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垂阳说对了,一个人是无法打赢整所学校的。
木欣欣说错了,快乐是结果,但归根结底,它还是种过程。
监考老师成双结队地走出教学楼,表情夸张地交谈着考试奇观。经过连笑身边时,连笑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建校这么多年没闹过这种鬼,我们考场没有一个人答了卷子,你们呢?"
"我们考场最后交卷的那个女同学答了,整张卷子写得满满当当。"
"真的?她每道题都答了?"
"不是,她只写了篇八股文,叫做"成绩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哗!胆子又大,又老套。"
连笑在他们身后笑出了眼泪。谁说不是呢,木欣欣再大胆也是慎为,再出格也是正经,做最难以理喻的事情也一板一眼。她要是早出生,一定是能与从军木兰,救父缇萦并列"古代杰出三八红旗手"。
"你不用感动得哭,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你。"
木欣欣的声音忽然出现,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连笑身后的石头上。连笑也觍着脸挤上去跟她并排坐着,嬉皮笑脸地盯着木欣欣说:"我知道,我知道。"
木欣欣用指甲刮着侧面的石头,说:"你不知道,你至少是不了解。你那天在湖边说的话我回来想了半天,后来,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了。你肯定是恨那天公布校长候选人名单时,我撇下你单独跑了。"
连笑心中一惊,只得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希望木欣欣不要再说了。木欣欣自首在选票上作弊的事,只会给这么完美的故事一个不堪的尾巴。
木欣欣绷着脸继续说:"我知道竞选校长是我的事,我全部留给你去打点是不厚道,但你为这事翻脸也太小心眼了吧!那天我是实在想去挖水蛭,我想挖回来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能吸血,能吸多少血,那一个星期,我脑袋里装的只有水蛭,想得全身发痒。那天全校人都不在,我就一个人跑到泥巴地里去找……"
连笑受惊不小:原来作弊的不是木欣欣。幸亏那叠被修改的选票还在自己包里藏着,如果她当日吵吵嚷嚷地告发了木欣欣,她今日更要后悔。
当那天木欣欣跪在泥巴地里满脸脏兮兮挖水蛭的时候,是谁躲在荒僻的角落里飞快地涂抹着选票?这人是日行一善,还是,敌人?
连笑推一推滔滔不绝的木欣欣,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个包着选票的手帕。木欣欣在膝盖上把手帕摊开,仔细一看里面的选票也吃了一惊,怔怔地不能说话。
连笑在她耳边问:"你,有没有什么仇家?恨你恨得要陷害你?"
木欣欣用食指顶着脸颊,答非所问:"这个手帕我好像见过。"
连笑倒没仔细看过,手帕还是崭新,这种灰青色有个学名叫做虾子青,上面勾满了老黄色的月牙,也看不出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连笑拍拍木欣欣,劝她不要一会子用脑过度脑充血了:"算了,选票和方巾就放你那儿,你不要着急仔细想想。"
太阳越来越高,树影都敌不过,任由它把整个天地照得不留一点余地。连笑却觉得,躲在暗处的人越来越多了。
第二章
"你来啦,邻居。"
连笑像马一样四肢着地擦地板,抹把汗,笑着向门口的人打招呼,然后自顾自地说:
"真是人善被人欺,我争取了半天终于争取到一个办公室。门一开,我还以为这只是校长专用储物间——平躺下四面的墙都摸得到——结果就这块地了,校长专用书房,起居室,健身房,卫生间,办公地全部就这么大的地方。开门之前,我以为里面站着一群西装笔挺的私人保镖,结果开门一看,只立着几只高大神武的拖把笤帚。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对了,你会不会打字?能不能打"校长办公室",让我打印了贴在门上?"
沐垂阳啜了口茶,觉得这惊还没有被压下来,又喝了一口,总算能组织成完整的句子了:"我会打字。"
连笑把地板擦得吱吱大叫,根本没听到沐垂阳说什么。沐垂阳皱着眉头,声音大了一点:"你从今以后,就要常驻在这里啦?"
连笑侧着头说:"也不一定,只是思考宇宙人生的时候来一下吧。这儿清静。"
沐垂阳手中的茶杯颤了一颤,他向前俯着身子轻声说:"你知道这儿为什么清静吗?因为这里闹鬼啊。"说着,在心里无奈叹息自己怎么拙劣到这个地步。
连笑瞪大眼睛说:"所以我才过来陪你啊。"她端详着沐垂阳痛苦的神色,忽然说:"你不是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闹鬼荒宅吧?你放心,你是安全的,我喜欢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类型,你对我来说太有脑袋了。"
沐垂阳手中的茶杯又颤一颤,他说:"我回去了。"又小声加了一句,"你不要跟过来。"转身走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连笑一边擦地一边笑出声来,她早就猜出来,废弃校舍这些"不可思议的传说"一定是沐垂阳用几束光几声响自己制造出来的,为的就是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来。
是为了什么呢?连笑觉得一定是什么天才的怪癖。在她眼里,与其说沐垂阳像个不谙世事的奇才,倒不如说他像个忘记归路的古人。在这个时代,哪个人会把"明人不做暗事"和"男女授受不亲"作为人生准则,只差没让岳母在背上刺上横批"无欲无求"。
连笑打赌,除了居里夫人,没有一个女生能让他用温柔的眼神打量。
"万遂又朝这边打量了一眼耶。你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
连笑枕着胳膊,心不在焉地问木欣欣,其实自己心里早已啧啧有声地报出答案:一个人可以帅成那样,也不得不有点思想吧。
木欣欣顿一顿笔,简洁地说:"讨厌。"为了不让人误会她是在撒娇,她又扩句道,"我讨厌他。"
连笑愕然道:"啊?不会吧!"
