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和美国未来的关系至少在短期内取决于一个看起来属于技术性军事问题的解决。就在我撰写本书的时候,一个历史性的变化可能正在打破该地区的军事均衡和心理均衡。起因是伊朗在与联合国安理会的5个常任理事国加德国(P5+1)进行谈判的同时,正迅速朝着成为核武器国家迈进。这个问题虽然表面上涉及的是科技能力,但核心是国际秩序问题。它关系到国际社会是否有能力力克伊朗种种老练而巧妙的抵制行为,坚持自己的要求,关系到全球不扩散制度中的漏洞,也关系到在世界上最动荡的地区发生核军备竞赛的可能性。
传统的均势强调军事和工业实力。均势的改变只能是渐进的过程,或通过一方征服另一方来达到。现代的均势反映的是社会的科技发展水平,一国内部事态的发展就能构成严重威胁。苏联无论征服多少国家都不可能像它1949年打破美国核垄断那样使它的军事实力突飞猛进。同样,可运载核武器的扩散必然会大大影响地区均势以及国际秩序,并引发一系列交替升级的反制行动。
冷战期间,历届美国政府在制定国际战略时都必须考虑到令人生畏的核威慑这个大背景,都必须时刻牢记,核战争造成的巨大伤亡可能会断送现代文明。同时他们也知道,要保护世界不落入残酷无情的独裁者的魔掌之中,就必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不惜冒核战争之险的决心。在这双重噩梦的威胁下,核威慑发挥了作用,因为世界上只有两个核超级大国,它们对核武器将给自己带来的破坏做出了类似的评估。但随着核武器传到越来越多人的手中,核的威慑力就变得越来越小,想依靠核威慑来保护国家利益的策略也越来越不可靠。在一个核武器广泛扩散的世界中,谁在威慑谁,考虑的是哪些因素,这些问题越来越难以确定。
即使假设搞核扩散的国家在彼此开战时也和旧有的核国家一样,会仔细考虑涉及生死存亡的各种因素——这种假设极端靠不住——新的核武器国家也可能在几个方面破坏国际秩序。保护核武库和核设施(以及建立先进核国家拥有的先进预警系统)涉及的工作十分复杂,可能会诱使敌方发动突然袭击,发生先发制人打击的风险因此而加大。拥核国家还可以把核武器作为威慑手段,包庇非国家行为者,不许对这类团体的军事行动进行报复。万一在核国家的家门口发生核战争,核国家自然不能视而不见。最后,理论上和西方友好的巴基斯坦与朝鲜、利比亚和伊朗之间的“秘密”扩散网显示出核武器扩散对国际秩序产生的巨大后果,尽管根据官方标准,从事核扩散的国家并不是流氓国家。
要获取制造核武器的实际能力必须克服三道障碍:获取运载系统,生产裂变材料,建造核弹头。法国、俄罗斯,在一定程度上还有中国,都有出售运载系统的公开市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伊朗已经获得了运载系统的核心技术,可以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候配套完成。建造弹头的知识并不高深,也不难获得,而且建造弹头的活动比较容易隐蔽。防止获取核武器能力的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办法是禁止铀浓缩。在铀浓缩过程中,离心机作为生产浓缩铀的机器不可或缺。(同样必须防止钚浓缩,这也是伊朗与P5+1谈判的一部分。)23
为了防止伊朗获得这方面的能力,美国和联合国安理会其他常任理事国已经与伊朗谈判了十多年。其间美国政府换了两届,共和党和民主党各掌一届。自2006年以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6项决议,要求伊朗停止其铀浓缩计划。来自美国两党的3位总统、联合国安理会的每一个常任理事国(包括中国和俄罗斯)加德国,还有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众多报告和决议都宣布,伊朗发展核武器是不可接受的,并要求伊朗无条件中止铀浓缩活动。至少两位美国总统说过,为达到这一目标,没有什么办法是“不予考虑的”。
