨尔一定能赢得这场战争!等到他成为红衣主教,已经培养起自己的势力,就可以放弃那个女人了,本来就是场政治婚姻,苏萨尔能明白在政治和婚姻中谁更重要一些。而普林尼是头勇敢的小狮子,会成为他哥哥的先锋。他的哥哥也会作为教皇在幕后支持他的军事行动。”
西塞罗和格拉古各自捧起烟斗,慢悠悠地抽起了烟。烟雾背后,夕阳坠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道犬牙嶙峋的地平线,大小教堂的尖塔密林一样直刺天空。
“那就这样决定吧。”西塞罗终于点了点头,“苏萨尔将迎娶东方公主,并成为博尔基亚家族中的下一任教皇,并在他的任内统一东方,他的弟弟则会成为东方之王。”
“希望一切都如我们的预期,要做好一个枢机卿,就必须清晰地判断谁是下一任教皇。”格拉古意味深长地说。
西塞罗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我们漏掉了一个人,今晚西泽尔也会出席宴会!”
格拉古轻轻摆手,“那个异端的孩子?他不会有机会的,他早已被打上异端的烙印。”
【2】.晚宴-TheBanquet
夏宫,镜厅。
这座以“镜”为名的宫殿里到处镶嵌着两人高的水银镜子,只有技艺最精湛的工匠才能制造出这么大而平滑的镜子,这座宫殿被看作教皇国的珍宝之一,走在里面让人误以为是走在一块巨大的水晶中。教皇把在这里用餐当做一份荣誉给予最得力的部下们。
“真是艺术瑰宝!”走廊里,叶素盟背着双手啧啧赞叹。
走廊两边挂满了油画。这是一系列显圣图,画家用凝重的笔法描绘神和他的使者在人间显圣的故事,有的是孩子奔跑于荆棘中,有的是女人哭泣与树银上,有的是濒死的君王战斗在烈火里,有的则是圣者行走于大海深处,每幅画上浮都有背生六翼的天使在云端上俯瞰世人的痛苦,沉默而悲悯。
“这些是我以前的收藏,并不是值钱的艺术品,不过我很喜欢,叶先生也喜欢,真是太好了。”穿着一袭宽大的白色法袍,教皇格里高利二世站在叶素盟的旁边。
教皇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极英俊的修士,时间都抹不去他温和而动人的神采,叶素盟却瘦的过头,而且的确有些獐头鼠目。不过这两个老人并肩而立,却出奇的和谐,就像朋友似地轻松自然。
“尤其这一幅好。”叶素盟指着其中一幅数人高的巨画。
画上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半浸在淤泥里,生有双翼的女人飞起在空中,青春姣美如处女,眼睛里却有着母亲般的爱。年轻人瞪着无神的眼睛低垂着头,母亲俯身抱着他,要把他拔出来,用尽力力量却未能成功。因为在淤泥下面有腹胀如鼓双眼凸出的恶鬼,成千上万,他们死死的抓住年轻人的腿,要把年轻人拉入淤泥中与他们为伴。这是一个恶魔组成的泥潭。焦急的母亲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呼唤,而要换的云端,天使们仍只是沉默地观望,眼神悲悯。
“这是我最得意的藏品《圣母解救神子于罪孽中》话中的男人是神子,女人是圣母。”教皇说:“叶先生说好,是觉得哪里好呢?”
“看着让人悲伤啊。”叶素盟轻声说,
“悲伤?叶先生的见解真是出人意料。”教皇微笑,“这是个古老的故事,说神的儿子为了从罪孽中拯救世人,托生为一个凡人,亲自下降到世间。可是世人们已经被魔鬼教唆而堕落,他们不能允许这圣人活着,这便显得他们更加邪恶和丑陋。于是他们邀请神子品尝他们的酒和食物,他们说,若你是神圣的人,我们的饮食又怎么能令你的身体污浊?神子为了证明他对世人的爱,便坐下来和他们一起饮食,可是这些人在酒里下了魔鬼心脏挤出来的血,那血是至毒的。圣子饮了他们的酒,失去了圣光和神力。他衰弱的灵向神发出哭喊,可神没有理睬。圣母在梦里听见他的儿子在遭受苦难,于是凡人在骤然间生出了羽翼,一夜之间飞出世人要走三个月的路程去救神子。”
“看见一个女人如此地努力,就不由自主的觉得悲伤,”叶素盟说,“可神为什么没有回应神子的呼唤呢?”
“因为神子做错了,他救不了世人,世人的罪不该由别人去赎,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偿还。”教皇意味深长地说。
他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巨大的水晶灯悬挂在餐室的正中央,无数的玻璃反射着灯光,光如潮水扑面而来。一瞬间叶素盟误以为自己是在拜谒神的御座。
“来,认识一下我的孩子们。”教皇说。
三个男孩同时起身,微微躬身行礼。他们都为了这场带有外交性质的晚餐而隆重着装,清一色的礼服,白色蕾丝袖口上用银线绣的合欢花纹熠熠生辉。
叶素盟吃了一惊。他听过传闻,教皇的三个儿子都以英俊著称,但他并没有当真。家世显赫的年轻人们总是更容易得到赞赏甚至吹捧,在东方诸国那些因为纵情声色四体不勤所以消瘦的见骨的贵族少年也会被赞“骨秀”所以教皇的儿子们只要长得比他叶素盟略强,也就对得起“英俊”这两个字了。毕竟对于这些男孩而言,英俊的外表就像袖口这类小饰品,有没有都无伤大雅。最重要的还是他们是教皇的儿子,他们的姓氏是博尔吉亚。
博尔吉亚家族比黄金钻石更贵重的男孩们!
叶素盟来的路上已经跟随行的副使说了,弱国无外交,作为小国使者,求得一个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回去就是成功,挑挑拣拣这种事他根本没动过心思。只要教皇愿意开恩这场联姻,就算交付的货色缺胳膊少腿,他们也要当做宝一样笑纳并且回去复命。
所以当他真的看见三个珠宝一样漂亮的男孩躬身冲自己行礼,叶素盟一瞬间产生了一个错觉。
他今晚是来选妃的!
是的,就像是皇帝走进太监们经过重重筛选最终送进宫中的少女们,她们每一个都如明珠美玉般无可挑剔,每一个都带着渴望你临幸的眼神。对于寻常的男人来说能凑近这些少女中的任何一个看一眼都是天大的福气,对皇帝来说则只是要腰肢一下那个少女静夜就会被赤裸地送进他的寝宫。这是觉得一个人命运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问题是他一介小小的使臣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去选教皇的儿子们。
“选个英俊些的……此外的标准还没想好,你看着来吧!”原诚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原本简明扼要的标准在教皇的儿子们面前是如此的物理,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傲视同龄人的容貌,礼仪无可挑剔。他们是神的宠儿,神赐予他们的绝不只是显赫的家世。
“这就是我的儿子们。”教皇指着左手的金发男孩,“苏萨尔,我的长子,今年十六岁了。”
“很高兴见到您,尊敬的叶素萌(某鬼: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qq输入法会打出来这个名字!?)先生。”苏萨尔躬身行礼。
他穿着公爵的深红色礼服,领口装饰着黄金十字,袖口则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黄金蔷薇图案,胸口垂下一排金色流苏。他的头发金子一般耀眼,脸型酷肖他的父亲。
“我的次子,西泽尔,今年十四岁。”教皇指向中间的黑发男孩。
同时英俊的男孩,但西泽尔和苏萨尔却并不像兄弟,甚至没有地方是相似的。他的头发出奇地黑,整齐地往后梳好,穿着修士服般的黑色礼服,胸口上以银丝绣着十字花纹,系着纯白的蕾丝领巾。他身上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就像墨笔在宣纸上勾勒出的人物侧脸。
“普林尼,今年十一岁。”教皇摸了摸最后一个男孩的头,满是爱怜,“虽然比纯公主还小着两岁,想来不会被选中,但也叫来让叶先生看一眼。”
普林尼也是金发,海蓝色的眼睛,和哥哥苏萨尔有几分相似,但强壮得像一头小狮子。
教皇适宜大家都在餐桌边坐下,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目光慈和,“叶素萌(某鬼:就这么打啦,挺有意思的~)先生来自东方的晋都国,晋都并非很大的国家,却是我们在东方诸国中最亲近的朋友。晋都国有一位身份贵重的公主,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到了该订婚的年纪。叶先生这次来,是带着晋都国君原诚先生的亲笔信,愿意把他深爱的女儿嫁到翡冷翠来,嫁给我的儿子。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祝福这场婚姻,也把选择晋都国女婿的权利交给叶先生。听说纯公主是东方公主中闻名遐迩的美人,你们每个人都该以娶到这样美丽的妻子而自豪。我不会干涉叶素萌先生的决定。”