木欣欣一边运笔飞快,一边说话飞快:"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自大的人,以为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少数几个讨厌他的,还是因为追求不到而因爱生恨。"
连笑说:"嘘——万遂就坐在前面耶,你声音小一点。"
"能够打击到他,是我的荣幸。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就欺男霸女,他以为自己是混世魔王啊。"
连笑吓得用一只手遮住木欣欣的嘴,但来不及,万遂已经听见了,他气得脸通红,转头,又愤怒又委屈地对木欣欣说:
"出生富裕是我的错吗?"
木欣欣仰头张狂地大笑道:"笑死我了,从来没有富家子弟这样自我辩护。"
万遂气急败坏地瞪着木欣欣,木欣欣厌恶地别过头避着他的目光。
还没安静多久,冉芊晶拿着一叠粉红喷香的请帖四处派送——当然派送不到连笑和木欣欣那里去,她一边发一边嘱咐道:"还是到老地方来参加生日派对。老规矩,都不许带生日礼物,谁带就是瞧不起我。一定准时到哦,所有女士派送香水一瓶,所有男士派送名牌运动手表一个。"
"哼,你相不相信冉芊晶的爸妈会花钱让卓别林复活,给他们的宝贝女儿祝……"
连笑下半截的话被吞进肚子里,是因为她被木欣欣宛如复仇女神的模样吓坏了,只见木欣欣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了,眼睛瞪着冉芊晶的身影快喷出火光来,"啪"的一声掰断了手里的铅笔。
为什么?为什么仅仅一个星期,木欣欣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她一向都是跟平民阶级比较热络,但她并不偏激。记得不久以前,草根弟兄们在食堂聚餐,一边大块吃肉大口喝汤,一边痛斥富家子弟,一顿饭吃得阶级感情极其浓厚。那时木欣欣夹在其中极其不自在,她一直不肯跟他们一起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把脸埋在饭碗里,不得不反应时才微笑着点头。
而一个星期之后,木欣欣却变得像现在疾富如仇。每天晚上,连笑都睡得不踏实,因为她得监视着木欣欣,生怕她偷偷穿上夜行服当女飞贼劫富济贫。
如果连笑知道这一个星期发生在木欣欣身上的事情,她就不会奇怪了。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副校长宣布从今以后取消淘汰考试的制度,说了些格兰高中一向重视学生综合素质的话。木欣欣站在主席台下,总觉得副校长的目光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身上烙了一下,但她一直乐观地猜测:当时副校长说要取消她的奖学金,只是一时情急的威胁而已吧——到底是这么慎重的学校,既然有识人之明,也应该有容人之量。副校长眼看着也老眉咔嚓眼了,不至于欺负一介弱质女子。
直到几天前,木欣欣心才被冻得全寒。格兰高中的奖学金一向是定期用信封装着,投递到名列前茅的学生的收件箱里去的,当那个日子到来,同学们打开收件箱时都像等待圣诞礼物一样欣喜忐忑。这天,木欣欣早早地就到宿舍外面的收件箱里收信,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那个熟悉的厚信封(她的奖学金里还包含着生活费,比别人的都要厚一些)。
木欣欣心里踏了一脚空,脸上却维持着笑容:"不会吧?"她手撑着膝盖往里面看,明亮宽敞,空无一物。
清晨还没有人起床,寂静的宿舍走廊上空无一人。大理石地板是冻结的水蓝色,被透过窗户的太阳光照出一缕缕甜白来,像是冰破处道道裂纹。木欣欣跪下,细细地锁好空的收件箱。
弱质女子还是被欺负了。
当天下午,木欣欣偷偷地给妈妈打了一通电话,说:"妈妈,昨天我们班有一个人交不起学费,自己偷偷退了学。"
妈妈说:"你可不要学她。你爸不如人,你妈不如人,你好歹还看到点曙光,一定得争口气。"
木欣欣试探地说:"如果我也上不了学了,我能干什么?"
妈妈说:"那你就只能学你爸开出租车了,你爸一三五开,你开二四六,周日我给你们俩烫老酒喝。"
妈妈给木欣欣说玩笑话听,自己先咯咯笑个不停。然后又例行絮叨说了些要记得感激报答学校的话,挂断了电话。
这改变命运的一天,木欣欣瞒过了所有人。
不如告诉连笑吧?木欣欣有点自私地想,自己是没有胆子去找副校长评理的,连笑却一向没顾没忌的,像孙悟空一样,让她大闹天宫,让她到副校长面前撒泼,说不定还有活路。再不济,也给自己出了口恶气。她竭力做出平淡的模样,对连笑说:
"那天副校长对我说……"
上课铃响了,连笑打断她说:"我们去上体育课吧。"
木欣欣恍惚地说:"好的。"
她下一次下定决心开口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体育课上,木欣欣和万遂分到一组打羽毛球。木欣欣对于任何一种球类运动都有肢体障碍,因此她每次和人打球之前,总要预前一迭声地道歉。可她今天却没有心思,每一球都打出界外,或是弹着球网,然后面无表情杵着球拍站着,让万遂不停地弯腰捡球。旁人看他们暗潮汹涌,猜测着大战何时会爆发,他们何时会厮打起来。
万遂忽然打破沉默,说:"你知不知道评判羽毛球打得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木欣欣摇摇头。万遂说:"肉露得越多,表示球打得越好。"
"什么意思?你是暗示我穿泳装打羽毛球?"
