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新泽西州newlington镇郊公路附近,
凌晨,
小树林。
瓢泼大雨中,黑色的夜幕吞没了大树底下的深蓝色车辆。四周没有任何光亮。
只有滔滔的风雨声。
渐渐,树林深处一道道手电筒闪闪烁烁,逐渐汇集,萤火虫一般慢慢流向那辆深色的面包车。
凌乱而暴躁的车门开关声此起彼伏,穿著雨衣的年轻高中生们陆续上车。
坐在驾驶位置的红雨衣少年不耐烦地扔下雨衣,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他一头鲜红的头发,发尖的雨水簌簌地坠落。
他骂骂咧咧:
「众议员的女儿了不起啊!我爸还是财政部长呢!她哪儿来的臭脾气?这么大的雨,说跑就跑,找了半天都不见人。让她给我死在这树林里好了!」
「你说什么?」后排中间的绿雨衣少年愤怒了,跳起来要和他理论,却被旁边几人拦住。绿雨衣少年有一双湖绿色的眼眸,金发白肤,漂亮得像是童话里的王子。
后排束著马尾的女生冲红头发的男生嚷:「凯利,你闭嘴!」
「我闭嘴?」凯利恶狠狠地嗤笑,「刚才是谁说话把罗拉气走的?我记得好像是你吧,戴西?」
叫戴西的女生不说话了。
「都别吵了!我们要统一战线!慌什么!」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少年叫托尼,他看上去是最大的一个,黑发黑目,似乎最有权威。他一呵斥,车内便安静了。他随即又道,「现在该怎么办,继续去找她,还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金发碧眼的绿雨衣少年斩钉截铁:「一定要先把罗拉找回来。」
这下,坐在前边的凯利没有反对,只是近乎讽刺地笑:「我无所谓,反正想走也走不了。」
所有人一惊:「什么意思?」
凯利掏了根烟,打火机打半天都没有火星,一把烦闷地扔开火机,道:「刚才罗拉那个疯子抢方向盘,害得车从公路上冲下来。撞到油箱,漏油了。」
「太诡异了。」坐在后座的另一个少年个子最小最瘦弱,黑框眼镜衬得他脸色更加发白,他嗫嚅道,「会不会是那个人的报复?我们现在赶紧离开这里吧,万一那个人追过来杀我们怎么办?」
一瞬间,车厢里死一样的静谧,只剩外边呼啸的风雨和无边的黑夜。
他身旁坐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当即就鄙夷地看他:「齐墨,你也太胆小了吧。那个什么玻璃上的字就是恶作剧涂鸦,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她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特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
中间最漂亮的金发美少年冷哼起来:「没半点关系?安娜,你倒是第一个收拾东西窜上车,不肯度假非要连夜赶回去。」
安娜脸色僵了,咬牙半天,一字一句念出他的全名,甚至包括中间名字:「哈里?西蒙?帕克!要真是有谁来报复,第一个该杀的人就是你!」
哈里脸色一白,阴沉沉看著她。
安娜一愣,自知话说重了,又别过头去看齐墨:「都是你疑神疑鬼。哼,那件事是个意外,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谁来报仇?谁会替她来报仇?」
个子小小的齐墨看著她,骤然脸色惨白如同见了鬼,眼睛似乎要瞪得大过他的黑框眼镜去。他苍色的面容映著车窗外的狂风骤雨,格外渗人。
安娜:「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齐墨惊愕地瞪大眼睛,声音像鬼一样飘渺:「安娜,你的,后面。」
安娜瞬间毛骨悚然,见车厢里的其他人脸色都变了,吓得浑身发抖,僵硬地扭头去看。
车窗外黑风雾雨,树叶像鬼手一样招摇,玻璃上全是雨打的水珠,却映出清晰的图形和字迹。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一行英文字母: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药。
这正是她们在海边度假酒店的水果刀上看见的。
齐墨细细的手杆哆哆嗦嗦的:「那,那不是林星情书的最后一句话吗?」
再平凡不过的一句话,却让车内所有人的心里蒙了一层深深的恐惧。
齐墨抓著头,死死盯著那块玻璃,发疯似得重复:「他追过来了,他来给林星报仇的。他追过来了!」
「闭嘴!」安娜尖叫一声,扯扯嘴角,扭曲著面容极力笑笑,「不可能。我们开车走了2个多小时,他不可能追上。这个字母一定是灵异……」
可一瞬间,她闭了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要从眼眶中崩裂出来。她身旁的其他人亦是同样的表情。
即使是车厢里有那么多人为伴,每个人却都被吓得浑身僵硬,一张张被雨夜映得死白的脸上,全是惊恐和震吓。
那块写了字母的玻璃上,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轻飘飘地被狂风吹过去,不出半秒,又轻飘飘地吹回来。
像钟摆一样,晃晃荡荡,摆来摆去。
偶然风止,摆动的物件隔著玻璃窗的雨幕,终于清晰——竟是谁的一双脚。闪电一过,森然的惨白。
「啊!!!」好几声凄厉的惨叫刺穿风雨交加的夜幕,却很快被树林吸收,一片静谧——
等到大剧院音乐汇演的那天,言溯忽然不想去了。因为那天,刚好中央公园有一场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露天交响乐会。
伊娃家住在纽约,欧文从一开始就叫上了伊娃。结果,四个人分开。欧文和伊娃去看音乐汇演,言溯和甄爱去露天音乐会。
春季交响乐会晚上八点准时在中央公园举行。
言溯的公寓就在中央公园附近,两人一起步行过去。
那时天已经黑了,城市的灯光却很明亮,映得灰暗的夜幕中一道道白光。
公园周边车流熙攘,人声鼎沸,偏偏他们两个安静无声却又步履很快地行走著。
言溯换了件薄薄的风衣,依旧是他最钟爱的黑色,双手插兜,眼睛望向虚空,似乎是在出神,步子一开始极快。他走路一贯如此,速度快得都可以起风。
可某个时刻像是想起了对甄爱的承诺,便立刻收了脚步,温吞吞的,速度慢得像蜗牛。
一路过来两人都无话,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好问他。因为她知道,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思考,她不好打扰。
可现在是去听音乐会的,脑袋休息一会儿都不行么……
甄爱低头想著,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汽车刹车声。她一愣,朝那声音的方向扭头,就见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向她这边,瞬间平移过来。
她什么时候一个人跑到路中央来了?
甄爱狠狠一惊,下意识地想后退或是跑开,可她的身体在这一刻根本不听使唤,运动能力完全滞后于脑中的想法。
眼睁睁看著那辆车朝她撞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手臂却被谁抓住,身子整个儿地被扯了回去。全世界的车灯路灯在她面前旋转,混乱中,她看到了言溯满是惊愕的眼眸。
下一秒,紊乱的汽车滑行声戛然而止,而她猛地撞进了他温热的怀里。
他拉她的时候,用力太猛,结果她撞过来,连带地推著他连连后退几步,一下子撞到路边的梧桐树干上。
这一番撞击不轻,他吃痛得微微咬了咬唇,树干猛地一摇晃,冬末的枯叶就著春天的新叶簌簌地坠落,洒满了两人的头发衣衫。
甄爱愕然看著他,隔了半刻,才猛然发觉自己拥在他怀里,双手竟不知什么时候环著他的腰。男人熨烫的体温顷刻间传遍全身,她顿时脸颊发烫,慌忙松开手,立刻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真是,要死人了!
可她也没有表现出太过的尴尬,拍拍身上的落叶,装作无意地看了他几眼,见他根本没看她,而是慢里斯条地拨弄著头发上的叶子,她心里也就稍稍落了一口气。
路灯从树梢上投射下来,昏黄的灯光里,一阵奇怪的静谧。
「那辆车挺好看的吧,都朝你撞过来了,还看得那么入神。」言溯看似随意地开口,声线还是那么低沉悦耳。
甄爱脸一红,知道他又是讽刺她反应速度慢了。
果不其然,
「你的反应速度还真是……」他无语地咬牙,脸上是少见的不耐,半晌后,「你是哪种单细胞动物?草履虫?蓝藻?」
「啊?」甄爱呐呐的,她第一次听说有人会用草履虫和蓝藻来形容人的。
「不,草履虫都比你快。」暗黄的灯光从他头顶垂直而下,他的五官愈发的深邃,却依旧淡漠冷清,「你的神经反射弧长得简直是,可以绕地球5圈了。」
甄爱:……
她静默地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咄咄逼人。她也不满了,抿著嘴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不怎么开心地皱了眉。明明是她乱走路不对,还好意思生气?
他看著她,几秒钟后,突然上前一步,欺身捉住了她的手。
甄爱手中一烫,睁大了眼睛望著他。她条件反射要挣脱,他却攥得更紧,没什么情绪地命令,近乎低声呵斥:「不许动!」
甄爱不动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警惕。
她很少见他这样微微地发火,莫名有些害怕。
「跟著我乖乖地走,别老想往人家的汽车上扑,你的属性是蛾子么?」他的声音平淡下来,说完,迈开长腿继续走。
虽然又被他取笑成蛾子,但甄爱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手心他的温度像是一直烫进了她的心里,陌生又怪异,可她并不讨厌,也不排斥,反而还觉得很窝心。
分明他看上去那么冷淡的说。
他这样疏淡的人,即使是牵手,也是桀骜强制的,带著不容拒绝的温柔。
她的心像是被暖暖的棉花兜住,偷偷开心的感觉无限放大。
某个时候,她甚至是很想稍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思来想去斟酌了半天,小手动了动,却最终没有使力,只是被动地任由他牵著,走过川流不息的街心,走过斑驳陆离的灯光。
而此刻的言溯,脑袋里早就放下了之前思考的逻辑问题。
刚才甄爱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很清晰地感受到,有两团软软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隔著温热的布料透进他心里。
那种绵软细腻的感觉仿佛在心口萦绕,挥之不去了。
他倒是没有想到别的层面上去,很清楚这只是男人身体的正常反应。
她散发的雌性荷尔蒙已经造成他体内雄性荷尔蒙分子的紊乱和不安,真是讨厌。可这个笨蛋竟然都不会过马路,现在还要他牵她的手,哼,真烦躁!
可他言溯是个适应力极强的人,原本只打算牵甄爱过马路的,牵著牵著牵顺手了。
他脑子里总想著别的事,几乎忘了他们两个还拉著一起,竟然就习惯性地握著她的手,放进风衣口袋里。
甄爱唬了一跳,即使是她,也知道这个动作太过狎暱。可言溯这个少根筋的竟然十足的淡定自若。
两人才走到中央公园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喊甄爱:「Ai~~」
言溯在沉思,一开始并没有反应。但甄爱立刻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忽然意识到他还牵著她的手,便立刻挣脱开。
言溯的口袋里忽然就空了一小块。
他的手装在兜里,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又低眉回想了一下,从客观的角度说,刚才手心里那一小团绵绵的小手,触感好像真不错。
甄爱尴尬地缩回手,望向来人,却是她的男助理,Ryan赖安和另一个白种男子。
赖安亲密地挽著那个男子的手走过来。
甄爱早就知道赖安是同性恋,这在美国的大环境下很常见,所以她并不惊讶,反而为了转移刚才和言溯牵手的尴尬,先熟络地问:「这是?」
赖安笑眯眯的:「艾伦,我的男朋友。」
甄爱慢吞吞地点点头,绞尽脑汁接话:「哦,这就是你经常提起的男朋友啊?」
没想到高高帅帅的艾伦忽然笑了:「他经常给你提起的是他的前男友。」
甄爱脸色微僵,暗想好不容易试著和人主动说话,结果……尴尬死了。
可不过一秒,艾伦又朗声笑开:「我就是他的前男友啦,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又和好。」
赖安和著自己的男朋友笑了起来。
甄爱干笑了一声。
言溯低头,漠漠地看她:「一点儿都不好笑。」
……
熊孩子……
甄爱觉得更加尴尬时,艾伦却没介意,反是惊讶地盯著言溯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S.A.YAN?」
言溯没有完全转过身,侧著看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有一点儿被人认出的诧异感。
甄爱猜想,或许他经常被不认识的人认出来,见怪不怪了。
赖安很惊讶的样子:「你们认识?」
「是我认识他。全美有名的密码学家,逻辑学家,行为分析专家,」艾伦列出了一长串头衔,又崇拜地加了一句,「言溯先生破译过很多奇特的密码,过去的光辉事迹一大堆。很多关键重要的场合都是等他决定拍板的。我最近也开始学习密码,但是太难了,半途而废,要是从言先生这里取经就好了。」
甄爱眼珠一转,想想原来他是言溯的粉丝。
她抬眸看言溯一眼,还以为某人会淡淡的傲娇一把,没想,
言溯微微眯眼,眸光一闪,便把他扫了个遍,简短地问:「记者?」
艾伦明显的受宠若惊:「你认识我?」
言溯木著脸:「不认识。」
一群乌鸦从甄爱头顶飞过……
艾伦明显一愣,却也不介意,自然又随和道:「言溯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神敏锐,一眼就可以看出很多信息。」
对于这种客套又礼貌的夸赞,言溯的态度一贯都是——没反应。
甄爱这才意识到,言溯不认识他,却一眼看出了他的职业。
甄爱也忍不住把赖安的男朋友上下打量了一遍,除了觉得他衣著讲究,应该是中产阶级外,实在挖掘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艾伦停了一下,眼光闪了闪,问:「今天既然遇到,想请教一下言先生,五角星一般代表什么意思?」
言溯微微敛瞳:「意思多了。」
「你解决的符号和意义太多,估计都没什么印象了。」艾伦善解人意地笑笑,语气一转,有意无意放满了速度,「哈里·西蒙·帕克,不知道这个名字,对言先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甄爱和赖安云里雾里,
言溯脸色平静,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你想说什么?」
艾伦微笑:「他的父亲,老帕克议员,近期竞选纽约州长的时候,说起了当年他儿子的冤死案。作为参与当年案件调查,却草草结案的你,不知道对老帕克的伤感,有什么想法?」
甄爱怔住,他在说什么?
她的助理赖安,却看著她微笑,并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在为他的男朋友骄傲。在这个国度,任何追求真实,挑战既定现实的人,都是讨人喜欢的。
言溯风波不动,没兴趣地评价:「老帕克是位不错的政治家。」
艾伦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可置信,仿佛没见过言溯这么固执的人。他在讽刺老帕克拿儿子的被杀做政治向上的阶梯?
赖安终究是甄爱的助理,不想太尴尬,打圆场著冲甄爱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谈恋爱了,既然那么巧遇见,哪天我们一起四人约会吧?」
话虽这么说,其实是带著一点儿帮男朋友探寻真相的心思。毕竟,两年前,纽约州众议员千金和参议员家公子的离奇死亡轰动一时。
甄爱知道赖安误会了,刚要解释,艾伦看了言溯,十分诚恳地说:「doubledate?很好啊,我正想找个机会和言溯先生聊聊呢?」
那个样子就像是求知若渴的学生。
「其实我和他不……」甄爱话没说完,被言溯打断,「可以!」
甄爱一愣:我和你又不是情侣关系,搞什么四人约会啊?
可言溯忽然长手一伸,扣住甄爱的肩膀,一带,就把她拉到身边,牢牢固定住,再次拍了拍甄爱的肩膀,依旧是不轻不重的两下。
甄爱知道他不会干无聊的事,想他或许有什么别的目的也说不定,所以不尴不尬地表示默认了。
赖安很开心,热情地和甄爱约好的四人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才告别。
言溯这才松开甄爱的肩膀,淡定自若地走进公园。
甄爱跟著:「你怎么看出他是记者的?」
言溯:「自己想。」说著,竟近乎抱怨地白了她一眼,「回回都问我。」
甄爱:「……」
走了没几步就到了表演的草地上,舞台上灯光璀璨,周围人群熙熙攘攘。
甄爱的心思却全在小帕克的身上,想了好久,还是问:「小帕克,他,出了什么事?」
「死了。」言溯专注地望著舞台,漫不经心地应著。
这不是废话么……
甄爱没心思地看著舞台,过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死的?」
「吊死的。」
这种死亡方式真是让人听著都渗得慌:「那凶手呢?」
「牵扯人全是未成年。」
意思就是不能说了。
「可老帕克仍然提起那个案子,说明受害者的家属没有得到安慰……」甄爱深吸一口气,挑战地说,「没抓到凶手吧?」
言溯的侧脸凝了半秒,似乎顷刻罩了一层淡淡的怒气。
甄爱知道说错话了,噤声不语。
而言溯确实是在生她的气。
今天艾伦的一系列挑衅,两年前的那场风暴,两年间无数人的问询,都没让他心里有哪怕一丝的烦闷或不平。
从两年前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起,他就预料到了一系列可能对他名誉造成的损害,他置若罔闻,毫不挂心。
到了今天,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可到了此刻,甄爱质疑他了,这是他没料到的,更没料到她的一丁点儿质疑都让他极为不爽。
他居然一时失控,违背了当初的决定,语气不善地说:「因为老帕克撒谎了!」
甄爱思索了很半天,也无法从现有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任何的信息:「撒谎?为什么?」
她原意是问老帕克撒的什么谎,但言溯却习惯性地理解出现偏差,看到了更深的层面。
他扭头看她,眼眸在这瞬间漆黑又清亮,似乎在嘲笑什么,却没有半点笑意:「因为有的人以为,谎话说多了,就会变成真话。」
甄爱望著他深深的眼眸,像被蛊惑了,完全忘了刚才的问题,不受控制地问:「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想?」
「因为更多的人,听多了谎话,就以为那是真的。」他倏然一笑,「比如你,刚才就在想,是不是有可能,我犯了错,害了人。」
甄爱被他说中,狠狠一怔,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没有惹怒他,本想求证,但他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舞台。
他的眼眸安静又沉默,倒映著舞台上各色的灯光,再也看不清心思——
两年前,
纽约市,
Warton高中,
壁球俱乐部更衣室。
「凯利你能不能别抽烟了,熏死人了!」安娜皱著眉,烦躁地挥了挥鼻子跟前的烟雾,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愤怒地瞪著他。
凯利顶著一头的红色头发,邪肆地笑笑,偏偏吐了口烟雾到她跟前。
安娜怒极,冲上去就要扑打,被齐墨和戴西拦住。齐墨个子小,戴西又是女孩儿,两人几乎拦不过安娜的力气。
年龄最大的托尼站在一旁,脸色不好,习惯性地训斥:「我说你们能别吵吗?现在警察都调查过来了,大家就不能和气一点,团结一点儿?」
凯利深深吸了口烟,吞云吐雾的:「团结个屁!发现罗拉尸体的时候,我说挖个坑把她埋了,谁听了我的?一个个要报警,这下好了吧?警察来了,说凶手就在我们这几个人里。你要我们团结,是团结凶手哪?」
「你不要这么说。罗拉被吊在车顶的树上时,我们大家都在森林里找她啊!」齐墨脸都白了,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小声说,「警察怀疑我们,是因为我们没有说出当年林星的那件事。你不要自乱阵脚,中了那个复仇者的计。」
「就你最烦人!」凯利不赖烦地看他一眼,后者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凯利吐出一口烟,又说,「那个叫什么S.A.的,昨天好像把壁球俱乐部的名单拿走了,那上面也有林星的名字。我告诉你们,你们都给小心点儿,谁要是敢透露半点风声,就给我走著瞧!」
「可是,」一直不开口的戴西犹豫起来,「他好像已经找过(哈里)帕克谈话了,我还看见帕克脸色很不好。就怕,他是不是已经说出去了。」
凯利冷冷一笑:「不可能!」说著掏出手机,自言自语:「不过说起来,帕克他去哪儿了?约了我们过来,自己却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咦,开机了!」
与此同时,空旷的更衣室里响起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全是恐惧。
好半天后,有人轻轻喊他的名字「Harry?Parker?」,没人理会。
铃声还在唱。
学生们渐渐毛骨悚然。刚才才吵成一团的少年们一个个互相抓紧双手,大著胆子,顺著铃声的方向走过去。
目光最终落到了淋浴室。
一排排透明的玻璃门,只有一个雾气腾腾。
安娜颤声道:「或许只是他在这里洗澡,忘记手机了。」可谁会带著手机进淋浴室呢?
