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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阿苏勒立马在台纳勒河的东岸,面前赤红色的河水缓缓流淌,他的背后是上万具尸体渐渐被风雪掩埋,身边是幸存的青阳武士们风一般驰过,向着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青阳武士的勇气被狼群击溃了,他们心里只有“活命”这个念头。青阳部败了,阿苏勒明白。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最重要的士气已经崩溃,如果此时朔北人追上来砍杀,可以像收获麦子那样轻松地把青阳武士的命收走。

  他来晚了,却又不得不亲眼目睹这片惨痛的战场。其实早一些也没有用,他没本事逆转这个失败,他只有一个人一匹马和一柄刀,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风雪迷乱了他的视线,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驻守在浮桥边的孛斡勒看着最后一队骑兵驰过浮桥之后,开始挥刀斩断捆住剥皮松的绳子。阿苏勒心里一惊,在他茫然的瞬间,六座浮桥散开,成了一堆随水而去的松木宽板。孛斡勒们回头走向了他们的队伍,和他们的伙伴并肩站立。阿苏勒这才明白他们并没有准备撤回来,河西岸雪尘遮天,朔北人的复仇就要来了。

  他忽然看见了孛斡勒们队列前方的老人,那个熟悉的背影横着一口刀,昂着头,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干枯,像是古树般不可动摇。十年之后阿苏勒还记得那个背影,那时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来看他练刀,最后又总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一言不发,掉头离去,留给他的总是这样一个孤独却倨傲的背影。

  “木黎将军!”阿苏勒大声呼喊。

  木黎听见有人喊他,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见过这个声音,却想不起来了。他转过头,看向河东岸,看见了那个骊龙驹背上的年轻人。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忽然记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是一幅画面,夕阳之下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孩挥舞着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斩木桩,又一次次被弹得后退。男孩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脏得就像一个从马厩里滚出来的小奴隶。

  木黎觉得那笨拙的挥刀姿势简直是对刀的侮辱,却记住了他的眼神。无论多么疲倦,怎么大喊,那个男孩的眼瞳始终清亮,不染尘埃。刀的戾气不能侵蚀他的灵魂,他挥汗如雨,举刀过顶,大声呼喝,可是木黎觉得那个蒸着热气的躯壳里其实站着一个悲伤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如今他回来了,他居然长得那么大了。木黎隔着风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个悲伤和怯懦的孩子,骑着一匹白色的马,眼瞳清亮,不染尘埃。

  “世子,你回来啦?”木黎淡淡地说,笑了笑。

  他转过头去,面对扑进的人潮,再不回头。

  听到“世子”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感觉到自己心里隐隐痛了起来,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里划了道伤口。他几乎就要忘记“世子”这个称呼了,他再次回到故乡,父亲已经死了,苏玛嫁给了哥哥,他没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成为保护族人的英雄“长生王”,也许父亲本就是说了句戏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试图告诉这个儿子自己有多爱他,但是郭勒尔·帕苏尔那样的男人不会因为爱而把青阳的未来交给一个懦弱的儿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像他的称呼从“世子”变成了“大那颜”。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许只是个口误,也许是因为许多年过去了,在木黎的心里阿苏勒都没有长大。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阿苏勒十岁的时候,然而他就要死了,这份记忆就要消亡。

  阿苏勒猛地给战马加上一鞭,沿着河岸狂奔起来。

  巴赫紧紧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伤裂开。在第一场冲锋中他就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坚持,他知道领军大将倒下对这支万人队的影响。但是现在那枚留在身体里的箭簇已经把创口扩大了,如果他继续策马奔跑,那枚箭簇也许会更深伤到心脏。他艰难地喘息,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他剩余的三千余骑兵刚刚撤到东岸来,他需要坚持到这些骑兵重新集结做好防御。

  一匹骏马以极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马背上的人在疾驰中伸手按在他的肩头:“哥哥!”

