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安静,许乐隐约猜测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恐惧。
他真的很怕,因为战场上太容易死人了。在帝国逃亡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这种隐隐的慌乱,如果自己真的能够幸运地逃回去,还能不能看到那些家伙的面容?熟悉的军营如果少了那些熟悉的脸,熟悉的脚臭味,那还是从前的军营吗?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离开的时候他并不在,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样离开,这些人便永远的离开了……文学作品里经常说物是人非,大抵便是这等并不浓郁却格外悲凉的遭逢。
四周安静的环境促使许乐不断往最坏的方向想去,脑海里开始出现白玉兰和熊临泉等人战死时的壮烈画面,而就在这个时候,赫雷椎开面前的人,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将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长时间的沉默,人群从内到尾一片沉默。
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许乐面部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那双清亮的小眼睛眯的越来越厉害。他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唇,眯眼看着前方暮色中的基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死寂一片的基地四周,无数密密麻麻的联邦官兵静静地望着他,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场白玉兰引发的军纪事件,最近在军营里闹的沸沸扬扬,虽说军事法庭已经做出了最终裁决,但基地里所有人自从确定许乐上校活着归来后,都知道或者说期盼什么事情的发生。
除了新十七师和铁七师官兵之外,绝大多数参战部队官兵对此事都保持着中立立场,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当许乐再次遇见杜少卿,二人之间会爆发出怎样的火花,白玉兰会不会被枪毙,军方甚至是联邦政府又会如何取舍。
杜少卿何等人物?铁七师何等铁血?如果换作一位别的上校军官,任何人都不认为在少卿师长的面前,有一丝说话谈判的资格,但这名上校不一样,因为他是许乐。
三年前作刮基地那幕令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对峙发飙画面和随后的单机破营场景,新十七师、七组和铁七师,许乐和杜少卿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传遍了联邦所有军营。
这种期盼或许显得有些不厚道。但身处帝国境内的部队天天枯燥的训练作战死人,事不关己的官兵哪里会管这么多?是,你是历尽千辛万苦从帝国归来的联邦英雄,大家确实也佩服你,但正因如此,能看着刚刚归来的联邦英雄暴发,又是怎样刺激的画面?
联邦全体官兵都知道许乐上校石头般沉默坚毅的性情,看着场中间沉默的他,相信他马上就会从沉默中暴发。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出乎……瞪大了眼睛等许乐一声令下便要去启动机甲闯军事监狱劫囚的七组队员们的意料,许乐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微低着头望着脚下的黑色土地轻声说了一句:“还有活的就好。”
“新十七师技术总监许乐,向您报告。”
“进来吧,上校。”
联邦前敌司令易长天上将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许乐的肩膀,毫不遮掩脸上浓郁的赞赏意味,当勤务兵端过茶来后,温和说道:“冶进攻计划暂停,部队正在休整,明后天应该有宪章局和内务处的官员听你的汇报…………当然,你不要介意,这是例行程序,早些去休息吧,没必要来我这里立正稍息。”
“身为军人,自然要以军务为先。”许乐从腰带夹缝中取出一块芯片,放到了易司令的面前,继续说道:“将军,在逃亡途中我已经传回了一部分情报,而这份电子文件,应该算是我在帝国一年取得的最大的战果。”
看到许乐严肃的神情,易司令皱着眉头拿起芯片,问道:“是什么东西?”