几个人紧紧簇成一团,哆哆嗦嗦靠近那扇雾气蒙蒙的门。
戴眼镜的齐墨眼尖,惊愕地睁大眼:「你们看玻璃!」
众人一看,雾气上再度出现了一个五角星和一行字:你是我的药。
安娜和戴西两个女生腿脚发软怎么都不敢靠近了,齐墨也吓得和她们挤成一堆,拚命在胸口画十字:「他来了,复仇者来追杀我们了!」
凯利听得烦躁,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说罢,冲淋浴房里吼:「帕克你给我捣什么鬼!」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和罗拉一样,这次的哈里·西蒙·帕克,光著身子,悬在高高的淋浴喷头上。
中央公园的大草地上,成百上千的人汇集于此,目光齐齐望向中央的临时舞台。在指挥家扬起手指的那一刻,万籁俱寂。
台上学生们忘乎所以地演奏著自己心爱的乐器,大提琴,小提琴,长号,钢琴……一股股的音乐像水流一般,随著指挥棒在夜晚的空气里回旋,流进听众的心里。
甄爱立在人群当中,满心的虔诚和敬畏。
在这样震撼天际的纯音乐里,脑子里的杂念被驱逐得干干净净,只有沉醉。
起起伏伏的音乐把她感染得欢欢喜喜,扭头去看言溯,他依旧双手插兜,稀罕的是,他嘴角噙著清淡的笑,看上去心满意足。
甄爱心里不动声色地落了一口气。
曲终人散,人群离开。
言溯的步子比来时放缓了很多,依旧面容沉静,缄默不语。甄爱跟在他身旁慢吞吞地走,犹豫著看了他好几次。
浓郁的音乐氛围渐渐消散,她心里对那个未成年案的疑惑与好奇,又升腾上来。可现在并不是问他的好时机。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疏淡有礼非常绅士,但她也清楚,如果真惹了他,指不定会炸毛呢。
又想起音乐开场前他说的那几句话,怎么都像是已经炸毛了。
甄爱兴致全消地低下头,有点儿懊恼当时的嘴快。
而言溯心里也是同样的惆怅,外带浅浅沮丧。
从他阴森森说出那几句话后,一个多小时的音乐会,两人再无言语。他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
不然,按平时的相处模式,她这会儿早该说话了。
言溯心里一沉,为什么总是要等著她先开口呢?侧眸看她一眼,她低著头,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么,很是悻悻的样子。
啊,一定是之前他说话的表情不对,惹她尴尬了。
她该不会以后再不问他问题再不说话了吧?
言溯拧眉沉思片刻,冷不丁就说:「既然你那么好奇两年前的案子,我带你去熟悉一下证人们吧!」
「诶?真的?」甄爱原本以为他在生气,思索怎么打破这沉默,没想他突然这么说,当然是兴奋的。一时间,黑白分明的眼睛亮闪闪的。
言溯原本忐忑的心绪一下子蒸腾不见,只觉夜风吹得整个人都畅快了。却依旧语气寡淡的:「嗯,今天不是你的节日么?总该送你一份礼物的。」
甄爱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今天是愚人节。
他边走还边嘀咕:「笨蛋真幸福呢,全世界都给你过节。」
甄爱:……——
甄爱托著腮,望著面前的两个纸盒:「这就是你说的带我熟悉证人?」
言溯脱了风衣,利落地卷起袖子,先腾出一个盒子的东西:「我当初就是这么了解他们的。」
甄爱动动眉毛:「你只看了证据,口供和线索,就破案了?」
言溯瞥她一眼,带了点儿傲慢:「不行吗?」
「我的意思是,程序有点儿奇怪么。」甄爱立刻改口。
毕竟,他大半夜的带她来档案室,已经很合著她的心意了,她总该带著点儿感激。
某人还是很容易被骗过去的,规矩地解释起来:「哦,当时我在协助弗吉尼亚州警查一个连环杀人案,也是恐吓,留下五角星的密码。纽约这边看了这几个学生的口供,以为有联系,就把材料寄给了我。」
甄爱却没听,她无意的一抬眸,目光落在他干练卷起的衬衫袖口,小手臂的线条流畅又紧致,像石雕的艺术品。
她的心咚咚一跳,不受控制地再往上看。白色的罩灯从他头顶落下来,被他额前冷硬的碎发遮住,沉进眸子里,黑漆漆的,像幽幽的潭水一样好看。
她赶紧收回目光,一边平复心情一边道:「那,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录口供都有律师在场是吗?」
「嗯。」言溯已经把笔录和照片都整理好了,放成几堆——
凯利,托尼,齐墨,安娜,戴西,哈里·帕克。
甄爱目光依次划过:「咦,怎么有帕克的笔录?」
「他是在罗拉死后三天才死的。」言溯拍了拍旁边那个空盒子,眸光幽幽盯著她,似乎不满,「注意观察!」
一看,盒子上写著罗拉·罗伯茨,呃。
「都是高官子弟啊!」甄爱先看了案件陈述,莫名脚发凉:「她怎么会被吊死在树林里,还被扒光了衣服。这也太诡异了。」
话音未落,对面的目光冷了冷,声音带著教导:「我带你来不是让你看恐怖电影的。」
甄爱耸耸肩,刚要看卷宗;言溯等不及地开口了:「鉴于我不相信你的快速归纳能力,还是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
「7个学生去海岸度假。结果收到了恐吓,连夜开车回纽约。死者也就是罗拉,和男朋友帕克吵架了,赌气要下车。全车的人都劝她。她却抢了方向盘,汽车偏离公路冲进树林。她跳车跑了。剩下的6人分头去找,约定十五分钟后不管找没找到都回来商量。
十五分钟后,谁都没有找到她。坐到车里后,看见了她的脚……她被挂在树上,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轮轴承上。」
甄爱安安静静听著,眼珠转转,看看四周。
他竟然把她带到审讯室来看档案,小房间里黑乎乎的,只有他们头顶上的灯光。
真是奇怪,虽然警察和他很熟,也不至于把以前的案子调出来给他看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不论如何,她很开心他带她过来,了解他过去办过的案子。
对面,言溯闲散地靠著椅背,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灯光造成的阴影下,他的眸子黑漆漆的,直直看著甄爱。
甄爱一抬头撞见他黑洞般的眼睛,心底一颤,仿佛差点儿给他吸进去,本想说的话全部忘在脑后了。
言溯抿抿唇,声线清温:「有话要说?」
甄爱:「……呃……」
要说什么来著?忘了!>_<
言溯点点头,赞叹:「你知道吗?如果夏季奥运会有一个反应速度最慢比赛,你一定可以拿金牌,而且是十连冠。」
甄爱:……
你才十连冠,你全家都十连冠!
她只是心里想想,嘴上没有计较,很快整理了思绪:「是要从给他们发恐吓信的人查起吗?我看看,」
她捣鼓捣鼓档案,抽出几张纸,「嗯,这几个学生在口供里说,有人在度假酒店的水果刀上用番茄酱留下了恐吓。他们家都是来自政界,以为是父母的仇人,就立刻吓得赶回家。」
说完,甄爱觉得哪儿不对。
可还没来得及发言,对面的人就哼出一声笑:
「真聪明!这个神秘的恐吓者既然能进入他们在酒店的房间,他不直接绑个人捅谁一下,反而用番茄酱留信息。
这群政治家的孩子们不晓得报警,却大晚上地出逃。而恐吓者还神奇地预料到他们会吵架,车会出故障,大家会分头找,罗拉会落单。」
他俊眉一挑,「哈,真是史上最神奇最完美的犯罪。」
甄爱歪著头,无所顾忌地看他,换了平平淡淡的强调:「言溯先生,你确定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一个晚上?」
言溯没料到她突然变冷,脊背一僵,愣了愣,摸摸鼻子:「呃,不这样也可以。」
「很好!言归正传。」甄爱满意地点点头,抬起下巴,「只有他们中间的人,能控制整个步骤。所以凶手就在这些学生里面。」
言溯刚准备说一句「聪明」,话到嘴边,忍了忍,憋下去了。刚才甄爱冷脸的样子唬到他了,他可不想再看第二遍。
哼,这女人竟然疑似凶他!
他眸光幽幽地锁在甄爱身上,后者跟小松鼠一样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弄得窸窸窣窣的。
言溯的手指飞快动了动,估计是等不了她的速度。
半晌,低头看材料的甄爱缓缓抬头,盯著他飞速拍拍的手指,那白皙修长的手指立刻停止运动。
甄爱微微眯眼:「你有意见?」
言溯乖乖摇头,口是心非:「没有。」
甄爱这才开始说正事:「根据他们的口供,罗拉是个被宠坏的女孩,脾气不好,喜欢捉弄同学。学校里就这几个人跟她玩得好。帕克是她的男朋友,什么事都顺著她。嗯,还有一条,帕克在学校是万人迷,所以罗拉很受同龄女生的嫉妒。
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更不足以,把她的衣服扒了,吊死在树上。」
「这像一种,」甄爱轻咬下唇,在脑海里找寻合适的词,「报复,泄愤,也像……仪式!」
言溯听了一半,始料未及地走神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出神地看著她。
莹白的灯光下,黑幕为背景,她披散著乌发,巴掌大的脸盈盈霏霏,眼神因为沉思而略显迷蒙,难得一见的妖娆;贝齿轻咬著殷红的嘴唇,莫名带著一种纯真的蛊惑。
他的心一颤,立刻别过眼去,狠狠吸了一口气,又立刻屏住呼吸。
荷尔蒙!荷尔蒙!周围的空气里全是荷尔蒙!他要不能呼吸了!
他真是有病才大晚上的带她一个人到这种密闭幽暗的空间里来。
甄爱见他奇奇怪怪的:「你干嘛?」
言溯四处望望,岔开话题:「从证词里面就可以看出谁是凶手。」
甄爱不知道言溯的心里有过不小的震颤,很快规规矩矩地看卷宗去了。
凯利证词——
「罗拉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恐吓文字,就把我们喊过去看。她没点儿事就大惊小怪的。齐墨那个胆小鬼立刻嚷著要离开,真是没用。罗拉一直在发疯,我看到车上有烟酒和大麻,就让大家都用一点儿。没想到越来越乱了……
车子冲进树林后,罗拉跳下车就不见了。这女的每次一喝酒就发疯。我不想去找她,但托尼说一定要去。齐墨害怕,说万一大家走丢了怎么办?帕克就说,15分钟回来聚一次。回来后我不想找她了,发动车要走,车子才动了几米,就发现邮箱漏油了……」
托尼证词——
「我们没准备当天就回来的,可罗拉嗑药了,很激动一直吵。在车上,安娜说罗拉任性刁蛮,两人又吵起来了。当然,因为我喝了酒,说话稍微冲了点,也指责了罗拉几句。汽车冲到树下后,罗拉不见了,安娜还赌气不肯去找,帕克急得骂她,说都是她把罗拉气走的。安娜也喝了酒,一气之下反而最先冲进树林。齐墨和凯利也不肯去找,因为我最大,说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去了。」
齐墨证词——
「不是总有高官子弟被报复的案件吗?我很害怕啊,所以罗拉说要回来的时候,我是绝对支持的。车是帕克的,应该是由他开。可罗拉大吵大闹的他要照顾她,就给凯利开车了。我真怕凯利开车,他性格暴躁,速度也快。我早就料到会出事,可大家都没人理我。
其实,后来去找罗拉的时候,我没有分头找。不是我胆小,而是因为我脑袋晕晕沉沉的,只好偷偷跟在托尼身后。留在原地太可怕了,自己一个人进树林也可怕。可是跟著托尼走了一会儿,就走丢了。吓死我了。」
戴西证词——
「或许大家都觉得,这个事都是罗拉自作自受。她太固执太骄纵,以前出去玩,她一不开心就喜欢抢方向盘,都养成习惯了。但其实我们也有责任,大家回去的路上,心情都不好。除了开车的凯利,我们喝了酒抽了点大麻,情绪比较激动,最后才吵成那个样子。
因为内疚,所以我也去树林里找了,可我真的害怕,而且神智不太清醒,半路跑回来,结果撞见了凯利在挪车。我怕他骂我不找人,又跑进树林……」
安娜证词——
「罗拉那个人一直都很拽很任性,她说要回来大家都跟著她。什么怕恐吓啊,就是因为她看见海滩上有美女和帕克说话了。嫉妒心比鬼都强,一路都跟帕克吵,在车厢里又嗑药又抽烟的,帕克一直哄她,我都看不过去了。嗯,其实是因为我也抽了药,脾气暴躁了。但连脾气最好的托尼都说了她几句。
她仗著有大家都喜欢的好男友帕克护著,越说脾气越爆。还要开车门跳车,还好帕克拦著。最后她还去抢方向盘,帕克再次去拦,可罗拉跟发疯了一样,还把车门的内锁都打开了。我差点儿从车上滚下去。哼,她就喜欢撒泼演戏,一出又一出,抢方向盘跳车什么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喜欢别人找她,真是烦人。」
帕克证词——
「罗拉说要回去,作为她的男朋友,我当然是支持她的。大家心情都不好都有意见,所以我一路上都在努力活跃气氛。可罗拉心情越来越不好,最后我都控制不了。她差点儿跳车,还好我拦住了她。
后来出了事大家都很烦躁,都不想去找她。只有戴西和托尼同意去找。好在托尼说服了其他的人。我担心大家分散了会有意外,就说15分钟后集合。可很遗憾,我没有找到,其他人也没有找到。最后竟然……」
甄爱扶著脸颊,皱眉思索,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怎么觉得这个案子,太简单了,凶手就是那个人啊。
可转念一想,不可能,怎么会呢?
「不可能吧?」甄爱小声嘀咕著,歪了头,抿著唇左思右想。
言溯慢悠悠看著她拧眉思索的样子,知道她应该是想出什么来了,他也不急,只慢慢等著。
对面的甄爱低著头,白白的手指戳来戳去,像小学生一样一次次从证词上的关键地方划过。女孩眉心如玉,微微蹙著。乳白色的灯光把她的肌肤照得透明,真……好看。
言溯默默地垂下眼眸,盯著自己的手指。
甄爱认真想了很久,总算是把心里的想法按逻辑顺序梳理了一遍,先后顺序也都想好了。
毕竟,她平常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敏感,很迟钝,总是被他取笑。她难得发现自己对推理感兴趣,言溯都那么好心地带她过来,她自然希望让他看到自己比较聪明……呃,不呆……的一面。
「作证的都是高中生,心理年龄较小,单独录口供,证词里带有部分感性色彩。证人之间的内容有多处重叠,所以我认为这些证词的可信度,应该在90%以上。」甄爱肃了容颜,很是认真的样子,说著把帕克的证词单独拿出来,指了指,
「但是,帕克的供词很奇怪。其它的人或多或少加入了自己的主观想法和情感,一说一长串;他的供词像是完成任务,很客观,很有条理,没有透露一点儿对罗拉的感情。」
言溯点点头:「我很开心你看到了这一点,这也是判断供词正确性的常见手法。但并非完全准确。日常比较淡漠或是有条理的人都可以做到。举个例子,假如今天你死了,我作为证人去录笔录的话,我做出的证词会比帕克的这份更加客观逻辑,且毫无错处。」
甄爱:「……谢谢你为我的被杀案做出的配配合与贡献。」
言溯:「应该的。」
还应该的!
甄爱瞪他:「我说了,他们不是高中生么?」
言溯反而较真了:「可我读初中的时候也能这样。」
甄爱不爽地眯眯眼,冷冷的:「迪亚兹警官口中的怪胎先生,你要炫耀么?」
言溯再次背脊一僵,愣了愣,木木道:「……我不说了,你继续。」
「那我先从最关键的杀人手法上看吧。」甄爱抬起眼眸,见他真的规矩了,才继续,「虽然大雨冲掉了很多证据,但最基本的两个问题,没有被掩盖。」
言溯无限配合地点点头,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甄爱:「第一,上车前大家都没有看见尸体,上车后却看见了。第二,即使是男人,也很难把尸体吊上去高高的树枝,而这几个学生手上没有抓绳子留下的擦伤,附近也没有手套等防护装备或是其他抬尸体的工具。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辆汽车。」
言溯双手合十,抵在唇前,安静地听著,深茶色的眼眸中时不时划过几丝赞许。
甄爱大受鼓舞,大胆地说:
「戴西的证词里提到过,她中途跑回来看见凯利在挪车。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她没有撒谎。不过,暴风雨的晚上,她很有可能看不清楚那个人是谁。只因为之前开车的人是凯利,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车内的人当成凯利。当然,这也不能排除凯利的嫌疑。究竟是谁在开车姑且不论,但当时车里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凶手先用绳子把罗拉勒死,绳子一端系住她的脖子,另一端绕过树枝,绑在车底的轮子轴承上。把车倒退几步,车轮的马力就会把尸体吊起来。调整一下高度,遮进树里面。
大家都上车后,凯利开车挪了几米就发现油箱没油了。就是这时候车往前开了一点儿,所以尸体下滑了一段距离,落到了车窗上。
照这么看,油箱也有可能是凶手弄坏的。」
甄爱总结道:「罗拉的死法,和尸体的移动与出现,只有这一种解释。以此来看,如果凯利下车时抽走了车钥匙,那凶手就只有可能是有车钥匙的人——凯利或帕克;可如果凯利下车时没有抽掉车钥匙,那么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女生。」
「不错,」言溯赞叹一声,补充证据,「事实是,凯利把钥匙落在车上了。」
甄爱微微蹙眉,估计这就是当时警方没有定下凶手的原因吧,因为看上去谁都有可能。
言溯见甄爱推理的井然有序,又问,「那,凶手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出逃的罗拉,并杀了她的呢?」
「我一开始也在好奇,那么大的树林,凶手是怎么那么快找到罗拉的。」
甄爱把证词摆好,指著上面的几处,
「安娜说罗拉抢方向盘,把车门的内锁打开,害得她差点儿滚下去,还说罗拉一下子就不见了。而另外几位证人都是同样的说法,并且提到,罗拉喝了酒还磕了药。
我很大胆地设想了一下,极有可能,罗拉意识不清滚到树丛里或是车底下去了。而撞车的那个瞬间,其他人都顾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凶手朝黑暗中喊了声『罗拉』。于是,剩余的人在恢复镇定后,以为罗拉已经跑了。可事实上,她昏迷在附近的黑暗里。」
甄爱说到这里,耸耸肩:「这个,有点儿猜测的成分。我不知道凶手是怎么控制她昏迷的。」
言溯定定地盯著她,从旁边的文件夹里摸出一张纸递到甄爱面前。
是尸检报告。死者的胃里除了酒精大麻还有致幻剂和镇定剂。无非就是让人过度亢奋后又陷入昏睡的药物。
半刻前还吐舌头不太自信的甄爱,立刻得意地扬扬下巴:「我真是个天才!」
言溯轻哧一声,嫌弃地白她一眼,半刻后低下头,却笑了。
甄爱看著他,也在心底偷偷地笑。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场景,逼仄的审讯室,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束灯光无尽黑暗,却让她感觉意外的欢愉。
世界真静,只有窸窣的纸张和他们的对话,每一句都可以讲到心里去。
尽管讲的都是案子,无关感情。
可就这样智慧的交流,也很让她欣喜。
言溯身子往前倾了少许,手肘撑著桌面,手背交叉,硬朗的下颌垫在上边,目光灼灼望著她,声音低醇得像夜里的风:
「继续说,我很期待。」
他是在考她么?