叶素萌注意到苏萨尔和普林尼隔着西泽尔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惊讶的表情。
尽管明知自己是来被选择的,但是在这些身份贵重的男孩眼里,叶素萌一个东方小国的使节算不得什么。教皇国有很多属国比晋都国大,属国的国君来翡冷翠觐见教皇的时候都会俯身下去亲吻教皇的袍摆。而他们中很可能就会产生将来的教皇,翡冷翠的人们都相信格里高利二世之后,还会再出一个博尔吉亚家族的教皇。这么说来叶素萌俯身下去亲吻他们的鞋子也没什么不妥。
但教皇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不是这样,选择权被彻底的交给了叶素萌,他选中的人不能拒绝。
这么看来这场联姻对于教皇国的意义非常重大,而那位纯公主似乎也不是简简单单地要被进贡到翡冷翠来当人质的。这让男孩们对素未谋面的公主的期待上升了很多。
“听说公主殿下还是信徒?”教皇转向叶素萌。
“公主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自学神学书籍之后被深深打动,早已做好了皈依神的打算,岂止这样,连我国的君主原诚都被神感召了。”叶素萌神情严肃。“哦?神的荣光照到了晋都国么?”教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国君和公主每日都一起研究神学,他们互相称对方为教友。”叶素萌嘴里这么说,心里想到的是那对凶悍的父女各踏了一只脚在矮桌上冷语对骂的情景,不禁有些担心。这次和亲战略准备时间只有一年,原诚需要在一年里把他猛虎一样的女儿培养成虔信的修女,至少表面上得是。叶素萌希望国君给公主找的老师还算靠得住,以免公主嫁到翡冷翠之后本性爆发,以纯公主的本性,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一脚踢翻长椅做河东狮吼并非没有可能。被教皇发现了“货不对板”,不知道会不会对晋都国退货……
“真是天作之合。”教皇鼓掌,“那么请叶先生一边用餐一边看着我的儿子们,看他们中有谁配得上纯公主的资质。”
“主啊!感谢你赐予我们食量,阿门。”教皇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在胸前画着十字。
晚餐的主菜是来自南方属国的考岩羊肉和熏火腿,配菜是鲜嫩的芦笋。叶素盟以他精湛的刀叉技巧令所有人惊叹,这个东方老人用刀叉的手法和一个地道的西方人没两样。
“三成熟。”叶素盟老练地吩咐厨师。
“三成熟的羊肉里面是带血的。”厨师善意地提醒。
“岩羊肉嫩一些好,给我准备浓一些的黑胡椒酱来调味。”叶素盟很懂门道地说。
这让苏萨尔和普林尼对叶素盟的印象大为改观,叶素盟甚至懂得自己往橄榄油里面刨一些胡椒粉末用来蘸面包。
“叶先生很了解西方的饮食啊。”苏萨尔主动和叶素盟闲聊。
“没有出仕晋都国之前有段日子四处游历,去过贵国的几个属国。”叶素盟微笑,“不才还学过烤面包,对于做鹅肝酱也略通一二。”
他当然了解西方的饮食,但不仅仅是饮食。他还懂得如何铸造火枪的枪管,如何制造多桅的帆船,甚至新式火炮所用的火丵药配方。他对西方的了解甚至比苏萨尔还多,为了搜集这些资料,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足迹深入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想要颠覆一个国家,怎么能不先了解它呢?
等烤岩羊肉的空隙里,叶素盟开始讲晋都国的风土人情。叶素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在他的叙述中,晋都国仿佛云中画卷慢慢展开在男孩们眼前。叶素盟说起在晋都国女孩们在出嫁前一次都不剪发,在出嫁的那一日,才把头发梳成高髻;又说东方女孩的脚只有一个男性能看,就是她的丈夫,看到了她的脚好比看到了她的身体;又说在东方,诸侯迎娶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有时会同时娶他的妹妹或者侄女,这将是一个庞大的陪嫁团,这些陪嫁的少女被称为“媵”(yìng),她们算是诸侯的后备妻子。因为在东方,女孩一旦嫁给男子,自己的一切都属于那个男子,因此妹妹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纯公主是个独生女没有妹妹可以陪嫁……
男孩们听得入神,那遥远的东方小国在叶素盟的叙述中扑面而来,透着让人神往的羞涩和婉约,他们仿佛能闻见少女袖子上的幽香。
在成为名扬诸国的隐士之前他严肃地考虑过去当个说书先生,因为他认为自己讲故事的本事不亚于当臣子的本事,当说书先生的话听众还比较多,而且不会有说错话被砍头的风险。
“派你出使的话,就算外交上没有建树,好歹也能算个说唱艺人,能够娱乐一下对方让我们显得友善一些吧?”原诚如此评价叶素萌作为外交使节的能力。
叶素萌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观察男孩们。要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从这三个男孩中分辨优劣并不容易,这是非常正式的外交场合,教皇就坐在旁边,男孩们都表现得典雅温和彬彬有礼。他们从小就有资深的礼仪老师跟在后面矫正行走坐卧举手投足每个小动作,有文学家教他们优雅的谈吐,而他们的生活都经过严格训练的嬷嬷们照顾,袖子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被熨平,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作坊同样工序生产出的火枪,毫无瑕疵。在如此完美无缺的培养下,即便他们先天有区别,也会被后天的教育抹掉。何况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这远比皇帝选妃要难,皇帝选妃只需要选择最美的那个,如果后来被证明性格或者品德不好,大不了将来贬入冷宫或者给根绳子让那个曾被他选中的女人上吊。但是叶素萌必须在短短的一场晚餐中判定这些男孩的性格,如果事后证明他选错了,原诚就算不会真的把他的头砍掉,也毫无疑问会给他小鞋穿。
原诚很在意这场联姻,这是晋都的国运所系!
【3】.命运之卦·Destiny
苏萨尔显然是兄弟中最成熟稳重的,十六岁,正是适合原纯的年纪,“英俊”二字用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浪费。跟这样的年轻人对谈有种如坐春风的感觉,绝大多数时候苏萨尔会认真地倾听,恰到好处地提几个问题,甚至会附和叶素萌的玩笑话,让桌面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一些。看起来他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家或者政治家,或者红衣主教。他温润得就像一块东方白玉。
西泽尔却很沉默,他一直低着头切割盘子里的蔬菜,似乎他不是来这里用餐的,而是一个雕刻蔬菜的艺术家。显然他对叶素盟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但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普林尼则是个活跃的少年,所有人里他对叶素盟的东方故事是最有兴趣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随着叶素盟的讲述而变化,有时候会急匆匆地提问,看起来有些躁动。如果叶素盟是个真正的说书先生他无疑会喜欢普林尼,因为很显然这孩子是那种为了听评书演义会每天早早到茶馆里坐下兜里揣着银钱准备打赏的贵客。不过年龄显然是问题,如果这样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男孩落入那个猛虎一样的小公主手里……叶素盟爷爷不禁有点未小普林尼的未来表示担忧。
教皇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听,他并不像这场联姻中男方的家长,倒像是晚餐的陪客。
“也聊了好一阵子了,叶先生又没有觉得他们中的哪一个能配上纯公主?”岩羊肉上来的时候,教皇终于提到了这件正事。
“东方贫弱的小国能得教皇恩宠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怎么敢在教皇尊贵的儿子们中狂妄的判断优劣?”叶素盟急忙说。
“看来是我把难题扔给叶先生了。“教皇微笑,“不如这样,听说叶先生以占卜闻名,就请叶先生为我的三个小儿子分别占卜,以卜术决定合适的人选吧?”
叶素盟搓着手,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我知道占卜在教皇国是异端的罪行,区区小术怎敢卖弄?”