  巴赫惊喜地扭头,看见巴夯的脸,他几乎忘记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来晚了!”巴夯咬着牙,看见河对岸的孛斡勒武士们正砍断那些剥皮松木之间的皮绳。确实太晚了,他抵达战场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

  他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结!快集结!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会渡河!”这是巴赫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失去了知觉,在疾驰的马背上失去平衡,一头栽在雪里。他略微能放下心了,这支骑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练的,巴夯能够指挥他们。

  巴夯跳下马,把巴赫从雪里扶起来,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头说:“巴鲁巴扎,保护你们的伯父,带着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结阵。”

  他从执旗的武士手里抓过战旗,转过头看着河西岸,看着千余人站在风雪中的背影,低声说:“我守在这里,我要看着朔北人过河。你们若是远远地看到这杆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队就跟在我背后,你们要做好一切准备,死守城门。可别想着有多少时间,朔北的薛灵哥马很快。”

  “父亲要自己当斥候么?”巴鲁把伯父扛在肩上。这个小伙子已经长大,远比他声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伟。

  巴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他忽地一惊,发现刚才还立马在河边的阿苏勒不见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没有找到。

  “大那颜在哪里?”他对身边的铁浮屠武士大喝。

  “刚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铁浮屠指着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过来,“该死!”

  他也想过要去把木黎那个死犟的老东西抢回来,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决定的事情不可动摇。他们需要拖延朔北人争取宝贵的时间,这样溃散的军队才能再次集结,无论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击朔北人,他们需要时间准备。

  巴夯能做的仅是守在这里把朔北人过河的战报及时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苏勒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他向着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寻找坚实的冰面过河。巴夯还记得这个孩子拾起刀挡在自己的叔叔和苏玛之间的事,那次几乎震惊了青阳所有贵族,十年过去了,他也还是那个惹祸的性格。

  巴夯看着自己身后不到一百个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巴夯将军,大君的叮嘱是铁浮屠没有手令不能调动,而且敌军太多,现在仓促出击,我们会有危险。”一名铁浮屠说。

  “大那颜如果死在这里,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头送回去给阏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语,“我答应过那个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颜带回去给她……”

  “小姑娘?”那名铁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里流传着大阏氏和大那颜之间的故事,和东陆达官贵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一样被津津乐道。

  “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出什么奇怪的废话来,否则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巴夯明白自己就说了奇怪的废话,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头盔上,放声咆哮,“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这是军令,再没有犹疑的机会,铁浮屠们抖开了身后驮马背上的油布,马背上乌青色的铠甲上流动着森严的光。

  狼群冲入了孛斡勒组成的人墙,它们的利爪仅用了一瞬间就把最前排的奴隶们撕成碎片,带着热气的血肉吸引了这些野兽,它们扑在尸体上撕咬。这时候后面的奴隶发动了,他们以投矛刺向白狼的头部,几头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来,伸出利爪把扑上来的奴隶武士们拦腰扫成两段。更多的奴隶甚至无法接近白狼,狼骑兵们掷出了战斧,准确地斩入奴隶们的头颅,保护了自己的坐骑。这些朔北武士一辈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骑兵的战斧组成了没有破绽的战争机器,互相援护,交替进攻。

  奴隶们用在骑兵身上有效的战术完全失败了,他们一队又一队地冲上去,一队又一队地倒下。但他们不停,更不后退,他们肩并肩,一样互为援护,交替进攻。他们从小一起训练,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们的手,他们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还有一名孛斡勒活着,这支军队就活着。

  一名孛斡勒在距离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战斧劈中了肩胛,他没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尽力量绷紧了背。他身后的孛斡勒跟着冲上,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横扫。这一刀准确地斩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双眼。白狼刚刚哀嚎着立起来,更多的孛斡勒冲上,十几个人围在白狼身旁,用刀插进它的腹部。

