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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辛格:《世界秩序》

首页 > 世界秩序 > 第九章 技术、均衡与人的意识

数字时代的外交政策

  有思想深度的观察家认为,互联网和先进计算能力崛起带来的全球转型,是一个大众赋权和走向和平新时代的开端。不管是曝光当局的胡作非为,还是消除导致误解的文化壁垒,他们都欢迎这种增强个人能力、促进透明度的新技术能力。乐观主义者不无道理地指出了即时全球网络给通信带来的令人惊讶的新威力。他们注重电脑网络和“智能”设备创造新的社会、经济和环境效率的能力,希望在网络上群策群力,解开以前无法解决的技术难题。20

  有一派观点认为,与网络通信相似的原则,如果正确运用到国际事务领域,可以帮助解决由来已久的暴力冲突问题。这派理论认为,“想延续宗教、文化、种族神话的人,必须努力让他们讲述的故事在见多识广的新听众海洋里不至于沉没。有了更多数据,每个人都有了更好的参照系”21,传统的民族和教派对抗在互联网时代就可能缓和。它有可能让国家对抗降温,解决历史性纷争,因为“有了今天的技术设备、平台和数据库,政府将来更难以在这样的诉求上互相争论。这不仅是因为有了永久证据,也是因为别人也能获得同样的原始资料”。这种观点认为,网络数字设备的普及将成为积极推动历史发展的引擎,新通信网络将减少权力滥用,软化社会和政治矛盾,帮助迄今仍处于分裂状态的地区融入更加和谐的全球体系。

  这种观点的乐观之处酷似伍德罗·威尔逊的预言,相信民主、公开外交和共同准则会把整个世界团结起来。恰如威尔逊最初对务实派和理想派之间区别的看法,这种观点作为政治或社会秩序的蓝图,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自文明之初,同一社会内部和不同社会之间就存在冲突。冲突的根源并不限于缺乏信息或无法分享信息。冲突不仅出现在缺乏相互了解的社会之间,也出现在相互过于熟悉的社会之间。即便面对同样的原始资料,人们也会对其意义或主观价值争执不下。在价值观、理想或战略目标存在根本矛盾的地方,披露信息和互联互通能缓和冲突,有时也会火上浇油。

  新的社交和信息网络刺激了增长和创造力。它们允许个人表达观点,报道以前未引起注意的不公正。在危机形势下,它们提供了重要的快速沟通能力,以可靠方式报道事态和宣传政策的能力,还有可能防止由于误解而导致的冲突。

  然而,新的社交和信息网络也会让相互冲突、有时互不相容的价值体系短兵相接。22互联网新闻和评论的出现,以及数据驱动的选举策略并没有显著软化美国政治的党派立场。如果说有什么作用的话,就是让极端派赢得了更多的拥护者。在国际上,一些不为人知、未被注意的表达方式现在被全世界宣传,被人当成了煽动暴力的借口,就像伊斯兰世界中有人对丹麦报纸上的煽动性漫画或一部无足轻重的美国自制电影做出的反应一样。同时,在冲突形势下,社交网络既能消除传统社会裂痕,也可能扩大裂痕。叙利亚内战的视频广泛传播,看来没有阻止杀戮,反击更加坚定了交战各派的决心。而臭名昭著的“伊斯兰国”也使用社交媒体宣布建立哈里发政权,鼓动开展“圣战”。

  一些威权政府可能会因为在线传播的信息或通过社交网络上发起的抗议事件而倒台,迅速被支持人道和包容价值观的更加开放的参与式制度取代。还有一些地方,执政当局会获得更加强大的镇压手段。无所不在的传感器跟踪并分析每个人,记录并传播他们的每项经历(现在基本从出生开始),(利用最前沿的计算能力)预测他们的想法。传感设备的普及应用既有利于自由,也有利于镇压。23这些新技术最不可思议的方面也许是,它赋予处于政治和经济架构顶端的小团体以力量。他们用这种技术处理和监控信息,引导辩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真相。24

  西方赞扬脸谱网和推特在“阿拉伯之春”中发挥的作用。25手持数字设备的人群在最初的示威中取得成功,但使用新技术不能保证占据上风的是设备发明者想要的价值观,甚至也不是大多数民众想要的价值观。而且,召集民众示威的技术同样可以用来跟踪和镇压他们。现在,任何一个大型城市的大多数公共广场都受到视频监控,任何使用智能手机的人都能被实时电子跟踪。最近一次调查得出结论,“互联网使跟踪更容易、更便宜、作用更大”26

  通信的全球覆盖和方便快捷消除了国内动荡和国际动荡的差别,模糊了领导者的要求和呼声最大群体即时提出的要求。过去,一些事件的影响数月后才能看清,现在几秒之内就传遍全球。人们期待决策者在几个小时内就表明立场,并影响事态的发展,决策效果也会通过同一即时网络全球传播。迎合数字化大众要求的冲动,可能会破坏所需的判断力,导致无法制定符合长期目标的复杂路线图。信息、知识和智慧之间的区别消失了。