“行占卜术不是异端罪,将占卜和邪说附会蛊惑人心才是。叶先生是占卜的性价,用的又是东方卜术,我们就当开一开眼界。好么?”教皇显得饶有兴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沉默了片刻,叶素盟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赤金钱币。
钱币是八角形状,正面是男身伏羲,背面是女神女娲,都是人面蛇身,蛇尾越过钱币的边缘纠缠在一起。
“这就是所谓的‘伏羲金钱’么?”教皇问。
“是的,这不是通流的钱币,而是特为卜算铸造的。三枚伏羲金钱,每抛六次就是一‘卦’,每次占卜得到一句‘爻yáo辞’,根据爻辞判断未来。”叶素盟把三枚金钱放进老竹筒中,放在苏萨尔面前,“殿下请。”
“我自己抛么?”苏萨尔抓起竹筒,有些迟疑。
占卜在东方人看来是家常便饭,随身带着几枚铜币的大有人在,有时候为出门见朋友是上午好还是下午好也起一课,但在西方则是禁忌之术,神学中并没有包括占卜,牧师们只讲解《圣经》令教徒们虔信,却并不预言未来。预言未来的人往往是女巫,那些被神遗弃的、肮脏的女人,她们藏身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怀揣这水晶球,那是恶魔的眼睛,他们用来偷窥别人的人生。寻求占卜的人往往都是极度困惑的人,询问女巫,便是被恶魔的力量诱惑了,要用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恶魔哪里交换对未来的一知半解。
苏萨尔谨慎地看了看父亲,这种神秘的“东方卜术”在神学上算不算邪恶力量,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放松些抛就是了,当个小游戏。我国的卜术讲究吉凶之变阴阳之易,天道循环,没有绝对的吉凶,请殿下尽管放心。”叶素萌温言宽慰。
“不必畏惧,苏萨尔,只要你怀揣着正信,没有恶魔能把你从神的怀抱里拉走。”教皇说。
苏萨尔微微点头,摇动手中的竹筒。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个能流泻出命运的、黑色的、小小的竹筒口,仿佛命运的井,恶魔的瞳。赤金色的伏羲金钱如被利刃切碎的金色阳光那样飞出,带着难测的弧线在空中翻转,象征“阴”的女娲和象征“阳”的伏羲在所有人眼中翻转变化,如同被神的手指拨弄。
一连串的叮叮声后,金钱落定,叶素萌瞥了一眼,随手以刀尖沾着酱汁在白色的餐巾上画下中间断开的一道,“第一爻得‘少阴’,殿下请继续。”
苏萨尔连续掷了六次,叶素萌在餐巾上画了六道,有的中间断开,有的中间连续,断开为阴连续为阳,又有老阳少阳、老阴少阴之分。
“倒像是算术。”普林尼对这种东方把戏很有兴致,眼睛发亮。
“说是算术也不错,普林尼殿下真是聪敏过人,东方的古人就是以阴阳计算整个世界的。”叶素萌微笑,“苏萨尔殿下的本卦是‘坎为水’,但是按照我们东方的说法,水满则溢,至强必崩,因此老阳转少阴,老阴转少阳,这一转之后,苏萨尔殿下的变卦是‘泽风大过’。”
“本卦变卦各是什么意思呢?”教皇问。
“本卦是性命根本,变卦则主未来。”叶素萌说。
“那怎么解释苏萨尔的命运呢?”
“按照东方的古书《周易》,我为苏萨尔殿下取上动之爻的爻辞来看未来,爻辞是‘九三:栋桡,凶。’这句爻辞是意思是说屋梁被压得弯曲了,是大凶之象。”叶素萌淡淡地说。
一瞬间苏萨尔的脸色就变了。他原本就对占卜有些不安,听叶素萌说东方卜术没有绝对的吉凶才放松下来尝试的,但即便他是个西方人,也能够想到被压弯的房梁是凶险的象征,爻辞短到只有三个字,凶险得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
叶素萌微微一笑,“苏萨尔殿下请安心听我说完,这句爻辞对绝大多数人都是凶相,对于苏萨尔殿下却未必。”
“我听说东方的占卜者有时候会为了不叫人太过沮丧而说些缓和的话?”教皇说。
“会的。”叶素萌点头。
“所以叶先生是要安慰苏萨尔么?”教皇好像对这个凶险的卜算结果根本不以为意。
“不知君臣之象能够安慰苏萨尔殿下么?”叶素萌问。
“君臣之象?”苏萨尔愣了一下。
“‘泽风大过’是君子大人的卦,所谓房梁,不是屋子的梁木,而是我们东方所谓‘栋梁’。是指国之中流砥柱,苏萨尔殿下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长子,得这一卦在吉凶之间,吉在这一卦主殿下必得‘君子大人’之位,承国之重;凶在这一卦上下都是阴,中间皆是阳,就是说这栋梁之才两边弱小而中间壮大,只怕不堪重负。这一卦的卦象中说‘利有攸往,亨’,若想化凶为吉,就要‘有所往’。”
“什么叫‘有所往’?”苏萨尔问。
“泽风大过这一卦,有水有木。东方君主们常说,君为舟船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平静,便会载舟,没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决堤,便会覆舟。所以苏萨尔殿下将来成为国之重臣乃至于……”叶素萌眉峰一挑,语意深远,“位置更尊崇的人物时,务必要记得顺应民意。好在苏萨尔大人的本卦是‘坎为水’,性命根本是阴柔之象。”
教皇轻轻击掌,“真是精彩,那么说来我的儿子苏萨尔会成为未来教皇国的栋梁了?”
“正是这个意思。”叶素萌点头微笑。
苏萨尔和普林尼对视了一眼,神色和缓下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下面哪位殿下愿意尝试?”叶素萌环顾男孩们。
西泽尔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普林尼已经伸手抓过了竹筒。
“连掷六次。”叶素萌说。
“本卦‘乾为天’,变卦‘天泽履’,爻辞是‘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叶素萌看了一眼普林尼抛出的卦,“恭喜普林尼殿下,本卦和变卦皆吉。乾为天是至阳至刚的卦象,是说殿下的性命根本盛大雄壮,根基极厚;爻辞的意思则是说踩到虎尾而知警惕,最终是吉。”他低头掐指算了算年份,“以东方的干支纪年来算,配合普林尼殿下的卦象,殿下在五十四岁那年有一场小劫,但所谓‘尺水之劫,踏步可越’,只是一尺宽的小溪那样,到时候心中警惕就可以应‘天泽履’的卦象,最终得吉。”
“那么五十四岁之前呢?”教皇问。
“皆是大吉,殿下本卦至阳,如群龙开道,刚气弥空,无可不至,无可不破。
“好好,那就让普林尼在五十死岁之前像个勇敢的男子汉那样生活,但是到了五十四岁那年可要小心地像个小妇人那样警惕灾祸哦。”教皇慈和地看着幼子,“这是我们博尔吉亚家的小狮子啊!”
“是!父亲!”普林尼用力点头,上身前倾,教皇隔着桌子伸手出去抚摸他一头金发。这小狮子般的少年看起来很得父亲的宠爱。
叶素萌把竹筒沿着桌面滑向西泽尔,“殿下一直很沉默啊。”
“我不想卜算。”西泽尔摇头,把竹筒推还给叶素萌。
“是觉得我卜算的结果不准,还是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叶素盟微笑着问。
“人为什么要占卜未来呢?”西泽尔抬起眼睛看着叶素盟。他的瞳孔仿佛黑夜,岑寂遥远,一无所有。不会有人喜欢直视这种眼睛,一无所有的眼睛,就像走进空荡荡没有人气的屋子。
“趋吉避凶”叶素盟随意地说
“如果凶险的未来可以趋避,那它还是未来么?”