  他们围住那名狼骑兵和垂死的白狼,举刀劈斩,那股疯狂比狼更像狼,让人想起群狼扑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抢夺肉块。但这小小的胜利没有维持多久,后面的狼骑兵狂怒地掷出数十柄战斧,把这些孛斡勒砍到在白狼的尸体旁,此时狼和它的主人已经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黎提着刀在孛斡勒中四顾,他始终没有冲锋,可是他的子弟兵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几十人围绕着他,狼群则如铁桶一样包围了他们,再外一圈是朔北骑兵们高举武器呼吼着助威。

  “蒙勒火儿!”木黎忽然吼叫起来,“蒙勒火儿!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没有任何征兆,随着木黎吼叫,周围忽然安静起来,所有白狼往后退却。孛斡勒们周围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骑兵们隔着几十步看着他们。白狼们俯下身去,狼骑兵们离开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贴近地面。

  这时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旧站立,四条粗壮的腿撑得笔直,风掀起它的长毛,狼背上的老人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长毛,看着木黎,血红色的眼睛里透着怜悯和叹息。风暂时停下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黎的刀和蒙勒火儿的钺上,三十年后这对夙敌相遇,隔着雪幕对视,很久没有说话。

  “木黎,你老了。”蒙勒火儿低声说。

  “蒙勒火儿,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说那些故作高深的话。”木黎目光如电,牙刀空挥,放声咆哮,“来啊!你还没死,我也还没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着急?你现在很开心?来!杀了我,你会更加开心,杀了那个曾打败你的奴隶。蒙勒火儿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恨不得冲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我给你这个机会!”

  蒙勒火儿出人意料的镇静:“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战胜我?还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这里,尽你对青阳部的忠诚?”

  木黎不再说话,提刀扑上,快如奔马。蒙勒火儿挥手,阻拦在他和木黎之间的狼骑兵们迅速地闪开了一条路,蒙勒火儿单手提钺指向木黎。木黎距离蒙勒火儿只剩下几步距离,忽地跃起,右手牙刀划出萧煞的弧线,带着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儿的肩膀斩落。蒙勒火儿没有移动,动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头狼偏转头,准确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东陆出产的名刀在狼牙下轻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萧煞的弧线,铁光直指蒙勒火儿的脸,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后的重剑,那是郭勒尔·帕苏尔生前的佩剑,是他统帅青阳大军的凭证。蒙勒火儿忽然收回了钺,以钺柄的铁木横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剑,这必杀的一剑在蒙勒火儿那里仿佛一个孩子把戏。木黎还未落下,蒙勒火儿左拳猛地击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体凌空击出一丈!

  木黎在雪里翻滚,按着胸口爬了起来,面容狰狞,脸上青筋跳动:“来啊!老狼!再来!别停!让我杀了你!”

  “木黎,我曾经那么欣赏你啊!那时候你在我眼里是一匹凶狠的狼,磨尖了牙齿和爪子,想要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那时候你还是个没有地位的奴隶崽子,除了那些刀一无所有,你要用我的颈血换取你的自由和荣耀。和那样的木黎对敌,让我激动得手会发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的木黎,你只是青阳部的一头老狗,吼叫着要为主人尽忠。”蒙勒火儿喟叹,“看到你这样,我有些难过。”

  蒙勒火儿调转狼头,缓缓地离去。

  “蒙勒火儿!”那份羞辱让木黎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他高举重剑,奔向蒙勒火儿的背影。

  蒙勒火儿抓着白狼的长毛,并不回头,随手摸到了自己的战斧。他半转身体,把战斧掷了出去。木黎看见一个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竖起重剑挡在自己面前,战斧呼啸着盘旋,击中了剑刃。木黎感觉到自己心口刚才被蒙勒火儿击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开,他退后一步,吞下了一口腥咸的唾液。被反弹的战斧在空气中划过巨大的弧线,重新回到蒙勒火儿掌中。蒙勒火儿勒马回顾,直视喘息着的木黎,微微摇头。

  “木黎,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现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胜的心,你的人生已经结束。”蒙勒火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看着木黎,笑了。他胜利了,三十年之后他彻底摧毁了这个桀骜的奴隶崽子。这不靠他的斧和钺,是靠意志,他摧毁了木黎的信心,把他从骄傲的青阳英雄打回一个将死的老奴隶。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快意,杀了木黎怎么能和这种胜利相比?怎么能有一种复仇像这样畅快?

