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刚响起。许乐就知道是兰晓龙又在说怪话,微微一怔后并没有回头去找伙伴们的座位,而是低下头不停轻揉发胀的眉心。
这个动作并不是用来掩饰内心尴尬,或像小说里经常描写的那样装作不认识此人以免丢人,只是他在思考某些有意思的事情。
兰晓龙少校尖酸刻薄嘲弄的说话口吻,是许乐和七组队员早已熟悉的腔调,即便是出现在联邦最盛大的颁奖礼上,也不会感到意外。但他此时突然发言,将全场目光和摄像机镜头吸引过去,将七组推向聚光灯下,自然巧妙地令场间宾客及电视观众难生突兀反感……
许乐总觉得除了这家伙性格使然之外,那一声喊的背后隐藏着某些意趣——这是很纯熟的造势宣传手段,当年国防部将兰晓龙调进七组,就是为重建新十七师做准备,看来这次部里又交给了他新的任务?
全场欢腾,只有戴着墨镜的他在安静思考这个问题。良久之后,微笑浮上脸庞,他有些情绪复杂地发现,自己这个东林孤儿在首都星圈浮沉数年,原来早已不像当年那般单纯了。
舞台上意气风发兼把自己感到的涕泪横流的白泽明,与舞台下的兰晓龙少校隔空喊着话。引得阔大会场里时不时响起笑声,直至主持人提醒之后,颁奖的流程才得以继续。
许乐抬起头时,压轴大奖的颁奖嘉宾——联邦艺术文学院院长及联邦电视台总裁已经站在了台上,占据整幢建筑墙体的巨幅光幕上,开始介绍入围者的名单。
舞台上下安静无比,电视内外亿万民众兴奋地等待,白发苍苍的联邦艺术文学院院长先生,微微一笑后没有更多的话语,便开始缓慢颂读一个小时前刚刚拟好的颁奖辞。
颁奖仪式结束之后,联邦各新闻媒体才知道,最后这篇令很多人印象深刻的颁奖辞,竟是出自首都特区日报总编,联邦著名的独立记者鲍勃先生之手。
“这是一个浩大舰队远征灿烂宇宙、无数英勇的战士前仆后继、坚强的生存与光荣的牺牲交相晖映,从而显得无比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大时代的背后,则是蛋白肉再次涨价、隔壁阿叔失业、地下赌场生意变差、门卫打呵欠次数上升、隔壁阿婶涨工资、女儿忧心春考成绩不佳担心零用钱减少的小日子。”
“无论是大时代还是小日子里,其实都充斥着勇敢的人和怯懦的人,他们都会因为胜利而喜悦,因为失败而悲伤,因为很多事情而愤怒。两者间唯一的区别在于面对困难与强权时的态度。”
“勇敢者愤怒时,将自己的血肉铸一把利剑,凛然出鞘向更强者。怯懦者愤怒,将自己的情绪砌一块黑砖,鬼祟于于身后向更弱者。”
“一个不可救药的社会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而这些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瞪眼,然后握紧自己背后的黑砖。”(注一)
“评选委员会以极大的勇气选择了这部影片,是因为这部影片告诉我们这些人,我们是何其幸运,这个社会并没有不可救药,因为我们的身边有很多像这些战士一样真正勇敢的愤怒者。”
“无论是影片的拍摄者,还是演员们,都做到了真正的勇敢。或许有人认为这些战士不是演员,但我坚持认为,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本身就是一出戏剧,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并且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勇敢地生活。”
“人生这出戏剧无法排练,所以,必须无悔。”
……
……
院长先生宣读完颁奖词,合上讲稿,微笑望着舞台下方安静的人群,说道:“颁奖词不是我写的,但我想这信封也不用打开了。让我们将最热烈的掌声送给纪录片《七组》,以及在为了联邦的和平而浴血奋战的联邦军人。”
从颁奖辞的中段开始,会场里所有人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们都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虽然一部纪录片获得最重要的电影项奖,本身应该很令人意外,但一切都已经被淹没在某种社会集体意识的期盼之中。
建筑大厅内座椅掀动的声音响起,数千名宾客像潮水一样的起点鼓掌,掌声也如潮水一般直震棚顶。热情的掌声一直持续到《七组》联合出品方,金星纪录片厂及联邦新闻频道的最高主管上台。
当他们与白泽明三位制片人兴奋的宣读完感言之后,并没有马上下台,而是微笑着退到了后方。全体起立以示敬意的数千来宾们,也没有一个人坐下,刚刚停止不久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无数双目光都望向了某处地方。
女主持人柯以宁望着观众席上七组队员们所在的方位,兴奋地发出了上台的邀请,电视台的镜头迅速地对准那处,将那些表情坚毅里透着丝古怪神情的数十名联邦官兵面容,捕捉并且放送到联邦各个星域之中。