甄爱甘之如饴,继续分析:「从证词里面,我看到了几个疑点。这群高中生经常会玩high,喝酒抽烟吸大麻都是常有的事。
案发当天,除了开车的凯利,剩下的几个人都和罗拉一样,喝了酒,抽了大麻,神智都有些不清醒,这也解释了车撞到树上后,大家反应半天都不知道罗拉在哪儿,以为她跑了。
但有一个人没有。罗拉第一次要跳车的时候,他反应很快地抓住了她;罗拉抢方向盘的时候,他也去阻止。明面上阻止,暗地里却很可能使坏,或许,他还打开了车门的内锁。」
言溯弯弯唇角:「那你是怀疑哈里帕克了?」
「是的。」甄爱很坚定,
「明明可以很简单地勒死死者,却非要扒光她的衣服挂在树上。这分明就是一种泄愤,凶手的杀人手法不是临时突发奇想,而是早有准备。
这一切看似意外的事件,只有帕克一个人能够联系起来。
一开始酒店水果刀上的威胁,吓得齐墨一定要离开,他很胆小,同行的人都知道;罗拉嫉妒心强,却看见美女勾搭帕克;安娜和戴西两位姑娘都站在帕克这边,认为罗拉小心眼;凯利和托尼等男生也认为罗拉无理取闹。帕克越是哄她,罗拉越骄纵,其他人则越反感。
凯利性格暴躁,喜欢用非常手段解决问题,帕克在车里放上他们平常最喜欢的大麻,凯利看到了一定会扔给大家用,让大家别吵吵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她说道此处,微微停顿了一下,
「因为凶手早有准备,所以在车钥匙这一点上,他不会容许任何失误。我从一开始的客观分析,就认为凶手最有可能是凯利或者帕克。
但凯利他不肯去找罗拉,照理说,凶手会想让大家都看见自己离开了车。反观帕克,他很微妙地约定了15分钟,又刺激最不愿意离开车的安娜冲进了树林。
15分钟,他不是担心大家迷失,而是暗示大家,没找满15分钟,不许回来。
这么一想,这个案子,真是太简单了。」
甄爱说完,忐忑地看向言溯,有点儿殷切地期盼表扬,又似乎害怕推理出错。
「有些时候,案子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再说了,高中生犯的案子,从来都很低级。」
言溯淡淡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瞳暗了暗,几秒钟后才抬眸,继续问,「相比这些,我比较想知道,你一开始在犹豫什么。」
甄爱有些赧然:「因为,他死了。」
言溯努努嘴:「哦,这样。因为他死了,所以他活著的时候不可能杀人。」
甄爱一愣,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这种想法毫无逻辑。
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一开始没想明白?
帕克后来死了,不能代表他之前没杀人啊。
甄爱立刻问:「那帕克为什么死了?」
言溯的语调变得有些淡:「这个问题,我也想弄明白。」
甄爱见他脸色不好,心中狐疑,难道还没抓到凶手?但她终究没问,而是指了指标著「帕克」的另一个盒子:「能看看那个吗?」
「请便。」
甄爱把帕克案子的材料看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非常诡异。
所有人都收到了帕克发的短信,说有要事商量,让大家晚上9点在壁球俱乐部的更衣室里集合。这期间,有人给帕克打过电话,是关机。
几个人聚在一起等了几分钟,帕克没来。凯利给他打电话。这时,电话开机了,众人循声过去,就见帕克光著身子,吊在淋浴喷头上。和罗拉的死法一模一样。而隔间的玻璃上留了五角星和字符,和罗拉死时汽车玻璃上的一样。
「他们几个人进更衣室时,没听见水声,但他们根据铃声走到浴室门口时,玻璃上有很深的水雾。以此推断,学生们进更衣室时,热水管关掉不超过10分钟。再加上法医的推断,帕克也是在那个时间附近窒息而死的。」
「太诡异了,」甄爱摸了摸手臂,「凶手为什么要把时间安排得那么匆忙?难道不怕有人提前来了更衣室,撞到杀人现场吗?」
而更诡异的是,帕克留了一张自杀遗书。
「爸爸妈妈对不起,内疚和罪恶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犯错的人都该死,我也该死。是的,是我杀了罗拉。我也不能忍受那丑恶的嘴脸,虚伪的高贵。啊,我把自己写得正义了,不,实际上,我是害怕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的罪恶。所以,与其等他来惩罚我,不如让我自己死得其所。今天,我要在魔鬼面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在那之前,先给罗拉的父母一个交代吧,毕竟,父母都该知道自己孩子死亡的真相。
是我在罗拉房间的水果刀上留下了字迹……」
后半部分详细地交代了他杀死罗拉的过程,和甄爱推测的没有半点儿差池。
甄爱看著这封诡异的遗书,反而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推理,真的,是那样吗?
和他的口供一样,遗书没有透露任何对罗拉的感情。
更奇怪的是,遗书末尾提到了言溯:「S.A.你看得到这片阴影吗?」
没了。
这哪里是一封遗书,简直就是一张密码纸。
甄爱一下子就疑惑了,帕克真的是自杀的吗?
帕克的遗书工工整整,字迹端正,没有任何错别字或是语法错误。长短句错列,像写作文,甚至带著丝丝的文学色彩:
甄爱立刻指出疑点:「按常理来说,人在写遗书的时候,情绪不稳定,容易波动,这些表现在文字上就是:会出错,短句多,没有逻辑,情感丰富。可帕克的这封遗书完全就是反的。他这根本就不是自杀,这遗书十有八九是伪造的。」
言溯眸光凝了半晌,问:「那你看出来,凶手是谁了吗?」
甄爱一梗,红了脸,道:「我看了剩下几个人的口供,安娜是和戴西一起来的,她们在街角的超市转了好一会儿才进体育馆;凯利在路边抽烟,因为体育馆禁烟,监控录像也拍到了他;齐墨和托尼则是从宿舍一起过来的。他们几个,好像都有不在场证明。」
言溯看她:「然后?」
甄爱一咬牙:「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错位的不在场证明,或者是什么诡异的杀人手法。但是,只有口供,又没有现场调查,还时隔多年,怎么看得出来嘛?」
言溯倏尔一笑:「那倒也是。」
说罢,站起身把东西往箱子里收。
甄爱不解了,帕克的死因和凶手,她都还没找出来呢。「干什么?」
「收拾东西回家啊!」言溯看了看手表,瞥她一眼,「怎么?好奇心还没满足?」
甄爱一愣,他这话什么意思?
言溯见她呆呆的,突然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双手撑著窄窄的桌子,便朝她倾身过去。他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就遮住了她面前的灯光,将她整个儿笼在他的阴影里。
甄爱坐在椅子里,后退不能,睁大著眼睛,紧张地盯著他。
他静静看她两三秒,觉得她这样呆滞又略显懵懂的样子很是可爱,默了默,不知不觉就沉了声线,说:「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都带你来这儿了。怎么,开心吗?」
低沉的男声在逼仄昏暗的小房间里,很是蛊惑人心。
他,在逗她开心?
甄爱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了,持续发懵:「为什么?」
言溯依旧是杵在她跟前,近距离地看著她:
「音乐会前,你问我是不是没抓到凶手。那时候,我说话的语气好像重了点儿,表情也不对。所以,你不开心了,就不和我说话。那么,我就要逗你开心。于是,我带你来这儿,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眉梢微挑,略带邀赏的意味:「我做的还好吗?」
甄爱张了张口,她哪有不开心不说话啊?
原来,脑补和神展开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样一想想,他这种以为她不开心就带她来深夜的审讯室看杀人案的哄人方式还真是……好酷!\(^o^)/~
甄爱笑笑:「我很开心啊。」
「那就走吧!」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尽管甄爱心里对小帕克的死还有疑惑,但她感兴趣的并非这个人或这个案子,而是他。她感兴趣的,只不过是这个案子与他的牵连。
但他明显没有自愿说的意思,她也不必追问。
今天的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才到家,下了电梯,言溯便自言自语:「肚子饿了。」
甄爱一路心情都不错,很happy地自告奋勇:「我给你做宵夜吧?」
言溯沉默良久,似乎在隐忍著什么,他是不想打破刚才重塑的友好关系的。可任何时候,真理永远都占上风。
于是最终,他还是没忍住,道:「虽然我不想打击你,但是甄爱,你做的东西真的不能称之为食物,而是灾难。」
她都示好了,他就不能别嘴贱乖乖地接受么?
甄爱不痛快地挑挑眉:「这不是由你定义的。」
「OK!」言溯耸耸肩,「我们来看看朗文字典对食物的定义。」
甄爱停下脚步,以为他要去找字典,没想到他张口便来:
「food,thingspeoplecaneat(食物——可以让人吃的东西),很显然你做的那些东西,不满足这个定义。
反观灾难这个词,disaster,asuddeneventwhichcausesgreatdamageorsuffering(灾难——引发巨大痛苦和煎熬的突发事件),这可不正是说的你的厨艺?」
甄爱胸腔里顿时憋了闷闷一口气,为了嘲笑她,他既然开始动用如此科学又高级的方法了!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
与被打击相比,另一点更叫她惊讶:「你背熟了一本朗文字典?」
「牛津,柯林斯,韦氏,朗文,各种……不过这不是重点,你岔开话题。」言溯揪著眉毛,对她不科研的态度很不满意,越说语气越鄙夷,「喂,我说,你说话就不能有逻辑有条理一点儿?」
甄爱很是无所谓:「我说话有没有条理,跟你没关系。」
言溯自在反问:「没关系那你还说。」
「……」
做夜宵的时候,言溯甚至不让甄爱帮忙。眼看甄爱要插手,他居然毫不留情地打击说:「你对美食的天生破坏力会影响食材的心情,进而影响到做出来的美食的效果。」
甄爱抗议:「你这话没有科学依据。」
言溯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科学家说出来的,就是依据。」
甄爱头一次见到他这么耍赖,还没反应过来,却又听见他自言自语:「用惯了科学的手段,偶尔也要用用非科学的方法。」
甄爱:……
这个混蛋!
甄爱便一直坐在开放式橱柜旁,拿勺子敲著盘子,看著言溯衬衫笔挺,不紧不慢地做宵夜。
黄油「滋滋」地在平底锅化开,嫩白的面包在丝丝冒泡的黄油里煎得金黄喷香。
吐司片,奶酪,煎鸡蛋清,烤火腿片,生菜黄瓜,一层层井井有条地堆砌好,四四方方,一切为二,两个金黄色的三角层放在盘子里,缀著小番茄和黄瓜片,看得人食欲满满。
外带猕猴桃柠檬鲜榨汁。
他把精致的餐盘端过来,依旧一副冷淡的表情:「不用道谢了,我做的这些不是你能够用言语补偿的。」
甄爱心里的感激瞬间灭成渣渣,她抓起三明治张口就咬:「刚好,我本来没打算道谢。」
言溯脸一灰:「赶紧吃。」
甄爱冲他瘪嘴,唇角还黏著一抹黄油:「你管我?」
言溯盯著她嘴角的黄油,几不可察地蹙眉。那一抹浅浅嫩嫩的鹅黄色,黏在她水盈盈白嘟嘟的肌肤上还真是……
难看死了!!
他拉过高脚凳,在她对面坐下。
甄爱知道他吃东西时不喜说话,也就出搭话。两人便坐在朦胧的装饰灯罩下,安静地吃东西。
某个时刻,客厅另一头的电梯叮咚一声响,来的人竟是海丽。
甄爱一愣,立刻放下三明治,拿纸巾擦擦嘴,拘谨地冲海丽笑笑,算是打招呼了。她还不好意思像欧文那样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海丽冲她优雅一笑,眼神里有几丝探寻。
在她看来,幽暗的客厅和餐厅,唯独这一角灯光暧昧,两人相对吃宵夜,怎么都有点儿亲暱的味道。
言溯奇怪地看她:「你怎么会来?」
海丽自以为理解,也不靠近他们,直接挥了挥手就上楼梯了:「我过来拿点儿东西。」很快人就消失不见。
言溯也就当她没来过一样。
半分钟后,海丽从楼上下来,打了声招呼就走。快上电梯的时候,言溯忽然想起什么,喊了声:「等一下!」
他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起身拿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走了过去。
甄爱喝著果汁,好奇地回头望一眼。
言溯在和海丽说著什么,海丽静静听著,偶尔笑笑,后来竟还意味深长地往甄爱这边看了一眼。甄爱赶紧收回目光,心里却十分疑惑。言溯在跟他妈妈说什么?
海丽乘电梯下去了,言溯回来继续吃东西,完全不提刚才的事;甄爱也没多问。
两人才吃完,电梯又是一声叮咚,这次欧文回来了,伊娃也跟著。
欧文面带微笑走到甄爱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CD递给她。甄爱接过来一看,瞬间惊喜:「Sanni的钢琴曲音轨,还是他亲自签名的。你从哪里弄来的?」
欧文没所谓地笑笑:「认识一个朋友是做演出策划的,轻而易举的事。」
言溯瞟了一眼,神色淡淡。
欧文习惯性地拍拍甄爱的肩膀,这才坐去言溯的旁边:「老帕克在竞选州长的拉票活动上,又提起了小帕克的案子,你看新闻了没?」
言溯含糊地回答:「嗯。」
伊娃走到言溯对面坐下,敲了敲大理石桌面:「S.A.你当初是怎么弄的,为什么老帕克参议员回回见媒体都要提到他儿子的事?」
伊娃迪亚兹警官一贯冷静淡定,可现在语气中也透著少见的忧心,「原本媒体就一直对那两个高官孩子的死由猜疑,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大家的矛头都会指向你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言溯慢悠悠地转动著水杯,「我不介意。」
伊娃无语地扶额:「你平时不介意什么也就算了,可这次人家说你……」她后面的话凝在了嘴边,没说出口,但甄爱听得出来,她想说「弄错了」。
屋里的气氛一瞬间极其古怪。
言溯慢吞吞喝水,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伊娃一梗,冷冷道:「那个未成年案的法医是我,我可不想被你拖累得毁了名声。」可谁都听得出来这话不是真的。
她说完,人就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却轻轻地叹息:「S.A.,我不希望你像L.J.那样。你们天赋异禀,实力超群,你们这样的人是正义的希望。我不希望,不,我害怕你像她一样,因为一次失误,从此被世人嫌弃,之前的光辉都被践踏。」
甄爱听到伊娃口中的「she」,微微一愣,那个和言溯一样的专业天才L.J.,是个女的?
言溯手中的玻璃杯稳稳放在大理石桌面,不轻不重地一声脆响。他眼眸轻敛,目光锐利:「EvA,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在那个案子里,我没有犯错。」
伊娃的背影微微一动,语气僵硬,却是笑著的:「Ibelieveinyou!」(我相信你!)
甄爱心里起了疑惑,早早上楼特意上网搜了一下。
她意外发现了赖安的记者男朋友——艾伦写的评论文章,抨击错假冤案的,其中就提到了小帕克案。艾伦在文章中说,种种迹象表明,当年的高中生被害案是连环杀人,尤其是小帕克的案件,疑点重重。
诡异的死法,未知的密码,虚假的遗书,一切都是凶手聪明的计策。
而大名鼎鼎的判案专家言溯居然睁著眼睛说瞎话,坚称小帕克是自杀的。这其中绝对是牵扯到政坛的政治阴谋!
艾伦对言溯的种种言语抨击,让甄爱心中不满;可那句「言溯认定小帕克是自杀的」,让甄爱完全惊住,为什么?
第二天是甄爱和赖安艾伦四人约会的日子,地点在VillaPac。
言溯和甄爱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奇怪地蹙了眉,异口同声:
「你穿成这样?」
「你穿成这样?」
言溯一袭墨色西装,英气逼人,冷静的黑色衬得他的气质清冽而倨傲,五官也愈发的白皙俊秀。他挺拔地立著,像古远城堡里孤寂一身的王子。
甄爱片刻失神,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好几眼。
而他浓眉轻拧,看似若有所思实则颇有嫌弃地看著甄爱。
甄爱穿著最普通不过的白色外套牛仔裤。
「你穿成这样是去给人拖板凳的吗?」他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弃,「哦,服务生都会穿得比你好。」
甄爱搓搓手:「那你一个人去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是真的恋人。」
「哟?」他俊眉一挑,「还破罐子破摔了?」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在逗一个赌气的小孩。
「你才是破罐子!」甄爱小怒了。
言溯居然无声地笑开了,走过来在她背后拍了拍,示意她出门。
进电梯的时候,甄爱从镜子里看见两人的倒影,他矜贵而清雅,干净古典得像中世纪的皇室贵族,又像原野上笔直挺拔的树;而她的衣著实在是太路人太大众了,站在他身边真的很不搭。
甄爱看得自惭形愧,别过头去;
言溯目光始终平视前方,见她直接灰著脸扭过头去,他眸光闪了闪,唇角似有似无地一弯。
出门后的第一站竟然是valentino门店,甄爱早猜到去的地方有著装要求,倒没有太多惊讶。
她不常买衣服,望著一世界华丽的礼服,有些迷茫,不知从何选起。
言溯扫了一眼,挑出一件淡绿色的单肩连衣及膝裙,白色风衣,袜子和小靴,递给她,说:「综合了衣服颜色和你皮肤颜色的配合程度,保暖程度,三围的相配度,以及衣服的美观度,这件是最好的。」
一旁的服务员面色纠结,理解得很困难。
甄爱捧著柔软的衣服,四周张望了一下:
「那个红色……」
「太风情,像蒂塔万提斯。」
「黄……」
「太暴露,像布兰妮。」
服务员脸都黑了。
「那个V……」
「……你想穿去给谁看?」言溯不善地眯眼,默了默,「再说,你胸围不够。」
服务员忍著轻笑。
甄爱脸微红,站直了小身板,还疑似轻微地挺了挺胸,不满地看著言溯。
可言溯没理解她的意图,居然特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我选的最好吧。」
甄爱干脆没意见了,进去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是焕然一新。
言溯回过头来看她时,淡静的眼眸也微微凝了半秒。
就像他之前目测的,这套衣服很合身,很配她白皙的肤色,简洁大方又不失时髦俏皮,色彩淡雅,衬著她那张清丽的小脸,在初春的季节看著都心旷神怡。
甄爱对这样的装扮也很满意。
只是,这次的约会,她不免会想到赖安的男朋友艾伦。昨天晚上上网搜到的内容让她的心里蒙上了淡淡的阴霾。她对今天的约会有些担心。
这么想著,她又不自觉轻拧著眉心望了他一眼。
彼时,他很专注地目视著前方,不知在和谁说话,声音平淡又古板:「第九次。」
甄爱四处看看:「什么东西?」
言溯都不回头看她:「你第九次看我了,这次又在看什么?终于发现我是外星人了?」
你眼睛怎么长的?他一直看著前面,她还以为他没注意到呢。
甄爱微窘,呐呐的:「呃……」
言溯这才垂眸瞥她一眼,似乎习惯了她反应慢半拍,懒得等了,索性直接开口:「你有话想问我?」
「嗯,我……」
「不会是想问小帕克吧?」
「嗯……」
「是想问他的事,还是想问我的事?」
甄爱:……
你也要给我个机会开口啊?
