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历史,科技历经数十年、数世纪不断发展,提炼和整合了原有技术。甚至根本性的技术创新,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融入以前的战术和战略学说。坦克代替了数个世纪以来的骑兵,飞机是另一种形式的炮兵,战舰是移动的堡垒,航空母舰是飞机跑道。尽管核武器的破坏力极大提升,它在某些方面也是以往经验的延伸。
当前这个时代的最新发展,是计算能力的快速提升和信息技术扩展至社会的每个领域。戈登·摩尔还记得20世纪60年代他在英特尔公司担任工程师的经历。他发现了一种按照一定时间间隔持续变化的趋势,即计算机集成电路上的晶体管数量每两年翻一番。4“摩尔定律”被证明有惊人的预见性。计算机的尺寸变小了,成本下降了,但速度以指数级加快。先进的计算机处理器现在几乎可以嵌入任何物体中,包括电话、手表、汽车、家用电器、武器系统、无人机和人体内。
计算机信息处理技术的革命首先把众多个人和程序纳入同一交流媒介,并用同一种技术语言来翻译和追踪它们的行为。5网络空间(20世纪80年代杜撰的一个新词,当时基本上是一个假设概念)已经开始主导实体空间,并且开始在大型城市中心与实体空间融合。6网络空间的节点以指数级增加,节点之间的通信即时完成。一代人之前依靠人工或纸张的工作(阅读、购物、教育、交友、工业和科学研究、政治运动、财务、政府档案保管、监视和军事战略)都经过了计算领域的过滤筛选。人类活动变得越来越“数据化”,成为一个“可计量、可分析”系统的一部分。7
这一趋势将不断深化,目前连接互联网的终端设备约为100亿台,2020年将达到500亿台。“物联网”或“万联网”已经浮出水面。创新者现在预测会出现一个计算无处不在的世界,小型数据处理设备将嵌入所有日常物品(智能门锁、牙刷、腕表、健身追踪器、烟雾感应器、监控摄像机、烤箱、玩具和机器人)中,或浮在空中以“智能尘埃”的形式勘测和塑造环境。8每个物体都接入互联网并程序化,与中央服务器或其他网络设备沟通。
这种具有革命性的影响扩展到人类组织的每个层面。智能手机用户(当前约10亿人)9现在享有的信息和分析能力已经超过一代人之前的许多情报机构。聚合和监控这些信息的公司拥有的影响力和监视能力,已经超过当前许多国家和几乎所有传统大国。各国政府不愿把这个新领域拱手让给对手,因此踊跃进入这个还没有多少规则和约束的领域。所有的技术创新都具有诱惑力,这一新领域也将被视作一个战略优势领域。
这些变化速度之快,已经把那些技术能力不足以理解其长远影响的国家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科技发展把人类带入了一些迄今无法解释、不可想象的领域。结果,许多革命性技术只能在有能力、有判断力的技术先进国家得到使用。
任何一国政府,哪怕是极权主义政府,都无法阻挡信息的流动,也无法阻挡前所未有的数字化趋势。大多数民主国家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认为试图削弱信息革命的影响是不可能的,或许也是不道德的。自由民主世界之外的多数国家也不再试图拒绝变化,转而追求掌控变化。每个国家、公司和个人现在都是技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或是主体,或是客体。本书的侧重点是探讨科技变化对国际秩序前景的影响。
在当代世界,核武器依然足以毁灭文明生活。尽管后果是灾难性的,但核武器的意义和用途依然可根据战争与和平周期来分析。而新的互联网技术开辟了全新图景,网络空间挑战了所有历史经验。它无处不在,但本身不具威胁性,威胁取决于如何使用。网络空间带来的威胁尚不明朗,无法定义,更难定性。网络通信在社会、金融、工业和军事部门的广泛应用带来诸多优势,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弱点。它超越了多数规则和规定(其实也超出了许多监管者的技术理解力),在许多方面造成了哲学家所说的“自然状态”。根据霍布斯的说法,逃离这种状态的愿望就成了创建政治秩序的动力。
网络时代之前,国家实力取决于人力、装备、地理、经济和士气等要素。和平与战争时期有明确的分野。敌对状态由特定的事件触发,所执行的战略有明确的理论依据。情报部门主要在评估及偶尔削弱敌人实力方面发挥作用。情报活动受制于心照不宣的共同行为准则,或者至少受制于几十年的通行惯例。