  新外交认为,如果足够多的人聚集起来,公开呼吁政府下台,并用数字手段传播他们的诉求,那么这就是一种民主的表现,西方应当给予道义甚至物质支持。这种做法要求西方领导人(尤其是美国领导人)通过同样的社交网络立即明确表达认可。西方国家放弃该国执政当局的消息会再次通过互联网传播,获得进一步的宣传和肯定。

  如果说旧外交有时无法向值得给予道义支持的政治力量提供帮助,新外交则有与战略脱钩、不分青红皂白进行干预的风险。新外交还未能评估主要参与方的长期意图、成功前景及执行长期政策的能力,就要向全球受众宣称绝对的道义。一时的情绪压倒一切,而主流人群的动机、协同领导能力、该国的基本战略和政治因素以及与其他战略重点的关系反而退居次席。

  秩序不应高于自由,但是对自由的肯定不应仅仅是一种情感诉求,更应上升为一种战略。为了追求人类价值,表达崇高的原则是第一步,之后在处理人类事务内在的模糊和矛盾时必须贯彻这些原则,这正是政策的职责所在。在这个过程中,分享信息和公众对自由制度的支持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崭新方面。但仅凭这些,而不关注根本战略和政治因素,诺言将难以实现。

  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个性多么不同,几乎都对他们社会的历史有本能的感情。正如埃德蒙·伯克所写的:“从不回首追忆前人的人,也无法寄望于后人。”27那些致力于成为互联网时代伟大政治家的人持什么态度呢?习惯性的不安全感,再加上顽固的一意孤行,威胁着互联网时代的领导者和民众。由于领导者越来越不是计划的发起者,他们需要靠意志或魅力来掌控局面。广大民众更难接触到公开辩论背后人们看不到的东西。美国、欧洲等地的重要法律文本经常长达数千页,其确切含义即便对投赞成票的议员来说也晦涩不清。

  尽管认识到领导工作不只是每天按照民意调查结果行事,但西方历代领导人还是履行了民主职能。将来的领导人熟谙信息环境,可以采取目标精准的短期政策,有利于连选连任。但如果离开数据挖掘技术,他们可能不愿或无法行使领导职责。

  在这样的环境中,参加公开辩论的人有可能更愿意迎合当下的情绪,而不是进行严谨的论证。那些靠渲染夸大而获得地位的谋利者每天都把即时热点灌输到公众意识中。参加公众示威的人很少能团结在一个具体计划的周围。实际上,许多人为了获得片刻的兴奋,主要把他们在事件中的作为当成了一种情感体验。

  这些态度部分反映了社交媒体时代界定身份的复杂性。社交媒体宣称突破了人际关系,鼓励最大限度共享信息,不管是个人信息还是政治信息。人们被鼓励(甚至请求)向公共网站上传最私密的行为和想法,而网站管理公司的内部规则,普通用户大多无法理解。最敏感的信息只有“朋友”才能看到,而实际上这样的“朋友”可能成千上万。人们都想要获得认可。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共享个人信息就不会那么普遍,有时甚至有些令人不快。只有非常强大的个性才能抵挡住网上大量夸张的负面判断。共识的达成,越来越不是靠思想的交流,而是靠情绪的分享。在一个貌似志同道合者组成的群体中,其成员无法逃避狂热情绪的影响。这些网络会成为人类历史上首个不再时而遭到滥用,因此不再需要传统制衡的体系吗?

  新技术开启了无限可能性,但与此同时,对国际秩序的思考必须顾及靠大众共识驱动的社会中存在的内部危险,因为这些社会失去了符合其历史特征的必需的环境和远见,在其他时代,这一直被认为是领导能力的精髓。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它有可能沦为一串口号,只是为了获得即时的短期认可。外交政策不再是塑造未来的实践,有成为国内政治一部分的危险。如果大国都在本国内以这种方式推行政策,国际舞台上的大国关系将遭到相应的扭曲。交换看法很可能变成固化分歧,政治家风范变成装腔作势。随着外交变成迎合激情的姿态,寻求均衡有可能变成试探极限。

  为了避免这些危险,无愧于技术时代,我们需要智慧和远见,需要深化和优化对历史和地理的了解。这项任务不只是一个技术问题。社会需要调整教育政策,使其适应国家长远目标和培养价值观的终极目标。设备发明者彻底改变了信息的收集和分享,他们也可以做出同样(如果不是更大)的贡献,设计出深化理念基础的工具。在通向第一个真正全球性世界秩序的道路上,人类在取得伟大技术成就的同时,必须发挥人道主义精神,抛弃偏见,提高道德评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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