叶素盟一愣,“如果吉时不能趋避,那就不用占卜了,如果人的一生已经写在神的剧本上,清楚到所爱之人所恨之事,生于何方死于何方,有几人有真的勇气去问自己的剧本呢?也许连续问剧本这件事都写在那份剧本上。”
“所以占卜,只是个悖论。”西泽尔淡淡地说,“只是个安慰自己的游戏。”
“西泽尔,西泽尔,别这样么说。这可不是游戏,叶先生是东方最有名的占卜大师,要不是他这次作为使者,你们想求他占卜他还未必答应呢。”教皇的语气已经仁慈和耐心,“要珍惜这个机会”
“是,父亲”西泽尔微微点头,伸手去抓桌上的竹筒。
但是一只手提前按在了竹筒上,阻止西泽尔拿起竹筒。
叶素盟的手,枯瘦如松枝,皮肤开裂衰老的就像蛇的鳞片。这个老人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层冷光,放佛那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水底是千年以降沉入其中的无数刀剑。
“西泽尔殿下问了个有趣的问题,容我为圣座(作者注:虽然《荆棘王座》的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但是它脱胎于中世纪的教皇国,各种名词和诸多细节都力求符合真实。“教皇”更为严格的翻译是“教宗”,他是宗教的领袖,和俗世君主的称号和性质都完全不同。他被称为“Papa”,“父亲”的意思,尊称也不是通常被翻译成“陛下”的“YourMajertry”,而是“YourHloiness”,意译为“圣座”或者“圣宗”更为妥当,这里采用前者。)和诸位殿下解说在先。”叶素盟说,“其实不仅在西方,在东方,卜书也是禁忌之术。天道雄浑,本不可测,预测凶吉只能是诡道。我的老师曾说,占卜是偷天之术,以人力从天意中窃取一丝,然而占卜者必然损害自己的性命根本。也是因此《周易》的爻辞往往含混不清,飘忽难测,那是古代贤者故意不让世人通晓天道,怕他们以人类的蝼蚁之力窥看未来,反而被天道反噬。老师曾叮嘱我说占卜之术,浅出是人道,深处是魔道,最好浅尝辄止。古代占卜名师皆知自己不得善终,偷天之术终无埋骨之地。”
“东方文化真是精妙。既然古代的贤者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要占卜呢?”教皇问。
“因为有些人求得本就不是善终。”叶素盟从竹筒只倒出一枚金钱扔给西泽尔,“请殿下试着一抛。”
西泽尔接住那枚金钱,在指尖翻转,沉吟。
“抛!”叶素盟一反语态,语气咄咄逼人不容置疑。
他话音落定,西泽尔就扔出了那枚金钱。金钱越过烛台,“啪!”地落在叶素盟面前的桌布上,西泽尔面无表情,“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叶先生在说什么,这种游戏还是算了。”
叶素盟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金钱,“我位在正南,正南是离位,殿下把金钱越过烛火抛给我,又是‘离火’,上下都是离卦,得到“离为火”。金钱从火上飞跃而过,上位变卦,‘阳主过去,阴主未来’,取六二爻辞,‘黄离,元吉’。”
“今天是您的生日,西泽尔殿下。”叶素盟抬起头来,目光倨傲冷冽。
【4】.偷天之术-TheDivination
餐室里静的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西泽尔震惊地看着那枚落定在叶素盟面前的金钱,空无一物的瞳孔里终于有了神色,那是直入灵魂深处的震惊。
教皇深呼吸,微微点头,“是的,今天是西泽尔的生日,今夜过去他就满十五岁了。”
“这是算出来的?”普林尼瞪大了眼睛,对于这种来自东方的魔术震惊不已。
他没法不相信这是算出来的,今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作为一个东方人叶素盟连听说西泽尔名字的机会都没有,更重要的,大贵族家的男孩们从不对外公布生日,以免一些研究巫术的异端借此来施展不洁的黑魔法伤害他们。对于博尔吉亚家的男孩们,只有从神学院毕业之后才会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那时他们已经有了神的庇护。
叶素盟拾起桌上的金钱放进竹筒中,轻轻地放在西泽尔的面前,“说句狂妄的话,如果殿下真的不惧看到未来,在下也就不吝全力。”
“要损耗您说的‘性命根本’来为我占卜么?”西泽尔把玩着竹筒。
“作为卜者,技艺傍身,也会想要一个倾尽全力的机会。”叶素盟双手袖入怀中,仿佛禅定般枯坐着,面无表情,“殿下,你已经入局了。”
“入局?”西泽尔皱眉。
“我刚才说过,命运是天道的游戏,卜术就是窃取天道。但是单凭卜者是偷不到天道的,我还需要问卜者也进我的局中来。苏萨尔和普林尼两位殿下不曾入局,他们对我的卜术介乎信与不信之间。但殿下不同,我刚才算出了您的生日,您心里已经信了我的卜术。一旦信了,就入了局,入了卜术的深处。这一课占出来,便是未来,生死悲欢都不能更改。容我提醒,殿下如果现在退出这个局,还来得及。”叶素萌顿了顿,轻声说,“想要看自己未来的,都不是求善终之辈。”
“父亲!”苏萨尔忽然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这种卜术……”
尽管私下里翡冷翠的贵族们都相信占卜,但是教皇的夏宫,在教皇的餐桌上施行这样禁忌的卜术,是极大的不敬。何况连叶素萌自己都说,深处的卜术已经入魔。
教皇淡然地摆摆手,“苏萨尔,记得我根你说过的,只要怀着虔信的心,纵然恶魔也无法把你从神的怀抱里夺走。”
他转向西泽尔,“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和叶先生进行这场占卜。”
“叶先生,以前您这样为人占卜过么?”西泽尔问。
“愿意入我的局而且不退的人只有两个。”叶素萌淡淡地说,“一个是我国的国君原诚先生。”
“结果呢?”
“当然是凶卦。”叶素萌笑,“因为国君要问的是将来是谁杀他,这样的问发怎么能问出吉卦来呢?”
“真有不为善终而问卦的人啊,倒是让人想见见他。”西泽尔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那他知道了以后怎么说?”
“一开人坐在宫里喝了一夜的酒,很落寞的样子。不过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常态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叶素萌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那天晚上问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孪生兄弟什么的。”
“那第二个人呢?”
“是教我卜术的老师。在他觉得我艺满可以出师的那天,他便让我为他算了一卦。因为他是东方卜术的宗师,天下再没有人能和他比肩,而他门下也一直没有出现能艺满出师的学生。”叶素萌轻声说,“那天他来向我问卜,我才知道他何以敦促我学卜不遗余力,甚至于威逼利诱。他一直想要天下间有第二个自己,这样他便可以问卜。”
“您的老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可很孤独,不是么?可以卜出天下事,却很少有人入他的局;想入别人的局,可他的卜术就像独立高山之巅,没人能够相比。”叶素萌叹了口气。
“您的老师问什么?”
“他问他的死期。”
“又是一个不为善终而问卜的人。”西泽尔说,“问到了自己的死期之后呢?”
“听说临死前的几年一直沉湎酒色,蓄了数百个美貌姬妾,窖藏了东西方诸色美酒。打开卜术之门,不论何人求他占卜他都答应,只要给钱。所以虽然花销很大,仍是堆了一窖白银。后来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个弟子来找我,带了几大车百银,十几大车美酒,美女塞了过百辆大车,说是老师把他的家产都送给我了。”叶素萌说,“那天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死期一如我所卜,跟所有卜术大师一样,他没有善终。”
“我明白了。”西泽尔摇动手中的竹筒。
“殿下,”叶素萌说,“六爻齐出之后,就如铸铁成山,纵然是至凶之卦也无可禳解。”
“就像我父亲说的,心中怀着正信的人,纵然恶魔也不能把我从神的怀抱里夺走。就算我死去,也会看见天国的门为我打开。”西泽尔毫不犹豫地抖出了竹筒中的金钱。
三枚金钱都是女娲一面向上,人面蛇身的女人母亲般慈祥地笑。
“初爻,老阴化少阳。”叶素萌用刀沾着岩羊肉盘中的酱汁在餐巾上画一横。
“二爻,老阴化少阳……三爻,老阴化少阳……四爻……老阴化少阳……”
随着西泽尔每一次抖出竹筒里的金钱,不单苏萨尔和普林尼,连教皇和叶素萌都神色变化,餐室中只闻金钱敲击竹筒和桌面的声音,气温仿佛都低了下去。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这张餐桌上发生,西泽尔掷出的每一爻都是老阴化少阳,每一次朝上的都是代表世界阴性的女娲,代表阳性的伏羲似乎为了躲避这个人的命运而藏在下面不肯露哪怕一次脸。
初爻到五爻,都是至阴,第五次三枚金币落定的时候,叶素萌下意识的握拳,苍老的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
每个人的神色都凝重不安,苏萨尔和普利尼窃窃低语,普林尼甚至试着把金钱翻过来去看看是否金钱被做了手脚。但金钱到了他手里,伏羲就会露出脸来。
“是凶险的卦象么?”教皇低声问。
“不,不凶险,只是奇异。”叶素萌起身整理袍袖,俯视桌面,“从初爻到五爻全动。我一生占卜过不下万次,从未有这样至阴的卦象,而且全是动爻。”
“这是什么象征呢?”