万遂说:"我怎会自找罪受?我给你示范一下。"
他腾空跃起,狠狠扣杀眼前的白球。T恤下襟果然被风掀起,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肌肤。
他匆匆着陆,说:"你自己看看就行了,谢绝采访,禁止拍照,概不外传。"然后红着脸掖了掖衣角。
木欣欣不禁笑了,露出几颗白白的小牙齿。万遂不像个浊世佳公子,反而像一个憨直舞男。木欣欣这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万遂佯装发怒,朝着木欣欣发球,说:"看我打不打到你!"
木欣欣和万遂自此认真地打了几个回合,她不知道万遂总是故意让她,听着万遂不断地说"好球",还以为自己球艺精进了。万遂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宽慰,嘴上也不禁得意忘形起来:
"你看我多好,富人里也可以有人善良如我,不要因为自己穷,就介意别人有钱。"
木欣欣打球的动作停下了,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正色看着万遂说:
"人各有命,我就是穷,这是我的命,我想都没想到可以介意。你别说得好像我没见过钱一样,我见过,只不过钱不是我的。"
万遂看她一字一顿,声音虽然不大,但费力得身体都轻颤起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道歉:
"我说错话了,我们继续打球吧,我还露肉给你看。"
说着就要掀衣服。旁边的女生尖叫起来。
木欣欣丢下一句:"我去洗手。"就径直往外走,万遂丢下球拍,追了出去。
木欣欣出了体育馆,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脚步竟然很沉着坚定。她走了许久,蓦然发觉自己想走回家的路,才停住脚步,说:"我是去洗手的。"沮丧地折了回去。她转了半天找不到洗手的地方,看到花坛里有一个水管潺潺地流着水,就把手伸过去冲,顺势坐在坛边的石阶上,凉意一点点顺着初秋毛呢校服裙的纹路沁过来,她抬起湿润的手,两手拢成空心拳上下移动着。过不了多久,她抓着的,就是真正的方向盘了。
"你在练左右手互搏啊?"
万遂从木欣欣身后出现,拿一瓶矿泉水敲敲她的背。
木欣欣拧了拧瓶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劲,终于放弃了,说:"不是,我在练习开车。"
万遂从她手上拿过瓶子,拧开瓶盖递给她,说:"你长大以后要当司机吗?为了公共安全,我也不能让你这样做啊。"
木欣欣摇摇头,说:"不是长大以后,可能下个月吧,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快要用完了……"
她无数次设想过对人倾诉她的遭遇,可从来没想过对象会是万遂,她从副校长召见她的午后开始讲起。
"……总之,如果格兰高中铁了心不留我的话,我也只好收拾东西回家了。"
万遂听罢不言语,用手抹了把脸,只把两手往后一撑,神色惘然。这样看过去,他的脸就像生长在艳艳的花丛中,风一吹,两种美色便厮杀得热闹。
木欣欣看他的表情,也后悔告诉了他。他和自己不过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在隧道里狭路相逢,为填补寂静的尴尬而随便找话扯,这些穷人才有的噩梦他听起来不过是笑话。
她想岔开话题,万遂忽然换了一种低沉的音调说:
"我知道你这个学年没有得到奖学金的事,冉芊晶告诉我了。"
木欣欣一怔,才忽然笑道:"我本来还奇怪,你和我平常本来是话不投机的人,今天怎么会突然阴阳怪气地对我嘘寒问暖。哈,是冉芊晶,她第一次这么疼我,她除了告诉你,还告诉谁了?"
万遂摇摇头,说:"冉芊晶不像你想的那样,她也有难处,而且因为她不说,所以她比你更可怜。"
木欣欣冷笑道:"在你眼里当然了。"
万遂争辩说:"你不知道她家……算了,我不说了,我们俩在一起,怎么老说别人的长短?"
木欣欣本来在喝水,听到他的话差点呛住了:"那难道还说我们两个不成?"
万遂径自说:"格兰高中一年的学费,别说一年,就是买下整所学校,也是我们家财力所及的。但是这些钱全不是我的,你老说我用的是奢侈品,也不是我奢侈的,全是我家里人奢侈过来给我用。司机每天开车送我上学,其实我身上半分钱都没有,司机都比我有钱。就说这瓶矿泉水吧,也不是用我的钱买的,是学校直接把帐单寄给我爸爸……"
人长得好看就是好,这番话被万遂美丽着一张脸,哀愁地讲出来,真想让人当场抹泪并掏钱塞在他的兜里。
木欣欣听得入神,万遂说:"就算我想帮你把学费付了,可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叫我撒谎朝家里拿钱也可以,但我不想用别人的钱来帮你。我想靠我自己的——"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木欣欣听不懂他话里的无奈与倔强,愤怒地说:"你哭什么穷?我又不是你们家的穷亲戚,逢年过节来讨钱打秋风。"
万遂气她听不懂话里的意思,站起身说:"你不为自己争取,也不许别人对你好。你失学去,你们都失学去!我不管了。"
木欣欣看到他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问:"你们?除了我失学的还有谁?"