“这是帝国地下抵抗组织的合作协议。”许乐解释道:“当时无法请示汇报,我只好自作主张签署了这份协议。”
听到说明,易司令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联邦部队已经打下了帝国三个行政星系,虽然都是偏远行政星,帝国人口并不是太多,但毒做为占领方的联邦部队,为了维系被占星球的运转,已经耗去了太多精力,身为联邦前敌最高指挥官,他当然清楚如果帝国地下抵抗组织愿意和联邦部队合作,那将带来多大的利益。
“我先看内容……”
将军挥手打断了许乐的汇报,认真地盯着工井台上的光幕。
很长时间之后,将军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发闷的眉心,望着许乐那张没有任何骄傲得意情绪的脸,感慨说道:“没想到你不仅髅活着回来,还带回来如此重要的一份文件,你这个家伙,看来又要拿一枚紫勋了。”
“什么叫自作主张?放心吧,联邦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种无聊程序上做文章口至于合作协议的细节,自然有专业人十去外理。其实国防部一直都有这方面的计划,只是可惜我们的部队一直没有接触到这些势力……许乐上校,我必须提醒你,或许以后与对方联系的使命,会落在你的身上。”
“坚决完成任务。”
许乐回话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格外坚定,然后他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在帝国里找到了一些技术方面的情报,关于新式狼牙机甲的机械构造方面的情报。”
易司令怔住了,在联邦突破双引擎构造难题,研发成功MX机甲之后不到两年,帝国方面就研发出了新一代狼牙机甲,虽然帝国方面的新式机甲采用的是集成微引擎繁装系统,在总输出功率上远逊于联邦方面,但新式狼牙机甲所获得的高速机动牲,却在地表战场上给联邦机甲部队带来了很沉重的打击。
老将军强行压抑下心中的激动,看着许乐的脸沉声说道:“前指部队要为你请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许乐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眯着眼睛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显得有些突兀的话。
“白玉兰,熊临泉,他们是我的兵。”
易长天司令员的表情非常严肃,甚至隐隐带着丝愤怒的铁青色,他盯着许乐的眼睛,缓慢而有极为冷淡问道:“你是要拿手里的情报威胁部队?”
许乐沉默不语。
“不要忘了,你是名军人!”易司令重重一拍身前的长桌,指着他的鼻子怒声刮斥道。
面对着联邦前线最高指挥官的盛怒,许乐的表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鼻,沉声说道:“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所以当知道我的下属马上就要被枪毙的时候,我没有当着成千上万名士兵当场发飙,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前来报道,并且把属于军务的相关情报一分不漏的交回部队。”
“但狼牙机甲的构造和帝国舰队的某些数据,是我用自己私人的命和帝国某位殿下打赌赢来的东西。”
“将军,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也没有忘记先公后私。”
“公事谈完了,我现在想谈私事。”
“他们两个是我的兵,这就是我的私事。”
易司令面无表情地看着许乐,开口问道:“如果你的兵依照军纪被枪毙,你就敢把这些所谓的狗日私人情报藏着不妾出来?哪怕你明知道说出来,日后我们的战士在战场上会少死很多?”
许乐盯着面前深色的木桌,内心深处做着自我询问,长时间的沉默,他有些疲惫地回答道:“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是许乐。”易司令安慰晚辈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略一停顿后说道:石,熊临泉马上就可以放出来,但……白玉兰不能,军事法庭做出的裁决,你我都没有权力去违抗。”