甄爱很诚实:「都想知道。」
言溯点点头:「哦,原来你喜欢听故事。」默了默,说,「真遗憾,我不是喜欢讲故事的人。」
甄爱头顶挂了三条黑线:「那你跟我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言溯穿梭在夜色中,唇角不经意地轻轻勾起:「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强的好奇心!过了昨天,还念念不忘。」
甄爱一愣,倏尔低头,在心里微微一笑,她并非好奇案子,而是好奇他。
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他的过去呢?哪怕是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东西。
就好像知道他的过去,她就认识了他好久一样。
真是奇怪的心理。
不过,他不说就算了吧。她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
他说帕克是自杀的,那她就认为,他是对的——
到了约会的地点,赖安见了甄爱,也是眼前一亮,夸赞甄爱漂亮,又拉著她的手来了个亲密的贴面礼:「Ai,晚上好!」
言溯立在一旁,皱了眉。
走去座位时,赖安和艾伦在前面,言溯和甄爱在后边。言溯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就揽住甄爱的腰,把她带到身边。
甄爱始料未及地撞进他怀里,他已经低头,凑近她耳边,微微一侧,贴住她的脸,轻声说:「Ai,晚上好!」
甄爱挨著他温热的脸颊,愣住。
他在学赖安给她贴面礼问好,竟不像平时疏淡地喊她「甄爱」,而是类似外国人的发音Ai~~音调平声,尾音略长。像是一声呢喃,被他低沉的嗓音唤著,绵绵的,说不出的柔和迤逦。
他行了礼便直起了身子,松开了搭在她腰间的手,脸上依旧是淡定自若。
对于他这种学习人类的行为,甄爱已经见惯不惯了。
走到餐桌前,他竟然还骄矜地代替服务员给她拉椅子,绅士风度十足,这让甄爱颇为受宠若惊。她原以为他对这种事懵懂迟钝,却没想,他要是做什么事上心起来,对细节的要求都极尽完美。
赖安看在眼里,自以为理解地冲甄爱眨眨眼,又替好朋友开心似地冲她笑笑。
甄爱抿著水杯,稍稍心乱地移开目光。
赖安个性活泼开朗,也算是甄爱比较固定的朋友,虽然两人时常在实验室里见面,但大都静心研究,互不说话。
此番遇到,他难免像见到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尽情聊天。
艾伦则是斯文稳重的样子,偶尔笑著插话几句,却不多。
倒是言溯,至始至终都不讲话,默默听著……或许没听。
直到后来,赖安问起上次见面,说音乐会效果怎么样时,艾伦转而问言溯:「那天你是怎么看出我是记者的?」
这一问,也吊起了甄爱和赖安的好奇心,都齐齐看著言溯。
言溯放下水杯,语调平平地说:「你上衣口袋里的两支笔,一只是录音笔,一只的笔帽上安著针孔摄像机;手里拿著手机,屏幕头两个快捷键就是录音和相机;还有你的手表,也是可以录像的。」
结论是——
「要么你是个变态的记录窥视狂,要么这就是你的职业。」
这么一听,竟像是:变态的记录窥视就是你的职业。
甄爱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已经是他最温和的评论了。」
言溯眼珠一转,略带抗议地看了甄爱一眼。
艾伦也不介意,反而开玩笑:「真荣幸言溯先生没有第一眼把我列定为变态,看来我长得不像。」
言溯沉默了半秒,说:「不是的。那是因为还有别的特征,让我把你清除出了变态的队伍,归到了记者那一类。」
「……」
甄爱表示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了,沉默望天。
艾伦愣了愣,还是问:「我哪里显露出来我是做记者的?」
言溯干净利落地问答:「register!(语域)」
艾伦一愣,瞬间恍然。
甄爱和赖安则没太明白,齐齐看向言溯。
后者极其快速地解释:
「你说话省掉了很多系动词,这是常见的新闻标题写法。再说你的词汇——『开始』不用begin,start,而用embark;『过去』用previous,『获取信息』用dig,『重要』用landmark,『和好恢复』用fence-mending,『决定』用callthetune。
你说的7句话60个单词里,用了15个书面语9个行业用语16个阅读三级以上词汇。要么你喜欢嚼词,要么你就是做文字工作的。」
艾伦和赖安张口结舌。
就连甄爱也瞠目,他的脑袋是怎么运转的,点头之交的人几句话,他都能从语法语义语言学的角度分析得这么清楚。这……
艾伦连连点头,心服口服。
赖安眼中闪过崇拜的光,兴奋又好奇地问:「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职业的吗?」
言溯平淡看他:「你在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NCTR(国家毒理研究)中心工作。」
赖安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言溯漠漠的:「没有看,甄爱告诉我的。」
「……」
艾伦喝了一口红酒,看似漫不经意地问:「S.A.很厉害,但是,你的判断有没有过出错的时候?」
甄爱心里微微一个咯噔,知道艾伦的职业性和探究性显露出来了,她有些担心地看了言溯一眼,后者很简单地说:「没有。」
说著,竟一脸淡然自若地把甄爱的盘子端到自己面前,拿著刀叉帮她切牛排。
甄爱一怔。
她右手力度不够,控制不住刀叉,原本还略微发愁,却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竟然主动帮她切牛排。
她胸腔里突然涌满了温暖,可一抬眼看见赖安暧昧惊喜的表情,一贯淡然的她竟有些赧然。
扭头再看言溯,他垂著眸,安静又认真,熟练地用刀叉把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很多个小块,动作干净优雅,像是艺术家。
甄爱莫名心跳如擂鼓,脸颊也发烫起来,心思混乱时只好捧著红酒咽了一大口。
言溯把牛排切好递给她,看到她红扑扑像小番茄一样的脸,奇怪地看了一会儿,问:「你发烧了?」
甄爱:「……喝了红酒。」
「东西都没吃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你的一些生活习惯还真是……」言溯皱眉,「你该不会是那本书的作者吧?」
「哪本书?」
「早死的妙诀!」
「……」
对面的赖安和艾伦都轻轻笑著。
甄爱低头,用叉子挑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味道很好,她不经意地弯弯唇角。
半晌后,艾伦重拾话题:「可人都是会犯错的。S.A.,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自信?」
言溯的回答像在背教科书:「自信来源于对正确的追求,和不害怕出错的勇气。」
「那你哪里来的勇气不害怕出错呢?」
「因为我本来就不会让自己出错。」
得,又绕回去了。
艾伦耸耸肩,笑出一声,拿谚语来压他:「Weareonlyhuman!我们只是凡人,凡人都会犯错。」
言溯弯弯唇角:「你没懂我的话。」
艾伦不解:「什么?」
「是啊,我们只是凡人。这是很好的一句借口,不是吗?」言溯放下手中的刀叉,习惯性地十指交错,撑在桌子上,眼瞳幽深,表情认真,
「我是卡车司机,我可能偶尔晚睡酩酊大醉;我是士兵,我可能偶尔放哨偷懒;我是警察,我可能偶尔遗漏细节证据;我是医生,我可能偶尔忽略了X光片上一个黑点……这些都很正常,因为,我只是个凡人,我也会犯错,所以很多时候,我不需要意志坚定,我不需要承担责任,我不需要严于律己。」
他淡淡看他,「我们只是凡人,凡人都会犯错。这句话听上去就好像『凡人』的属性是出错的借口。但我却认为,作为『人』的属性是区别自然界其他高等动物的标志。不然,真是浪费了人类祖先以千万年计的进化。」
「所以,你懂我的话了吗?」言溯的话掷地有声,「我说我不会犯错,这不是自负,而是态度。」
甄爱盯著他坚毅的侧脸,恍如被震撼了一般,心底悄然无声。
是啊,他从来都不是自负轻狂,他不过是严苛自律,到了一种禁制的地步。于他来说,不会犯错,这不是骄傲,而是一段意志坚韧磨练心智的苦行。
艾伦钦佩地点头:
「我很惊讶你的态度,也很震撼。但是,我认为仍然存在你做到一丝不苟却仍旧出错或者主观判断的可能。比如小帕克的案子,和罗拉案一样的死亡方式,一样的五角星和流言,关键还有一封明显造假的遗书。请问,言溯先生为什么判定他是自杀的?」
甄爱的手微微一顿,她忽然又想到了艾伦在报导里用到的那些尖刻的抨击。
她担心地看向言溯,后者依旧风波不动,淡淡道:「我不会把案件内容透露给你。」
艾伦耸耸肩:「当然,这是你的职业素养。而作为记者,我必须公平正义地反应社会上所有的声音,揭露所有的黑暗。所以,我会继续追踪幕后可能的阴谋。」
甄爱觉得或许是红酒喝多了,头脑一片发热的愤怒。
可当事人言溯竟然礼貌地颔了颔首:「我尊重你的看法。」
甄爱的脑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又是一愣,她真的从言溯淡漠平静的声线里听出了尊重。
可是很奇怪,一瞬间,她莫名就心酸起来。
又酸又痛!
以他每天搜取各种信息的习惯,他一定会看到艾伦写的那篇文章,言辞尖利,咄咄逼人。
可是,
他这个人,太正直,太纯净,他尊重不同的声音,所以即使被艾伦这样反驳和质疑,他也平静而公正地接受。
可是……
甄爱觉得头有些沉,手中的刀叉不轻不重就落在了盘子里,砰的一声响。
艾伦和赖安都抬起头来,
言溯也扭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微讶,却沉淀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甄爱没理,只是眸光很冷,近乎带著狠劲儿地盯著艾伦:「你说你要公平正义地反应社会上所有的声音。呵,」
一贯淡漠的她竟然冷笑了一声,自己不觉而周围的三个男人都噤住。
「请问,当全世界都认为帕克是他杀的时候,言溯认为他是自杀。他作为少数人,不,一个人,就不包含在你说的社会上所有的声音里了吗?新闻学的课本上说过,不能忽略少数人的声音。艾伦先生,你的公平正义在哪里?」
「在我看来,全是自相矛盾!」
「不……」艾伦还要辩解,可甄爱根本不给他机会。
她脸蛋通红,许是真的喝多了酒,心中的愤慨一开了口就像是破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很不巧,我看过你的那篇报导。其中对于案件的推理和质疑全是你的主观之言,没有任何警方的证据做支撑。作为一个探案的非专业者,以记者义愤的角度去报导推测,你这是愚昧无知。作为一个专业的舆论引导者,你只顾展现自己迎难而上剑走偏锋的特点,却丝毫不顾你的文章会对受众的误导和影响。你英雄主义泛滥,偏执得可怕。」
艾伦脸红如猪肝,重重放下刀叉:「甄爱小姐,你这是人身攻击,毫无依据。」
甄爱却一挑眉,笑得无惧:「哦?刀子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疼了?那篇报导里,你不就是这么攻击言溯的吗?那他……」
甄爱喉中突然就哽咽了,言溯看到那篇报导的时候,是风淡云轻一笑而过吗?还是冷静漠然地拂去心里的一丝刺痛?
她不知道,因为他不辩解。
他不辩解,所以你们就以为他没感觉,他没人心疼吗?
愤怒在短暂的遏制后排山倒海地袭过来:「中国有句古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艾伦先生,公平正义不是口头上标榜的,而是行为上践行的。作为记者,尤其如此。」
艾伦脸色十分难看了,仿佛自己汲汲营营建立起来的高贵正义者形象,在刚才的几秒钟里就被甄爱拆得干干净净。
赖安脸色也很不好,有些不满地看了艾伦一眼。
艾伦头大如斗,僵硬地反驳:「甄爱小姐,你说的话,主观色彩太浓了。」
甄爱得逞地一笑,仿佛就是在等他这句话,她重重地点点头:「刚才我那一番主观色彩十分浓重的批判是我不对。艾伦,我向你道歉。」
这突然的冷静得体反而让艾伦隐觉不安,而下一秒,甄爱立刻扭转话锋:「所以,也请你,为了你那一番对言溯的主观攻击,向他道歉!」
后面四个字尤其大声,周围餐桌的人全讶异地看了过来。
艾伦顿时骑虎难下,面红耳赤,却一句话不说。
甄爱眼睛都红了,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艾伦!我要你道歉。别逼……」
言溯不动声色又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原本因为生气小手握成了拳,紧紧摁在餐桌上。他掌心宽厚,复上去,便将她整个儿都拢了起来,密密实实地包住了。
片刻前失控的甄爱忽然就安静了。好像暴躁的小狮子被注射了镇定剂,瞬间柔顺服帖下来。
她依旧是小脸通红,不顾一切得把艾伦吓到的眼神在扭过头看向言溯的一刻,刹那间恢复了清澈。
她愣愣地看他,又呆呆地低下头,盯著自己忽然感觉一片温暖的手。那里,只看得到他白皙的手背,他坚定又温柔地攥著她的手进他掌心。
她再次呐呐地抬头看他,不明白,她其实是不胜酒力,有些大舌头地说:「怎么了?」
而他看著她清清亮的眸子,原本想轻轻摇摇头的,最终却只是定定地,微微一笑:「没事。」
这一打岔,甄爱几乎是什么都忘了。之前潮涌一样的情绪都落了下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热热乎乎的,尤其是被他复住的手。
对面的艾伦微微地,如释重负。
可是赖安放下了刀叉,沉默地看向艾伦。
后者一惊,刚要说什么,赖安冷静地先开口:「艾伦,我觉得甄爱说的很对。你应该向言溯道歉。」
艾伦几乎坐立不安,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之前我认为你很有勇气,敢于抨击黑暗。可现在细细一想,很多都是你的主观作祟,煽动大众的情绪。比起记者,你是一个很好的演讲家。这样的人,真的很可怕。」
艾伦没料到赖安也会倒戈,气愤道:「你这才是愚……」
话音未落,赖安一杯红酒就泼了上去。
淅淅沥沥的酒水从艾伦身上流下,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里,赖安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毫不愧疚地说了句:「疯子!」
说罢,又看向言溯:「你没有跟你一个疯子生气,这样的大度和包容,让我钦佩。」
转身要离开时,又退回来,脸色绯红地咳了咳:「我和艾伦正式分手了。如果你……」
言溯眸光暗了暗,带著点儿阴恻恻的味道。
「开玩笑的,」赖安耸耸肩,朝懵懵的甄爱走过去,「我只是要给Ai道个别。」
他刚要欺身给甄爱来个贴面礼,蓦然发觉言溯身上的寒气都扑到他身上了,他弓著的身子一僵,举著双手直起身,后退了几步,笑著规规矩矩地摆摆手:「那就口头上说再见吧!」
出门的时候,言溯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甄爱的风衣,亲自给她穿上。末了,帮她把风衣上的纽扣一颗颗扣上,又竖了竖她的衣领,不经意间,微凉的拇指就触碰到了她因喝酒而绯红发烫的脸颊。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轻盈的感觉却萦绕指尖,他依旧平静,垂眸看她,低低地说:「外面冷了。」
他声音低醇得像琴,甄爱仰头看他,双颊绯红,眼眸清亮。
甄爱从不喝酒,今天第一次喝酒,觉得味道不错,就不小心多喝了一些,全身都暖暖的,她咧嘴一笑:「我不觉得冷呢!」
他看著她因为酒精而暖融融的笑脸,表情凝滞了半刻,转瞬即逝。
跟著他走出去的时候,甄爱想起今晚上他的表现,不似平时的疏离,便追上去,仰著脑袋问:「你演恋人,还是很有天赋的嘛!」
言溯随口答:「那是因为我谈过很多次恋爱。」
甄爱脚步一顿,复而前行,声音明显弱了些:「是吗?」
「当然不是。」言溯颇带骄傲地说,「因为我什么都会,我是个天才。」
甄爱忍不住微笑,又渐渐收敛。
或许对她好,只是一样简单的技能。无关感情,只关乎能力。就像弹钢琴,就像清晨散步,就像喝水,就像做饭。
但即使是这样,被他这样真挚又专注地对待过,她还是很开心。
甄爱深深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心想,要是很多年后,他还会偶尔记起曾经有过这项技能就好了。
她走著走著,脚步有些漂浮,脑子也有些迷蒙,却还晓得问出心里的疑惑:「你好像对艾伦没有恶意。」
言溯稳步走路:「为什么要对他有恶意?」
「他质疑了你……」她的步履微微踉跄,「三番四次。」
「他维护了他心中的正义。」他的语调很平稳,却透著一股张力,「而且,任何时候,反对的声音都是很重要的。」
「那是我不好,让你难堪了。」甄爱晃了一晃,口齿不清。
言溯却极浅地笑笑:「没有,你那样,我其实很开心。」
他看见她急匆匆为他争辩的样子,他竟然奇怪地开心,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开心。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
这不合常理。
「不过,」他陡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后面的甄爱一个刹车没稳住,撞进他怀里,于是再也站不稳了。
言溯伸手扶住她,看著夜里她黑葡萄一样清透的眼眸和红扑扑的小脸,不用想也知道:「你酒量不行。」
她懵懵的,伸出一根食指比划:「我只喝了……一杯。」
言溯板著脸,义正言辞:「酒量不行和你喝了几杯没有关系。」
她反应更慢了,摇摇晃晃半天:「现在这个时候,你要跟我讲逻辑?」
言溯:「……」
「我不会大晚上地站在路边跟一个意识不清楚的女人谈论我最心爱的学科。」言溯板著脸说,「这样很傻。」
「嗯,很傻!」甄爱重重地点点头,刚要往前走,双腿一软,差点儿往下倒。
言溯赶紧搂住她的腰,结果她就挂在了他身上,这下,他只得半扶半抱著她继续走路。
女孩的身体柔得像水,盈满他整个怀抱,这样陌生细腻的触感叫他不太适应。且她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脑袋晃来晃去,炙热的鼻息全喷进了他衬衫领口,轻软又滑腻,搅得他的心里平生一股奇怪的心烦气躁。
甄爱被他搂在怀里,乖乖地跟著他的步子走,还扬起小脸回头看他:「言溯,你是不是同性恋?」
言溯被她这没头脑的话气得反而笑了:「你又在想什么?」
甄爱嘿嘿地笑,口齿不清:「听说,极度优秀的男人,都是同性恋。」
言溯皱了眉:「虽然我很欣赏你的眼光,看得出我是极度优秀的,但是你的逻辑思维真的是惨不忍睹。部分优秀的男人是同性恋,你却偷换概念扩大了定义范畴,推出所有优秀的男人都是……」
甄爱的眼眸蒙蒙的,很明显现在她脑袋的认知能力受到了酒精的阻碍,她软软地笑:「其实我觉得,你这种较真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言溯闭了嘴:「……」
甄爱说著还摆摆头:「但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言溯:「……」
甄爱歪头靠在他胸口:「你不是同性恋,那你就喜欢女人哦?」
言溯懒得回答。
她歪歪扭扭的,几乎让他手忙脚乱不说,还总是不经意地在他身上蹭蹭,他好歹也是身体各个感官都十分敏感的年轻人。
这样在他怀里拱拱拱,他真的,要有反应了好吗……
她突然地又是一歪头,火炉般的小脸就埋进了他的脖颈间,热乎乎的鼻子和嘴唇黏在他的锁骨上,直往他胸口呼气。他触电般,一个激灵,立刻狼狈地拉开和她的距离。
这一推,甄爱站不稳,直接往后倒去。言溯一怔,赶紧俯身重新去搂她,抓著她的腰往回一带,她轻飘飘地又撞了回来。
他低著头,撞了个满怀,而她仰著头,红红的嘴唇稀里糊涂地擦过他的唇角。几乎是千分之一秒的短暂唇齿触碰后,两人的脸颊摩擦出沸腾的高温,紧紧贴在一起。
言溯火速把她从自己身上揪下来拎著,而她,似乎是酒的后劲完全上来了,丝毫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黑黑的眼珠乌溜溜地看著他,歪著头懵懂地问:
「你在想什么?」
言溯抿著唇,语气里难得一见有极轻微的气急败坏:「不想说。」
「说啊。」
「我想把你扔掉!」
甄爱小心翼翼摀住嘴巴,黑眼睛乖乖看著他:「我不说话了。」
言溯:「……」
言溯客观地从生理角度分析了一下,虽然家不远,但这么半搂半抱著她回去,被她软乎乎的满是雌性荷尔蒙的身体蹭几下,绝对会在他身上引起一些不良的连锁反应。
刚才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怀里满是她盈盈柔软的身体,真是水做的,娇柔又绵软。
而短暂的擦唇而过后,他的唇角和脸颊上也全都是她馨香的气味,还有她肌肤上滑嫩细腻的触感。
虽然他很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但偏偏他天赋异禀,对任何一种感觉都……过「身体」而不忘。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女人的身体陌生又刺激,好几次在他心底划过电流。
这些感觉,别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估计拿磨刀石都磨不掉。
想了想,决定还是背她回去。
甄爱没有抗拒地任他背起来,迷迷蒙蒙,似睡非睡。
言溯也不知道她还有几分意识。走了一半,扭头看她一眼,她的小脑袋歪在他的肩膀上,闭著眼睛,安安静静的。
路灯光透过树影照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一道幽幽的暗影,偏偏脸颊的肌肤被照得几乎透明,像是一碰就会碎掉的玻璃。
他淡静地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却下意识地稍稍抬起这边的肩膀,怕她头一歪掉下去。没想力度没有控制好,肩膀一抬,她脑袋朝里一歪,紧紧贴住了他的脸颊。嘴巴埋在他的脖子上,鼻息呼呼地往他衬衫里边喷。
真是自作自受……
……
好痒……
言溯:==
能不能用个麻布袋把她套上,像圣诞老人一样拖回去。
初春的空气里都是清冽又干净的味道;夜色微浓,米白的灯光就著树丫斑驳的影子,在石板人行道上投映下树梢新芽的轮廓。两旁的西方建筑里偶尔透出温暖的光,道路中央时不时车辆驶过。
他就这样安静而又沉默地背著她,从陆离的各色光线里走过。
她比他想像中的轻很多,167的身高,背在身上似乎只有47KG左右。他眼眸一垂,便落在她的手上。因为搂著他的脖子,她的衣袖被拉上去了一些,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很多道浅浅的伤痕。
他眸光幽暗,眼瞳几不可察地敛起,复而目视前方,沉稳地走著。
脖子上,她紧贴著的嘴唇却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丝模糊不清的音:
「哥……」
他望著前方,神色疏淡:「谁是你哥?……乱喊……」
她喃喃自语:「我好笨。」
他默默微笑:「这倒是。」
说著,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竟然跟一个迷迷糊糊醉酒的丫头对话?没逻辑!