  木黎看懂了蒙勒火儿的笑,他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他失去了说话的力量。他的脑海里有千万人对着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这让他想起他还是个小奴隶崽子的时候,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那些贵族围绕着他,俯视他,指着他,每个人都大喊说: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抓着剑柄,剑尖无力地垂在雪里。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那些人的喊声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愿意结束……我还没有结束!”他想要大吼,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却是嘶哑的呻吟。

  他的视线模糊了,蒙勒火儿的背影慢慢远去,他拖着脚步往前挪动,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了上来。他用手捂住,吐了出来。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红色。他感觉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从他的身体里流淌走,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其实早该死了。蒙勒火儿看穿了他的把戏,他并不是来求胜的,他来求他自己的结局。其实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原来他是那么渴望蒙勒火儿巨钺劈下的瞬间,那是将军木黎应有的结局。

  蒙勒火儿那个魔鬼,不仅是杀人,也把人的心作为玩具。他不给木黎英雄般的结束,木黎可以死,作为一个战败的奴隶。

  狼骑兵们重新跨上了狼背,跟随者蒙勒火儿离去。蒙勒火儿去向了西边,这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夺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桥被毁使他损失了宝贵的时间,此时青阳溃军已经重新集结起来,靠着接天的北都城墙,他们应该可以守住。大队骑兵跟随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尾随在白狼团之后。剩下几百名朔北骑兵们带马上前,砍杀最后的几十名奴隶武士。

  木黎在奴隶们的哀嚎中仰起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雪花飘落,在他的瞳孔中变得越来越大,晶莹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十四岁的木黎杀死了他的主人。后来这样大的雪总在他的梦里飘飞。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杀死了主人之后仿佛丧家之犬那样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杂的吼叫声和马嘶声,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这个世界的寒气冻死了,他的生命随着体温渐渐流走,他跑不动了。

  就这么死了吧,他想。他扑倒在雪地里,扑倒在一匹黑色的马前。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杀死自己。他看见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严。那个年轻人叫郭勒尔·帕苏尔,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现在郭勒尔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黎缓缓地跪下,仰首对着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转着倒在雪地里,朔北骑兵们围绕着木黎。现在只要轻轻一刀,他们就可以取走这个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们犹豫着没有动,因为蒙勒火儿并未说可以杀死他。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他大步走向木黎,臂上的铜盾中弹出了一截厚重的剑刃。

  那居然是一个身高达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脚踩在木黎的肩上,抓住他的头发,把剑刃压在他的后颈里,朔北武士们一齐退后。

  夸父武士听到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他从那声音里觉察到了危机,于是扭转头。那是匹青黑色的战马,沿着河岸而上,一迅雷之势切开了朔北骑兵的队伍直冲进来,马上的人影双手撑鞍,在马背上站了起来。他跃起了,双手握刀,刀长五尺,旋身劈斩。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优雅中透着肃杀之气,完全不是满族武士的大开大阖。朔北骑兵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逼进了木黎。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脚踢开木黎,用剑刃荡开了那柄长刀,觉得手腕一震。对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体,仿佛跪拜。夸父武士还没有明白这个动作的目的时,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机。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跃,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长,他一次全力后跃就略过了近乎一丈的距离。也正是这一丈距离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跃的一瞬间。足长五尺的青色刀光飞扬而起,仿佛空气中扬起的一幅青绢,刀上的寒气森严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而敬畏地看着他的敌人,他现在不得不正视这个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蛮族人类了。那样缜密的武术中杀机四步,青阳武士在落地的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次进攻的准备,他那个似乎是跪拜的动作是为了积蓄力量发起破空的杀手刀,两次进攻中间不容发。

