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一词使人以为该地区各国的情况相差无几,其实不然,这是个内部各地千差万别的地区。在近代西方列强崛起之前,没有一种亚洲语言里有“亚洲”这个词。1现在亚洲有近50个主权国家,但这些国家的人民过去并不认为他们与其他亚洲国家居住在同一个“大陆”或地区,需要彼此团结。作为“东方”,亚洲与“西方”从来不是明确可比的。亚洲各国没有共同的宗教,就连像西方的基督教那样分裂成不同分支的共同宗教都没有。在亚洲的不同地区,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各领风骚。亚洲人历史上没有一个类似罗马帝国的共同的帝国。东北亚、东亚、东南亚、南亚和中亚,都存在着民族、语言、宗教、社会和文化上的重大差异。近代史上的战争更加深了这些差异和人民之间的嫌隙。
亚洲的政治和经济地图表明了该地区错综复杂的多样性:日本、韩国和新加坡是技术先进的工业化国家,经济和生活水平比起欧洲来不遑多让;中国、印度和俄罗斯三国是大陆规模的国家;(除日本之外)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这两个群岛国家各有上千个岛屿,横跨几条主要的海上通道;泰国、越南和缅甸历史悠久,人口相当于法国或意大利;土地辽阔的澳大利亚和田园牧场风光的新西兰,人口主要是欧洲人的后裔;还有朝鲜这个对外封闭的国家,除了核武器计划以外,工业和科技都很落后。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孟加拉国、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多数人口是穆斯林;印度、中国、缅甸、泰国和菲律宾也有大量穆斯林少数民族。
整个19世纪以及20世纪上半叶,全球秩序由欧洲主导,主要目标是在欧洲大国之间保持大致的均势。欧洲国家在欧洲大陆以外打着所谓文明教化的各种旗号建立殖民地。21世纪,亚洲国家的财富、力量和自信心不断上升,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殖民主义当时如此强大,它的制度居然被当作国际生活中的正常机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单靠物质力量是做不到的,使命感和不可言传的内心驱动力也发挥了作用。
殖民国家在20世纪初发布的小册子和论文里表现出明显的傲慢,自称有权根据它们的信念确立世界秩序。关于中国或印度的文章以倨傲的口吻宣称欧洲负有使命,要教育这两个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度,提高它们的文明水平。欧洲的行政官员带领一小队人马,给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重新划界,丝毫不觉得他们的做法可能是不合适的、不受欢迎的,甚至是不合法的。
在今天通称的近代刚刚降临的15世纪,欧洲领土已经划定,充满自信的欧洲各国各不相让,于是它们扬帆出海,去探索广袤的世界,去改善、开发它们发现的土地,给那些土地带去“文明”。欧洲国家向那些土地上的人民灌输由西方的历史经验形成的宗教、科学、商业、治理和外交理念,认为那些是人类的最高成就。
西方的扩张表现出殖民主义一贯的特点——贪婪、文化沙文主义、好大喜功——但有良知的正直的欧洲人也的确努力在世界各地传播鼓励独立思考的思想方法和一系列政治与外交惯例,包括民主思想。可以说,他们这样做,必定会鼓励长期遭受压迫的殖民地人民争取并最终获得自决权。即使在最野蛮的掠夺期间,奉行扩张主义的欧洲列强,特别是英国,还是提出了愿景,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殖民地人民也将共享一个共同的全球体系的成果。当西方最后摒弃了肮脏罪恶的蓄奴制后,它做了一件任何其他有蓄奴惯例的文明都从未做过的事:发动了一场全球性废奴运动,因为它信奉共同的人性和个人应有的尊严。英国痛改前非,与从事贩奴的卑鄙可耻的过去一刀两断,率先推行尊重人的尊严的新行为规范,在大英帝国全境废除了奴隶制,并在公海上拦截贩奴的船只。盛气凌人的行为、强大的技术能力、理想主义的人道理念和离经叛道的思想激荡,这些因素结合起来,成为塑造近代世界的一股力量。
除了日本之外,亚洲是殖民主义推行的国际秩序的受害者而不是参与者。泰国虽然维持了独立,但它和日本不同,力量太弱,在地区秩序体系中无法影响力量均势。中国因其国土广袤而免于完全沦为殖民地,但它失去了对关键国内事务的控制权。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亚洲大部分地区都是欧洲列强的附属,菲律宾是美国的附属。只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欧洲主导的秩序,非殖民化运动兴起后,亚洲才有了开展威斯特伐利亚式外交的条件。