还有冉芊晶。
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不像是打翻了一个墨水瓶,抹布把墨迹擦擦就看不到了,是倒闭了一个制药公司。同学们的家长又在一个圈子里打拼,爸爸们在饭桌上感慨一番,妈妈们在搓麻将时嘲讽两句,这消息在学校里也就传开了。
不只是家里和冉芊晶家有些瓜葛的同学议论纷纷,连笑这种人也乐得参与八卦,她对木欣欣说:
"听说冉芊晶家已经在找银行贷款了,但没有一家银行愿意贷款。真是惨。"
其实大部分同学们(包括连笑)对于冉芊晶家破产的消息并不是不唏嘘,也不是真的因为冉芊晶一向性格欠佳就幸灾乐祸,反而是因为怅然和同情不得倾泻充满到了极点,表现在脸上,竟然是一种奇异的微笑。
冉芊晶不知何时抱着臂站在她们身后说:"还有更惨的呢,最新的流言说,我妈妈已经因为不堪重债而上吊自杀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不是该领诺贝尔可怜奖。"
连笑问:"你是说,那些关于你家庭的事都是假的?"
冉芊晶仰头大笑,说:"当然是假的。对外声称破产只是一种经济上面的策略,为了使商业对手们掉以轻心,实际上,我们家的公司还准备上市呢……"
她要是不解释,木欣欣相信她家还有活路,她这一番话,叫木欣欣发觉境况已惨淡到没有挽回余地。
冉芊晶的表情越是飞扬,木欣欣越是不忍卒睹。视线从她脸上离开,却正好看到万遂看着自己,木欣欣耳朵都红了:几天前万遂说冉芊晶的难处原来都是真的,自己还不屑了他一顿。
万遂看出了木欣欣的羞愧,笑着摆手让她不要介意。
连笑这个直脑袋还随着冉芊晶的眉飞色舞不住点头。
也难怪连笑傻呵呵地相信了冉芊晶。自从传出冉芊晶家周转不灵的消息以后,冉芊晶并没有露出半点寒酸的神色,衣服仍是一天换几套,从不重样。使起钱也反而更加悲壮。她在百货公司买东西的神态状如疯魔,这情态只在课本上某国饥民在商店抢面包的图片上见过。
她笼络同学的招数也愈发贫瘠,一个劲地撒钱给同学买东西。在同学抽屉里偷偷放上丝绒盒子,打开以后金光闪闪外加一张字条:"这是冉芊晶给你的,你要记住!!"她这样急切地想用钱堵住别人的嘴。嘴里不能言语,从鼻腔里人们也要轻蔑地呼出一个"穷"字。商界的悲欢离合格兰高中的学生见得多了,但冉芊晶近似疯癫的举动,又给这寻常谈资延了寿。
这是壮士,喝了壮行酒不醉不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想醉,可就没有酒钱了。
木欣欣对连笑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到学校食堂三楼吃饭。我有话要跟你说。"
连笑把手探到木欣欣的额头:"你没有生病吧?"
木欣欣和连笑站在食堂下面,她们仰望楼房静默无言了几分钟,然后握紧了手齐步上楼。
学校的食堂分三层,依照价格,楼层依次上升。到了三楼,已经超脱食堂的概念了,是西餐厅,有钱的孩子们逃课小憩的地方。
三楼无端地给人以暗无天日的感觉,虽然墙壁是苹果绿色的,灯光是粉藕色的,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感觉,人到这儿一坐,也不得不有点秘密了。
木欣欣拉着连笑慌张地找个座位坐下,沙发柔软,一坐就陷进去了。穿红背心戴黑领结的年轻服务生立刻走上来,问:"两位小姐要点些什么?"
木欣欣用指头偷偷摸了摸钱,点了最便宜的两客奶油蛋糕。
总算坐稳当了,木欣欣向四周打量着,人不少,但因为座位隔得开,也不觉拥挤。不像她在一楼食堂吃饭,人挨人坐着,一块排骨,看着是自己的,一拈才发现在别人碗里。她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对正打算把桌上的银勺子往兜里揣的连笑说:"那天副校长……"
"对了,你有没有找出那个帮你选票作弊的人?"
木欣欣摇摇头:"范围太大了,还没有找到,但我还是觉得那个手帕看着眼熟。"
连笑问道:"那上面绣的有名字吗?或者名字的缩写?"
木欣欣说:"都没有。我有一件事要说,那天副校长把我找去,对我说……"
"咦,你看谁在那儿?"
连笑指着不远处的桌子,径直跑了过去。木欣欣气得不得了,也只得跟过去。
坐在那儿的是冉芊晶,她穿着嫩黄色短款小外套和白色硬纱仿芭蕾舞裙,腰间系着一条镶满碎钻的宽腰带。奇怪的是,一张能坐十几个人的西餐桌,只坐了她一个人。
连笑向她打招呼:"你今天穿得真亮眼,我在几十米开外看到都快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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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芊晶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你邀请的同学人嘞?"
冉芊晶抬头看她俩一眼,她们心中便电光石掣般地明白了。冉芊晶从桌子底下一样样地拿出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报出名字"张大强,名表一支;黎美美,香水……"这些礼物无人认领,她的生日派对没人敢参加,谁再敢花冉芊晶的钱?她的钱是染血的钱,不知是卖血还是卖肾换来的,花了要自责一辈子。同学们不能不说是好心,但也伤人至深。
木欣欣轻声问:"你怎么不在家过今年的生日?"
冉芊晶说:"是啊,在家过。一回到家,就看到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对坐发呆,没过多久,爸爸就会叹口气,披上外套说出门"想办法",妈妈对着我哭。这样的气氛真合适庆祝生日啊。"
木欣欣和连笑对视一眼,心想她终于承认家庭的困境了。
冉芊晶看到她们的眼色,红了脸说:"你们穷人那一套哭穷我可做不来。家里来了客人,不要指望我缩着腿,下巴搁在膝盖,像个乞丐一样瞅着别人说:"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我人穷志可不能穷。"
木欣欣道:"你志气高的终极体现就是失学?"她轻轻踹了一下桌脚放礼物的袋子,说,"你买礼物挣面子的这些钱足够你再撑一个学期了吧,何至于害得自己学都没得上?面子不是像你那样买来的,钱也不是像你那样撒着花的。嗳,法力再高强的仙人都有失手的时候,像我这样江南七怪一样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也会有得道成仙的一天,你我都不要太自怨自艾了。"
冉芊晶迷蒙地看着木欣欣,说:"眼看着我们俩就交不起学费了,我不相信你能笑得比我开怀。"
连笑抓紧了木欣欣的胳膊,焦急地问:"为什么还有你?你不是有奖学金吗?"