七组队员们坐在座位之中纹丝不动,似乎丝毫不为身旁如潮掌声动容,事实上知道这些家伙性格的人,一定能看出他们此时内心里虚荣心极度满足,更能看出他们强忍大笑冲动时的难受,只是……他们现在在联邦亿万观众的目光下,有些紧张,不敢擅动,或许他们根本想不到鲍勃主编说到的无悔,只是简单的不想丢人。
主持人微笑如花不语,渐渐激昂的背景音乐与越来越有节奏,鼓点般的宾客掌声配合,向队员们发出邀请和善意的压力,渐渐的,站立着的宾客们甚至开始跺起脚来。将现场的热度推到了最高点。
白泽明走到女主持人身边,对台下的队员们招手,却发现这些相处很久的流氓家伙,居然变得自己有些不认识了,军姿标准、纪律严明的像是成了杜少卿师长的手下……
微微一怔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情,大笑着望向许乐所在的座位,拼命地挥动着手臂。
许乐戴墨镜并不是想扮演杜少卿师长这种冰雪名将,在这种局势下,他早就做好了上台的心理准备,只是身体里那根全宇宙最粗的神经被身边女明星和名流们炽热的目光灼的快要烧断,于是动作迟缓到像是有些不良于行……
在这些如同实质般的目光与震耳欲聋的掌声中,他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终于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取下了墨镜。
看到头儿那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前方,死撑很久的七组队员们大松一口气,轰的一下集体起立,开始列队登台。
……
……
陆军总医院走廊尽头有一间安静豪华的特殊病房,玻璃窗若一推开,便能看到如以往那些年一样的深春林梢,每一年的春天,那些树木都会生出几乎相同的绿丫,最后化为熟悉的森意,根本看不出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看客能够查觉到它们的老去。
白玉兰用余光瞥了一眼窗外路灯照耀下的浓密树叶,回头看着病床上沉睡了很多年的父母。他的父母多年前因为泄漏事故中毒,一直陷于昏迷之中,从未醒来,没有任何变化,就像窗外的树一样。
往常白玉兰来医院守护父母时,心情总会有些阴郁,但今天他的情绪不错,电视光幕里的画面令他时不时唇角泛起笑意。
当然,如果面前这个不速之客能够早些离开,那就更好了。
“白玉兰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航路医疗基金会提供的长年限重病援助,就眼前看来,你的父母很需要这些援助。”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抹了抹额头的汗,微笑着问道。
“邰家的基金会还真的很多。”
白玉兰摸出香烟点燃,用大拇指挑开额前的细发,轻声细语说道:“既然你们习惯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说话,那我可以再解释一遍。”
“我现在很有钱。”
他抬起头来,看着此人面无表情说道:“老板第一次见我,就给了我两千万。虽然我花钱很凶,老板他花钱也没数,但这两年下来,还剩下了一千多万,省着用以后应该够了。”
微胖中年人的目光微冷,旋即微笑说道:“确实是大手笔,但这种等级的数字,我依然有权限下发。要知道我负责帐目签发,直接为沈大秘服务,你始终不肯签收这笔帐,我压力很大啊。”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老板究竟是谁?”
自始自终,这位基金会的代理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威胁或举止的强势,但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却透露着他所服务的势力在联邦绝对超然的强悍地位。
白玉兰细眉微挑,烟雾弥漫了容颜,笑着问道:“新人吧?”
微胖中年人一愣。
“藏在人堆后面那个中校,就是我的老板。”
白玉兰指着电视上颁奖典礼画面,说道:“我的人事关系在十七师,就是以前的七组。”
病房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的浓密树叶被夜风吹拂发出沙沙的响声,基金代理人取出真丝手帕,再次擦拭了一遍额头上的汗水,哑声说道:“抱歉,我上个月刚刚接手业务,可能是工作连接上出现了一些错误。”
“打扰了。”
此人干净利落走向病房门口,将要出门时礼貌说道:“关于您的业务,我不够权限处理。可能会由沈秘书亲自办理。”
白玉兰没有理他,回头望窗外,将烟灰弹到伸向窗棂的厚厚绿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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