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睡到傍晚才醒。
立了大功的稳婆又收了一大包金子,喜逐颜开,也不觉得困了,趁木槿睡得昏沉时替她换了脏污的床铺,擦了汗湿的身子,换了干净的衣物,又教青桦等怎样抱婴儿,怎样喂糖水,还让他们去找母羊。
她告诉他们,如果暂时没有母乳,可以先喂羊奶摹。
于是,木槿醒来时,眼前一片和谐美好才。
拦在半中间的帘帷已经被撤去,背风处的小窗打开,将阳光投入一束,正让她一眼看到身畔酣睡的一对小儿女。
弟弟比姐姐要大些,眉眼间有父亲的轮廓,并未因早产、难产显出过于娇弱的模样。
稳婆铺了毡毯在地上打盹,见木槿醒来,立刻跳起身来殷殷服侍,端来随从们根据她的指点弄来的汤药和食物。
木槿饿得狠了,足足喝了一碗鸡汤、一碗粥,才在稳婆的阻拦下揉着瘪下去的肚子暂停。
青桦见她气色好转许多,知道稳婆所言不虚,安睡进食后果然复原很快,这才放下心来,上前禀告木槿道:“夜间曾有狄兵来袭,但楼相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们诳走了。楼相说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下半夜时还是令咱们派人出去通知皇上和国后前来接应。”
木槿记得那奏了半夜的琴声,忙问道:“楼大哥呢?”
青桦眼皮一跳,垂头道:“楼相很困吧?这会儿应该还在睡。”
木槿想着楼小眠这两日的辛劳,忙道:“记得先把饮食预备好,一醒来就给他送去。还有他素常服的药,让仓叔记得提醒他吃。这两日看着他精神还好,别因为我再累出病来!”
青桦不敢看她的眼,只应道:“是!”
木槿又沉吟着问:“这边的情形,已经去禀告皇上了?”
青桦道:“已经派人去回禀了。但皇上追击狄兵,听闻一路疾驰是往代郡那边去了。那边兵荒马乱,不知几时才能听到消息。还有……当时小皇子还未产出,去的人也只能据实相禀。估计皇上听到会着急,很可能兼程赶来。”
木槿便知许思颜必是担忧自己,才苦追狄兵,正跟自己岔了道;再想起他算计自己、陷害楼小眠,虽不信他会真的弃逐自己,也不由有几分怨恨苦恼,低低咒骂道:“这头笨狼!”
正说着时,那边已又有人回道:“去回禀国后的兄弟回来了!”
木槿忙召入相询时,那侍从已将沉甸甸一个大包袱呈上,答道:“这是国后让小人带回来的,说她随后即至。”
木槿闻得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五嫂郑千瑶所赠,忙令人打开,却见里面多是婴孩所用的鞋袜衣帽尿布锁片等物,虽是仓促间预备,质料不算绝佳,到底比延请稳婆时临时从市集采办的好太多了。
另外有两身崭新的女子衣裙鞋履,式样正适合在外行走时穿着。看那剪裁做工,该是郑千瑶自己新做未穿过的。
剩下的都是药物,上好的人参、茯苓等药,又有若干瓶瓶罐罐,里面有催生丸、保心丹、益母膏等物,都是生产前后可能用到的。
木槿称叹,“我这五嫂,果然细心周到!”
侍从忙答道:“正是。前几天国主带了曹弘那支兵马赶着和娘娘会合,国后则带了另外一万兵马随后而行,中途又遭遇一股狄军,所以至今未到代郡,昨晚扎营之处反而离咱们最近。国后一听说公主正在生产,急的什么似的,正准备折道先往这边来。她那边兵马众多,行走不便,所以遣我先将东西送过来。算行程,国后明天应该能到。”
木槿问道:“国主的事,国后该知道了吧?她竟未计较么?我原当她会想着打我一顿……”
侍从道:“昨天便该有人将国主诏书交给国后了。听闻国后只说了句‘吉人自有天相’,再未说别的。今日小人去见,更是只字未提。”
木槿默然半晌,点头道:“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五哥不会有事。可五哥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落单被人暗算。总是我拖累了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从那堆药里取出一只玉瓶来递给青桦,“青蛙,这个血参丸应该是母后生前练制的,最能益元补气,你去拿给郑仓,让他给楼大哥服用,早晚各一次,每次三丸,对调理身子有奇效。”
青桦接在手中,一时踌躇,“这……国后不是给娘娘服用的吗?”