木欣欣第四次悠悠然地开口:"那天副校长对我说……"这次终于没有人打断。
咚咚!"报告,我来思考宇宙人生了。"
"回你自己的校长办公室思考去。"
"好。"
沐垂阳没有听到离去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连笑又像一只小狗一样挨着墙角坐着,她这回自备着坐垫,看来是准备久待了。
她问沐垂阳:"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喝水,怎么从来没见你吃过饭?"
"食堂派你来抢生意的?"
连笑说:"难道你也穷得没有钱吃饭?天哪,我是不是在演悲惨世界啊,遇到的人都是天可怜见的。"说着,就掩着脸哇哇地哭了起来。
沐垂阳先以为她在装哭,听到她声音里的凄楚一声浓过一声,才知道她并不是来胡闹的,迟疑地走到她身边蹲下,问了一句让他悔恨终生的话:
"你没事吧?"
连笑讲故事的能力并不比一个醉汉强多少,她主次颠倒添油加醋地讲了木欣欣的悲惨遭遇,运用了五十几种修辞手法,其中三十多种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
连笑总结陈述道:"……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要来找你商量。"
她仰起脸来,头发毛毛的,在额前又翘又卷,鼻子和眼睛都又圆又红。沐垂阳听得头昏脚麻,本打算站起来,看到她这样却停住了,不由得联想到一个半成品的毛绒玩具。
连笑挠挠头,笑道:"可见我有多倚赖你。"
她原以为沐垂阳会立刻顶回来,没想到他也不接招,只是抬起清明的眼睛寂静地看着她,连笑本来想看沐垂阳发窘,没想到是自己的耳朵直发麻。
沐垂阳清清嗓子,问连笑:"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副校长,反而来找我?"
连笑说:"我当然去找副校长啦。不过他这个胆小怕事的人,肯定是知道我要来,竟敢躲到国外出差。我在他的办公室外面踹了一气门,被保安拉走了。"
沐垂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格兰高中的学费真的很贵?"
"对啊,记得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们家还真是欢乐与悲苦交织,我妈从厨房捧着稀饭和咸菜,泪光涟涟地对我和我爸说:"从此我们家只吃得起这个了。"就这样,负担我的学费也是勉强。咦,你不知道格兰高中的学费吗?"
沐垂阳站起身,又回到电脑前坐着,语调平淡地说:"我从小到大上学没有交过学费。"
连笑嫉妒地望着他,说:"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
沐垂阳对着电脑屏幕苦笑道:"疾苦,这个词当年就是为了形容我而特地造的。"
对了,确实是这样。连笑想起了一年前看的报纸,那张报纸她快背下来了,上面说沐垂阳出身贫寒,家在周边的一个小县城,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到格兰高中来。
但连笑总觉得,沐垂阳身上的贵气,若不是富过三代,是决不会流露出来的。就连万遂也不一定能像沐垂阳一样,把一身旧校服穿得这样潇洒熨帖。也难怪格兰高中的学生一向傲气,却惟独对平民出身的沐垂阳这样顶礼膜拜。
既然这样的话,和沐垂阳有关的东西一定会很好卖吧,木欣欣也就可以凑出学费啦!
连笑从地上一跃而起,走到沐垂阳身边,讨好地笑着:"你签几个名给我卖吧。凭你在学校的人气和我的叫卖嗓门,这笔生意绝对可以赚大钱。"
沐垂阳吃了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生硬地回绝道:"不要。"
连笑说:"不要就不要,干嘛吓一跳……你就行行好吧,赚来的钱我会命名为"垂阳助学金"的。"
沐垂阳不理她,把键盘敲得哒哒作响。
连笑还在反复哀求:"你的恩情我定会涌泉相报。你要是喜欢我的哪个姐妹,就跟我说,我也就顾不得手足之情了。"
然后,她就被沐垂阳拎起,扔到门外。
"我和木欣欣的学费都有着落了。"
冉芊晶拉着一个男生走到连笑和木欣欣面前。
连笑大惊失色:"你要把他卖了,这是犯法的呀!"她扭头不确定地问木欣欣:"是犯法的吧?"
冉芊晶跺脚道:"不是的!昨天木欣欣跟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回去清了清自己的屋子,发现我竟然有那么多自己一辈子也用不了的东西。然后,我就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想法,在学校里办一个跳蚤市场,把我们不用的东西都卖了。这样,交学费不是绰绰有余吗?"
连笑张大的下巴还是没有合上,她指着冉芊晶身边的男生说:
"他就是你清理出来的不用的东西之一?可不要卖给我哦。"
眼前的男生相貌干净但不出众,戴眼镜,由于个子高背有些微微的驼,穿着苍灰色系的衣裤,这个苍灰色的人唯一闪亮的点缀,就是他那超越年龄的神情。他听到连笑的话笑了,眯起细长而湿润的眼睛。
冉芊晶说:"他是我找来策划这次活动的人,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梁泽日啊!"