“感谢您那天暂停枪决,我希望您能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毕竟是我的兵,我要想些办法。”许乐认真回答道。
“许乐,我必须警告你。”
易司令做为军方大佬之一,非常清楚面前这名年轻军官曾经在联邦里做出过怎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肃然说道:“这里是前进基地,是军队,不是果壳研究所,不是虎山道,更不是Q的基金会大楼,如果你敢违抗军令,知道会面临什么。”
许乐沉默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行了个军礼,然后夹着皱巴巴的军帽转身离开。
“如果要总统特枷……,你也必须要让铁划师和少卿先点头。”易司令低头饮茶,似随意说道。
正向门外走去的许乐唇角微翘,笑了笑。
进攻冶星系的军事计划被严重打乱,必须重新安排,所以基地里的官兵们迎来了又一段等待战斗的枯燥日子。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段战斗间歇期肯定不会枯燥,因为人们断定,肯定有出大戏将要上演。对于分布在各支战斗部队中的前七组成员来说,他们自然没有看戏的心思,既欢欣鼓舞激动流泪于头儿之神奇归来,又深深忧虑于老白之枪决绝路前景,诸般情绪难以言表。
冷静下来的七组队员们,此时才发现,他们心中遇山劈山的头儿,一旦面对军队赖以存在的森严军纪和军事法庭的裁决时,原来羊不能端起卡林旋转机炮一通横扫了事。
“凭头儿立下的功劳,去向总统先生要一张特赦令,问题应该不大。”顾惜风用粗胖的手指端着酒碗,皱眉分析道:“关键是铁七师和少卿师长的态度,少卿师长深得总统和议会山信任,威信极高,如果他不肯点头……”
许乐将手中的酒碗轻轻放到桌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让他点。”
熊临泉被放了出来,这位粗蛮魁梧的汉子,一直老老实实在许乐身边大口喝酒,比大树还要粗的大腿旁搁着一把快要比他大腿还要粗的大枪,听到头儿看似无趣实际上却充满强悍意味的话,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三年之前的s1作训基地。
经历过那件事情的七组老队员们会心一笑,举杯相庆,在西林才入伙的新队员虽不明白老家伙们在笑什么,却也从头儿的话里听出了坚狠的信心,心情为之一松。
七组的聚会此时终于回到了主题,欢迎他们那个小眼睛臭脾气像厕所里的石头样的头儿回来……
队员们按照习惯面带谄媚之色屁颠屁颠上来敬酒,许乐一碗一碗喝着,脸上笑着,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所有队员都来敬了,他把人头也点了一遍,却怎样也对不上数。
最早那批十几名老队员现如今只刺下了七个人,兰晓龙走了,其余的人都死了,而后来那些背景厉害的纨绔子弟新队员……原来也牺牲了这么多。
一场大醉。
因为心中有事,许乐酒醒的很快。醒来时大部分七组队员已经回到了各自部队的营地之中,因为许乐的归来,上级特例允许他们来喝一杯,却也没有办法多呆,安静的房间内只剩下大熊、顾惜风、侯显东等十几名队员,这些队员也正是许乐离开之前在新十七师掌管的独立小组成员。
“你怎么还没回师部?当心于师长踢死你。”许乐接过达文西递过来的清水一饮而尽,望着顾惜风笑着说道。
“我的主管是林爱,他知道我来哪儿了,哪里敢放半个屁。对了头儿,赫雷团长和花小司他们几个说明天中午要找你喝。”
顾惜风眼珠子骨碌转着,口里说着家常的话,手指却从衣服里取集一块小芯片,鬼鬼祟祟地递到许乐的手里。
看到他的神情,七组队员们反应奇快,马上有两名队员走出门口放哨,侯显东则是马上启动了房间内的反窃听装置。
“这是七师一团在法伽尔市南区的驻防指令,在袭击之前半个月的指令序表都在里面。”顾惜风压低声音说道:“军事法庭审理老白案子的时候,曾经把这份序表调了出来,我当天想办法远程偷了一份。”
“这份序表上有什么问题?”许乐很清楚顾惜风在电脑数据方面的本事远在自己之上,看他如此认真,蹙眉说道:“难道东方玉真敢故意做套子?”
“反正军事法庭没有查出任何问题。”顾惜风说道。
熊临泉恼怒低声吼道:“那你妈的搞这么认真!”