木槿道:“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我身体底子好,如今虽弱了些,只要好吃好喝用心培补,很快便能复元。楼大哥素日就弱,受了累才需要好好调理。”
“哦,哦……”
青桦犹豫着还是没动弹。
木槿皱眉,“怎么了?”
“我……我这就去!”
青桦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转头向外奔去,却差点在门口和正要进来的那人撞上。
木槿抬眼瞧见,微微讶异,“郑仓!”
木槿其实并不敢信任郑仓。
她信任楼小眠,楼小眠也从不曾辜负她的信任,二人多次同历患难,用生死之交来形容再不为过。
于是郑仓身上所有的疑点,只是他的疑点。
可自从前日与楼小眠相见,她的情形便一直很糟糕,根本没机会追究查问此事。
但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郑仓,已与她记忆里那个威猛凶狞的高手判若两人。
他蓬着一头乱发,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晃走进来,然后双.腿一屈,直直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着响头。
木槿诧异道:“仓叔,你做什么?”
郑仓不说话,只是磕得越发用力,额头很快磕得红肿一片,渗出殷.红的血来。
木槿还待再追问,忽看到青桦在门口捏紧药瓶惶恐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楼大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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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刚刚产子,鬼门关上走了几个来回,好容易保住条小命,身体远未复原。
她的腿脚有些发软,踩在沙石上如同踩在云端般飘浮着,偏生走得极快。
青桦、离弦跟在她身后,脸色都不好看,“娘娘,慢着些,留心身子!”
这片荒漠往南尚能看到吴国的山川树木,城廓村庄,往北则越来越空旷荒凉,一路多是一丛丛耐旱的灌木。
木槿根本没看到什么罂子粟花。
沿路唯一的花,是一种叫梭梭的沙漠矮树所开。梭梭的枝叶翠绿细长,开的是白瓣红蕊的花儿,极小,一朵一朵,温柔地点缀着这片黄沙漫漫的空旷天地,绝不可能被误认为罂子粟。
耳边隐隐传来独幽琴弦绷断的声响,以及零零落落的琴音,于是,她的脚愈发地软了,却一路向北,几乎奔跑起来。
独幽,独幽,一世幽独……
她以前从未因琴名这样想过,这一刻却因那琴音里的孤单绝望和万念俱灰蓦地钻出这样的念头。
以楼小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拥有这样一张琴,更不适合弹奏那样哀伤的曲调。
她摔了好几次,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掸衣衫上的灰尘,推开试图冲上前说话的青桦,惊恐地往传来琴音的方向奔跑着,奔跑着……
天色由蔚蓝渐渐转作幽蓝,黄沙却犹有白日的炎热在向上蒸腾。
木槿的衣衫濡.湿得贴在身上,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沙尘,但终于看到了那片沙坡。
一株苍老的胡杨树遮住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周围愈发暗沉。
遒劲深郁的树影静默地挺立于坡上,孤单单,冷清清,拒人千里。
仿佛满腹愁怀的旅人,正寂寞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却固执地不肯让人瞧出半点彷徨和悲伤。
琴音传自树下,那里恍惚有一道单薄得快要消融于昏暗中的剪影。
“嘎!”
又一根琴弦绷断了,呕哑得让木槿只觉心弦都快被绷断了。
以她和楼小眠那等琴技,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拨断琴弦。
好在,她终于奔到了胡杨树下,见到了那道剪影。
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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