这下连木欣欣也发出小小的惊呼。
梁泽日,校长的独生子。梁泽日,不得宠的儿子。
他的校长母亲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实惠——这样说也许还保守了一些。梁泽日在学生会管后勤部,是个最累最苦的官职。每天都要汗流浃背地穿梭于教学楼之间,没跟人说两句话就开始擦汗,说:"我有事,先走一步啊。"因为梁泽日干得实在尽职尽责,学生会长几次有意让他接班,可意见一送到校长室,就被驳了回来。
从此,梁泽日工作得更火爆认真了,帮助人也愈发义气热心。所有人都喜欢他,但所有的喜欢都化成了接受帮助之后捅捅他的肚子,背过脸去替他骂一句校长母亲。但也有人笑话那些鸣不平的人:"你们懂什么,他将来是要继承格兰高中的,天降大任的人,现在接受一下挫折教育也是应该的。"
连笑望着眼前梁泽日良善的脸,还是要发发牢骚:
"哪有母亲这样折腾孩子的,除非她不是他母亲。"
木欣欣咬咬下唇,对梁泽日说:"我不像冉芊晶,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卖。"
梁泽日稍稍向她俯身,微笑着说:"不一定啊,你把你以前的课堂笔记、参考书拿出来卖啊,可不要小瞧"第一名"这几个字的法力。"
他又把手伸向连笑,说:"你就是学生校长吧,这次活动我可需要你的不少帮助啊。"
连笑得意地握住他的手。
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这个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十项全能吗?
连笑拿着两朵皱巴巴的小纸绢花找到梁泽日,兴奋地说:"我们来布置卖场吧。"
他露出赧然的神色,说:"卖场位置我已经选好了,在艺术中心西侧一楼,那里位置比较不偏僻。也已经布置好了,用氢气球和缎带,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但白色和粉色是女生都不会讨厌的。"
连笑急急地想说什么,他又接下话头:"宣传你也不用担心,海报贴好了,食堂超市宿舍楼宣传栏,能看到的地方都贴上了。邀请函已经发到各个班了,愿意来的同学不少呢。"
连笑闷闷不乐地说:"那需要我干什么?"
梁泽日沉吟良久,说:"你只要把校长这个位置守好就可以了。"
连笑仰头看着他说:"我觉得校长应该你来当,你当一定比我称职,不会像我那样到处树敌,总是被人在暗中捣鬼。"
梁泽日只把连笑的话当作童言无忌,笑着对连笑说:"可有人不让我当校长呢。"
连笑了然地拍拍他的胳膊,说:"是校长,不,是你母亲吧。"
梁泽日正出神,这一下被连笑拍醒了,说:"不是的。冉芊晶和木欣欣现在已经在卖场里候着了,我们看看她们去。"
梁泽日走在前面,连笑看他微驼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沐垂阳,不免拿他们两人来做比较。同样是超脱的智慧,接近沐垂阳的人,就会发现他周身都带着股刚烈纯粹的香味,像锥子一样,惊心动魄,让人钦佩的时候都不能敷衍,而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梁泽日的味道则是脆薄的,不明显却环绕着无所不在,无论你在哪儿,他的一缕视线都会不轻不重地落在你身上。
"到了,我们进去吧。"
梁泽日给连笑拉开门。
他俩一时并没有看到冉芊晶,因为她已经掩埋在汹涌的人堆里了。连笑随手拉过一个脚步匆匆的女生,她表情凶狠地回头,连笑怯生生地问:"甩卖不是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吗?"
她说:"你傻了,全新粉红豹纹大衣会等你两个小时?"说着就挽起连笑的胳膊,要带着她冲锋陷阵。
连笑急急地挣脱开,目送她冲进人堆,不知有无回头日。
连笑走向木欣欣,木欣欣好找,她在教室的另一侧守着一张桌子,桌上空无一物,桌前空无一人。连笑走近了她还浑然不觉,手指搭在桌子的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连笑在她身边坐下,心里想着一定不能说刺激她的话,一开口却仍然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人来买你的东西,嗯?"
木欣欣说:"不是的,已经卖完了,两本课堂笔记,一本习题册。"
连笑摇晃着她的手臂,说:"你是存心不想上学啦?你的宿舍里明明放了几大箱的笔记和习题,我每次晚上起来上厕所都要被它们绊倒,留着它们又有什么用?"
木欣欣掩住脸,说:"我舍不得!我十几年活的全在这个箱子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被人笑被人孤立都无所谓,因为我还有箱子里的东西做倚靠。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要把认准的路走完,但卖掉它们我再没有走的动力了。这条路,横竖我走不完全程了。"
连笑问:"那你一共卖了多少钱?"