摆脱旧有地区秩序的过程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中国内战(1927~1937年,1945~1949年)、朝鲜战争(1950~1953年)、中苏对抗(约1955~1980年)、遍及东南亚的革命游击队活动(1961~1975年)、越南战争(1961~1975年)、4次印巴战争(1947年、1965年、1971年、1999年)、中印边境战争(1962年)、中越边境战争(1979年),还有红色高棉灭绝种族的暴行。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和革命运动,亚洲浴火重生,脱胎换骨。自1970年起,香港地区、台湾地区、韩国和新加坡“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带来了繁荣和经济的快速发展。日本采纳了西方民主制度,建立起可与西方国家相媲美、在有些方面甚至超过西方国家的经济。1979年,中国实行开放,在邓小平的领导下,宣布奉行非意识形态的外交政策和经济改革政策。邓小平之后,中国领导人继续推行并加速经济改革,给中国本身以至整个世界都带来了深远的变化。
随着这些改变,以威斯特伐利亚原则为前提、以国家利益为基础的外交政策似乎成为亚洲的主流。中东几乎所有国家的合法性都面临着军事挑战的威胁。但在亚洲,国家被视为国际和国内政治的基本单元。摆脱了殖民统治的各国总的来说认可彼此的主权,并承诺互不干涉内政。各国都遵循国际组织的规范,并建立起了区域或区域间的经济和社会组织。本着这一精神,中国军方的一位高官,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戚建国于2013年1月在一份重要的政策评估报告中写道,当今时代的首要挑战之一是坚持“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立的现代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特别是主权和平等原则”。2
亚洲已成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最重要的遗产之一。历史上经常是互相敌对的人民组成了主权国家,不同国家又组成地区性的组织。威斯特伐利亚模式的国际秩序准则如今在亚洲推行得最为得力,远强于欧洲,中东更是无法与亚洲相比。后来西方许多人质疑其中一些原则过分强调国家利益或对人权保护不够。在亚洲,许多国家不久前刚刚摆脱殖民统治,获得了主权。它们把主权视为绝对的概念。国家政策的目标不能像欧洲或美国的流行观念认为的那样超越国家利益,而是要全力以赴、坚定不移地追求国家利益。每个政府都把外界对其国内行为的批评斥为殖民主义心态的表现。所以,即使它们认为邻国的国内行为的确过分,比如缅甸在国内的所作所为,亚洲国家也宁肯通过静悄悄的外交来交涉,而不是公开施加压力,更遑论强力干预。
同时,不明言的威胁永远存在。中国明确宣布不排除使用武力来追求国家的核心利益。所有其他的关键国家也隐晦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各国军费预算不断增加。在中国南海和东北亚海域这类地方发生的国家间竞争基本上是按照19世纪欧洲外交的方法进行的,并不排除武力的选项,尽管多年来各国在使用武力时总是有所克制,但这种克制有时相当脆弱。
亚洲历史上国际体系的组织原则是等级尊卑,不是主权平等。国力体现在统治者的至尊地位和奉他为最高权威的权力结构,而不是地图上具体国界的划分。帝国推行贸易和政令,要求较小的政体依附于它的羽翼之下。身处两个或两个以上帝国势力交叉地的民族经常以附属于不止一个帝国为手段来保持独立(直至今日,有些地方的人们仍然记得并沿用这个办法)。
亚洲历史上的外交体系,无论是中国模式还是印度模式,都把君王视为神意的代表,或至少是一种家长式的权威。3地位低的国家理应向高一级的国家纳贡。理论上这清楚地显示了地区的力量对比,所建立的附属关系也严格明确。但实际上实施这些原则的手法创意百出、复杂多变。东北亚的琉球王国一度同时向中国和日本进贡。缅甸北部山区的部落同时效忠缅甸王廷和中国皇帝(基本上对哪一方的指令都敷衍了事),从而保证了某种形式的事实上的自治。几个世纪以来,尼泊尔巧妙地在外交上与中国以及印度各代王朝保持着平衡——它给中国皇帝的信函和礼品在中国被视为上表纳贡,在尼泊尔自己的记载中却反映为平等的礼尚往来。后来尼泊尔又和中国建立了特殊关系,借以保证自己相对于印度的独立。被19世纪西方帝国视为扩张的战略目标的泰国所采取的战略更是复杂,它同时宣布与所有列强都建立亲善友好的关系,因而得以安然躲开西方殖民的魔爪。它一方面邀请来自多个互相竞争的西方国家的顾问来到宫廷,另一方面继续向中国派遣朝贡使团。泰国皇家还奉养着印度裔的印度教修士。(泰国国王本身被视为神,鉴于这一点,这一平衡战略显示出的思想上的灵活和情感上的坚韧尤其惊人。)任何地区秩序的概念都被认为会限制外交所需的灵活性。
在这微妙而多样的遗产的大背景下,亚洲地图上各个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国家仅仅是对该地区现实的一种过分简单化的体现。地图上看不出各国领导人在治国中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企盼,也看不出在对等级和礼仪一丝不苟的同时,采取灵活敏捷的策略和手腕这一亚洲外交的典型特点。国家是亚洲国际生活的根本性框架。但在亚洲,国家也承载着也许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更加多样、更加直观的文化遗产。日本和印度这两个亚洲主要国家的经验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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