她难过地嘀咕:「我看不懂你留的密码。」
言溯的唇角便渐渐安静下来。
他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她轻轻蹙著眉心,睫羽轻颤:「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好笨,看不懂。」
言溯收回目光,正视前方:「不仅笨,还固执。」
「4407次,还是失败……对不起。」她的声音小如细蚊,说出就被风吹散了。
可近在耳边的低语,言溯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内疚与痛苦,更深的是无力。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因为,有泪水滑进他的脖子里,冰冰凉凉的。
春夜的凉风一吹,透心。
甄爱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一夜无梦。红酒的作用过去,依旧在早上六点准时醒来。
醒来之后却不想起床,而是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蹭了蹭。
天鹅绒的床垫和被子蓬松又舒适,软乎乎的像棉花糖。她从不睡软床,偶尔体会这样亲暱的感觉,她还是很喜欢的。
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光,打开台灯,朦胧的光线把房间内清净典雅的装饰照得愈发温馨。
她闭著眼睛,缩在被子里回想了很久,昨晚的事却像风中柳絮,抓不到一丝痕迹。罕见的赖床之后,甄爱洗漱好了下楼去。
才走下楼梯,电梯叮咚一声响,言溯走了出来,看得出是散步了回来的。
他看了甄爱一眼,神色淡然,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
甄爱问:「昨天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问完才发现不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句废话,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好好回答。
果然,他眸光清浅,无声地闪过来,说:「昨晚一个天使经过,把他的翅膀借给了你,你自己扑腾扑腾飞回来的。」
甄爱跟在他挺拔的身影背后,不满地小声嘀咕:「你直接说『是』更简单。」
言溯耳朵尖,走在前边,头也不回:「你动脑子想想最简单。」
今天是欧文做的早餐。
言溯才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催什么催,婚礼会跑掉吗?」
甄爱早已习惯,淡定坐下。
言溯也坐下来,语气不好:「饿肚子或口渴的时候,我会变得很不好相处。」
这话说得就像他其他时候很好相处一样,
「你希望我到现场的时候先把你圈子里的朋友们去过什么地方,谁和谁玩暧昧,谁和谁有一腿分析一遍吗?」
「很好!我欣赏你务实的态度!」他挂了电话,满意地准备吃早餐,才拿起刀叉,顿了顿,看也不看身边的人,说:「过会儿去汉普顿。」
甄爱一愣:「啊,婚礼哦。」
言溯阴沉沉看她一眼,不太开心:「我家的事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存在感?」
刚才是谁说婚礼不会跑掉的?
甄爱低声骂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家伙!」
言溯想了一会儿,瞥她:「我听得懂成语。」
临行的时候,欧文却说工作忙,不去了。
甄爱莫名其妙,简直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她特奇怪:「可是欧文,你的工作,不就是我么?」
欧文听了这话,脸立刻变成了一个番茄,然后呼哧呼哧跑开了。
甄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甄爱第一次参加婚礼,心里还有些期许,本想问言溯有关婚礼的信息,但言溯开车时极为认真,俊秀的脸上只有专注,仿佛写著「为了你的安全,请勿和司机讲话」的字样。
甄爱好几次想开口,琢磨老半天,说:「言溯,你真的可以一心多用么?」
言溯皱了眉:「认识这么久你还没看出来?领悟能力真差。」
甄爱灰头土脸的,你直接说「是」不就好了么。
她也不和他计较,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言语中有微微的警惕。
甄爱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对著镜子拨弄头发,说:「聊一些你的想法啊,比如……为什么小帕克是自杀的呢?」
言溯极快地从后视镜中瞥了她一眼,她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哼,其实心里很认真呢。装的一点儿都不像。
他收回目光,答案却是出乎意料的配合:「好啊。」
甄爱反而措手不及。
言溯淡淡注视著前方,他的确不太愿意提已经过去的事,但想起昨晚甄爱在饭桌上对他的维护,他当时因为她而愉悦的心情……
如果她对这件事好奇,他是愿意取悦她的。
他微微眯眼,细细回想了一下,说:
「一开始,有种很合理的解释是,小帕克杀了罗拉,学生中有人知道了他是凶手,出于报复或其他原因,以同样的方式杀了他。这个凶手特别聪明,把警方往连环杀人案的方向误导,就很难查出他是谁。」
甄爱赞同:「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不好意思,「看到帕克死亡现场描述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连环杀人,差点儿推翻之前的推理。」
「外界不知道帕克是罗拉死亡案的重要嫌疑人,所以帕克和罗拉的死法一样时,谁都认为是连环杀人。」
言溯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意,「而这时我说帕克是自杀的,全世界大概以为我要么是疯子,要么卷入了哪些家族中在搞阴谋。」
甄爱替他委屈:「为什么不把罗拉案的分析公布,让大家看到帕克是杀死罗拉的凶手。先不管帕克是不是自杀,这个案子至少不是连环。」
言溯扭头看她,浅茶色的眼眸澄澈干净,带著一丝费解:「帕克不是未成年么?」
「车上还有其他学生。难道让媒体知道他们聚在一起嗑药抽大麻。相信我,媒体绝对会转移目标,以他们为典型抨击青少年教育。」
甄爱一梗,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想著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和权利……
她忽然有些心疼,别过头去看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胸腔中酸酸涩涩的情绪,重拾话题:「帕克为什么是自杀?」
「一开始,我就没有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习惯。」
甄爱想起,她听欧文说过,言溯为了保证推理结果的正确,会把各种可能性(包括最不可能的)都想出来,并一个个地验证。
这或许就是他说的,不会犯错的原因吧。
「你说的那些错位不在场证明,诡异杀人手法,甚至双人作案,集体作案,我都考虑过了。可每个都有圆不过来的地方。」言溯直直看著前方的路,「到了最后只剩一种可能。」
「那封遗书呢?」甄爱问,「那不是一封正常的遗书,一看就是伪造的。」
言溯淡淡一笑:「如果帕克想要的效果,就是让人以为他是被杀的呢?」
甄爱一愣,她并未考虑到这种动机。可现在考虑到,这个案子反而变得简单合理:「你认为遗书是帕克自己写的?」
「对。」言溯回答得很坚定,他在不知不觉中就严肃起来,
「我看过帕克的卧室。十七八岁的高中男生,收拾的极其整洁有序,书架上很多的推理小说,尤其是密室和不可能犯罪。换种说法,他平时就是个很有条理有计划的人,且他有基础的推理知识和能力。知道遗书有几种写法,知道怎么有效地误导警方。」
甄爱恍然大悟:
「帕克案子里,我一直疑惑,凶手怎么那么大胆自信。明知道帕克约了很多朋友过来,还在等人的地方杀人;在那儿杀人也就算了,还只比约定的时间提前10分钟,要是有谁来的早一点,就可能撞到凶手。」
「我之前考虑过是不是凶手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大家到达的时间,但没有这种迹象。」言溯极浅地笑笑,
「帕克是自杀的,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他自己是凶手,不用从浴室离开,不会撞到来人。吊死自己的那一刻打开手机,等大家等得不耐烦了打电话过来。即使有人来早了,等待的那几分钟也足够他窒息而死。」
可帕克为什么要自杀?
甄爱刚准备问,想了想,决定自己先分析一遍。想著想著,忍不住就轻声自言自语:
「他自杀,却伪装成他杀。一定是想传达什么信息。既然如此,他传达的信息一定会表现在案发现场不合常理的地方,让发现尸体的人一眼就看到,并被震撼。」
她声音很小,可言溯耳朵灵,听得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弯弯唇角,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她正托著腮揪著眉心,细细思索著。她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
可目光一收回,言溯看见了自己眼底的笑意,自己都觉得很陌生,他愣了愣,仿佛被自己吓到。
这真是一种费解的表情。
他有些惊讶,有些不自在,更有点儿窘,最终,表情极为别扭地目视前方去了。
甄爱不觉,自顾自梳理好了线索,和他讨论:「有两个可疑点——
一是玻璃上的水雾和印记。帕克特意约大家按时过来,是为了控制热水的雾气,怕死得太早,水雾散掉后,大家看不到字迹。」
言溯故意问:「大家看不到,法政人员也会发现的。」
「那些字迹是给发现现场的人看的,第一眼的震撼。就像第二点,他的遗书,用防水笔写了挂在身上。他的目标是那些学生!」
甄爱脑子里灵光闪过,「吊死,扒光衣服,玻璃上的字迹,一切都是他的杰作。在罗拉身上试验之后,完完整整地复制在自己身上。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恐吓剩下的人!」
言溯望著前方,神色未明:「是。未成年案的细节不会公布,其他人不会知道他杀了罗拉。而他的自杀现场太震撼,让他人坚定不移地认为是他杀。剩下的人一辈子都在战战兢兢,在恐惧:下一个,是不是就到我了。」
甄爱莫名脊背发凉,帕克想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这群学生究竟在害怕什么?」
言溯问:「你记得罗拉死后他们的证词吗?就是他们找罗拉没找到回到车里的那一段。」
甄爱:……
她怎么可能记得……
言溯等了几秒,见她灰著脸没反应,这才领悟过来,慢吞吞道:「哦,差点儿忘了你的脑容量。」
甄爱抗议:「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奇特。再说,你记这么多东西,脑袋不会累吗?」
言溯:「电脑需要休息?」
甄爱:「可电脑也有死机和崩溃的时候。」
言溯扭头,淡淡看她:「不要把我和你这种内存小的windows98相比较。」
甄爱:……
言溯复述:
「凯利证词——上车后托尼问大家是否继续找;我开了下汽车发现油箱坏了;安娜抱怨说罗拉不懂事;帕克和她争执;这时齐墨发现车窗的威胁,五角星和一句话『钱还是命』……
托尼证词——上车后我问大家是否继续找;凯利说……」
甄爱听他把所有人的证词说后,皱了眉:「都一样,他们没有撒谎。」
「哪些地方一样?」
「事情的大致经过,每个人说的话,开口的顺序……」
甄爱猛地停住:「全部一样。托尼提问,凯利说汽车,安娜抱怨,帕克争执,齐墨发现。之前的口供都有自己的侧重,到了那一块却惊人的相似,他们商量过!可,为什么?」
言溯很淡静:「唯一的解释是玻璃上的字,他们不约而同想隐瞒。写在玻璃上的字不是『要钱还是要命』。而是一件他们都害怕却不敢公开的事。」
甄爱回想起帕克的那封遗书,现在经过言溯拨开云雾的一番分析,那封遗书其实很清楚很合理了。
「是的,是我杀了罗拉。我再也不能忍受那丑恶的嘴脸,虚伪的高贵。」——这是他杀害罗拉的原因。
「内疚和罪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犯错的人都该死,我也该死。」——帕克其实是想杀了所有人,然后自杀。
「不,实际上,我是害怕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的罪恶。」——帕克死之前,言溯和他谈过话。或许,他怀疑言溯已经看出来了。
「所以,与其等他来惩罚我,不如让我自己死得其所。」——比起被发现被拘捕,他宁愿再杀死一个(他自己),把恐惧留给剩下的人。
「今天,我要在魔鬼面前结束自己的性命。」——他打电话找来同伴们,死在他们面前。因为,他们就是魔鬼!
快到海岸了,海上的风吹进车窗,带著春天亲切的凉意。
甄爱的心却很沉重。她记得她在帕克的证物盒子里看见过他的照片,18岁不到的白种少年,金发碧眼,帅气阳光得像是童话里的王子。
看上去那样明媚的少年,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密谋出这么一场戏?
这背后,究竟隐藏著什么?
甄爱靠在车窗边吹风看风景。
汉普顿在东海岸,春天来得早。
道路两边的大树早已发出新芽,木色的枝桠上一片淡淡的嫩绿,透映出微蓝色的晴空,一路蔓延,著实像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水彩画。
汽车行驶在海滨街道上,透过树木便是大海,在阳光下美得像蓝宝石,熠熠生辉。
甄爱的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
路的尽头转弯是条棕榈大道,春风吹得叶子呼呼作响,路边停满了名贵汽车,不远处是一座大庄园。
甄爱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
言溯把车停在路边,和甄爱步行过去。
快到门口,却见前面围著不少的记者。
甄爱奇怪了:「他们来干什么?」
言溯完全不值一提的语气:「哦,忘了告诉你,Spencer(斯宾塞)马上要竞选纽约州的参议员。」隔了几秒,「新娘安妮是亚当斯家族的。」
甄爱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她原以为是个小型又温馨的婚礼,这么看来,规模不小。她立刻拘谨起来,小声埋怨:「我都说了要穿裙子来,你非不肯。」
言溯侧眸看她:「今天降温,你想冻死吗?」
甄爱顶嘴:「可你自己都穿著齐齐整整的西装呢!」
言溯:「你要是穿西装,我不介意啊。」
……
呃,刚才这一小段类似打情骂俏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甄爱脸红,立刻另起话题,
「其实,你至少应该参加婚礼彩排晚宴,就只有家人一起。」
他垂眸睨她,语调倨傲:「甄爱小姐,你是在指导我的人际交往吗?」
指导?
甄爱总觉得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看他眼神也是含意颇丰的,她莫名心跳不稳,收回目光不回答。
又是等了几秒没反应,言溯嫌弃了:「说你几次反应慢,你就干脆自暴自弃不反应了?」
什么自暴自弃……他的用辞还真是……
甄爱一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是她第一次瞪他,不满又嗔怪,可怎么都有种温温的娇。
他微微一愣,半刻之后,居然清浅地弯弯唇角,不说话了。
他随著她的步子,慢吞吞走了一会儿,复而又说:「彩排就是亲属间一个个发表煽情又感性的演讲,极度不符合我的风格。如果我开口,必定会破坏温馨的气氛。」
甄爱抬抬眉梢:「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她飞速说完,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自顾自满意地微笑。
他原本要反驳什么,可一低头瞥见她嘴角自在得意的笑容,想说的话就凝在舌尖,无疾而终了。
走近门口,记者看到了言溯,大感意外,很快一窝蜂地过来问:「老帕克再提及当年小帕克的被杀案,你依旧坚定认为他是自杀吗?」
「你不觉得小帕克自杀的证据很牵强?」
言溯见记者涌过来时便竖了衣领,瞬间把甄爱白色外衣的大帽子拉起来盖住她的头,又拉她到怀里。
他一手搂著她的腰,一手摁著她的头,用一种近乎霸道而强制的力度把她紧紧裹著,低头冷脸地穿过闪烁的镁光灯和尖锐的问题。
甄爱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捂得严严实实,头被摁在他的脖颈之间,余光里只能看见自己白绒绒的帽子和他高竖的衣领。
她的脸抵在他的脖子上,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全是他冷冽而又熨烫的男性气息,陌生而又熟悉。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烫。
可她没有想挣脱,而是任由他牢牢箍著。周围的声音她都听不到了,耳畔只有他的心跳声,透过他的颈动脉强有力地传过来。
短暂又漫长的几秒钟后,他带她进入庄园,这才松开她。
言溯脸色不太好,带著些许阴霾,不知是在生谁的气。他若有所思地拧眉几秒,才看向甄爱,目光有些凌厉。
而她脸红红的,愣愣地立在原地发呆,大大的毛茸帽还戴在头上,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嫩嫩粉霏霏的,可爱得像呆呆的雪娃娃。
他忽然就消气了,反而有些想笑,脸上却没有表现,依旧冷淡清冽,问:「热了?」
甄爱睫羽扑扑两下,慢吞吞把帽子摘下来:「没有。」——
草地上很多宾客在攀谈。
其中有老帕克,见了言溯,两人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便再无多言。
甄爱觉得怪异,因为老帕克并未表现出半分的怨言。照理说,他应该怨恨言溯才是。可或许政界的人都善于伪装吧。
一些认识言溯的和他打招呼,但都不和他握手或是行贴面礼。
他唯独在看到外婆时,躬身和老人家贴了贴脸。
海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也不介意,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甄爱一会儿。毕竟,这是迄今为止她见过的在她儿子身边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女孩儿了。
甄爱大窘,眼神无处安放。目光一挪,刚好撞见言溯的哥哥斯宾塞,他冲她微微一笑,内敛而有度。
甄爱听欧文说过,斯宾塞是海丽读大学时的非婚生子,个性很好,不像言溯那么古怪。现在一看,他长得很是英俊明朗,五官和言溯有四五分相似。
海丽大学毕业后就和言溯的爸爸结了婚,但跨国婚姻只持续了三年。言溯的抚养权归爸爸,海丽想念孩子就收养了个中国女孩,起名茉莉花Jasmine,就是贾丝敏。
贾丝敏是伴娘之一,之前在陪新娘,后来发现宣誓台旁的篱笆竟是原木色的,便赶紧过来找妈妈。
她老远就看到了言溯,刚要欢喜,又看见了他身边的甄爱。她很亲暱地同言溯打招呼,却笑容虚浮地把甄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甄爱静默没反应。
贾丝敏想著正事,先搁下心里的不愉快,对海丽和斯宾塞说新娘要求的篱笆颜色是纯白色,不是原木色。
而婚礼只剩半个小时。
斯宾塞希望给安妮梦想的完美婚礼,决定先推迟,叫人去换。可海丽不同意。
这时,外婆慢悠悠地说:「不要紧,家里有白漆,让S.A.去刷。」
甄爱听著奇怪,没想言溯话不多说,真的脱下风衣,卷著袖子刷油漆去了。
甄爱跟过去,看著他躬身蹲在篱笆边,手中的刷子蘸著油漆利落又熟练地刷在原木上,所过之处一面细腻平滑的白色。漆粉均匀,光滑平整,像是专业的粉刷匠。
甄爱诧异:「你从哪里学来的?」
言溯专注地盯著手中的刷子,浅茶色的眼眸里映著雪白的光:「小时候的夏天,外婆家的篱笆都是我刷的。」
甄爱脑中就浮现出一副宁静的郊外画卷。
欧式的古老庄园,茂密的树荫,满墙的繁花,艳阳蓝天下,小男孩提著油漆桶踮著脚尖刷篱笆。小小粉刷匠一身的白灰,像雪娃娃。
言溯刷著油漆,嗓音悠扬:「自从看了汤姆索亚后,就再不给她刷篱笆了。」
「那时候她说什么刷篱笆不是谁都干得好的,只有天才做得好。骗子。」白光印在他脸上,白净漂亮,言溯弯了弯嘴角,「那阴险的老太婆,就知道欺骗小孩子。」
甄爱忍不住轻笑,蹲在他身边托著腮。
春天的风从海上吹过来,有点凉,却很好。
贾思敏立在休息室里,掀了落地窗的纱帘看著。
两个大孩子蹲在白白的篱笆边有一阵没一阵地聊著天,脸上映著白漆的光,微笑连连。
准新娘安妮望见篱笆边的言溯和甄爱,笑了:「没想到S.A.会带女伴过来,真漂亮的东方美人。」
贾思敏不说话,赌气似地拉开落地窗,走上草坪,喊:「甄爱,过来和我们一起玩!」
甄爱扭头看她,愣愣的,没有立刻回答。
这么慢的反应是怕她欺负她吗?