  “桑都鲁哈音。”他以双盾护在自己的胸前,低声报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惊讶,因为他发觉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扎成辫子,是地道的蛮族装束,神气却仿佛东陆纤秀的贵族少年。年轻人清澈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怒气,他绷紧嘴唇,右手森严妖异的长刀虚挥一记,五尺长的刀刃完全阻止了桑都鲁哈音再次突袭木黎的道路。

  年轻人的背后,木黎虚弱地倒在雪地里,木黎的双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体。

  一骑黑色的骏马从朔北武士们后面走出,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风帽垂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容:青阳部,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苏勒心里一颤。

  “因为你曾在战场上和雷碧城宿命般的相遇,雷碧城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少年,天驱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的手中复活了,我们曾以为在幽长吉之后,不会有人再能唤醒这柄邪刀。”

  “辰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强行克制住战栗。恐惧仿佛一个水泡从他心底极深处幽幽地浮起。任何一个曾经目睹殇阳关惨状的人,再次听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缠绕。老人的装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样,辰月的使者总是用黑色的长袍笼罩自己,像是来自死人之国的使者,他们步履所到之处,战火燃烧。阿苏勒预感到这场战争背后隐藏着更可怖的东西,辰月教徒出现在朔北部的军队里,这是危险之极的兆头。

  “山碧空追随诸神的脚步,已经七十年了。”

  “那么,我们是敌人了!”阿苏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鹰徽,“铁甲,依然在!”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把长弓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着山碧空发起了冲锋!山碧空没有机会冥想,他在呼吸间足以令天地色变,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做一次悠长的呼吸,阿苏勒的进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中转折向着猎物俯冲而去,他发动的瞬间,山碧空已经感觉到眉心中间有一道渗入骨骼深处的寒气,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锋紧贴他的皮肤。

  桑都鲁哈音在几乎同一刻发动,向着右边平行移过五尺,完美地阻挡在阿苏勒和山碧空之间。他双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两面铜盾架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阿苏勒侧转身体,右手按住影月的刀柄,借着前冲和转身的两重力量,影月全力斩击在铜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鹭行双合斩”!

  金属撞击的巨响让双方都感觉到牙齿酸痛,夸父巨大的力量在此时占尽了优势,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张巨弓微微弯曲,就抵消了阿苏勒的全力挥斩。影月的刀刃没入铜盾中两分,但是铜的韧性令盾牌在巨响中保持原状没有崩碎。

  阿苏勒左手撤离刀柄,按在影月的到背上,用尽全力恢复了身体的平衡。

  桑都鲁哈音深深吸气,挡住对方的冲锋,下一轮的进攻就轮到他了。他还有余力未发,他占尽了优势。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无法继续,被一股阴寒的力量截断了!仿佛虚空中一柄看不见的刀从正面切斩在他的喉咙间,刀上带着足以冻裂人的骨头的彻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经挡住了阿苏勒的斩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铜盾封住了那柄妖异的五尺长刀,可他从眉心到胸臆间都有剧烈的痛楚,让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斩中了。

  影月在阿苏勒的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间发生了变化,阿苏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鲜血渗入了刀身的金属花纹里。那片本已光如满月的刀再度发生变化,那些隐没在金属表层下的暗纹亮了起来,铁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涨和消退着,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阿苏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况下平衡身体,再次发力,他在静止中发力,力量却不亚于刚才携着冲锋之势的雷霆一击。

  东陆刀术,息衍的“切玉劲”,影月的刀锋再次没入铜盾两分。

  桑都鲁哈音看着那柄邪刀上一闪一闪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闪灭的节奏。他明知那是个错觉,却不能抗拒,他身体上的疼痛真实可怖,他觉得鲜血已经在顺着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咙已经裂开了,那身体里的裂痕还在延伸,他随时会被隔着盾牌透过来的刀寒彻底吞噬。但他不能让开,他压住呼吸,强迫肌肉收缩,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苏勒推出去。