“不到第六爻难以分辨,不过已经出了五爻,最后的一爻无非阴阳两者之一,算上动静两相,一共也只有四个中可能。”叶素萌低声说,“这就像下棋下到了收官时,最后的几枚子就会决定输赢。但天道流转,幽深微明,不到最后一枚金钱落定,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有幸看到东方卜术的大师倾尽全力,是我的荣幸,”教皇微微点头,“不过西泽尔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倔强,但是真的不想放弃么?我并不想以我亲爱的儿子的命运为交换,去目睹着神秘的技艺。”
西泽尔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竹筒,轻轻摇头。这个男孩的倔强在此刻显露无遗,直到此时他也没有说出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进行这次占卜,似乎只是不愿意在叶素萌面前退缩。
“哥哥,怎么办?”普林尼凑在苏萨尔的耳边低声说。
他们两个已经退到了桌子的一侧,教皇也起身站在了桌子的另一侧,餐桌边只剩下叶素萌和西泽尔站着。
苏萨尔皱着眉摇头,“还能怎么样?站在这里看着。”
苏萨尔和普林尼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之间很亲近,西泽尔的母亲却很少被提及。因为教皇的另一任妻子,美茜·琳赛夫人因为异端罪被处以火刑,那时候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还只是红衣主教。当然这一切并未影响格里高利二世成为梵蒂冈的主人,因为那是时候他已经和两位妻子先后离婚,把一生都献给了侍奉神的事业。美茜·琳赛毒人被处以火刑有力地说明了格里高利二世的虔诚,任何违逆神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即使曾经最亲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是对于西泽尔而言这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即使前任教皇曾经恩准他和被处死的母亲脱离关系,他的档案中只有父亲,母亲那一栏是空白,从法律上说他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但“流着女巫血的孩子”的称号依然跟着他长大。
这件事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被提及的原因只是教皇表现出对这个儿子平等的爱。
“可那东方公主是哥哥你的!”普林尼咬着牙说,“西泽尔是想表现他的与众不同么?他总是有很多鬼点子,现在叶先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这两个男孩在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来自老师的消息,苏萨尔应该成为这次联姻的主角,普林尼应该帮助哥哥,让哥哥成为晚宴上最吸引注意的人。这个战略在晚宴的前半段一直执行得很好,苏萨尔是陪叶素萌说话的主宾,而普林尼偶尔插话让谈话变得更有趣一些,西泽尔被排除在这场谈话之外。
西泽尔也没有表现出想要介入谈话的样子,对于叶素萌说的东方风土人情他好像根本没有兴趣。
直到轮到他占卜,一切都变了。
这样下去苏萨尔能否完成老师们的嘱咐就很难说了。他们的老师西塞罗红衣主教和格拉古红衣主教的地位相当,都是枢机卿,是翡冷翠份量最重的宗教大臣,教皇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神学老师对于博尔吉亚家族的这些男孩而言,相当于东方诸国为太子设置的“东宫”。太子的东宫里有一套完整的内阁,包括勇武的将领和直谏的文臣,这得到皇帝的默许。太子登基之后,这些人就是新皇治国的班底,旧臣多数会被清洗。在翡冷翠,教皇给每个儿子指定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师”作为他们的政治靠山,无论西塞罗还是格拉古,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贵族团体。这关系到将来男孩们在翡冷翠的政治生命。
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也是为了他们背后的诸大家族。
苏萨尔背后以格拉古为领袖的贵族们认为苏萨尔应该拿下和晋都国联姻的机会,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苏萨尔对于这桩婚姻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已经接近成婚的年龄,一个来自东方小国的公主配他的身份有些勉强,但这桩婚姻是教皇看重和祝福的,便是重要的政治筹码,拿到这个筹码对于即将成年的苏萨尔的声望会有帮助。尤其传闻说,教皇试图借助这常婚姻打开东方之门……
只有很少的西方人去过东方,传回的零星消息说,那是黄金和象牙的国度,君主们乘坐黄金的肩辇,绿松石和琥珀装饰他们的宝冠,玫瑰和紫罗兰的花瓣为他们铺路。
东方之门是财富之门,是通向世界尽头的大道。
每个翡冷翠的贵族都相信苏萨尔是未来教皇的候选人之一,到那时他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婚的,婚姻对于苏萨尔而言只是成年礼那样一闪即逝的东西,如果能换来重要的政治筹码,苏萨尔不介意是跟谁。何况纯公主那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年轻的苏萨尔心里就绝得舒服了很多。
他原本有着绝对的自信,无论年龄、谈吐、势力,他都应该是晋都国使者的首选。一个东方小国,难道不该巴结最强有力的一方么?但是西泽尔怪异的表现让事情滑出了他的控制,那个一直沉默、一直游离在谈话之外的西泽尔,其实苏萨尔注意到从金钱在竹筒中发出悦耳的响声,西泽尔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
西泽尔很在意占卜,但为什么?
表现自己来争夺公主?
“别担心哥哥,”普利尼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公主一定是你的,我保证。”
“怎么?”苏萨尔一愣。
“你忘记了么?西泽尔有病啊,谁会选有病的那个?”
“你是说他的癫痫症?”苏萨尔明白了,“可你总不能在父亲在的时候直接跟晋都国的使者说西泽尔有癫痫症,这是父亲要求大家都保密的事。”
“可他如果当场病发呢?”普林尼悄悄竖起手指给苏萨尔看,他的手指上一片淋漓的红色,像是刚流出来的尚未凝结的鲜血。
“西泽尔是恐血症,见血就会犯癫痫。”普利尼得意洋洋,“我的厨师从他的厨师那里听说的,所以他从来不吃不够熟的牛肉。”
“见鬼,你怎么满手是血?”苏萨尔吃了一惊。
“是番茄酱,看起来像不像血?”普林尼眯起一只眼睛,“哥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要去检查金钱和竹筒?”
金钱在竹筒中巨震,仿佛躁劫不安的精灵。叶素萌也深深吸气,这是非常罕见的卦象,任何一个卜者都以能解开这样的卦象为一种荣耀。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金钱从竹筒口跳出之前,鲜红的血跳了出来。那只竹筒里竟似慢慢地盛着鲜血,血溅在雪白的桌布上,美丽而狰狞。
再一次西泽尔看见了那地狱般的场面,剑刺入白裙女人的胸口,鲜血泉水那样涌出来,仿佛温热的、红色的、妩媚的蛇。
这些红色的蛇噬咬他的身体,钻进他的心里去。
叶素盟愣住了,西泽尔嘴里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脸上浮现异常狰狞的神色。普通人的颤抖和神色都绝不会像他那样,似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样自己拼命的抽动着。那是癫痫发作的症状,这种病症在教皇国被看作神对罪人的诅咒,这个男孩居然有这种隐疾。
“叫大夫!叫大夫!”叶素萌大声说。
教皇抓起桌上的小铃使劲摇晃,谁也没有注意到藏在角落里的苏萨尔和普林尼兄弟脸上冷冷的笑容。
镜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粗壮的嬷嬷冲了进来,急促有力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他们围住了西泽尔,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把餐巾塞进他的嘴里去,癫痫发作的时候人会失去控制,往往不小心就会咬掉自己的舌头。显然西泽尔下是第一次发病了,嬷嬷们都已经很习惯了。西泽尔剧烈地抽动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咬住了餐巾,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叶素萌,仍旧紧握着竹筒。金钱在竹筒里啪啪作响。
这个时候他居然仍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摇晃那个竹筒,好像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他完成这次占卜。
嬷嬷们眼里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脚微微颤抖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祈祷。她们并不知道这次占卜得到了教皇的特许,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魔鬼附身般颤抖,还抓着邪恶的东方占卜用具不肯放手,这简直是异端的作法。
西泽尔猛地翻过竹筒,金钱落在餐桌上。
又是两枚老阴!而第三枚金钱滚下了桌面,叶素萌一愣之后急忙低头在桌肚里寻找那枚金钱。
掷出最后一爻后,西泽尔终于失去控制地倒下,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瑟瑟发抖。叶素萌从桌下钻出来,一眼就看见白色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她闯进叶素萌视线,像是烛光点燃了叶素萌的眼睛。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苏萨尔公爵一样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紫色的丝绸发带,梳成漂亮的辫子。他的肤色也很白,却不像西泽尔那样失血般的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
她扑向了地下抽搐的西泽尔,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任凭西泽尔吐出的白沫涂在她的衣襟上。
“哥哥!哥哥!”少女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像是牧羊的少女搂着垂死的羊羔。
“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叶素萌心里明白了。
这是教皇所有子女中最神秘的一个,极少有外人得以见到她,但即使这样她的美貌已经传诵到了东方。
嬷嬷们没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围绕着发病的西泽尔站着,眼睛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嫌弃。这个场面太过尴尬,叶素萌不由得想上去帮阿黛尔什么忙。
阿黛儿忽然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睛,叶素萌吃了一惊。那双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年轻人有些悲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叶素萌以为自己是在面对镜子。他有种错觉,觉得会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影子。
“你们走吧,都走吧,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现在不能动,”女孩对所有人说,近乎哀求,“你们走吧!走吧!”