“但我怀疑这份序表被人修改过了,就算七师一团故意放那些帝国人过来,我们也没有证据。”
“修改序表需要很高的权限。”
“我现在已经拿到序表的数列头。”顾惜风望着许乐说道:“头儿,只要能让宪章局那边出面查一下,肯定能查到有没有人做过手脚。”
许乐不知道智商高达230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考不进一院的顾惜风是不是猜到了某些事情,略一沉默后,盯着手中的芯片,转而问熊临泉道:“把当天遇袭的情况详细给我说一下。”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熊临泉声音沉嗡:“七师完全可以说帝国那个残破大队和那台机甲是利用了他们的布防漏洞,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他望着许乐,表情怪异说道:“头儿……关键是我觉得东方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冰雪人妖虽然很恶心,但他不是这样的人。”
整个联邦,敢用冰雪人妖这率词称呼杜少卿的,只有新十七师官兵。
“但老白坚持认为这件事情有问题,虽然没证据,但我相信老白在战场上的直觉。”侯显东皱眉说道。
“我也相信。”许乐盯着掌心中的芯异,轻声说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走进来的是一位在战场上依然军装整齐,笑容恬静,温润如玉的青年军官。当年一院机动系的王牌学生,全军考核战术椎演仅在邰之源之下,于作刮基地里率领军官生抵抗铁七师近卫营的西林军人周玉,如今已经是铁七师参谋部里的重要角色,但无论如何,他曾经在果壳工程部里做为许乐的助手,也做过他的学生。
“在帝国也抽过烟,问题是都没有三七牌顺喉呛肺。”许乐靠在床上深吸了一口烟,微笑望着周玉说道:“少卿师长欣赏你,你不要有什么压力,我只是担心莫愁后山那位夫人会不会生气。”
“我只是个小人物,和你不一样,哪里有资格让夫人生气。”周玉、靠着墙壁,低头小口小口吸着烟,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你应该很清楚,上了战场之后的人生和在联邦里的人生完全不一样,虽然是修束基金会供我读的大学,我也和他们签过协议,但跟着师长天天忙着推演战术计划,哪里能想得到那些。”
许乐点、点头,叼着的烟卷在面前一晃一晃。
“如果你要让师长同意特赦白玉兰,你至少要注意一下言语。”周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卷扔到地上踩熄,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们面前,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么温和,为什么就在师长面前显得格外嚣张。”
许乐用手指把烟卷取离唇边,微笑着说道:“我这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你们师长那副作派就头痛,喜欢给人压力?我就要弹起来,习惯动作,习惯动作而已。”
周玉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可不要忘了,我们师长也是这种人,他这辈子最重视的就是军纪法规,如果有人想以外在压力逼迫他放弃人生的某些原则,他的反弹会非常强烈。”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玉并不知道在一年前首都的某个雨天,恪守原则半生的杜少卿已经悲哀地放弃了一些什么。
“可以前老虎压了他半辈子,我也没见他怎么反弹过。”许乐看着面前缓缓燃烧的香烟,忽然想起了那个很久没有想起的中年男人。
“但问题是联邦只有一个钟瘦虎,而他现在也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没有人可以压住你们师长?”许乐眯着眼睛问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玉沉默片刻后说道:“现在局面和以前很不一样,自从你失踪之后,铁七师已经扩编到四万多人,六百多台w机甲……凌驾于所有作战部队之上。这一年多的时间,总统、议会山、国防部、各大军区无比信任师长,至于民众对他和铁七师的感觉,更可以用爱戴两个字来形容。”
他苦笑说道:“英然师长非常厌憎这种氛围,但这是事实。”
“联邦英雄,军中偶像。”许乐说道:“相信我,我和七组很熟悉这种程序。”
“不,铁七师现在的地位,是靠师长的指挥,士兵的人命和耀眼的战绩堆出来的。”周玉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和我们唯一能够竞争一下的你们师,因为于澄海师长不肯死太多人,战绩远不如我们师。”
“于师长英明……”
周玉痛苦地插着头发道:“这样说吧,老白敢撕了东方玉耳朵,可你去问问他敢不敢对少卿师长如何?这个世界上,现在也只有你敢,可是你千万不要冲动!”
许乐沉默片刻,将烟卷细心地完全掐灭,然后霍然翻身起床。
周玉震惊问道:“你要干嘛?”