事实表明,伊朗的核能力在稳步增长。与此同时,西方的立场却在逐渐软化。伊朗对联合国的决议置之不理,径自建造铀浓缩离心机。西方则提出了一连串日益宽松的建议:最初坚决要求伊朗永久停止铀浓缩(2004年);继而允许伊朗继续生产一定的低浓缩铀(LEU),即浓度低于20%的铀(2005年);之后又建议伊朗把大部分低浓缩铀运到国外,由法国和俄罗斯加工成为铀浓度为20%的燃料棒(2009年);最后是提议允许伊朗保留一定数量它自己生产的20%浓缩铀,足以维持一个用于研究目的的反应堆,同时暂停它在福尔多的核设施中生产浓缩铀的离心机(2013年)。福尔多曾经是秘密设施,西方发现后曾要求将其完全关闭。现在西方的提议是暂停该设施的活动,并做出保障安排,使它难以重新启动。当2006年为了协调国际社会的立场组成P5+1的时候,谈判人员坚持要求伊朗在开始谈判之前先停止燃料循环活动。2009年,这个条件被放弃。看到西方的这种表现,伊朗自然会得寸进尺。世界大国急切地希望找到伊朗核问题的解决方案,但每一次伊朗都表现出对提出的解决方案缺乏兴趣,并要求大国做出新的让步。在整个过程中,伊朗表现出了高超的手腕,也显示了巨大的勇气。
2003年谈判开始时,伊朗有130台离心机。在写作本书时,它的离心机数目大约为19 000台(虽然只有一半在使用中)。谈判初始时,伊朗尚未获得生产裂变材料的能力。到2013年11月达成临时协议的时候,伊朗承认它拥有7吨低浓缩铀。以伊朗手中离心机的数量,几个月内它们即可转为武器级的核材料(足以制造7~10枚在广岛使用的原子弹)。在临时协议中,伊朗保证放弃手中一半的20%浓缩铀。但它不肯直接放弃,而是许诺把要放弃的浓缩铀转变为一种很容易复原的形式,而且伊朗还保留了复原浓缩铀的能力。无论如何,对伊朗来说,20%的浓度这个关口并不重要,因为它有那么多的离心机,把5%浓度的铀(这个门槛被称为谈判的一个成果)浓缩到武器级只需几个月的时间。
双方谈判的态度反映了他们对世界秩序的不同看法。伊朗谈判者表示,他们将沿着现在的道路走下去,即使伊朗的核设施可能会遭到袭击也在所不惜。西方谈判者则坚信,对伊朗发动军事袭击的后果远远大于伊朗核能力增加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们还不断重申这一信念,以强调他们致力于和平外交)。专业人员也在一旁不断敲边鼓来强化谈判者这种信念,说每一个僵局都需要用新的提议来打破,于是西方的谈判者就充当了提出新提议的角色。对西方来说,问题的核心是能否找到外交的解决办法,或是否有必要采取军事措施。在伊朗,核问题却被视为围绕着地区秩序和意识形态的全面斗争的一个方面。这场斗争遍及众多的领域和国土,斗争的方法有军事和准军事行动、外交、正式谈判、宣传、政治颠覆——从战争到和平,无所不包——经常变换交叉使用,彼此呼应加强。有鉴于此,在努力寻求达成协议时,需要警惕伊朗政府至少会试探这样的策略:把紧张局势缓和到足以解除制裁的程度,但同时继续保留相当规模的核基础设施和最大限度的行动自由,以便晚些时候继续推行它的武器计划。
2013年11月,谈判达成了一项临时协议,伊朗同意有条件暂时中止铀浓缩活动,以此换取解除一部分因它拒不执行安理会的要求而对它实施的国际制裁。24但是,因为在临时协议涵盖的6个月内允许伊朗继续进行铀浓缩,所以伊朗的铀浓缩活动依然故我。对伊朗核能力更全面的限制也要等到达成总协议的最后时刻。实际结果就是,事实上接受了伊朗的铀浓缩计划,而限制计划规模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但这只对西方构成问题)。
就在本书撰写之时,寻求永久性协议的谈判正在进行。尽管协议最终将包括什么条款尚不清楚,是否真的能得到执行也不得而知,但是它一定和涉及中东问题的许多协议一样,会画定“红线”。西方的谈判者(通过P5+1)是否会像联合国决议那样,坚持把浓缩能力定为红线呢?这将是十分艰难的任务。伊朗必须同意把离心机的数目减到民用核计划所需的水平,把多余的离心机销毁或封藏起来。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伊朗就等于放弃了军用核计划。这可能导致西方与伊朗关系的根本性变化,如果双方还能同意共同遏制在中东肆虐的逊尼派和什叶派的极端激进分子的各种活动,就更会使双方关系发生巨变。