互联网技术超越了战略和学说,至少目前如此。在这个新时代,对于能力还没有共同的解释,甚至没有共同的理解。对于使用这些能力,尚缺少或明或暗的约束。当隶属关系不清的个人也能实施极具野心和侵入性的行动时,国家行动这个概念可能也变得模糊了。事实上,实施网络攻击比网络防御更为容易,这助长了新网络能力的进攻倾向,让情况更加复杂。10
更加危险的是,实施这些行为的嫌疑人可以合理地推诿,而且也没有相关国际协议。即便有国际协议,现在也没有强制执行的制度。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能造成全球性后果。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计算机能力,就能进入网络领域,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让重要基础设施陷入瘫痪或彻底毁坏。在一国实际领土之外发起的行动,就可以让电网崩溃、电厂瘫痪。地下黑客集团已经证明能够侵入政府网络系统,散播机密信息,其结果足以对外交活动产生影响。“震网”就是一种由国家支持的网络攻击,它成功地破坏和延迟了伊朗的核努力,在破坏程度上相当于一次有限军事打击。11 2007年,俄罗斯对爱沙尼亚发起的“僵尸网络”攻击让通信瘫痪数日。
这种状况即便暂时对发达国家有利,也不可能无限期地持续下去。通向世界秩序的道路也许漫长坎坷,但如果一个极为普遍的问题被排除在严肃对话之外,那么国际社会不会取得有意义的进展。所有各方,尤其是那些受不同文化传统影响的国家,不可能殊途同归,就这种侵入能力的本质和使用达成同样的结论。不过,对这一新形势形成共同认识、做出尝试非常必要。没有这种认识,各方将继续自行其是,从而扩大出现混乱结局的可能性。在虚拟网络世界采取的行动能够对现实世界采取的对策产生压力,而且它们造成的潜在破坏在本质上与以往的军事袭击相当。如果不做出明确的限制,不就相互克制的规则达成协议,危机很可能爆发,哪怕事出无意。国际秩序本身可能会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
在其他战略能力方面,各国政府逐渐认识到,国家行为不受约束在本质上是自掘坟墓。即便潜在对手之间,也需要走一条可持续的道路,就是综合使用威慑和相互克制,再加上一些措施,防止因误解和沟通不畅而发生危机。
网络空间在战略上已经不可或缺。撰写本书之时,用户(不管是个人、公司还是国家)行为都是取决于自己的判断。美国网络司令部司令预言:“下一次战争将在网络空间打响。”12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种国际秩序:一个关乎各国生存和进步的领域却没有任何国际行为标准,各国如何行事取决于单方面的决定。
战争史表明,每一种进攻性技术能力最终都会被相应的防御性措施抵消,虽然每个国家不会平等地获得这种防御能力。这意味着技术欠发达国家必须接受高科技社会的保护吗?结果会是过度紧张的力量平衡吗?核威慑表现为破坏力的平衡,但一旦使用核武器,这种平衡将不复存在,因为最大的危险是攻击没有预警,威胁突然降临。
与核武器一样,网络空间的威慑也不能建立在对称报复基础之上。如果网络攻击只限于特定的功能或范围,“同等反应”对美国和对攻击者可能产生全然不同的影响。例如,如果一个重要工业经济体的金融架构遭到破坏,那么受害者只能针对袭击者微不足道的同等资产进行反击吗?或者只针对实施攻击的电脑?这都无法构成充分的威慑,那么问题变成了“虚拟”进攻是否应该受到“相应”反击?应在多大程度上以及按照何种对应方式反击?新的威慑理论和战略学说尚在酝酿之中,急需向前推进。
最后,建立一个全球网络环境框架势在必行。它也许跟不上技术的发展,但建立框架的过程将有助于领导者认识到危害和后果。在对抗过程中,协议即便无足轻重,至少也能防止因误解而陷入不可挽回的冲突。
此类技术的困境在于,除非对一些关键能力形成共识,否则不可能确立行为准则。但主要行为体不愿将这些能力公之于世。美国要求中国约束利用网络获取商业秘密的活动,并声称这些活动的规模前所未有。可是,美国在多大程度上愿意公开自己的网络行为呢?
因此,在外交和战略上,网络大国之间的关系具有内在的非对称性,是一种内在的混乱秩序。许多战略对抗的重点由实体转向信息领域,如数据收集和处理、网络渗透和心理操纵。如果没有明确的国际行为准则,这个体系的内在动力就会产生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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