男孩在她怀里似乎摇着头,可他的摇头和抽搐混在一起,分不开来。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使节们,像是怒视他们。女孩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打在男孩的脸上。这个时候她有种让人迷惘的美丽,不是因为她精致的五官和漂亮的肤色,而是因为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光在放射出来,和晨光一样的不可逼视。翡冷翠里面有很多美丽的女人,而此时这个还未成长的女孩让人觉得格外的珍贵和脆弱。她的美丽是不能触碰的,靠近了,就会崩溃。
叶素萌看着这对兄妹,镜子发射水晶吊灯的光在阿黛尔身后,她的身影被光芒围绕,西泽尔还未从痉挛中恢复过来,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胸前,木然的看着前方,瞪大眼睛,没有表情。
叶素萌忽的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教皇在用餐前指引他看的那幅画,画上神子的眼睛。第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画面上一切的光似乎都围聚在圣母的身边,她是悲哀的母亲和伟大的拯救者,而神子全无神采,只是个空空的躯壳。可再次回想,叶素盟发现画家笔下的神子并非面无表情,他的沉默木然中有种极其复杂而凌厉的表情,配合他纠结的肌肉和扭曲的关节,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皆在说明他虽然饮下毒酒却依然是神子。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可是深深的看进去会觉得那里面有灼人的火焰,似乎是颜料反光引起的错觉,又似乎是他正在瞪视着看画的人。
一瞬间叶素盟觉得他看明白了这个名为西泽尔的男孩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空洞、漆黑、凌厉。
那个孩子,那双不可思议的黑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仇恨和孤独,俯瞰世间。
忽然间危险的感觉像是蛇那样从他的心头游过,留下阴冷的痕迹。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被餐桌遮挡,最后一枚金钱嵌入了地砖的缝隙中,垂直,非阴非阳。这场占卜没有结果。叶素盟却在心底深处得到了这一场占卜的最终结果,那枚如刀锋般插入地面的金钱,无可辨析的未来,命运之外的异数,冷漠眼神背后咆哮的野兽。
“这孩子将会毁灭这国!”他在心里说。
初春,出使教皇国的使团翻越过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回到了晋都国。
为了欢迎劳苦功高的使者叶素盟,国君原诚把接风的酒宴设置在了城外的山脚下。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山溪潺潺,野地里青草茸茸一丛一丛紫色或白色的小花盛开到天边。
“什么?把我女儿嫁给一个癫痫病人?你这个疯老头!信不信我真砍掉你的头?”原诚在叶素盟汇报到第三句的时候已经抛下一切风度蹦了起来,杀气腾腾地上前,抬起脚好像要把对面那个瘦小的老头子踢飞到山溪里去。
周围弹琴鼓瑟的乐姬和奉酒的仆人们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好似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情
“没你们的事,弹琴的继续弹琴,再给我筛一盏酒来,待我壮壮胆说服君上。”叶素盟神色自若地吩咐那一地的人。
“叶素盟!”原诚脸上因为暴怒而跳起的青筋好似一条怒龙要破皮而出,“别以为靠着名士风度就能在我这里蒙混过关!”
“嗯,我听到国君问话了,我确实代替国君选择了教皇的次子西泽尔·博尔吉亚作为纯公主的未婚夫,我还代替国君答应了五百磅黄金的嫁妆。”叶素盟点点头。
“五百……五百磅黄金?你以为我家是开金矿的?”原诚的眼珠子就差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我只是个贩麻赚钱的辛苦人!”
这是个老实话,在篡国登位之前,原诚是个贩卖丝麻的商人,生意做的不小,不过一大车麻线从山中古道运到胤国去也不过赚几两黄金,确实是辛苦钱。
“我要把前面那一座山一样的麻线卖到胤国去才能赚五百磅黄金!”原诚咆哮。
“冲你这份小气也就能卖个麻线……”叶素盟嘟哝。
他的话音还没落原诚已经抓起了酒壶,看起来是恨不得把这东西在叶素盟的脑袋上扣得粉碎。
叶素盟淡定地饮酒,饮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递向原诚。一方杀气纵横如猛虎,一方寂静如老僧禅定,反差巨大的双方居然达成了均势,原诚高举酒壶,叶素盟端着杯子,雕塑般沉默着。
片刻之后,原诚居然动了,他居然在叶素盟空了的杯子里斟满酒。一触即发就要血溅五步的局面就这么微妙的缓和下来,君臣两人之间又回复了往日的和睦。
仆从们面面相觑。
“看什么?该筛酒的继续筛酒,该弹琴的继续弹琴!”原诚瞪了一眼乐姬和仆人们,“我们君臣之间讨论国家大事,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懂我们的深意?”
他深深呼吸,转向叶素盟,“讲讲你的理由吧。”
“看样子这理由讲的不好,国君还是要杀了我咯。”叶素盟漫不经心的说,“那我就努力讲好一些吧。”
“其实早在我见到教皇的儿子们之前,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次序,西泽尔第一,苏萨尔第二,普林尼第三。”叶素盟说。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胸有成竹的?”
“我知道副使一点把我跟他说的都写信密保给国君了,说叶素盟对于此次出使觉得没有底气,说弱国无外交,我们此次能够求得一个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愿娶公主就是成功,缺胳膊少腿也不算什么。对不对?”叶素盟翻了翻白眼。
“见鬼!这厮做事不牢靠,写信这回事都被你发现了!”原诚瞪眼。
“他很谨慎的,没给我发现,我就是猜的。国君最担心我的,就是我肆意妄为,要是使团里没有安插一个庸碌无能但是唯命是从的人来监督我,倒不是国君的作风了。”叶素盟说,“但国君想过没有,翡冷翠的贵族们也都知道我们上门求亲,求的是教皇的哪一个儿子,对翡冷翠的未来的势力平衡也是有影响的。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没,我若是表露出一点点倾向,就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所以你就连国君一起骗?”
“顶多是戏弄一下,怎么能说是骗呢?”叶素盟满脸严肃。
原诚觉得自己若干年来一直没有能把这个讨厌的重臣杀掉,其实不是因为他的名,也不是因为他的才,而是因为他有时候厚颜无耻倒也有些可爱。
“你是怎么判断的?”原诚问。
“教皇国的政治中,宗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教皇不是继承的,而是选出来的。所以下一任教皇人选就影响到诸方的权力平衡。现在大家都预言博尔吉亚家族还会出一任教皇,这个家族的势力现在正在顶峰。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让他的三个儿子都就读神学院,委派红衣主教为他们的老师,显然是想要他们具备成为教皇的资格。虽然也有其他家族竞争教皇的位置,但这三个男孩间的竞争是最激烈的,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集团的贵族支持。”
“教皇就看着他的儿子们内斗?”
“这是权术。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们在竞争中培养政治势力,同时也要树立尽可能多的候选人,以便和其他家族竞争。假设他已经明确表示要培养某个儿子成为未来的教皇,这个儿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他出意外,博尔吉亚家族在短期内很难推举出新的候选人来。”叶素萌抬起眼睛,眼底锐光流动,“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生来就是皇子,皇子们就像是一群野狗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最后咬死所有兄弟的最强的野狗才能走出笼子,继承他父亲的领地和母狗们?”原诚冷笑。
“是的,这就是皇子的命格。”叶素萌点头,“在这场竞争中,苏萨尔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因为他的年纪最长,而且温顺地听从贵族们的意见,如果他当上教皇,跟随他的人会有更大的权力。普林尼和苏萨尔是一个母亲生的,他的年纪最小,没有和两个哥哥竞争的机会,所以干脆直接依附于苏萨尔。他们的老师西塞罗和格拉古两位红衣主教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因此最弱势的就是次子西泽尔,基本没有势力依附他,甚至他的老师都没法支持他,尽管那也是一个红衣主教。”
“为什么?”
“他的老师是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是红衣主教中的一个异类。他以圣者之名被教徒们膜拜,在这几年忽然崛起,被教皇封为红衣主教。他根本就不在翡冷翠城里,他的教区在偏远的沙漠地区。这样的人能够影响贫苦的底层教徒,却没法争取贵族。”
“德鲁苏斯?”原诚低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显然这个红衣主教中的异类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是想把这个名字记住。
“教皇对这次的联姻那么有兴趣,唯一的解释是在我们图谋教皇国的同时,教皇国也在图谋东方的土地和财富。教皇希望我们成为他进攻东方的前方战场。战争是解决国内矛盾的最好办法之一,如果人民太穷,贵族还想继续榨取,那么就去别的国家抢夺吧。一方面人民会变得富有一些,另外一方面,”叶素萌冷笑,“那些可能叛乱的贫穷青壮年会加入远征军,他们中多数会死在战场上。可有人会因此埋怨教皇么?不,底层的怒火都会被发泄在东方人的身上。”
原诚击掌,“这一说叫我茅塞顿开!”
“对,以国君您这种狂徒,要是国家到了教皇国那一步,也会用这种昧良心的招数的。”叶素萌很有把握的样子。
“好了好了,能不要总是调侃我这个卖麻出身的小国君主么?”原成再一次给叶素萌斟酒,把自己的坐席拖到叶素萌旁边,睁大眼睛,凑得很近,好似一个奉酒的仆从般殷勤。
他一直是这样,只要听到有价值的东西,立刻回抛下国君的体面路出生意人的本色。如果扮一会儿仆从就能从叶素萌那里学到重要的治国之策,原成是一定乐意的,反正等到将来他君临天下的时候,如果他想起这件事的还觉得丢脸的话,他也可以随便下个命令吧叶素萌的脑袋砍掉,把这段旧事从史书里删掉。
叶素萌慢悠悠的喝着国君斟的酒。他心里也清楚原成是什么货色,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脑袋,何不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国君低声下气的服务呢?
“征伐东方对于我们而言是最糟糕的。我们将不得不和背后的胤国正面开战,战火在自己的国土上烧起来,这十年来的积累都会被毁掉。公主如果嫁给在在政治上居于强势地位的苏萨尔或者普林尼,无论这两个男孩能否被公主降服,男孩们背后的势力会想尽办法来利用公主,把我们捆上他们征伐东方的战车。唯有嫁给势力最弱的西泽尔,反而能在三个男孩之间产生制衡。我们给了西泽尔一个机会,他会凭借着这桩婚姻获得政治上的加分。他强有力的兄弟们如果想要扮演征伐东方的的英雄就得先和这个异母兄弟竞争,那样应该可以延缓战争,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叶素盟说,“为了这个结果,别说是个癫痫的孩子,就算真的缺胳膊少腿,我也照单收下!”