  山碧空瞬间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纯净的力量注入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和他的灵魂发生了一次共鸣。桑都鲁哈音觉得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低沉悠长地呼吸了一次,这个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回复了,那股阴寒的刀劲被强行推出了他的身体。

  这是反击的机会!他的双手紧握,发动了铜盾的机括。铜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鳞片状的东西弹出,构成一层荆棘,锁住了刀身。同时桑都鲁哈音全身发力。凶蛮地前冲,凭着他庞大的身体和足以扳倒一头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苏勒这样的对手会立刻被压倒,放佛大潮卷走沙滩上的贝壳。

  阿苏勒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他感觉到刀柄忽然变得像块红热的铁。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鲁哈音的对手,他连退了五步,后退之势无法遏制。他双手拧转刀柄,影月锋锐的刀锋绞碎了盾上的铜麟,阿苏勒终于解脱开来,拖刀闪在一旁。桑都鲁哈音收住力量,转身面对阿苏勒,举起双手剑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应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灵魂会侵入你的意识。”山碧空低声说,“但你是一个夸父,你强壮的身体足以抵抗那些冤魂的侵蚀,我已把创生之力赋予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畏惧他的武器。”

  桑都鲁哈音再进一步,发出雷霆般的咆哮,双手交握,双盾上的铜剑架成十字。阿苏勒看见那个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样砸向自己的头顶,没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这样的一击,只能仰身闪避。桑都鲁哈音双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双铜剑一齐没入雪地中。他的双剑仿佛灼热的炭一样,瞬间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苏勒抓住木黎的衣领,横刀防御,缓缓后退。

  桑都鲁哈音双臂缓缓展开,他以虔诚的目光看向天空,双剑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红的颜色。他开始旋转,剑刃上的火红色越来越耀眼,就像河络熔炉中的铁水,温度不断上升。他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的,阿苏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鲁哈音剑刃带着凄厉的呼啸,整个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样向着阿苏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汽升腾,朔北武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如同见到神迹。

  阿苏勒没有办法阻挡桑都鲁哈音,这个夸父武士可叹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术,根本是无可防御的。阿苏勒看不清桑都鲁哈音的动作,而那致命的高温在几步之外已经有热浪扑面而来。

  又有马蹄声,沿着河岸而上。仅仅一匹马,蹄声轰然如雷鸣。

  桑都鲁哈音没有停下,此刻他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他足以把人和马一起绞成碎片,焚烧成焦炭。那一骑逼近的时候,把一名试图策马上去阻挡的朔北骑兵生生地撞开,武士被撞离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灵哥被撞得四蹄腾空,口吐鲜血。对方没有停顿,向着桑都鲁哈音的后心刺出长枪,乌黑的长枪足有一丈二尺长,枪头巨大,上面缀着的铁环巨震。

  长枪和桑都鲁哈音灼热的剑刃相撞,一截铁质的枪头横飞出去,桑都鲁哈音的剑刃不停,斩中了那匹马的胸口。桑都鲁哈音觉得浑身疼痛,仿佛用足的力气却砍在一面铁墙上,他几乎被弹得退开去。不可思议的,他的剑刃没能把那匹马开膛,金属马铠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马背上的骑兵刺出秃头的长枪,桑都鲁哈音这才发现那杆枪整个都是铁刺,削去枪头依然锐利。

  他一手死死地抓住铁枪的枪柄,对方骑兵的烈马顶着他后退。桑都鲁哈音踩穿了积雪触到实地,竭力止住后退的势头,另一手铜剑再次斩下。

  又是两尺长的铁杆横飞出去,但是对方骑兵仍然把仅剩下八尺的铁枪扎刺出去。

  桑都鲁哈音没有选择,他没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挡不住这样携着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枪杆,再斩!