贾思敏无端心烦。
看著甄爱淡静又水灵的眼睛,贾思敏做了好多思想工作才堆起来的笑容消减了几分。她即使是心里嫉妒,也不得不承认甄爱的漂亮。
甄爱刚要答话,言溯拿手肘轻推了她一下:「不想去就不去。那里没一个你认识的人。」
甄爱道:「这里本来就没一个我认识的人。」
言溯缓缓扭过头来,眼神不善:「我不是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甄爱瘪嘴,「今天的婚礼,难道我就一直黏在你旁边?」
「为什么不行?」言溯觉得理所当然,「你要是不喜欢和陌生人玩,你就一直跟著我好了。我们两个玩。」
甄爱低头,心底砰砰地跳。
她一下一下地揪手指,斟酌著要不要说「好呀」,可贾思敏又喊她了:「甄爱,过来看看新娘嘛!」
这一喊,海丽和外婆都往这边瞥了一眼。
甄爱不好拒绝,应了声。
起身时,还故作得意地拍拍言溯的手臂:「哼,我有小伙伴,才不和你玩呢!」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她都不知道为何此刻那么心情好,好得像草地上的灿灿阳光。
言溯不理她,唇角弯了弯,继续刷篱笆。
甄爱小跑到落地窗前,往室内看一眼,安妮身著雪白的春款婚纱,很漂亮。七个伴娘穿著七彩小洋装配长裙,像是活泼的糖果。
她拘谨而真诚地向安妮道喜。安妮和斯宾塞一样,很会照顾人,当时便拥抱甄爱表示感谢。
这下,甄爱放松下来。
贾丝敏立在一旁,不太友善地盯著甄爱看。今天寒流回潮,虽然出了太阳,气温却有点低。甄爱穿著白外套,宽大的帽子堆在肩膀上,衬著荧荧的小脸很是清丽。
贾丝敏想起言溯说过的话「寒冷会弱化人的心理防线」,她唇角一弯:「甄爱,女宾都穿的裙子呢,我给你找条礼裙吧?」
甄爱本就觉得穿裙子合适,还挺感谢贾丝敏的。
进去试衣间,打开衣袋才发现不是春款而是夏款,丝丝缕缕材质很薄。甄爱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毕竟是陌生人的婚礼,她只认识言溯,不好挑三拣四。而且她的外套可以拆掉帽子,看上去就像小洋装,套上也就暖和了。
可才出试衣间,就不小心撞到了贾丝敏,她杯中的小点红酒全泼到她的外套上。贾丝敏忙道歉,赶紧叫人来把甄爱的外衣拿去洗,又吩咐拿一件和伴娘一样的小洋装过来。
甄爱听了,也就没介意。只是觉得,第一次穿抹胸的裙子,总觉得胸前空空的,尴尬得慌。
贾丝敏笑:「甄爱,我们刚才在讨论伴郎们,你之前在外面看见过吧?」
甄爱点点头。
「我们都觉得那个金发蓝眼睛的最帅,你说呢?」
甄爱望了一眼,又点点头。
「他叫威廉,是斯宾塞在剑桥大学的同学。从英国来的,和王子的名一样。」贾丝敏还要再说,
有个伴娘笑了:「jasmine,你又想配对啦?可甄爱小姐是S.A.带来的女伴,不用你介绍。」
贾丝敏隐去眼中的一丝不快,答:「S.A.只是顺带带甄爱过来。你们不了解S.A.么?他喜欢的不是甄爱这样的女孩。」
那几个女孩想想,也觉得印象中的言溯不是这样,便耸耸肩,不插话了。
甄爱眸光闪了闪,脸色微白。
「而且,他那么古怪,甄爱也不会喜欢他,对不对?」贾丝敏盯著甄爱,话语温柔,眼神咄咄逼人。
甄爱的心狠狠一震。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地把她推到了一个尴尬而奇怪的角度,她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内心。
其实,她从来都不觉得他古怪。
一天又一天,她反而觉得他正直浩然,真实可靠,有原则有坚守,充满了人文主义情怀,很温暖很贴心。
这样的人,她为什么不能喜欢?
这样的人,她其实已经喜欢了。
甄爱的心跳得激烈,她没有回避,直直迎上了贾丝敏的目光。
后者见她竟然坦然直视,心下暗觉糟糕,眼见甄爱要回答了,立刻眼珠一转,故作恍然大悟地抢先开口:
「不好意思,我差点儿忘了。威廉是英国卡文迪什家的爵士,你知道的,这些古典贵族之家很注重出身和教养。和你,是肯定没有结果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安妮这样。也只有安妮这样的出身,才能真正地从生活和事业上帮到spencer!」
贾丝敏声音很低,只限甄爱一人听到。
甄爱再怎么迟钝,也听出了她的意思。
言溯家,不管是从父亲还是母亲的角度,都出身高贵。就像他的哥哥斯宾塞,只有亚当斯家族的安妮才能与之相配。
贾丝敏好心地凑过去安慰甄爱:「不过不要紧,威廉这么帅气有型,能和他玩玩也挺好。甄爱,你不会亏的。」
甄爱的脸白了,一言不发。
这辈子,她和平凡人的交际太少,也不太懂怎么和普通人打交道。即使之前她遇到再大的风浪,而贾丝敏这样的绵里藏针阴险诡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到。
除了一贯的冷漠,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且她心里的确发虚,一个连身份都虚假的人,她该怎么说喜欢?
这一瞬间,她真想立刻从这个婚礼上消失,躲进她的实验室里谁也不见,再也不出来。但她终究不是那样任性的人。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随心所欲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平复了胸腔中难过又隐隐凄然的心情,对贾丝敏淡淡一笑:「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
贾丝敏耸耸肩,调皮地笑笑,和其他伴娘一起拥著新娘出去了。
婚礼要开始了,休息室里只剩甄爱孤零零一人。
给她找外套的人,也一直不来。
甄爱立在原地,渐渐冷意来袭。纱裙太薄,还是裹胸的,才走到落地窗口就瑟瑟发抖。
她望了一眼外边陆陆续续就坐的宾客,不敢出去。肩膀胸口全露在外边,这种打扮对从来衣著保守的她来说,太暴露了。更可况只有她一人穿著夏装,这样出去,绝对会吸引全场目光。
虽然没有把贾丝敏当做同伴,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孤立了。
她不在乎一切人的想法,可她还是有点难过,她一定给言溯丢脸了。早知道不该跟他来参加婚礼。
本来就不属于你的繁华,兴冲冲来凑什么热闹?
还想著,光影中闪过来一个人,眉目如画,眸光灼灼,正是言溯。
「你怎么又发呆了?」言溯掀开白纱帘走进来,蹙著眉,看上去颇有微词,可一看到甄爱空空荡荡的表情,他便愣住,故作的嫌弃撤得干干净净,眼中很快闪过一丝担忧,「怎么了?」
甄爱怔怔看他,无话可答。
言溯垂眸扫了一眼,眉心又深深拧起:「谁给你换的这套乱七八糟的衣服?不冷……」
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摸摸她的肩膀,可这次手伸到一半就停住。甄爱的肩膀白白细细的,很是好看。可这样光露著,他摸上去就不妥了。
他愣了愣,脸颊闪过一丝红,尴尬地收回手。
甄爱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随之坠落。
不想他下一秒就脱下西装外套,甄爱猛地清醒,刚要回缩,他已不由分说把西装套在她身上。
甄爱觉得这样更加引人注目,还要挣脱,言溯却紧紧扣住了西装的领口。她细细一个在衣服里怎么挣都像是入了网的鱼,被他一双手便轻易地控制得牢牢的。
言溯不知她怎么闹别扭,本还不解,可见她急慌慌在他宽大的西装里拧来扭去,跟裹在蛹里的毛毛虫似的爬不出来。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猜她是害羞了,愈发握紧了手,唬她:
「现在赶紧去后排入座,不然等过会儿所有人坐好了,我就这样拎著你出去。让大家不看新娘,都看你。」
甄爱果真不动了,黑眼珠不可思议地盯著他,想不通他怎么会做出如此反常的行为。
言溯挑挑眉,笑得得逞了似的。
甄爱望一眼窗外,大家还在入座,也只得硬著头皮跟在言溯背后出去了。周围的人忙著说话,到了最后一排坐下,都没有人注意到她。
甄爱的心渐渐松下来,小腿有点儿凉,胸膛却很暖和。言溯的西装对她来说太大了,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却有种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新奇又好玩。
海上来的风吹著白色篱笆上的气球和玫瑰簌簌地摆动。
甄爱望了言溯一眼。除去西装外套,他只穿了件衬衫,风吹来吹去,像扫堂一样,一下子鼓起他的衣衫,一下子又紧贴他的身体。
他短发冷硬,脸色白皙,甄爱猜想,他或许是冷的。
但她没把外套还给他,因为知道他从来都不容拒绝。
她的心又像往常一样,莫名地温暖起来,无法形容。可一次,带了极浅的疼。
她望著陌生的人群,神思恍然。
这些天,她全然忘了自己的处境,不再像以前那样深居简出,战战兢兢。而是平静又期待地跟著他,走向一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世界。
不知不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只因为他说「以后和你一起的时候,我不会走那么快」。所以她想跟著他的脚步,哪怕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给她一个宁静安逸的侧脸。
只因为他拉她一次手,给她一个贴面礼,送她一个拥抱,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忘了自己。
此刻蓦然回想,这样小女儿淡淡哀愁的情绪还真是不适合她。
甄爱坐在花丛里,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理智地对自己说,不过是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对你好,所以你才会不知所措。
仿佛这样说了,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被理智嗤笑著丢弃了。
她安定下来,望著宣誓台上扶著圣经起誓的新郎和新娘。
默默看了会儿,心里的问题终究没忍住,小声问身旁的言溯:「你到你哥这么大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这么结婚?」
「不会。」他眸光清浅,望著台上的新人,声音很低,毫不犹豫。
甄爱没话了。
她静静地,牵起唇角。
的确,她也很难想像他和谁恋爱结婚的样子。他这样完美的人,心中的那个影子也该是完美的。那多难找啊!
他应该不会对谁动心,更别说终生相伴了。
甄爱不动声色地拉紧西装外套,轻轻歪头,蹭了蹭硬朗的领口,有极淡的男人的香味萦绕在脸颊。她想,是时候回到以前了,是时候离开这段难忘的旅程了。
她是恶魔之子,他是希望之光。
终究不是一路人。
但她忘了言溯的理解从来非同常人,她这个问题的重点是,
会不会像他这么「结婚」
而不是
会不会像他「这么」结婚
所以,
言溯眼珠转转,奇怪地想:我又不信天主教,当然不能像教徒一样捧著圣经结婚。
仪式结束后是婚礼晚宴。
甄爱换了衣服,拿著座位卡走到桌子前,竟看见圆桌上有自己名字的水牌AIZHEN,放在S.A.YAN的旁边。
她愣住,这才想起在曼哈顿的房子里,她坐在厨房这边吃三明治,言溯和海丽站在电梯那边讲话。一定就是那个时候,他让海丽把她的名字加进了宾客席里。
甄爱顿觉窝心,四处寻找言溯的身影。
他立在不远处的花架旁,和他的家人一起。海丽和一个男人拥在一起说话,贾丝敏在欢笑,只有言溯木著脸,一副开小差的样子。
甄爱没有等他,迳自去拿自助餐。
婚礼的每一道餐点都做得精致非凡,甄爱左看右看,目光先落在五彩缤纷的奶酪上,刚要去夹,熟悉又禁止的声音落在耳边:
「脂肪含量太高,对心血管不好。」
甄爱自然地咬咬唇,除了言溯那个扫兴鬼还有谁?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看著她盯著蛋糕略显失望又不舍的神色,却觉得好笑。分明就是大人了,可有些时候不经意间流露的心思还是单纯懵懂的小女孩。
心里想笑,表面却继续谴责:「你居然不等我!」
「你不是在忙么?」甄爱淡淡的,话说出口,自己都觉酸得怪异,赶紧别过头去夹蛋糕。
言溯也愣了愣,见她心不在焉地去拿东西,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命令:「喂,都说了这个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甄爱轻轻挣开他的手,也不想表现得任性或无礼,默默放下夹子,往前走。言溯跟屁虫一样追著她,还叮嘱:「好好选,多吃点儿。」
甄爱不理,走了几步,看见五颜六色的烧烤水果肉串,刚要跟厨师说要两串;
言溯轻咳一声:「嗯,不错。烧烤的水果和肉类含有丰富的致癌物。」
甄爱想说的话就梗在了嘴边,怜怜地嗅了嗅水果夹杂著烤肉的清香,没精打采地扭头就走。
又见新鲜的酱汁蟹肉,刚要取,言溯再次禁止:「螃蟹太寒了,你想下个冬天冻死吗?」
甄爱缩回手,忿忿地:「还说要我多吃呢,骗子!」
「我哪儿知道你挑食物没有半点水准,」言溯把自己的盘子和她的交换,「吃这个。」
甄爱一愣,不知他什么时候已夹了满满一盘子菜,牛肉小羊排蔬菜水果沙拉生鱼片,各种各样还摆得整整齐齐很有格调。
甄爱捧著一盘子菜,蔫蔫地回座位去了。
坐下来才意识到,言溯给她挑的这些菜都是补充阳气的,想到这儿,甄爱心里一暖。
面前突然又多了一杯牛奶,外加一个小盘子,里面放著两小块布朗尼加蓝莓奶酪:「喏,饭后甜点。」
他特意加重了「饭后」两个字,又瞟了一眼甄爱的盘子,意思是不吃完饭不许吃蛋糕。就像哄小孩儿一样。
甄爱乖乖地接过来,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喜。
言溯看在眼里,忽然就想起约莫一个多月前在文波的书店,她漠然而遗憾地说她growoutofcandy(长大了就失去了儿时对糖果的期待)。
呵,小骗子。
他几不可察地弯弯唇角,不再说话。
对面的贾丝敏幽幽看著,心底很愤怒。就连她,都极少看见言溯笑,记忆中他一直都很淡漠,其他情绪也少得可怜。
而今天言溯在甄爱面前的各种表情流露,也太丰富了。故作的不屑,鄙夷,不满,隐忍的轻松,私下的笑意……无一不再挑战她的忍耐力。
他居然还把衣服给她穿,那个任何东西都不许人碰仿佛碰一下他就会死的人,居然把衣服给甄爱穿。
贾丝敏咬著嘴唇笑著,突然对甄爱道:「甄爱,刚才在休息室你不是说……」她善解人意似地略去了后面的话,留给人无数遐想,「我把威廉介绍给你认识啊。」说著,碰了碰她身旁那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绅士。
甄爱疑惑了:「我和你说什……」
话还没完,就被贾丝敏打断:「甄爱,威廉。」
威廉彬彬有礼对甄爱微笑颔首,他的确是个温雅的男人,只是一点头一微笑,就满是古典的调调。
甄爱不想和贾丝敏争执,也不愿失礼,便闭了嘴,对威廉点点头。
言溯坐在一旁,蹙了眉。
甄爱喜欢这种男人?真笨!
他兀自冷著脸,竟不觉自己脸色阴沉得难看。
贾丝敏见状,心里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刺痛,原本盼著介绍的这两人能说上话儿。但威廉的举止只限于绅士的范畴,并不主动,甄爱更是不答话。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贾丝敏来气了,故作热络:「甄爱,你是学新闻和大众传媒的吧,威廉认识很多新闻报社的人,你要是想实习的话,可以找他帮忙哦。」
这样的寒暄显然超过了泛泛之交的范畴,威廉礼貌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奇怪地看了甄爱一眼。同桌的人,包括外婆和妈妈,也都费解地看著贾丝敏和甄爱。
在大家眼中,贾丝敏一直是个举止优雅的女孩。今天她的行为和平时判若两人,再根据之前贾丝敏说的话。再明显不过了。甄爱想通过贾丝敏认识威廉,所以贾丝敏有失礼仪拚命撮合他们两个。
就连在这种弯弯绕绕方面很迟钝的言溯,也察觉了不对。
甄爱没发现什么问题,说:「谢谢,但是不必了。」说罢,继续认真喝牛奶。
「可我都说了要帮你的。」贾丝敏「小声」地嘀咕,在甄爱觉得莫名其妙要开口前,又先问,「对了,甄爱,还不知道你哪儿来的呢?」
甄爱不觉不妥,刚准备回答。
「什么叫『哪儿来的』?」言溯淡漠又微冷的声音响起,「我带来的!」
这一说,甄爱回过神来。
细细一分辨,「你哪儿来的」是一句很不礼貌不友好的问话!可奇怪的是,言溯这个没情商的人,今天怎么准确地感觉到了说话者的意思了?
贾丝敏的小聪明被言溯当众挑破,脸一下子发烫,尴尬地圆过来:「我的意思是,认识甄爱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
甄爱见桌上的气氛变冷,想著言溯的亲人都在,还是转圜过去比较好,可还没来得开口,又被言溯抢了话。
「她和你有那么熟吗?你见过她几次?和她说过几句话?」他眸光幽暗,语速快得咄咄逼人,「她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就连甄爱都吓一跳,更别说同桌其他的人。
海丽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但她很快掩去眼中的惊愕,轻咳了一下,近乎命令:「S.A.Behave!(言溯,注意你的言行)」
甄爱低下头,面红耳赤;言溯却淡定得像石头。
贾丝敏羞得眼睛都红了。
她立刻就知道言溯已经看出来她是故意刁难甄爱的了。他这种对周围人漠不关心的个性,怎么会察觉出不对?
一下子委屈,嫉恨,羞辱,全都涌上了心头:「我只是想和她做朋友,你为什么……」
「说谎!」言溯简短地拆穿,语气定定的,下结论,「你对她不友善。我很不喜欢。」
甄爱猛地抓住了桌下他的手,示意不要再说话。她很感谢言溯维护她的心情,可结果却是,她更加难堪了。
她从来接触的东西都很简单,实验,数据,比例。第一次接触到那个封闭世界外面的人——言溯。也是那么简单。
可今天这个婚礼,已经超出了她人际交往的所有知识。
她被贾丝敏讨厌了,而言溯的其他家人或许也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不像实验,错了一下就改正参数再来一次。
言溯扭头看她,见她低著头脸红得滴血,一时怔愣,隐隐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
他应该用一种幽默又圆滑的方式岔开话题,可他不擅长。
他只知道直来直往。
见她受欺负了,就帮她出气。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敛起眼眸,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笨蛋!
由于言溯喝了点红酒,所以回程是甄爱开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话。
虽然终究是无风无浪地度过了晚宴,但那之后的气氛一直都是困窘和尴尬,挥之不去。
甄爱很沮丧,唯一的安慰便是言溯的袒护。
想起来纽约的这些天,言溯对她,细微之处总有温暖。可从他的性格考虑,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很想弄清楚,却也不明白自己想弄清楚什么。
这个婚礼真是一团乱。
贾丝敏的那些个问题,言溯的态度,把她平静的心搅成了乱麻。分明下定了决心,婚礼过后就离开,可在餐桌上,他为什么要那么刻薄地针对贾丝敏,又那么强硬地维护她?
他到底在想什么?
汽车奔驰在夜色浓重的路上,甄爱想起了婚礼上问他的那个问题,终于狠狠心开口:「你这种性格,应该不会去谈恋爱吧?」
彼时,言溯正在闭目养神,听了她的话,缓缓睁开眼睛,眸光幽深,一抬眸望著车内镜子里她的脸,一瞬不眨,说:「我是哪种性格?」
小镜子里她表情未变,依旧专注地正视著前方的道路,声音却一下子没了底气:「我不知道。」
他收回目光,淡漠地望著前方的黑暗:「所以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不知道我是哪种性格,还问我这种性格人是不是不会谈恋爱……」
甄爱被他这种较真弄得有些心乱,不满地打断他的话:「凡事都要从理性的角度分析,排斥任何感性的因素。不表现或者本来就没有情感。智商很高情商没有,脑子里从来不考虑人情世故。个性高傲又理智分明。」
言溯沉默良久,缓缓地说:「除了最后一句,你前面说的所有,都不属于『性格』的范畴。」
「……」
甄爱陡然扭头看他,带著几不可察的凶:「所以你现在是想和我讨论逻辑和定义的问题吗?」
言溯愣了愣,规矩地回答:「现在不说也可以。」
他顿了半刻,见甄爱不说话,木木地开口: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推断出我『这种性格』就不会有感情的。难道是因为我平时在工作中不掺入感情比较冷漠?人在工作中要时时刻刻记挂著感情的事吗?你是这样吗?带著感情去上学上课,带著感情去做工作谈生意?因为我不喜欢感情用事,所以我就没感情吗?你真是这完全不合逻……」
「你在长篇大论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甄爱一想自己在纠结,这家伙却还是正襟无忧的样子,真觉自己会被他气死。
她头一次想任性了,胡搅地打断他的话,「啊哈?你在说话吗?为什么我耳朵边有嗡嗡嗡的小虫声音。」
言溯闭了嘴,沉默而幽静地看著她,车外斑驳的灯光从他俊秀的脸上淌过,看不清情绪。
车内陡然陷入昏暗的静谧,甄爱的心有片刻的凝滞。
他看著她,突然解开安全带欺身过来,甄爱余光瞥见了他靠近,吓了一大跳,想躲偏偏无处可去。
下一秒他熨烫的鼻息就喷到她脸上,热得灼人,还带著极淡的红酒醇香,罕见的靡逦。
他的嘴唇几乎贴著她细腻的耳朵,嗓音低沉,「这样听得清楚了吗?」
「谁告诉你我是没感情的?」
这下,甄爱的脑子是真的嗡嗡成一片了,脸上的热度陡然间蒸腾,脑中一片空白。
车飞速地一转弯,前面交警设著临时道路巡检,她心跳如擂,回过神来慌忙踩刹车,结果踩成了油门……
汽车轰隆一声撞进了警车里,一时间,警笛呱啦啦地扯著嗓子叫。
言溯神色自若地坐好。
甄爱尴尬又憋屈,趴在方向盘上不抬头。直到警察来敲玻璃,她才规规矩矩地下了车。
最终判罚结果是扣分开罚单,外加赔偿警车的维修费。
甄爱沉默无语,看了一眼言溯,他依然是身形笔挺,立在车边的夜幕中,淡定瞧著。薄薄的唇角挂著寡淡的笑,好似得逞了什么,深邃的眼眸里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甄爱气得咬牙,只觉被热血冲昏了头,转身便对正在开罚单的警察说了一句话,意思大概是我上面有人。
这话一出,警察静默地看她半晌,收起了罚单,拿出了手铐。这是羞辱藐视警察,他严苛地命令:「转过身去。」
甄爱昂著头,大义凛然坚决不转。
事态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言溯也意外,刚要走过去,没想那个警察已经拧住了甄爱的肩膀,一扭一推,把她摁趴在警车上,又扯过她的手三两下就拷在了背后。
言溯止了脚步,静静看著甄爱。
亮红色的警灯在她白皙的脸上一闪一闪的,她微微扬著下巴,冷漠又无惧。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著他,带了明显的挑衅和不屑。
好像,认识她那么久,这一刻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没有隐忍,没有克己,没有伪装,没有呆滞。
言溯沉默良久,往后退了一步,以示拉清界限。接下来,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说:「没我事,我先走了。」
甄爱:「……」
她眼波微微一动,就见他真跟没事人儿一样淡定自若一身洒脱地上了车。
这一瞬间,甄爱只觉二十几年的淡漠都破了功,真恨不得用脏话骂他!绞尽脑汁偏偏她一句都不会。
汽车轮胎「哗」地和地面发出摩擦音,飞快利落地离开之前被撞的那辆警车,疾速倒了出去。
甄爱眼睛都气红了,这几天对她那么好都是他的心血来潮。现在潮退了,他就懒得搭理她了。可她的心早被淹死了,混蛋!