木欣欣扭头看了连笑一眼,连笑就知道是断然不够付学费的。
木欣欣忽然换了一副笑脸,连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冉芊晶站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纸棒子指挥,中气十足地呵斥着:"那边两个不要抢那条D&G的围巾了,扯不得的,右手边十米处还有条蓝灰色的……在门口付钱,不要把钱砸在我身上——"
她注意到连笑和木欣欣的注视,矫健地跳下来,走了过来。她上身是白色衬衣,下身是黑色灯心绒长裤,都被沁得汗津津的。木欣欣说:"我还以为你会改头换面呢,结果要当售货小姐还穿着香奈尔。"
冉芊晶把衣服下襟扯给她看:"香奈尔的那件早就卖了,这是心心相印,衣服十块还是十五块我忘了。"她忽然望着远方沧桑地说,"用衣服哗众取宠最幼稚,你们长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
连笑和木欣欣直笑。冉芊晶瞪起眼睛,说:"真的。以前我买东西最怕那些泼辣的女店主,你说两句东西不好,她们骂得简直要喷到你的脸上来。你经受不住决定买了,她们又欢喜又凄凄惨惨地瞅着你,真叫人抓狂。现在我也成她们了,我也懂得她们了,因为都是自己的东西,才会这样割肉一样不舍。"
"你真的不可惜?你那几推车的东西已经快空了。"
冉芊晶洒脱地摇摇头,说:"我得到它们时候的感情,最先是欢喜,后来就变成偏执了;得到之后,它们最先是鲜亮美好,后来也变得憔悴老损。就像我们家一样,曾经也是金碧,一砖一瓦都是结实的高级的,最后不过褪剩淡淡的影子。你尽管假装这种渐变不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现在好了,我一身轻松,只是有点愧疚……"她看一眼那团杀红眼的抢货娘子军,"我卸下的枷锁,给她们戴上了。"
身旁经过一对高兴的女生,都捧着战利品:"全国只有九十九块的限量手表只卖一半的价钱。今天真是卖疯了。"
冉芊晶听了表情一震,跟在她们身后走,喃喃地说:"不行,我要把那块手表赎回来……"
连笑埋怨地看着木欣欣,说:"全世界剩你一个失学。就连我的秘密武器也救不了你了。咦,我的秘密武器你带来了吗?"木欣欣点点头,从桌子底下搬出一个大木盒子,说:"你叫我从宿舍搬来,我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连笑说:"我也收拾了一些东西想卖掉,帮你筹款。都是我穿不下的衣服和玩不了的玩具什么的……"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箱子。
木欣欣感动地说:"真的不需要,这是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承受。而且,你的那些东西也不会有人想要。"
"咦,我不记得我有这个杯子啊。"
连笑拿起一个陶瓷茶杯,杯子是沉稳的红釉色,周身毫无花纹,但握住却有沉甸甸的温暖。这杯子倒是很眼熟。
"那是沐垂阳的杯子!我在他的照片上见过!"
旁边有识货的女生先帮她叫了出来。屋里所有忙活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围在桌子旁边看,已经开始自行抬价拍卖了。
连笑对木欣欣说:"我们有希望了。"
木欣欣在连笑耳边问:"沐垂阳的杯子怎么会跑到你的箱子里?"
连笑说:"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握着这个杯子自己会忍不住地笑了,思维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明明什么都没有触到,嘴角的笑痕却莫名地越来越深。
梁泽日走过来,说:"这真是沐垂阳的杯子?能否借我拿一下沾一点仙气。"
连笑把杯子递给梁泽日,眼看着他一个失手,把杯子在地上摔个粉碎。他一脸愧疚地看着连笑,连笑能怎么做?不过是挥挥手让他走罢了。
人群叹息着散了,只有连笑还跪在那堆碎屑旁边,她尝试着把杯子拼起来,手却总是颤抖着不能成功,但她长久地跪在那里不想起来,杯子打碎的一刻她只是震惊和迷蒙,直至现在,悲伤才渐渐醒过来,袭过来。
木欣欣安慰她:"算了,我是注定不能上学的。"
连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悲伤里掺杂了什么。
"我是不是也可以来卖东西?"
只见万遂走了进来,大声问。
所有女生都急着整理衣服和对着梳妆镜补妆,茫茫人海只有木欣欣与他对望对答:
"你家又不缺钱,你凑什么热闹?"
万遂说:"我来做善事的,卖东西的钱建立一个"万遂基金"。"
"奖励学校里每年新晋的美少女?"
万遂微笑地看着木欣欣说:"是救助格兰高中那些没钱上学的贫困儿童。"
这下,木欣欣和其他女生一样不能言语了。
万遂拍了两下手。所有人都朝门口张望:电视上凡有人这样拍掌,召进来的总是一群满身金黄的舞娘。结果令人失望的,进来的是一群被西服包裹得严谨的中年人,每个人手上抱着一大袋东西,有毛绒玩具,有男士香水,有运动手表。
木欣欣拿起其中一个毛绒玩具,忽然发现那大流氓兔脚底绣着字:"万遂少爷,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几个字绣得歪歪扭扭,不仅是因为女红训练不足,也是因为在绣字时羞涩和激动的心意让她握不稳针吧。
木欣欣看着这些东西,明白了:原来万遂卖的是所有女生送给他,向他示好的东西。
源源不断的西装男抱着一袋袋东西走进来,最后几个男士手中装着一麻袋一麻袋的信。
木欣欣拉着万遂的袖子,问:"你连情书都卖?"
万遂胸有成竹地说:"卖得出去的。"
来疯抢的人果然汹涌,像海浪一样把木欣欣和万遂挤得连滚带爬涌出了门。门外竟然又是他们那天并排坐的那个花坛,水管里没有潺潺的水了,但花自有夕阳的余晖浇灌,反而更加妖惑。
万遂和木欣欣坐在老位置,木欣欣问:"她们竟然买你的那些旧东西。"
万遂说:"你有没有发现她们买的都是自己送出的东西?那不是买,是回收。"
回收曾经为万遂心率不齐的心跳,回收偷看他时脑中嗡嗡内心涨涨,回收与他交谈时一耳重听一耳全聋说话都结结巴巴,回收一段段卑微的单相思。
木欣欣问:"你不觉得可惜?"