“我要去见杜少卿。”
铁七师以军纪严明著称,铁七师近卫营更是号称冰川塌于前而面不改色,联邦唯一真正能够做到无视流凌的部队,但只要少卿师长一个手势,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全体向流凌中蹦下去,不顾生死。
就是这样一支充满是铁血肃杀气息的部队,当他们看到一身崭新军装,身上还有淡淡酒味的许乐上校出现在大门之前时,脸上的表情也忍不住变得有些复杂怪异。
虽说微变的表情迅速又恢复了冰川般的冷漠,但这已经表明许乐的到来,对铁七师官兵的心理造成了某种冲击,大概是因为面前这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上校军官,是整个联邦唯一能够让他们师长没办法发飙的人物,而且此人还曾经在q的为铁七师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帮助。
面无表情的西门谨将许乐请了进去。
有些幽暗的房间内,挂着一张阔大的平面电子地图,那位联邦名将正负手于后,微佝着身子,认真地研究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变幻的光线中,如刀劈出来的双肩上,军帽压着的一丝不芶的头发间,隐约可以见到几丝花白。
“请坐。”
“请喝茶。”
“普通茉莉花茶……”
“我泡的茶……”
杜少卿没有回身,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冷漠平静,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走入房间的人们感到无比震惊凸西门糙望向桌上那杯犹自冒着热气舟茶,蹙眉想道,师长这辈子什么时候对下级军官说过一个请字?师长这辈子给谁亲手泡过茶?
总统先生也没喝过。
许乐也没有想到会要到如此礼遇,微微一怔后,他向那个背影敬了个军礼,坐在桌旁端起那杯普通的茉莉花茶,认真地喝了几口。
杜少卿转过身来,挥手让西门懂和一干铁七师军官离开房间,走到桌旁挪开那幅标志性的墨镜,取下军帽,然后坐下。
两个人分坐桌子两旁,平静地互相观看,没有什么电火花滋滋生于目光交汇处,也没有刀光剑影呼啸于空气中,只有沉默。
有些时日未见,许乐注意到杜少卿鬓角已经银丝可见,过往岁月里那张冷漠骄傲严谨像冰雕般的脸颊,也多出了些许疲惫和憔悴。
几年的战场生涯,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远征帝国,为了铁七师永不败的神话,为了联邦部队的不间断胜利,杜少卿师长消耗了极大的心血,只是许乐依然有些无法适应疲惫和憔悴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杜少卿眼帘微垂,端起被勤务兵冲调的温度将将好的咖啡,轻轻饮了一口,然后极为随意地说道:“死缓。”
许乐沉默片刻,再次端赶那怀对方亲自泡的亲莉花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不行。”
杜少卿放下咖啡杯,没有就那个问题姓续发难,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他望着许乐伤痕清晰的脸,说道:“三年前在基地里,我们曾经讨论过部队究竟需要的是纪律战术还是强大的个体。我说宇宙里只有一位军神,你说不,现如今看来,你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你可以做到一些普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我还是那个答复,如果你死了,部队怎么办?”