  枪杆剩余七尺,对方仍旧不停。桑都鲁哈音咆哮者,反而上前一步,咬牙再不后退。他抓住了枪杆,这一次直接斩向中央!

  对方那名青阳武士手中只剩下四尺的铁杆,他忽地把铁杆抽回,高举过顶,用尽全力对着桑都鲁哈音的顶心抽打下去。桑都鲁哈音高举着手臂格挡,这一轮攻防双方都用尽全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抽打中对方拉着战马后退,桑都鲁哈音也缓步后移。他猛地后跳了一步,对方骑兵也拉住战马不再上前,双方喘息着战平。

  桑都鲁哈音这才真正看清了对手,那匹扑近的骏马和它马背上的武士笼罩在乌黑的钢铁甲胄中,不露皮肤,仿佛是用整块的黑铁锻打出来的。他刚才击中战马的胸口仅仅让那件钢铁甲胄中央向内崩碎了一圈,却不曾裂开。桑都鲁哈音无法想象这样的金属,他的一记剑斩可以把一拳厚的铁板切成两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飞的薛灵哥骏马躺在草地里,已经奄奄一息。

  “巴夯。”阿苏勒知道那件威严的铁面下是谁。

  巴夯弃掉了手中半截铁枪,缓缓拔出腰刀:“阿苏勒,我们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赶回来。”

  “铁浮屠,果然堪称独一无二的甲胄。”山碧空赞叹了一句。

  “快!”巴夯低喝。

  阿苏勒蹲下去,把木黎瘦小的身体抗在自己背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长的比木黎还高了,曾经这个瘦瘦小小的老人在他的眼里是那样高大。他背着木黎走到自己的骊龙驹旁,把他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爬上了马鞍。巴夯带马靠近他,两匹马并肩回退,两双眼睛紧紧盯着桑都鲁哈音和山碧空,巴夯的腰刀和影月在两侧翼护。

  “你们可以走,我们会有其他决战的机会。”山碧空轻轻挥手。

  他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看着远处的河岸上,大约一百名和巴夯一样装备的骑兵已经列出了虎豹骑曾使用的一字阵,一百杆铁枪的枪头指向这殿后的数百名朔北骑兵。

  “走!”巴夯忽然拉住阿苏勒的缰绳转身疾驰。阿苏勒环顾周围,他们本次在红色的雪地里,雪里无处不是尸体。青阳部最后的孛幹勒全部战死在台纳勒河以西的战场上,这些年轻人至死没能赎回他们的自由。

  “你看见了么?那个年轻人眼睛里的仇恨……”山碧空看着被铁浮屠护卫着离去的阿苏勒,低声说,“桑都鲁哈音,我们所做的事,会让整个世界仇恨我们吧?”

  “无论如何,我会追随在老师的马后。”桑都鲁哈音站直了,抬起头。

  山碧空轻轻点头,拍了拍这个学生宽厚的肩膀:“你们以我为导师,可是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你们,我也许早就死了吧?”

  他掉转马头离去,桑都鲁哈音大步跟着那匹健马飞奔。

  铁浮屠的快马逼近北都城门,巴夯没有打起大旗,这意味着朔北军没有追来。阿苏勒一路上把手伸在木黎的衣服里摸着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来,这个老人虽然虚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稳有力。他在距离青阳军阵前还有数十步的时候拉住了骊龙驹,战马直冲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苏勒心里一震,看见比莫干被班扎烈扶着,一手撑着马鞍喘息,看见阿苏勒的瞬间,比莫干的眼神一闪,微微把头扭开。

  阿苏勒扫视周围,这支惨败的军队透出一股绝望的死气,虎豹骑失去了往日的骄狂,其他的几部骑兵也低垂了战旗,以示对那些战死的武士的哀悼。仅仅半天之前这支军队还足以横扫北陆草原,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仿佛失魂一样,目光呆滞,伤痕累累,受伤濒死的战马发出低低的哀嚎,雪还在下。