原诚沉思良久,微微点头,“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西泽尔自己。我们相扶持他为苏萨尔和普林尼的竞争者,还必须他自己有虎狼一般的心。”
“对,这是我不能确定的事,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那三个男孩,我都没法做出最后的判断。”叶素盟轻声说,“但是天赐予我良机,那个叫西泽尔的男孩……他问卜于我。”
“问卜?”原诚一愣。
“我在他身上所用的卜术,和当初我用在国君身上的卜术是一样的。”叶素盟一字一顿,“我用了偷天之术。”
死寂。
良久之后,原诚嗒了嗒嘴,“他愿意入你的局?我这未来的女婿只有十四岁就选这条向死之道,不由得让我有点担心我女儿守寡啊!”
“他入局了。问卜而不求善终的人天下可不止国君你一人。”
【6】猛虎出嫁
冬夜,公主寝宫中,已经月余不见父亲的原纯再次迎来了没有任何预示的来访,急如突刺的长枪。
一张墨笔勾勒的人像被挂起在墙上,没有多余的解释。造像的事随叶素盟出访的画师,东方华师在水墨山水画上是高手,在人像上却拍马也追不上西方油画家,从画面上原纯勉强能分辨这是一个青年男子,悬胆鼻、丹凤眼、眉飞入鬓,“唇若抹朱”、“龙额凤准”、“美姿容”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位尊贵的教皇之子身上倒也当得,反正画师是豁尽了全身功力来描绘一个美男子。不过原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仍然无法想象出自己未来夫婿的摸样……画师把他画得太像历朝历代的贤君了,除了没有胡子。
旁边还有署名,“西方教皇国贤君圣格里高利二世嫡出世子神学堂学士博尔吉亚先生讳西泽尔“。
“验验货。”原诚大大咧咧地坐在席子上,“感觉怎么样?为父是特意让叶素盟挑了个英俊的。”
原纯伸出两根手指在画上的西泽尔鼻孔里抠抠,“心情大概就是很想把手指伸进这家伙的鼻子里那样简单。”
画师秉承东方审美,认为男人鼻翼宽阔是福相,便把西泽尔殿下的鼻子画得好似一枚蒜头,两个大大的鼻孔喷吐豪气。
“反正也没法退货,”原诚耸耸肩,“做好准备吧,去教皇国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父亲贵为国君,麾下有数万善骑善射的精兵,倒指望十三岁的女儿去掀起腥风血雨?”原纯冷笑。
“十三岁又怎么样?东方和西方之间必有一场决战,晋都在双方的夹缝中,而你身为这个国家的公主,没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并非因为我是公主,而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吧?”原纯直视父亲,“就像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在父亲眼睛里,只有土地和军人。”
“这么想也无所谓,无论是作为公主还是作为我的女儿,你都生在一个牢笼里。其实每个人都生在牢笼里,若想自由,就必须挣脱牢笼。”原诚毫不避讳,“你的父亲也一样。”
“结婚礼物,看看喜不喜欢。”原诚把考究的楠木盒子放在女儿面前。
原纯滑开盒盖,烛光照亮了血色重锦上得古剑。原纯提剑出匣,两侧淡青色的剑刃上微光闪灭,如并排掠过天际的流星。剑长两尺,靠近剑锷处有错金篆字“青丝”。
古剑青丝。
“结婚礼物是一柄剑?”原纯缓缓地收剑,爱惜地抚摸着它青色的鲛皮剑匣。
“你七岁的时候我从一位胤国的豪商那里买下的,说是有却邪的功效,以前的剑主是个杀人如麻的女将军。我一直留着要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杀人如麻的女将军?”原纯冷笑,“只有你这种父亲才会觉得这种礼物适合自己的女儿吧?不过收下了,你选得很对,我喜欢这剑,我要全副武装的出嫁。”
原诚拍掌大笑,“确实!要去颠覆一个国家,怎能不全副武装?我早就跟叶素盟说过,你毕竟留着我的血。”
“听说你们给我选的是一个病人?”原纯翻起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父亲。
“也不算是病人,不过有癫痫的毛病而已,不发病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原诚挠挠头。
“为什么选他?”
“叶素盟说他的眼神很不错,是个作乱的种子,你父亲就是个作乱的种子,自然会喜欢另一个作乱的种子。”原诚说,“也许是因为身有疾病,很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狼中最凶狠的事独狼。如果他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是一条独狼,那他正需要一个贤惠的妻子,你将成为他重要的政治资本,他会依赖你。而如果把你嫁给教皇更得势的长子,他大概不会把你当回事,你充其量只是他漂亮的妻子和玩物,他腻了之后就会去追逐其他女人。”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说法,”原纯点点头,“不过如果和你猜的不同呢?比方说只是个孤僻的废物。”
“那就驾驭他,以他为傀儡,在教皇国建立你自己的势力。”原诚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光,“找合适的时机,杀掉他!”
“这个我不能保证哦,也许我被西泽尔降服,反过来帮助他颠覆了父亲的国家。父亲到时候不会埋怨我吧?”
原纯对父亲微笑,她快到出阁的年纪了,笑容妩媚得让人心惊胆战。
“作为国君自然会埋怨。可是作为父亲,养出的女儿是族能垫付一个国家的祸水,无论被颠覆的是伟大的教皇国,还是晋都这样的小国,我都没什么可埋怨的!”原诚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告别。
原纯默默地看着,直到马车声远去才站了起来。侍女以为她要休息了,跟上来为她提起枫红色的裙裾。可原纯忽然飞起一脚,把一旁的铜壶踢翻了,“咣”的一声,壶盖飞出很远,汩汩的清水流得坐席上到处都是。原纯呆呆地站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只不过在强撑而已,几个月来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终于她的人生只是外交筹码,这是一个公主的命运,她的身体,她的贞洁,她或曾萌动的心在政治的面前都变得一钱不值,原诚根本不在意那个对于大多数女孩都神秘美好的洞房之夜到底是什么人褪去自己女儿的嫁衣,只要在政治上他值得投资就好。
原纯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墙上那个大鼻孔男子的画像撕得粉碎。
车马辚辚,远离了原纯的寝宫。一路上原诚难得地沉默,叶素萌坐在对面,冷眼旁观。
原诚的膝上架着一架长琴。那显然是一件难得的古物,梧桐木胎,包鹿角灰的漆,大蛇腹纹,龙池凤沼,金徽玉珍,刀刻铭文“古圣梧桐”。叶素萌琴技不俗,也操过几张名琴,却没有这一架那么古雅。随着原诚无心地挥拨五弦,自然有高山流水的声音。
原诚根本不会弹琴。这位国君是那种大典上琴师奏雅乐他会打瞌睡的人物,这架价值万金的名琴在他膝盖上,就好像屠夫操着天子之剑,简直暴殄天物。
“这是我为她准备的第二件结婚礼物。”原诚幽幽地说。
“古琴和古剑中二选一么?”
“如果她是嫁给胤国的楚舜华,我就会用古琴作为礼物,楚舜华虽然年轻,但是我也要仰视的人,纯嫁给他,一生都有依靠,只需要弹弹琴逗逗鸟。可她最终的丈夫是教皇国的西泽尔,谁也不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最后会长成什么东西,我只有送给她剑,让她懂得保护自己。”
“公主殿下直到现在还以为是我建言要用她和教皇国联姻的,她大概会记恨我一辈子吧?其实这些可都是国君你的主意……”
“你帮我背个黑锅又不会死……”原诚耸拉着眉毛。
“儿女里面,国君最在意的还是这个女儿吧?”叶素萌毫不忌讳地议论国君的家事,“虽然整日里吵吵闹闹。”
“妈的,”原诚像个市井小民般随口就骂,“父亲喜欢女儿多些有什么奇怪?我就那么一个女儿,现在真要嫁到西方去……那臭小子何德何能?”
叶素萌看着他,不说话。
原诚轻轻叹了口气,“可这是她作为晋都国的公主,不能逃避的命运。”
“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跟国君说。”叶素萌轻声说,“我记得国君曾经自负是无拘无束的男子,可以是贩夫走徒,可以是豪商巨富,也可以君临一国。可从您篡取了这个国家之后,却像被束缚在这个位子上了,您再也无法回去当贩夫走徒或者豪商巨富,您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更大的权力,为了晋都国能够开疆拓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您已经不是您自负的那个信马由缰的男子了,现在您把唯一的女儿也拉进了这场乱世烽烟。不能逃避的命运么?还是您已经摆脱不了对着天下的贪欲了?”