杜少卿继续说道:“你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携功而回,整个联邦上至总统,下至摊贩,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
“但我杜少卿,从来不是一个会给他人面子的人,我也不需要给人面子。”
“我明白军纪的重要性……”他抬起头来,望着杜少卿说道:“但我相信白玉兰不是一个莽夫,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没有任何原因足以解释这件事情。”杜少卿说道:“我以前注意过白玉兰,知道他是个非常优秀、甚至可以说非常难得的军人,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将他调到我的部队,因为我很清楚像他,像你,像你的队员……这样的人,骨子里根本都不是真正的军人。”
“以下犯上,撕了东方的耳朵,还把那片脆骨夹肉切成了十六片……,他亲手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杜少卿盯着许乐的眼睛,声音逐渐变得冷漠起来:“你没有做过一级军事主官,但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口如果是我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为他求情,只会一枪毙了他。”
“再重复一遍,我相信我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许乐没有退让的意图,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少卿师长……”
少卿师长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显得格外的生硬,就像是被风干了几千年的牛骨头,从干涸荒地裂口里一块一块地蹦了出来,虽然具有四个字,但二人非常清楚许乐的潜台词是什么,他想要着重说明的是什么。
渐有阴云在杜少卿如剑般的眉宇间积聚,他冷冷说道:“军队,首重纪律,联邦,首重法律。二者,首重证据……许乐上校,我尊重军事法庭的裁决,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部队的军纪。”
“我绝对相信我的部属不会做出你臆想中的那些事情,如果你有证据,请提交内务处或军事法庭,如果没有,请回……”
听完这段干净利落,格外强硬的话,许乐皱了皱眉头,忽然开口说道:“少卿师长,也许你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了解你的部下。”
望着这位联邦名将鬓角的白发,他心有所感,此人为联邦劳心费力,甚至可以说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然而那种骨子里的骄傲自负,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人都是复杂的。”许乐看着杜少卿的眼睛,说道:“有人告诉过我,人类是第一序列机器,铁七师四万余名官兵在你的训练指挥下,像机器一样高效强大,但是……人终究不是真正的机器。像东方团长这样的人已经不是当年你手下的小兵,他有自己的思想。完全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下属,是一种美德,但也是一种冒险,谁也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利用这种信任。”
杜少卿的眼睛眯了起来,有寒光锋利射出,许乐这段话如果是在挑拨离间,会太过愚蠢,所以他知道对方是很认真地在讲这个问题,当*啡香味渐渐飘散的时候,他不禁想起首都的那个雨天,那名他曾经最信任的下属……
目光很自然地飘向房间外,杜少卿看了一眼远处西门懂的背影,心情异常的冰冷,大抵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他根本不愿意对另一位最忠诚的下属投予星点怀疑。
“这件事情不用再说了。”杜少卿挥手阻止了许乐的说话,沉默片刻后,他忽然说道:“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我依然不欣赏你的散漫,和个人英雅主义作派,但我现知……真的有些佩服你。”
许乐目光低垂,盯着面前杯中轻轻荡漾的茉莉花瓣,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杜少卿的性情,根本不可能就白玉兰这个在他看来简单至极的军纪问题,和自己讨论这么长的时间。
无论是这杯杜少卿亲手泡的茶,还是对方最开始时从嘴唇里吐出的死缓二字,不是杜少卿给他许乐面子,而是一名联邦军人,对另一名还算不错的联邦军人表示的尊重。
许导起身戴帽敬礼告辞,最后沉声说道:“明晨作战会议上,我会要求重新审理此案。”
杜少卿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只是很随意地挥挥手,然而当看着许乐走出门口的背影,这位联邦少壮派名将的眼眸里难得出现了一抹复杂落寞的情绪。
茶与交谈,是军人之间的尊重,也是感谢。
榭谢你冒死去了帝国,杀了卡顿,替老虎,也替她报了仇。
距离新十七师军营还有半公里的地方,在一片安静的金属坑道逃生门拐角处,许乐眯着眼睛望着那处,低声说道:“出来吧。”
没有什么神仙、妖怪或者说鬼魂,又或者是意想不到的美人儿从那里跳将出来,奔到他的身上,挂住他的脖颈来次热情的拥抱,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正装礼服的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眼瞳中,更准确地说,走出现在他大脑里分管视觉的区域中。
在基地的微风中,许乐转身靠着僻静的金属板,闭上了眼睛,盯着黑暗中的管家公,总觉得这个形象上的皱纹似乎比几年前要少了很多,下意识里问了一个有些莫名其妙,但双方都很明白的问题。
“你……还是你?”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我还是我,另外,很久不见,许乐上捞,……,这是代表另一个我发出的问侯。”
许乐叹息了一声,没有精神再去讨论那些意识智慧可否分裂的哲学问题,报出顾惜风偷到的那份序表根前码数据,说道:“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这份军事指令序表有没有被人做手脚。”
很短的时间之后,联邦宪章电脑回答道:“这份序表被人修改过,自标准计时Q一留至口一忱之间的三十四道军事指令,进行了数据覆盖。”
许乐推算了一下时间,正是白玉兰他们在法伽尔市卉区遇袭之前的那几天,紧闭着的眼睛忍不住紧紧地皱了起来,悬在腰畔的双手却是逐渐放松,从衣袋里掏出三七牌香烟点燃一根轻轻吸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帮我把原始数据找回来。”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战场即时指令序表,根据战时条例,相关数据被临时储存于司令部数据盒中,以方便随时调阅,然后在标准时间之内传回引。”
“这和找回数据有什么关系?”