但是,汽车没有转弯。
甄爱一愣,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著倒著行驶的车像离弦而发的箭一样,准确无误地撞进了后面一辆完好无损的警车。
虽然撞去的瞬间刹了车,但也阻止不了那辆警车立刻呱啦啦扯著嗓子鸣叫。
警察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言溯神态安然地从车里走出来,穿过苍茫的夜色和闪亮的红灯,走到惊愕的甄爱身边,居然出乎意料地咧嘴笑开了,像个淘气的孩子。
笑完,他慢吞吞又不失优雅地转过身去面对警察,还不忘乖乖把手背在身后,回头看目瞪口呆的警察一眼,眼神很配合,似乎在说:是这样吗?
半小时后……
警察局临时看押室的铁栏杆背后,言溯笔直站立著,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靠著墙壁沉默不语。
他表情淡静,偶尔垂眸,看脚边的甄爱一眼。
甄爱正蹲在地上画圈圈。
同一个屋子关押的还有几个欢乐的青少年,坐在地上开心地唱著歌,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抽了大麻。
吵闹的声音太大,甄爱听著反倒十分开心,她知道言溯对噪音从来都没有忍耐力。
她幸灾乐祸地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平静又淡然,浅眸一垂,悠悠扬扬的。
甄爱冷淡地扭过头来。
有警察过来,拿棍子敲了敲铁窗,不耐烦地吼:「你们几个给我安静点儿!」
青少年们赶紧闭嘴,等警察走了,又开始窃窃私语。
有个扭头见了言溯,带著大舌头七倒八歪地问:「嘿,哥儿们,你也是掀了美女的裙子摸大腿被抓进来的么?」
甄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
言溯清俊的脸白了一度,他突然无比后悔自己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撞警车行为。
那少年见他冷著脸不理会,也觉没趣,目光又挪到甄爱身上,自以为觉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嫖女人被抓了。」
这下,轮到言溯清淡地勾勾唇角。
甄爱:……
她那么正经,哪里看著像站街的了?
几个青年又欢乐地唱歌去了。
甄爱蹲在地上,低头拿手指戳地面。
言溯看著,见她似乎真不怎么开心,想了想,没话找话:
「这个看押室每天都会有至少几十个人进来又离开。
通常被看押的人是未成年或是处在社会底层,他们的鞋在一次清理前平均走过5到6万米的路程。路上的各种泥巴垃圾脏东西和细菌病毒都会沾到鞋底,
所以你现在戳地面,就等于是把他们走过的路都摸了一遍。」
……
旁边的青少年侧耳听著,一脸惊悚,哥儿们,这样搭讪真的没问题么?
当然有问题!
甄爱的手更狠地戳地,简直像在戳他的头。
说完之后,不用别人提醒,言溯也慢慢地觉悟了。他静静地发现,好像气氛更不对了。
言溯摸了摸头,嘀咕道:「我的意思是,别戳了,万一戳伤了手……」
说完自己都觉得没逻辑又矫情,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又继续,「咳,手其实没那么容易伤,但是可能戳断指甲。嗯,对,指甲,」
探头看一眼,「唔,你从来不留指甲……」
「噗!」甄爱低头忍了好半天没笑出声,笑完又紧绷了声音,「切!别费心找话了,你真不擅长。」
言溯稍稍一愣,复而微微一笑,就真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他望著铁栏杆对面莹白的灯光,缓缓说:「过会儿去看电影吧!」
甄爱扭头看他,有些惊讶。
他看了看手表:「imin电影院每周末十点后回放经典电影,今天,」他略一停顿,甄爱知道一定是他看过电影宣传单,现在正在回想,「是卓别林的喜剧。」
甄爱点点头。
没过多久,伊娃过来保释他们。警察发了传票,下星期要去法院受审——
半个小时后,甄爱坐在夜里空无他人的电影院,望著屏幕上的小个子艺术家安静无声地做出一系列令人捧腹的表演。
黑白色的电影院里,一片静谧,她安静地微笑著。
某个时刻,她扭头看坐在身边的言溯。
他专注地望著电影屏幕,清亮的眼睛似乎盛著闪烁的星光,侧脸俊秀又美好。他嘴角带著清淡的笑,黑白电影的灯光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甄爱心弦微动,收回目光,望著那令人开心的屏幕,渐渐的,心底悄然无声。
言溯忽而眼眸一垂,目光缓缓落到她白皙而娴静的脸上,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复而望向屏幕。
一片安静——
看到一半,言溯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拿出来一看,是贾丝敏。言溯毫不犹豫地挂断。几秒钟后,又是一下震动。
这次是短信——
「命案,执行官的孩子。」——
两天前,晚上十点。
NT大学的田径场格外空旷,晚间锻炼的学生早就散了。
「FUCK!」凯利把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狠狠踢了一下草皮,「过了两年,那人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剩下的几个人都是脸色惨白。
托尼攥著信纸,纸上划著五角星,写著同样的话「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药」,他也有点慌:「安静了两年又出来,他想干什么?」
「他要杀我们!」安娜尖叫著,手里抓著同样的信纸,捂著脸几乎要哭,「两年前出现了两次暗号,结果罗拉和帕克就被杀了。可是,还不够,老天,那个恶魔觉得还不够!」
齐墨脸色尤其可怕,苍白得像鬼,声音也哆嗦得像是从地狱飘来的:「我就说了,林星的复仇者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话没说完,凯利一脚把他踹开:「你这个没胆的混蛋,给我闭嘴!」说罢,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碎,「我们还有5个人,他要把我们一个个全杀掉吗?来啊!」
他突然疯了一般冲黑暗的操场角落狂吼:「你在看著我们惊慌失措吗?你这变态满意了吗?你来啊!来杀……」
「闭嘴!」安娜吓得全身抽搐,厉声叫著扑上去摀住他的嘴。
齐墨呆若木鸡,虚无缥缈地问:「你说我胆小鬼,那你猜,我们之中,下一个死掉的人,会是谁?」
齐墨越说越抖:「你们不怕死吗?那你们说,下一个被扒光衣服高高吊死的人,会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这一声问话,让所有人惶遽得停了呼吸。
夜色弥漫的操场上,空旷的风呼啸而过,吹得所有人的心如坠冰窖。恐惧像夜里的雾气,一点点侵入他们的五脏六腑。
戴西捂著脸,泪流满面:「我们报警吧,把当年的事说出来吧!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崩溃。报警……」
剩下的几人同时吼:「你敢!」
凯利红了眼睛:「戴西,我们约好了的。谁要是说出去,剩下的人就会毁了她!我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你要是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托尼也沉著脸:「戴西,你好好想想,你不要前途了吗?」
安娜哭了:「戴西,你不能这样。我好不容易去了沃顿商学院,夏天还要参加世界青年领导者夏令营。你不能毁了我。你也不能毁了你自己。」
时隔两年,大家早不是当初嬉闹的高中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灿烂的未来。
戴西望著昔日的同伴,泪如雨下。心底的悲哀恐慌掺杂著自责与愧疚,被无限地放大。
不过是一个恶作剧,为什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们原本都是好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变成了恶魔?
谁能来拯救他们?
凯利拿出打火机,捡起地上的纸团,把它点燃。火光很快跳跃起来,他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剩下的人都自觉地把各自手中的信递到火舌面前。
火焰嚣张,一点点吞噬掉所有的信笺。
火光把几个年轻人的脸映得通红,像血一般;忽而一闪,光亮皱熄,所有人都被黑暗淹没了。
齐墨的头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听到手机在唱歌。他顺著声音摸起来接电话。
戴西那边有点儿吵,像是在聚会:「齐墨,刚才你的电话我没听到,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墨脑子里重得像灌了铅,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我没给你打过电话啊。而且,你怎么没来?」
戴西疑惑了:「你现在在哪儿?……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奇怪?」
齐墨扶著额头,从桌子上撑起来,「哪儿?我们大家不是约好了……」他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视线清晰了一些,他在空无一人的旧教室里。灯光很明亮,一排排吊扇慢悠悠地扇著风,春天的夜里,背脊很凉。
面前有一个奇怪的阴影,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晃悠悠的。
什么东西?在他的头顶上摇晃!
「齐墨,你怎么了?」戴西那边等了几秒,紧张了,声音渐渐有了哭腔,「齐墨,你说话啊,你怎么了?天啊,我求你了,你说话!」
他握著电话还是沉默,僵硬地抬起头,一双雪白的脚。再往上,一具白色的躯体挂在头顶的吊扇上,一圈又一圈地晃荡……——
言溯到达现场时,刚好十一点。
那是warton高中一栋即将废弃拆除的旧教学楼。楼下停了几辆红灯闪烁的警车,很是灿烂。楼里一片黑暗,只有三楼的两间教室亮著灯。
乍一看,像是黑暗中的一双眼。
言溯从楼下警察的手里拿过手电筒,侧身看了甄爱一眼,对警戒线旁边的探员说:「她是我的学生。」说罢,抬起警戒线。
甄爱没有质疑,慢吞吞地钻过去。
他走进黑黢黢的楼梯间,她也一言不发地跟著。
从言溯接到那个短信开始,他的气质就变了。
看电影时,安逸自在;接了短信打电话过去,人就沉默了。一路上都绷著脸不说话,清冷又安静。甄爱感觉得到,他带著隐忍的怒气。
他从来都是这样,连生气都是淡漠又克己的。
甄爱在电话里大约听到一些内容,死者安娜霍普,20岁,沃顿商学院学生,司法部执法官的私生女。同父异母的姐姐正是今天结婚的新娘,安妮亚当斯。
言溯步履很快,上楼梯时却顿了一下,突兀地缓了脚步。
甄爱知道他在等她,本想说我不要紧,你先去看现场吧!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只是暗自加快了脚步。
手电筒圆柱形的灯光衬得楼梯间黑不溜秋阴森森的,待拆的楼房里充斥著破败而陈旧的腐尘味道。
还真是杀人的绝佳场所。
言溯不知不觉往甄爱这边靠近了一些,低声问:「害怕吗?」
甄爱摇摇头,末了意识到他没看,说:「我以前经常被关黑屋子。」
言溯的手电筒闪了闪,刚要说什么,楼上走下来学校的管理员,像是刚协助完调查出来的,一边下楼一边点烟,声音很不耐烦:「临近拆除了还死人,这楼真是不祥。见鬼,好好的打火机怎么总是打不开了。」
甄爱觉得脑袋莫名有些凝滞,用力摇了摇头,走上三楼拐角,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怎么,脚下居然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好在言溯反应极快,一把就将她搀住。
甄爱撞进他怀里,抬眸就见黑暗中他清幽而略显担心的眼眸,她的心怦怦直跳,不好意思地慌忙站稳。
言溯松开她的手臂,目不转睛看著她:「累了?」语调没有起伏,带著点儿严肃的意味。
甄爱愣了愣,以为他责怪自己走神,皱眉:「不怪我,地上很滑。」
他脸色凝了凝,半晌却弯弯唇角:「我哪里怪你了?」这下他换了语气,很温很软,像是懒散地哄小孩儿。
甄爱一下子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迎面又来了法证人员,带著工具箱从第二间教室走出来,边走边说:
「什么也没有。没有脚印,没有指纹,甚至没有皮屑和衣服纤维。除了那个发现尸体的男学生的。」
「但也没有那个男学生的作案痕迹……就像死者是自己跑来上吊的一样。」
「真是太诡异了,和两年前的案子一模一样。」
「发现现场的那个学生吓傻了,说他脑子昏昏沉沉像在做梦,什么都不知道。」
言溯不知听了没有,和法证人员擦身而过。
亮灯的是第二第三间教室。
第二间是案发现场,好几个警察在里面,伊娃和贾丝敏也在。当年的案子里就是伊娃负责尸检,所以这次她来了。死者已经被取下来放在地上,伊娃正在检查。
至于贾丝敏,她不久前从N.Y.T调来纽约,这起案子刚好在她们警署的辖区内。
贾丝敏看到甄爱的瞬间,脸色很古怪,很想质疑他们怎么这么晚了还在一起。但甄爱神色漠漠的,现在场合不对,她什么也没说,只高高地抬了抬下巴,扭头看向言溯:
「那几个学生在案发之后都来了,暂时还没有人通知家里,也没人找律师。我们也没有通知媒体。可是,保密也只能维持到明天早上。在那之后……」
在场的人都明白。
在那之后,消息就再也瞒不住。媒体会更加笃定连环杀人案的推测,言溯也一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言溯平平静静的,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贾丝敏冲旁边喊:「琼斯警官!」
正和伊娃说话的一个年轻男警官转身走了过来,似乎看到言溯挺兴奋的:「Hey,S.A.这起案子和两年前的悬案一模一样,死者都是窒息而死,被扒光衣服高高地吊了起来。」
甄爱默然,两年前的案子,虽然言溯认为结案了,但警方认为是连环杀人,而又迟迟找不到凶手,所以就变成了悬案。
琼斯指了指教室中间的梯子,眼睛里闪著探索的光:「这次的上吊和第一次的汽车一样借助了机械力。」
顺著他手指的方向,中间的吊扇上挂著一断粗粗的绳子,旁边有一把和吊扇齐高的人字梯,周围的桌子四下散开。
琼斯滔滔不绝:「凶手拴住死者的脖子后,把绳子绕过人字梯,固定在吊扇叶片上。扇子转动带动绳子一圈圈收紧。凶手藉著绳子的力,沿著人字梯把死者往上托。等到余留的绳子长度足够短时,再松开。这样死者就挂在吊扇下了。」
「我就是我的推理。」琼斯目光渴切地看著言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和两年前一样扑朔迷离。」
甄爱看著琼斯期待表扬的目光,默默地想,以前那些个和言溯一起推理的夜晚,她的表情应该没有这么傻吧……
言溯一动不动地看著琼斯:「时隔两年,琼斯警官的观察能力明显进步了。恭喜你发现了最显而易见的一个问题。」
琼斯警官囧了,尴尬地挠挠头,更加努力表现:「一定是两年前的凶手又作案了!」
言溯脸色不变,也不直接回答,问:「楼下的警车是你们开来的?」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言溯瞥他一眼:「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车轮碾掉了进出这栋楼的鞋印,其中很可能包括作案者的。」
琼斯警官耷拉著脸,都快哭了。
言溯拧眉:「我有时真好奇你的脑袋……」
甄爱看不下去了,轻轻碰了碰言溯的手臂。
言溯回头,一脸疑惑:「你戳我干什么?」
甄爱不满地瞪他一眼。
言溯眨眨眼睛,半晌之后明白了,木著脸道:「你又不喜欢我说真话了。难道我要表扬他吗?」
甄爱:……
「S.A.」伊娃冲言溯招招手,把死者的身体侧了一下。言溯会意,走过去探身看。甄爱立在这边没有看到,但也意识得到,死者的背后写了什么东西。
五角星图案,「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药」
言溯敛起眼眸,似乎笑了,却很古怪:「刻在身上的字是改不了也抹不去的。难怪那几个学生不告诉家长,也不找律师了。怕秘密会暴露。」
这话除了甄爱,在场没人明白。
伊娃不管尸体以外的事,贾丝敏则不想显得自己跟不上言溯的节奏,于是,只有琼斯发问:「什么意思啊?以前的留言不是这句话啊!这也是唯一一件和之前的案子不同的地方。我在推测,是不是凶手这两年生病了?」
……
言溯目光扫过去:「琼斯警官的想像力真神奇。」后者还没来得及欣慰,「总是用在错误的地方。」
琼斯警官再次囧脸。
言溯拿手机把死者背上的字拍了下来,自言自语:「刀口很深,但血流的不多。」
说完看向贾丝敏:「那几个学生在录口供?」
贾丝敏点头:「都在隔壁教室。伊娃根据尸僵程度推断死亡时间在案发前2小时左右。接到报案是10:30,安娜的死亡时间是7:00-8:00左右。奇怪的是,」她也觉得棘手,「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除了齐墨。」
言溯若有所思:「他说他在这里睡觉,一直?」
「嗯。齐墨说他最近在看心理医生,今天他吃了药就头晕做梦,刚才法证人员把他的药拿去化验了。他虽然也在录口供,但好像是吓得厉害,估计可信度不高,很可能前言不搭后语。」
「其他人呢?」
贾丝敏犹豫了一下:「其他人都很奇怪。
安娜昨天给所有人发过短信,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见面谈。但她分别约定的时间不一样。给戴西约的是下午5:00,凯利下午6:00,齐墨晚上7:00,托尼晚上8:00。
根据现有的手机通讯记录来看。这期间,戴西在下午5:17给戴西发短信说她临时要参加朋友聚会,不来了。
托尼在5:30左右给安娜发了两条短信,说不来了。不久之后,凯利也发短信说不来了。
而齐墨6:57给安娜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通,他7:09又给戴西打了电话,还是没接通。」
贾丝敏说到这里,扶住额头:「太混乱了,我真不知道这群学生在干什么?你现在要去问他们吗?」
言溯抿了抿嘴唇,说:「再等一会儿。」
说著,人已迈开长腿,迳自在教室里慢慢走动。他俊秀的脸上换了严肃的表情,眸光锐利地扫视著每个角落。
琼斯好奇看著,他也听说言溯有双洞察力惊人的眼睛,他看著跃跃欲试,凑上去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言溯:「有,闭嘴!」
琼斯没精打采地退回来。
甄爱顺著言溯的目光看了一周,头顶上一排吊扇呼呼地转动,蓝色的窗帘遮得很严实,可窗户是破的,夜风吹进来呼呼翻飞。地上很多的玻璃碎片。
死者躺在讲台旁,白布半遮著,脖子上有两道绳形的痕迹。整体看上去整齐干净。
讲台上摆放著死者衣物,更确切地说是摞在一起,像是叠著却很松散。最外面一件是死者的白色运动外套,沾了不少尘土。黑色的衫帽有一处颜色似乎比较深。
甄爱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等著言溯像往常那样见微知著说出一串分析的时候,他却忽然转头,直直看向甄爱,一瞬不眨。
原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这一下,大家全看住了甄爱。
甄爱背脊僵硬:「怎么了?」
言溯蹙著眉,不容置疑的语气:「你不舒服?」
……要不要这么跳脱……
彼时,甄爱正抱著手臂。
听了这话,她一愣,蓦然想起江心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抱著自己立在一旁。当时,言溯也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话里带著点儿关切,不像当初那么冷冰。
贾丝敏几不可察地皱眉,语气却很关心:「甄爱,你要是胆子小害怕,就出去吧。」
甄爱犹豫半刻,拿手反复摸著脖子,看著那片白布,摇了摇头:「不,不是因为她。」
那个案子里,她和江心认识,又看见满地的血腥,会有轻微的不适;可安娜对她来说,就跟以往见到的任何陌生实验尸体一样。
言溯认真了,一动不动看著她:「是因为什么?」
贾丝敏极轻地哼了一声,胆小又不敢承认!还故弄玄虚!