伊朗的最高领袖多次宣布,伊朗高官也不断重申,伊朗决不放弃已有的能力。有鉴于此,伊朗的重点似乎转向了把红线推至生产核弹头的阶段,或者把减少离心机数目的目标定在仍然使它有能力推行军用核计划的水平。如果这样安排,伊朗将把据说是最高领袖发布的禁止制造核武器的指令列入协议之中(但这个指令从未公开发布过,在伊朗权力结构之外也没人听说过)。伊朗将向P5+1保证不制造核武器,还会允许对它的守约情况进行检查。伊朗这些保证的实际效果取决于它一旦废除或违背协议,在多长时间内能够制造出核武器。考虑到伊朗在接受国际检查的同时秘密建造了两所铀浓缩工厂的前科,在估算它制造核武器所需时间时,还需要考虑到它可能有秘密的违约行为。达成的任何协议都绝不能让伊朗成为“实际的”核国家,不能让它在很短时间内发展出军事核能力,使其非核的邻国追赶不及,或使核国家来不及阻止。
伊朗宣布,它的目标是打破中东的国家制度,把西方的影响驱除出去。为实现这一目标,它显示出了极为灵活的手法和坚定的决心。无论伊朗是要在近期内制造并试验核武器,还是“仅仅”保留只要愿意几个月内就可以制造出核武器的能力,对于地区和全球的秩序都会产生同样的影响。即使伊朗在实际拥有核武器能力之前止步罢手,世界也会认为它是顶着迄今为止对任何国家实行过的最全面的国际制裁走到这一步的。伊朗的地缘战略竞争对手,例如土耳其、埃及、沙特阿拉伯等国,自然也会争相发展自己的核计划或购买核武器,以图与伊朗抗衡。以色列发动先发制人打击的风险将骤然激增。至于伊朗,它在承受着制裁的情况下发展出了核武器能力,因此将声名远扬,威力大增。它使用常规武器作战的能力或进行非核形式的非常规战争的能力也将加大。
有一种说法认为,尽管西方放弃了它的一贯立场,但通过核谈判,美伊关系将出现新的发展,等于堤内损失堤外补。美国和中国的关系经常被举作例子,因为在20世纪70年代一段较短的时间内,两国从敌对很快发展到互相接受,甚至合作。有人说,伊朗也许愿意自我克制,不再用它实际上已有的军事核计划作为外交筹码,换取美国的善意和战略合作。
这个类比不能成立。当时苏联在中国北方边境上陈兵42个师。中国与苏联的相互敌对不断升级,已达10年之久。中国除了外患,还有内乱,所以亟须寻求另一个国际体系作为依靠。伊朗在处理与西方的关系中却没有这种动力。过去的10年中,伊朗两个最大的敌人——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和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相继倒台。不无讽刺的是,两个都是被美国推翻的。伊朗在黎巴嫩、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影响力和军事作用都得到了增强。埃及和沙特阿拉伯这两个与伊朗争夺地区影响力的主要对手各自忙于应付国内的挑战。而伊朗在2009年国内发生了争取民主的运动后迅速采取行动,成功地镇压了反对派。伊朗领导人在没有做出任何重大的实质性政策调整的情况下,仍然为国际社会所接受。即使在对伊朗进行制裁的同时,西方公司为了寻求投资的机会仍争相讨好伊朗的领导人。具有矛盾意味的是,伊朗边境上逊尼派“圣战”运动的兴起反而可能会促使伊朗重新审视自己的政策。但伊朗政府同样有可能认为战略形势在朝着对它有利的方向发展,认为它的革命道路走对了。至于伊朗在这两个可能中选择哪一个,将由伊朗对自身利益做了盘算之后决定,而不以美国先入为主的看法为转移。
直到本书撰写的时候,伊朗和西方对于谈判的概念仍然有着不同的理解。美国和欧洲的谈判者对于达成核协议的前景表示出审慎的乐观,在公开谈话中字斟句酌,力图为谈判创造有利的气氛。而阿亚图拉哈梅内伊却把核谈判说成是长期宗教斗争的一部分。谈判成了一种战斗的形式,妥协是绝不准许的。就在2014年5月,离临时协议到期仅剩下6个星期的时候,伊朗的最高领袖还如此形容核谈判:
之所以强调继续战斗,不是因为伊斯兰世界好战。在穿越海盗猖獗的地区时,做好充分准备,有决心、有能力保护自己,这是再合理不过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战斗,以战斗的意念主导国家的内政外交。宣扬对恶霸妥协投降,指责伊斯兰世界好战,这种行为就是叛国。
国家在经济、科学、文化、决策、立法、外交谈判等各个领域的官员都应当知道他们是在作战,在为伊斯兰政权的建立和生存而战……圣战是永无休止的,因为魔鬼和魔鬼的盟友阴魂不散。25
历史之于民族犹如性格之于个人。从伊朗引以为傲而博大精深的历史中,可以看出这个民族对国际秩序的三种不同态度。一是霍梅尼革命之前的国家政策:严守本国边界,尊重他国主权,愿意结盟——实质上就是在威斯特伐利亚原则之下追求国家利益。二是帝国的传统,把伊朗视为文明世界的中心,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努力消灭周边国家的自主权。三是前文介绍的打“圣战”的伊朗。伊朗一些高官行为的改变是受了这三种传统中哪一种的启发?如果认为他们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是什么?伊朗和美国的冲突是心理上的还是战略上的?这一冲突能否通过改变态度或调整政策来解决?如果需要调整政策,应如何调整?两国关于世界秩序的观点能否调和?抑或世界只能等待伊朗的“圣战”狂热逐渐消退,如同过去奥斯曼帝国的“圣战”热情由于力量对比和国内重点的变化而消退一样?美伊关系的未来,甚至世界和平,均系于对这些问题的回答。
从原则上说,美国应做好准备,在“互不干涉”的威斯特伐利亚原则基础上与伊朗达成地缘政治谅解,并建立起与之相匹配的地区秩序的概念。在霍梅尼革命之前,伊朗和美国是事实上的盟国。这是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的历届美国总统经冷静分析美国国家利益后达成的结果。伊朗和美国都认为双方的国家利益是一致的。两国都反对由一个超级大国统治中东地区——那时这个超级大国是苏联。两国都愿意以尊重其他国家主权的原则作为制定该地区政策的基础。两国都赞成该地区的经济发展,尽管那时经济发展的面还很窄。从美国方面来说,完全应该和伊朗重建这样的关系。伊朗和美国关系紧张是因为伊朗政府采纳了“圣战主义者”的理念和言辞,并直接对美国的利益及其国际秩序观发动了攻击。
伊朗如何处理它复杂的历史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受国内形势的影响。在一个文化如此丰富、政治如此错综复杂的国家中,伊朗国内形势的发展也许是外部观察家所无法预测的,也不受外国威胁恫吓或甜言蜜语的直接影响。但无论伊朗对世界示以怎样的面目,都改变不了它必须做出选择这个事实。它必须决定自己到底是一个国家,还是一项事业。美国应该愿意并积极推动与伊朗合作。然而,尽管西方谈判者的机智和决心是促成这种合作关系的必备条件,却尚不足以确保合作的实现。伊朗放弃支持真主党这类团体,将是重建与美国的建设性双边关系的重要而又必要的一步。对伊朗的考验是,它是把边界上的混乱视为威胁,还是实现千年梦想的机会。
美国需要从战略的高度看待它参与的这个进程。政府发言人在解释美国弱化其在中东扮演的角色时,描绘了一幅逊尼派国家(可能还有以色列)抗衡伊朗、形成均势的图景。26即使这种格局能够形成,也只能靠美国积极的外交政策来维持。因为均势从来不是静态的,各方在不断发展变化。在可见的未来,美国仍需要扮演平衡者的角色。要扮演好平衡者的角色,美国需要与相互竞争的各方保持比它们彼此之间更紧密的关系,不能偏向任何一方的战略,尤其是极端的战略。美国在追求自己战略目标的同时,可以帮助决定伊朗是走伊斯兰革命的道路,还是成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一个合法而重要的伟大国家。在此问题上,美国是一个,也许是唯一至关重要的因素。不过,美国要发挥这一作用,只能通过积极参与,而不是撒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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