“原始数据还没有来得及传回引便被越三级权限彻底销毁。”
“哪里来好权限?”
“S1宪章局远程操作。”
许乐猛地睁开双眼,马上想到自己去往帝国前发回的情报,那颗让古钟号毁灭的帝国种子之所以能够脱逃宪章局的清洗,肯定也和宪章局有关。
他眯着眼睛,深深吸了。香烟,低沉问道:“回来前让你帮忙推算的事情,推算的怎么样了?还有就是,一年前联邦查的案子最后是什么结果?”
“该帝国种子姓何名友友,根据你从帝国获取的情报以及相关信息,推算结论为:此人无法接触到古钟号相关机密航线数据,此人无法接触到宪章网络缺失区域数据。”
“一年前的案子结果为:崔聚冬局长助理受审查,无罪。国防部办公室副主任焦守衡自杀。”
许乐摘下烟卷,舔了舔有些发苦的嘴唇,眯眼望着基地外面的异乡天穹,看着那处的乌云,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头儿,谈的怎么样?”
熊临泉、达文西等一干队晏找了过来,带着焦虑的神情问道。
许乐醒过神来,掐熄烟头,说道:“杜少卿不答应放人。”
“那怎么办?”众人失望至极,熊临泉情绪低落说道:“头儿……,你要不要去看看老白?”
“不用,老白出来后我把他看成一朵花。”许乐想到那份被修改后的军事指令序表,吐了一口唾沫:“现在不需要他杜少卿点头了。
有无数乌云正飘浮在天空中,遮住了清丽的阳光,投下令人心生寒意的阴影。许乐的心头也有无数乌云,焦秘书的死,审查崔聚冬的结果,当年暗杀小西瓜的那名厉害军人,老虎在西林小饭馆里提到的军队里的暗流,无数零散的细苹没有办法串起来,却渐渐凝聚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感到寒冷的猜测结果。
如果古钟号遇袭,真是联邦某些大人物的阴谋,他们是怎样做到的?焦秘书的死,似乎把这茶线完全掐断了,要查又从何查起?白玉兰一行人遇袭,如果说是军队激进派的又一次动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掐断自己留下来的影响,还有就是……杜少卿有没有参与其中?莫愁后山那位夫人有没有参与其中?政丅府里又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丑恶的事情?
面对着这片不知道有多少层,有多厚,有多黑的雨云,联邦中央电脑并不是万能的,老东西可以凭借庞大的数据库梳理,准确地回溯调取资料,精确定位某年某月某日,谁和谁在某地见过面,说过话,然而基于受到第一宪章严格保护的公民隐私条例,却没有办法还原除了电子数据之外的很多信息。
社会是一个无比庞杂的体系,一个人每天要和无数人遇见,遇见之时的一张纸条,一句低声的话语,甚系是一个眼神,便能构织出无限可能的阴谋,而这种最简单的交流方式,却也是中央电脑最难监控的方式。
正如封余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最简单的,往往就是最强大的,锁如此,机器如此,人也如此。
让老东西继续去那个庞大的数据库里寻找线索,许乐则必须把注意力转回基地之中,因为今天晨间的军事会议之前的临时对话,马上便要决定白玉兰的生死。
依照他的军衔职务,进攻冶军事计划机密会议室里,肯定没有他的座位,但他可以旁听。
司令部的咖啡杯前些天基本上全部摔坏了,所以今天桌上摆放着茶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白雾,许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余光却轻轻地落在前方杜少卿的身影之上。
如果说以往他对杜少卿还保有着对真正军人的尊重,那么此刻这些尊重早已经被那些乌云遮住,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变得极为模糊不清。
许乐在诸位将军的注视下缓缓站起,平静到令人有些怪异地开口说道:“我今天的心情不好,所以我会尽量说的快一些。”
“我的部下白玉兰上尉,因为受到袭击长官的指控,而被军事法裁判处死刑,对此,我表示不可接受和强烈不解!”