  他回来了,却没有人会欢迎他。这时候没人知道该说什么,用尽力量也挤不出一个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头对一个铁浮屠武士下令。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苏勒低头,才发现木黎已经醒来了,只是目光依旧空洞,往日那对凶狠的眼睛只剩下两颗焦黄的瞳仁。

  合鲁丁家族那边忽然传出了嚎哭的声音,阿苏勒心里一动,猜到了什么。他往那边看去,一个年轻贵族趴在一个老人身上号啕大哭,跟着他,所有合鲁丁家族的骑兵都跪了下去,哭声震得地面都颤抖。阿苏勒不认识那个叫额日敦达贵的年轻人,但是他依旧模模糊糊记得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长相,现在那个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张毡子上,心口插着一支箭,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干涸。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死了,这让这场惨败更加沉重。比莫干挣扎着直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又扶着马鞍慢慢坐在地上。

  额日敦达贵嚎哭着高举双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亲。他对于自己曾劝父亲出战悔恨到了骨子里,他很自己的年轻和冲动害死了父亲,更恨那些狼一样的朔北人,年轻的额日敦达贵责恨这片天地,他此时才领会到父亲纵然是个阴险狠辣的人,却对他始终都抱着那么深的爱。可他无法报答父亲了,永远的。

  他回过头,看见阿苏勒马鞍上的木黎,楞了一下,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吼叫着从一名护卫腰里拔出了刀,大步冲向木黎而来。阿苏勒一惊,影月自然而然的出鞘,横封在他和木黎面前,刀上的血迹未干,影月透着邪异的辉光。

  “主子!主子!”合鲁丁家族的几个武士竭力拉着额日敦达贵,可是他们拉不住这个疯牛般的主人。澣赤斤和脱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额日敦达贵的好朋友,脸色阴沉地拔出了刀,走到额日敦达贵身边,两位家族彼此对了对眼神,没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儿子。阿苏勒面对这三个虎狼般的年轻人,缓缓带马后撤。额日敦达贵他们不认识阿苏勒了,也不在乎这个人从何而来,他们眼里只有木黎,谁拦着他们,他们就要谁的命。巴夯带马向着阿苏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记住,男人心里要有求胜的血!”木黎忽然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阿苏勒说,“不要胆怯,不要畏惧!”

  他甩开阿苏勒跳下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动作里带着巨大的力量,即使是悲怒的额日敦达贵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暂时停下了脚步。木黎焦黄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种凌厉的,桀骜的,乃至于狂妄的神气。

  这个老人强硬地昂起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门前,面对怒目而视的贵族们,虚弱的大君和数万幸存的青阳武士。他那股倔强的劲头,好像是就算敲断了他的脖子,他也会把眼珠翻着对向天空。他从没有低过头,从奴隶到将军,脖子总是这么硬的让人想要敲断。

  万籁俱寂,只有千千万万雪片落下,慢慢堆积在一起的声音。

  木黎忽然用脚尖挑起了雪地中遗落的一把刀,他抓住了刀高举起来,从自己的后颈劈下!

  “木黎将军!”阿苏勒大吼,他从马背上扑下,向着木黎狂奔。

  他看见这个老人低下了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黎低头了,但这只是为了让那柄刀从后面砍下他的头颅。老奴隶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绚丽却又悲伤地涌向天空,阿苏勒和对面扑近的不花刺一起停下了脚步,他们两人之间,苍老而枯瘦的无头身躯缓缓倒下。

  阿苏勒感觉到那股从内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几乎站不住了,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他跪在木黎的尸体旁,默默地把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泪水,可是泪水无声地滚了下来。他想对周围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么好,只想说他死了啊!他死了啊!为什么啊!

  额日敦达贵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儿,扔下刀,转身默默地走开了。其他人也都把头扭转开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比莫干举手支着额头,好像他的头重得要掉下了。阿苏勒看不懂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的记忆里很多人已经死了,有人还没死,却永远离开了他。当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抱紧木黎的身躯,仰天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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