“叶素盟,你的嘴总是这么毒啊。要是你出仕别国,就凭这张臭嘴也被杀几十次了吧?”原诚的嘴角拉出一丝笑,冷酷森严,“是啊,是贪欲。可是人非圣贤,天下间道学君子无数,几人能真正摆脱自己的欲望呢?人生在世,几人不是为了权力踏着刀锋行走?有句话你听过没有?‘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俗话,怎么能没听说过?”
“我当初也曾觉得这话是大俗话,浅薄得很,一点意思也没有。”原诚揭开车帘,仰望外面明朗星空,寒风扑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坚硬如铁,“其实那只是因为当时我还不懂‘权利’二字。我从一个赶大车的车夫起家,那时候货主可以骂的我狗血淋头,只为了那几个车钱,我得忍;后来我做了贩麻的生意,凭这一点运气和枪术,走最险的商道,积攒下叫人眼红的财富,可是我没有权,我怕官,我向他们行贿,讨他们的好,求他们给我商路上的方便;后来我侥幸结识了国君,我忽然发现原来在国君眼里,高官这种东西也是想杀就杀的,当时我心里的欢喜就要炸出来,我想那我只要杀了国君,夺了他的位,天下就再也不能有人对我呼来喝去,我无需向任何人低头;我又做到了,但我当上国君之后,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只是个小国,还有太多人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头仍旧没有抬起来……”
原诚轻轻舔着自己的牙齿,“我终于明白那句话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我这样贪婪、看不开、字符、又不愿低头的男人,就只能咬牙切齿地夺取权力!老天只给了我一条绝路,我只能走下去。我要把权力死死地抓在手心了,我失去权力的那一日,就是我的死期。”他猛地扭头看着叶素盟,“但我纵死,我的头不低下!”
“所以国君向我问卜,却不问善终。”
“当然们每个人都生在牢笼里,只有破笼而出才会有所谓‘自由’这种东西,靠逃避是得不到自由的,那东西太奢侈,只有咬碎了牙齿去夺取。”原诚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雪原上独行的孤狼在低吼,“每个人都一样,你、我、纯、还有我那个没有见过的女婿西泽尔,当加盖教皇印章的婚书从翡冷翠寄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被捆上了一架战场要去冲出一条血路。我们都无法选择道路,只看能不能冲出血路!”
“在血路上,你要琴有什么用?”原诚忽然拔出佩剑,横斩,五线绷断,其音裂云。
乌鸦的黑影从树丛中惊飞起来,绕着车顶盘旋,明月如银盘,光照大地。
教皇国和晋都国的联姻进行得非常顺利,从教皇国发出的婚书和亲笔信很快得到了晋都国君原诚的回复,回信辞意谦卑,充满感激之情。原诚把教皇称为“父亲”,这是教徒称呼教皇的方式,但从政治的角度理解,自此晋都国把教皇国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结盟,晋都国一举脱离了东方诸国,成为西方教皇国的盟友。
这原本可能导致东方诸国的集体讨伐,但是因为东方的领袖胤国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讨伐之事无疾而终。胤国真正掌握权力、并且谢绝了原纯婚约的亲王甚至给原诚写信祝贺,原诚也用开放商道作为对胤国的回报。东西方的货物通过晋都国这个中间地带流通来往,给诸国都带来了利益。
晋都原诚就是这样的家伙,他永远能在别人骑不稳的墙头上四平八稳。
“原诚不过是想要借助教皇国的威慑来保住他那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吧?晋都又怎么有实力敢真地跟胤国交恶呢?”诸国君主都这么猜测,“原诚不过是些小人手段,所以胤国都不屑于理睬。”
就这么联姻之事被压了下去,几个月之后,一整列金装马车的车队离开晋都国去往翡冷翠,一色的红旗上绣满蔷薇。这是送亲的车队,晋都公主原纯敞开车帘经过闹市,向民众们招手示意,红裙猎猎如火。民众皆下跪感激这位和亲公主以一生的幸福为晋都国换来了强有力的靠山,就像以身献祭的神女般光荣,
但是晋都国原诚却未现身这场送别,那天他在宫中饮酒至深夜。
唯一被允许作陪的是名臣叶素盟。
“妈的!我今日嫁女,和难过,所以借酒消愁,你这么个陪客也不劝慰我几句,反倒喝的比我还多,到底是什么意思?信不信我砍掉你的脑袋?”原诚满嘴酒气喷在叶素盟脸上。
“我只听说陪人喝酒,就要舍命陪君子,务必尽兴。”叶素盟摇摇欲坠,“况且我也不知道国君难过什么?听说公主今日摆驾出宫,光照万人,倒是好像没有按照女儿出阁来跟父亲辞别,当父亲的不觉的有点自作多情么?”
“你这个老混球!”
“我混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君何以今日才挑明了?”叶素萌醉得深了,丑陋的脸上笑容可爱。
原诚嘿然无言,坐在一地月光中对着天空发呆,忽然手指天空怒吼,“要是女婿敢欺负我女儿,我比叫他碎尸万段!”
叶素萌嘿嘿干笑。
“我说叶素萌,我不记得你给女婿卜出的卦象是什么了。”原诚说,“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是‘见群龙无首,吉’,所谓漫天龙现,至刚至阳,那是乾卦中最高的‘用九’爻。不过金钱站住了,占卜就没完成。”
“难道女婿命格那么贵重,老天不让你测出来?”
“我早就跟国君坦承卜术这东西就是骗术嘛,包括我给国君占卜的那次也只是开玩笑。”叶素萌含含糊糊地说,“国君为什么总是不信呢?”
“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说偷天之术通魔道,你便是靠着这个算出了你老师的死期!”
“可我老师自己就是个江湖骗子啊,我虽然确实跟他学过卜术,但是你相信一个老来靠卜术骗了无数钱蓄了无数美女整日痛饮美酒的老家伙真有偷取天意的本事么?”
“可你有时候真有灵验,你不是算出了女婿的生日?”
“察言观色是我们骗子的幼功啊!其实我知道他的生日只是因为他的戒指是出生纪念的戒指,他拿下戒指擦拭的时候被我看见了……‘元吉’根本就不是生日的意思,我只是附会而已……”叶素萌嘿嘿笑着,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想要一头饮尽,却倒了大半在衣襟上。
原诚用手使劲摁住额头,“是我喝得太多了么?我到底怎么被你说服让女儿嫁给那个有癫痫病而且不得势的小子的?让我想想……我忽然想不明白了……”
“喝多了还想什么?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很快生米就要做成熟饭了,很快你就要有外孙了也说不定。”叶素萌说。
“女儿啊!好像搞错了!为父要把你追回来啊!”原诚猛地蹦起来,“左右!备马!备马!给我备最快的马!”
“很遗憾,晋都国太小了,这个时候车队大概已经到达边境,教皇国的骑士们已经接管了车队的防务。”
原诚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扑出去,抓住自己随身的长枪,横挥,枪锋撕裂空气的声音仿佛裂帛。枪尖点在叶素盟的喉间,原诚失态地大吼:“你这个老王八,跟国君也没句真话,一时说自己会占卜,一时说自己只是骗子……你劝我把女儿嫁给那个废物,要是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一枪刺穿你的喉咙!”
谁也说不清他只是发酒疯或者在装醉,但是那枪锋磨得极利。一言不和刺穿一个臣子的喉咙,原诚未必做不出来。
叶素盟慢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竭力压住自己脑袋里那股狂龙般乱窜的酒劲,深吸了一口气,“我选择西泽尔是因为他一定会成为西方最大的叛逆……他会毁灭那个国家。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意思?”原诚下盘不稳,摇摇晃晃。
“占卜只是我的一种骗术,我不是要看男孩们的命格,而是要看他们的性格。苏萨尔是个谨慎的人,他对于占卜介乎信与不信之间,当我说东方占卜没有明确的凶吉时他才放下心来,他会因为凶卦而担心,听我说其实并不是凶卦后又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释,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命运期望很多但不愿意负责的人,内心里优柔寡断;普林尼对于占卜跃跃欲试,但他和苏萨尔一样介乎信与不信之间,他有些勇气,但是不够执着,他只有一头狮子的身体,却没有一头狮子的心。让我惊讶的是西泽尔,只有他是相信占卜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显然他渴望知道自己的未来。这种渴望的强烈在他癫痫病发作的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死死地抓住那个竹筒,要投出最后一爻,他要看自己的人生……”
叶素盟低声说,“当时他抓着竹筒,就像抓着自己的命运,那是……要死死掐住命运喉咙的手啊!”
“掐住命运的喉咙么?”原诚一愣。
“他心里有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强大到可以突破肉体的限制,那一刻那种意志就像狮子一样在他身上显现和吼叫啊。”
“意志……么?”原诚仰头。
“仿佛……”叶素盟深深吸气,“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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