会议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僵,包括易司令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许乐一开口居然便是如此强硬!
“我所不解的是……当我的小队被铁七师一团用无耻阴险的手段放进危险的境地,战友悲惨地死去,为什么白玉兰上尉只撕了该团团长一只耳朵。”
满座大哗。
许乐盯着前方杜少鼻的侧脸,说道:“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去撕他的耳朵,而是会直接……,毙了他。”
“许乐上校,我希望你最好能提出相关证据。”杜少卿并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摩娑着墨镜边缘,淡淡说道。
这位军方重将并没有威胁什么,但会议室里的将军们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他的愤怒,如果许乐只是因为白玉兰之事而发泄愤怒,铁七师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许乐取出一份芯片递给身旁的参谋军官,望着杜少卿说道:“杜师长,我记得在5460冰川军事行动中,东方玉团长因为刻意迟缓救援特一军某部受到军法惩罚,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真值得你如此信任?”
不等任何人发话,许乐盯着杜少卿继续说道:“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又当了团长,这难道没有违反军事任用条例?你口口声声最重军纪法规,那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起…………你杜少卿的话能代替军法了!”
杜少卿剑眉微挑,眼眸深寒如冰,缓缓转头,一言不发地盯着许乐的脸,就像看着一个找死的家伙。
在这双目光下,许乐就像块石头般没有任何感觉,眯着眼睛说道:“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
“这是什么?”易长天司令员皱着花白眉毛,看着光幕上的不停滚动的列表,问道:“弄着像是指令序表,但旁边的批注是什么意思?”
“这是底层数据……”旁边的参谋军官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向会议室内的将军们解说道:“旁边是联邦中央电脑的数据分析结果,认为……这份序表经过了人为改动,最原始的数据经过修改,而且已经被销毁。”
“这是铁七师一团在那段时间内的防力调配指令序表,我没有办法完全修复,但根据残存信息,已经可以看清楚很多问题。”
许乐看着杜少卿,冷声说道:“我没有办法判断东方玉他是喝多了月经而脑子变得奇蠢无比,还是说他胆子大到敢陷害友军,但因为这些不合常理的指令,那支帝国残余大队,就是从你一团的防区溜了进来,而我的人就死了这么多!”
到了此刻,杜少卿的表情依旧漠然冷静,只是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丝。
铁七师副师长刘思福站了起来,皱眉说道:“这记录是真实的吗?”
“这是为自宪章局的最高权限判定,你们七师想怀疑真实性?”许乐沉声说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解释,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份序表会被人抹掉了原始记录!”
刘思福的眉头皱的极紧,缓声回答道:“自上次在5460星球与宪章局的冲突之后,所有人都猜到你和宪章局高层关系亲密,谁知道是不是你抹掉了原始记录,然后……”
许乐眼瞳剧缩,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无耻,大声骂道:“小爷那时候正在和帝国人打生打死,改你妈一脸啊!”
刘思福被骂的身体一僵,涨红着脸正准备反击的时候,一声蕴着无尽愤怒的暴喝在会议室内响起。
“够了!”
杜少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桌上,瓷片飞溅,那只背在身后正在流血妁右手愤怒地不停颤抖。
他身体绷紧缓缓站起,声音如同被三哟的冰川和那些战士遗体淌弈来的血浸泡了无数年,从唇间生冷溢出。
“把东方玉给我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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