万遂没有回答,反问她:"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木欣欣过了半天才说:"只有卡通猫汤姆才会一辈子追着老鼠杰瑞穷追猛打。"
万遂这才发现,自己在等待她的回答时竟屏住呼吸,不知道有多么紧张,他一时有些愣愣的。
木欣欣以为他不明白,又补充说:"我不是汤姆猫。"
万遂说:"我知道。"
木欣欣又说:"也不是因为你资助我上了学,我才不讨厌你的。"
万遂笑着,温柔地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觉得这样很好。
万遂先看到连笑走过来,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问木欣欣:"他们说今天下午要考试,考什么?"
木欣欣也正色说:"考第八套广播体操,《国防教育》全一册,《生理卫生保健》第三册。"
万遂说:"真的,那你着重把生理健康给我复习一下。"朝她郑重点点头,走了。
木欣欣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这样的谎话他都信了。"
连笑看着木欣欣的笑脸,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万遂对你好原因是什么?"
木欣欣耸耸肩,说:"我对他总有点利用价值的。讲解题目,考前复习,分析错题。应该就是这样吧。"
连笑希望木欣欣保持这样低的情商,生怕触动那把令她开窍的弹簧锁,慌忙摆手说:"我想也是。"
连笑呆呆地看着花,耳边忽然响起木欣欣呓语一样的声音:"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连笑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问自己,转过头带着疑问的神气看着她,木欣欣接触到连笑的神气立刻闪躲开,站起身匆匆走了。
连笑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忽然觉得伤感起来。
连笑闯进沐垂阳的办公室,开心地说:"够了够了,两个人的学费都够了!甚至还有多的成立基金。"
沐垂阳背对着她不说话。
连笑说:"你这样整天不声不响的,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她停了停,"不过你住这么偏远,真的要死的话,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知道。"
沐垂阳淡漠地说:"借你的吉言了。"
连笑说:"今天谢谢你的杯子,不过被人打破了,我只捡起来一个杯子的把手。我放在这儿了。"
连笑把杯子把手放在电脑桌上,沐垂阳专心地看着电脑屏幕,毫无反应。连笑凑近了显示屏,想看看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你是不是在斗地主啊?这么专心。"
沐垂阳说:"我初中刚刚接触电脑的第一个星期,就编出了一个斗地主的游戏程序。之后就觉得这个游戏异常无聊。"
连笑瞪大了眼睛,说:"那你现在每天在研究什么不无聊的内容?难道是机器猫?"
沐垂阳闭着眼睛,揉揉眉心说:"接近了。我上高中以来,一直致力于研究机器人。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选的路是不是正确。"
他睁开眼睛,发现连笑不住地拍手,喊道:"茶!拖鞋!"然后左顾右盼,显然是等着忽然出现一个机器人仆人,不禁笑道:"机器人现在还在电脑里。"
连笑尴尬地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不知道道路是否正确,研究出现问题了吗?"
沐垂阳今天倒是很乐于倾诉,他说:"具体的技术上没有问题,只是,最近我忽然觉得,我最初的构想和思路也许错了。"
他的侧影迎着电脑屏幕的光,那荧荧的光一点点都溅进他的眼睛里。沐垂阳说到后一句话时,忽然目光下视,睫毛的影子便落到面颊上。
连笑若有所失地盯着他悲哀的微笑,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问题,你不妨告诉我,反正我横竖听不懂,也笑话不了你。"
沐垂阳说:"我已经让机器人有了逻辑推理能力,现在,我想让它有人类的情感能力。我对自己的思路曾经很有信心:先用理性的态度分析理性问题,再用理性的态度分析感性问题,最后用感性的态度分析感性问题。然而,我却发现从第二步到第三步始终无法跨越。"
连笑听了他的话,"噗"的一声向前扑倒,难以置信地说:"你?要研究有感情的机器人?"
沐垂阳有点生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连笑:"这么好笑?"
连笑拍着胸口顺气,说:"试问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怎么能造出有感情的机器人?这是与技术无关的。"
沐垂阳并没有被激怒,他正经八百地看着连笑,仔细思考着她的话。连笑生怕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因此而摧毁,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那里有很多《心灵鸡汤》可以借你。"
沐垂阳说:"人生短暂,哪里经得三番五次地用大针管从血管里抽出感情,再注入别人的身体里。我有目标要达成,所以还要珍惜这副躯壳。"
连笑说:"那你永远也无法快乐。"
沐垂阳说:"就算是你,也不见得每天开心得像刚吃了一个苹果派吧?"
说着就站起身,把椅子一旋。连笑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发现自己坐在了那张唯一的电脑椅上。
沐垂阳说:"我记得你说过副校长没有给木欣欣发奖学金吧。但是你看……"
他站在连笑身后,向前倾着身体,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握着鼠标。连笑发现自己无意中被他圈在桌前,浑身不自在起来。
沐垂阳专心盯着屏幕说:"……这是我进入的学校档案库,你看,发送奖学金的名单上明明有木欣欣……"
他没有发现连笑已经接近神志不清了,她模糊地想着:这样冷冰冰的人体温竟然也是热的。他吐出的气吹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也会战栗。
沐垂阳厉声问:"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说着站直了身子,解除了连笑的煎熬。
没了热源,连笑全身发冷,问:"难道有人偷了奖学金?是谁这样缺钱?"
沐垂阳又把椅子一旋,连笑仍是糊里糊涂地就离了椅子站在那里。沐垂阳坐进椅子,说:"你自己看看名单,家里没钱的孩子基本上都发了充裕的奖学金,没必要铤而走险。"
连笑问:"那么,那个人是故意和木欣欣作对?或者,目标其实是我?我到底是得罪了谁,冒充我发布假消息的人还没有查出来是谁,现在又出来一个害人辍学的。"
沐垂阳转过脸,习惯性地挑起左边的眉毛,说:"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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