甄爱想起上次和言溯讲童话的场景,迟疑地低下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言溯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大步过来,直接握住甄爱的胳膊把她拎了出去。
他将她拉到黑暗里,沉声命令:「现场的任何异常,都是至关重要的。」
甄爱看他那么专注的样子,更窘了,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妈妈以前说过的话。」
他居然没觉得无语:「什么话?」
「我妈妈说,不要撞到黑猫,不要从梯子下面走过,不要……打碎镜子。」甄爱抓抓头发,「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是不详的,会招来祸事。」言溯平静地接过她的话。
这是西方最古怪的三条迷信,他当然知道。
可直到甄爱说出来,他才发现犯罪现场也有这三样东西。讲台上安娜的黑色衫帽,人字梯中间的死者,以及窗户边的碎玻璃。
玻璃?不,他记得,还有镜子的碎片。
教室里的仪容镜不在了,碎在地上和玻璃混在一起。
这奇怪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言溯戴上手套,走到讲台前,检查安娜的衣物和小坤包。琼斯警官凑过来:「这些东西,我们暂时都还没动过。」
言溯头也不抬:「你唯一的作用就是安静,这点都做不到吗?」
琼斯退回去,闭上嘴。
其他警官或许都了解言溯的习性,一个个全都静止了。甚至连夜间的风都通人性地停下来,窗帘在一瞬间静默。
甄爱也无意识地放缓了呼吸的声音,她知道他观察的时候,极不喜欢被打扰。
偌大的教室里,仿佛只有言溯一个人是活的。白蒙的灯光下,他微微低著头,棱廓分明的侧脸上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性感。
他有条不紊地翻看著桌上的那堆衣物,锐利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桌脚的安娜身上。
他全然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周围的环境全部虚幻,只有他眼中的焦点才是真实。
高中生式的运动衫,死者没有化妆——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运动衫背后有套帽,外加黑衫帽——两顶帽子;
她想低调?
衣服上很多尘土——挣扎并在地上翻滚过;
看一眼死者的脖子,绳子勒痕不整齐,边缘大片摩擦——死者和凶手有剧烈的较量挣扎。
抬眸扫一眼教室地面——没有痕迹;
复而垂眸。
上衣套帽很干燥,唯独尖端处有一团圆圆的湿润,摸上去凉凉的,形状感很强——像是帽子底下放过一团水。一团?
一套黑色的性感束胸紧身衣,丁字裤,胸衣是聚拢型的——她准备赴约。浪漫约会?喜欢的人?预期有一场Sex?
可按照她和剩下四人的约定,晚上哪有时间?
打开小坤包,亮闪闪的手机,手机壳上有条裂缝,但被黏上了。坏的手机壳她不会用,除非已经出门找不到替换的——最后一次出门后摔坏的;
包里很多化妆品,粉底BB霜,睫毛膏腮红,唇彩眉笔——少了一样。
运动裤的口袋里有两小管药,安眠+致幻,谁的?
安娜的?——她带药干什么?
凶手的?——为什么不给安娜用,反而那么费力地杀人?
言溯拧著眉心,拿起安娜的手机翻看起来,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在下午4:26,打的机构电话。4:30收到一条确认信息,内容是安娜预订的5张篮球赛入场票成功取消3张。
之后的信息,戴西和托尼的已读却无回复,凯利的未读。
言溯认真翻看著手机内容,一边还能分心和周围的警官们说话:
「第一,这里不是案发现场。第二,死亡时间不对。第三,那群学生里至少两人,在没人报警前就知道安娜死了。」
他看著手机,语气太过冷硬,明显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以至于这番话说完,现场竟没一个人敢问为什么。
甄爱听得认真,不自禁地应和:「为什么?」
说完见大家都警惕地看著自己,甄爱觉得莫名其妙,言溯有那么可怕么?他很无害的好吧。
言溯浅色的眼瞳里倒映著手机屏幕的光,静了一秒,侧眸看她。
甄爱看著他如秋水一样澄澈静远的眼睛,脑子里一下就空白了。这样静得像深潭一般的眼睛,仿佛是她第一次进古堡见到他时的情景。
她还微愣著,他却须臾间恢复了,眼眸中带了一丝极淡的人情味,弯弯唇角:「你说呢?」
她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打扰了他安静的思索,所以才出现了刚才片刻的陌生。
可他一回过神来,就不自知地滤去了冷漠和生硬,只对她。
甄爱很自然,尚不觉得。
旁边的警察们面面相觑,一脸惊悚,咦?怪胎难道要恋爱了?
贾丝敏脸色不好,忍了忍,对甄爱说:「甄爱小姐,你还不知道吧?S.A.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甄爱迟钝地「哦」了一声,望住言溯:「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迅速,丝毫不管其他人,只看著甄爱,「别管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呢?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伊娃蹲在一旁无语,要不是带著摸过尸体的手套,她真想扶住额头,你们这公然在犯罪现场「谈情」真的合适么?
甄爱立刻明白了,他在欢迎她和他一起思考。就像江心案里,他带她去还原犯罪现场一样。他既然诚心邀请,她必定欣然赴约。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说:「第一点很容易看出来。死者的衣服上有很多的灰尘和褶皱,这个教室虽然有散乱的桌椅,但摆放很刻意,不像有打斗的痕迹。」
贾丝敏轻哼了一声,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第三点我没注意,但是你说了之后,我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甄爱不邀功,很诚实地说,「刚才看现场就觉得违和。明明有过剧烈的挣扎,死者的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话音未落,大家都愣住,齐齐看向死者的头发,梳著马尾,真的一点儿都没乱。这太诡异了。
言溯当然没有去看谁的头发,而是一动不动地看著甄爱。她今天也梳著马尾,但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婚礼,临时牢房,电影院……她的头发松散了一些,像一层细细的茸毛……
言溯漠漠挪开目光,居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注意力,这不科学!
他皱了眉,有些生气。
甄爱也观察著他的神色,一看,以为自己没说好,赶紧补充:
「她被脱光了吊起来,背后还用刀刻了字,看得出来凶手对她不屑一顾。他脱掉她的衣服,应该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可他把衣服整齐地摆好了。而且……」
众人的目光又刷刷扫向那堆衣服,言溯紧紧盯著她:「而且什么?」
甄爱咬咬唇,略微尴尬,但言溯的追问给了她鼓励:「最后脱掉的是内衣,可内衣反而被塞在衣服的最里面。就好像……他在潜意识里,想给安娜遮羞一样。」
甄爱习惯性地抓抓头发:「一面藐视,一面又安抚;这就是我觉得违和的地方。可我想不出缘由,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现场来过好几个不同的人。」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大家都恍然发觉,这么一说就很清楚了,但一开始看著这样奇怪的现场,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是想不出来呢?
贾丝敏眉头越皱越深。
言溯动动嘴角,眼睛里闪过笑意:「表现不错。」说著拉下左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拍了拍甄爱的肩膀。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鼓励,甄爱一点儿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琼斯警官等人的眼珠都差点儿掉下来了,那个身体接触会死星人居然主动碰别人?
伊娃看著,笑了。
贾丝敏立在她身边,低声哼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不定那内衣就是放的顺序不一样而已,她就以此看出凶手的心理了?真武断!」
伊娃扭头,脸色平静:「你不了解S.A.吗?即使是一种现象,他也会想出多种可能,然后剔除。你应该悲哀的,不是这种现象和可能性的关系,而是,你一开始就没有看出那种现象。但甄爱做到了。」
她扭头看向甄爱,又笑了,「他们两个能够互相理解。」
贾丝敏喉中一梗,要反驳什么。言溯又说话了,却是对甄爱:「还有呢?」
「至于死亡时间……」甄爱有种直觉,安娜的尸体好像经过冷处理,可她在这些人面前不能说,刚要说不知。
言溯替她说了:「我懂了,这个跳过。」
……喂,这样秀心有灵犀真的合适么……
甄爱舒了口气:「再就是两个比较奇怪的地方。我刚才在下面注意到,好像只有这个教室有窗帘,而且全部拉著……」
贾丝敏立刻道:「当然了,凶手又不是傻子。杀人过程中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甄爱没正面回答,继续自己的话:「再就是,灯是什么时候开的?」
贾丝敏噎住,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安娜被吊了一两个小时。天是黑的,如果亮著灯,学校管理员早就发现了;可齐墨说他一睁眼就看见光亮中的尸体。
那,灯是谁开的?
夜风掀开窗帘吹进来,贾丝敏觉得阴森森的,毛骨悚然。
言溯放好手机,摘下手套,说:「去第一间教室看看。」
甄爱一愣:「你认为那里是案发现场?」
「要不然你以为尸体和书包一样,可以背著到处跑?」言溯瞥她一眼,「他们换地方,或许不是因为想转移警方注意力。而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甄爱理解了——只有第二间教室有窗帘。
众人去了第一间教室,很快就怀疑那里很可能是案发现场。桌椅虽然摆得很整齐,但地上明显被清扫过。琼斯立刻用对讲机叫楼下的法证人员上来。
言溯四处看看,几乎没有什么异常,仪容镜子完好无损,只是门后边满是灰尘的角落被人踩踏且摩擦过,墙上还有什么东西击打的痕迹。他只把那两处交代给了琼斯,便去了第三间教室。
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见那群熊孩子了。
教室里守著几个警察,四个大学生排排坐著,看上去忧心忡忡,但也算镇定。反倒是看到言溯时,大家明显紧张起来。
甄爱察觉到了异样,却不明白。
言溯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东西给你们看!」说著调出安娜背部的照片,举到他们眼前,学生们同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满脸骇惧,像见了鬼。
言溯收回手机:「这就是你们当年隐瞒的凶手留言?」
年轻人们很快恢复平静,低著头互相交换眼神,却没一个开口。
贾丝敏费解了,但不想表现出来,所以没问。
倒是伊娃直言:「隐瞒?什么意思?」
言溯回答著她的话,锐利的眼睛却又平又直,盯著学生们:「我一直怀疑他们害怕的并不是什么讨债或是父母政敌的迫害。」语气很肯定,「在留言这一块,你们撒了谎。」
一伙人全垂下了眼睛,不看言溯。
撒了谎?
除了甄爱,其他警官都疑惑了,但都没问。现在言溯在审问,他们不能表现出任何反面的情绪。
面对质疑,凯利最先开口,语带讥诮:「先生,两年前,你可不是法证人员。」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当年法证人员确实拍到了玻璃上的字。
言溯很是轻松:「我看过,用手在玻璃的水雾上写的,对吧?」
戴西抬起头来,又低下去:「是的。是凶手写的。」
「帕克死时是在浴室。蒸气很浓,照理说水珠会缓缓凝聚流下来,让字迹模糊。但我记得当年的照片里,没有。」
言溯说完,在场的警官皆是一愣,几个学生看似镇定,却都不自觉地僵硬了脊背。
「至于罗拉死的那天,你们在外面找了15分钟才回到车里。那时车内的热气都散了。重新回来在车里待的时间很短,玻璃上怎么会有雾气?用手写在车窗玻璃外边?那天的雨一直都没有停,会马上把字迹冲走。」
十几个人的教室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我想,玻璃上原始的字迹是用一种更牢固的方法写上去的。比如说,透明的薄蜡。」
甄爱一愣。
确实,蜡能让水自然排开却不会被冲刷。
几个学生还是表面镇静,一声不吭。
琼斯却恍然大悟,猛地拍脑袋:「当年有个做法证的小伙子说,案子里有点奇怪,说玻璃上有不成形的蜡的痕迹。我以为是玻璃上原有的。原来是你们刮的。」
甄爱无语。案子的细节往往才是最关键的。如果当年言溯不是通过证词来推理而是接触得更多,那学生隐瞒的秘密早就被挖出来了。
也不会到今天,又死了一个人。
可言溯分析到此,学生们即使脸色变了,但还硬著嘴,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不知多久,托尼咬牙道:「不!我们没有,或许是凶手换留言了。再说,你没有证据。」
这句话说到了关键上,其他人纷纷抬头附和:「我们没有。」
「心理素质不错,我很欣赏。」言溯点点头,找了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长腿交叠,语调闲适,「在正式开始之前,告诉你们两个事实。
第一,我是行为分析专家,我可以从你们的语气语调停顿,眉毛眼球嘴角脸颊的动作,手指肩膀身体脚掌的移动,还有一系列细节上,看出你们说的话是真是假。
第二,我是密码分析专家,迄今为止还没遇到我看不懂的文字或图案。所以,」他摇摇手机,「你们认为我需要多少时间看懂这句话?」
几个学生全谨慎而怀疑地看著言溯,在他说了这番话后,他们全都静止了。眼不转手不抖,连头发丝儿都不动了。
戴西鼓著勇气,喊了句:「与其在这里观察我们,你不如去找真正的凶手。」
言溯淡淡道:「长大了两岁,智商还是停滞不前。凶手?不就在你们中间吗?」说著,朝做笔录的警官伸出左手。后者立刻把记录本递过来。
齐墨问:「你……你要做什么?」
「陪你们演一场电影,叫无处遁形。」言溯翻开笔录本,补充一句,「电影时长不超过半小时。」
几个学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周围的警官全屏住呼吸。
甄爱知道,一步一步,言溯在不动声色中,击溃他们的意志。
言溯慢里斯条地看著,寂静的夜,这一方光亮中,时间拉得极度漫长。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施加在学生们身上。
「先……凯利吧。」言溯抬眸,凯利闻言下意识地咬了牙关,自然没逃过言溯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根据笔录,你下午一点到五点半在你的新公司工作,有员工作证。」
凯利答:「是的。」
言溯看著他,微笑:「很好,没有撒谎。」
这话反而让凯利紧张了,言溯已经不用垂眸看纸,而是盯著他,很快开始下一问:「五点半到七点半,你回到家里洗漱吃晚饭,一个人。」
「是的。」
「撒谎。」言溯不顾凯利略显惊慌的眼神,再问,「七点半到案发,你在电影院看电影?」
「是的。」
「没撒谎。」言溯的这句话再次让凯利怔住,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凯利还怔愣时,言溯不轻不重地说:「不过我敢打赌,你身上带著电影票,可你不记得电影的内容。」
凯利脸白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旁边有位警察递过来一张电影票,那正是凯利拿出来做不在场证明的。
其他学生之前看著凯利交出来的,现在看凯利的脸色便知道他的确不记得内容,一下子,学生们看言溯的眼神,全多了警惕和恐慌。
「不记得内容不要紧。」言溯风淡云轻的,「那你应该记得今天有没有谁伤过你吧?」
凯利茫然,不明白:「没有啊!」
「嗯,很好。」言溯点点头,「那你能解释一下你右手虎口处红灰色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凯利猛地一震,光速遮住了手,嗫嚅道:「烫,烫伤。」
而甄爱和伊娃早就看了过去,有点儿红,更深的是灰白。那不是烫伤,是冻伤。春天,局部冻伤?
经过这一轮,学生们全部脸白了,个个如临大敌。
言溯幽幽地看著凯利半晌,居然没有追问,而是往椅子里靠了靠,淡淡道,
「下一个,谁先来?」
甄爱听出了他语调中的倨傲,忍不住会心一笑,哼,和言溯玩,你们还太嫩了!
言溯戴上手套,走到讲台前,检查安娜的衣物和小坤包。琼斯警官凑过来:「这些东西,我们暂时都还没动过。」
言溯头也不抬:「你唯一的作用就是安静,这点都做不到吗?」
琼斯退回去,闭上嘴。
其他警官或许都了解言溯的习性,一个个全都静止了。甚至连夜间的风都通人性地停下来,窗帘在一瞬间静默。
甄爱也无意识地放缓了呼吸的声音,她知道他观察的时候,极不喜欢被打扰。
偌大的教室里,仿佛只有言溯一个人是活的。白蒙的灯光下,他微微低著头,棱廓分明的侧脸上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性感。
他有条不紊地翻看著桌上的那堆衣物,锐利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桌脚的安娜身上。
他全然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周围的环境全部虚幻,只有他眼中的焦点才是真实。
高中生式的运动衫,死者没有化妆——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运动衫背后有套帽,外加黑衫帽——两顶帽子;
她想低调?
衣服上很多尘土——挣扎并在地上翻滚过;
看一眼死者的脖子,绳子勒痕不整齐,边缘大片摩擦——死者和凶手有剧烈的较量挣扎。
抬眸扫一眼教室地面——没有痕迹;
复而垂眸。
上衣套帽很干燥,唯独尖端处有一团圆圆的湿润,摸上去凉凉的,形状感很强——像是帽子底下放过一团水。一团?
一套黑色的性感束胸紧身衣,丁字裤,胸衣是聚拢型的——她准备赴约。浪漫约会?喜欢的人?预期有一场Sex?
可按照她和剩下四人的约定,晚上哪有时间?
打开小坤包,亮闪闪的手机,手机壳上有条裂缝,但被黏上了。坏的手机壳她不会用,除非已经出门找不到替换的——最后一次出门后摔坏的;
包里很多化妆品,粉底BB霜,睫毛膏腮红,唇彩眉笔——少了一样。
运动裤的口袋里有两小管药,安眠+致幻,谁的?
安娜的?——她带药干什么?
凶手的?——为什么不给安娜用,反而那么费力地杀人?
言溯拧著眉心,拿起安娜的手机翻看起来,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在下午4:26,打的机构电话。4:30收到一条确认信息,内容是安娜预订的5张篮球赛入场票成功取消3张。
之后的信息,戴西和托尼的已读却无回复,凯利的未读。
言溯认真翻看著手机内容,一边还能分心和周围的警官们说话:
「第一,这里不是案发现场。第二,死亡时间不对。第三,那群学生里至少两人,在没人报警前就知道安娜死了。」
他看著手机,语气太过冷硬,明显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以至于这番话说完,现场竟没一个人敢问为什么。
甄爱听得认真,不自禁地应和:「为什么?」
说完见大家都警惕地看著自己,甄爱觉得莫名其妙,言溯有那么可怕么?他很无害的好吧。
言溯浅色的眼瞳里倒映著手机屏幕的光,静了一秒,侧眸看她。
甄爱看著他如秋水一样澄澈静远的眼睛,脑子里一下就空白了。这样静得像深潭一般的眼睛,仿佛是她第一次进古堡见到他时的情景。
她还微愣著,他却须臾间恢复了,眼眸中带了一丝极淡的人情味,弯弯唇角:「你说呢?」
她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打扰了他安静的思索,所以才出现了刚才片刻的陌生。
可他一回过神来,就不自知地滤去了冷漠和生硬,只对她。
甄爱很自然,尚不觉得。
旁边的警察们面面相觑,一脸惊悚,咦?怪胎难道要恋爱了?
贾丝敏脸色不好,忍了忍,对甄爱说:「甄爱小姐,你还不知道吧?S.A.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甄爱迟钝地「哦」了一声,望住言溯:「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迅速,丝毫不管其他人,只看著甄爱,「别管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呢?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伊娃蹲在一旁无语,要不是带著摸过尸体的手套,她真想扶住额头,你们这公然在犯罪现场「谈情」真的合适么?
甄爱立刻明白了,他在欢迎她和他一起思考。就像江心案里,他带她去还原犯罪现场一样。他既然诚心邀请,她必定欣然赴约。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说:「第一点很容易看出来。死者的衣服上有很多的灰尘和褶皱,这个教室虽然有散乱的桌椅,但摆放很刻意,不像有打斗的痕迹。」
贾丝敏轻哼了一声,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第三点我没注意,但是你说了之后,我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甄爱不邀功,很诚实地说,「刚才看现场就觉得违和。明明有过剧烈的挣扎,死者的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话音未落,大家都愣住,齐齐看向死者的头发,梳著马尾,真的一点儿都没乱。这太诡异了。
言溯当然没有去看谁的头发,而是一动不动地看著甄爱。她今天也梳著马尾,但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婚礼,临时牢房,电影院……她的头发松散了一些,像一层细细的茸毛……
言溯漠漠挪开目光,居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注意力,这不科学!
他皱了眉,有些生气。
甄爱也观察著他的神色,一看,以为自己没说好,赶紧补充:
「她被脱光了吊起来,背后还用刀刻了字,看得出来凶手对她不屑一顾。他脱掉她的衣服,应该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可他把衣服整齐地摆好了。而且……」
众人的目光又刷刷扫向那堆衣服,言溯紧紧盯著她:「而且什么?」
甄爱咬咬唇,略微尴尬,但言溯的追问给了她鼓励:「最后脱掉的是内衣,可内衣反而被塞在衣服的最里面。就好像……他在潜意识里,想给安娜遮羞一样。」
甄爱习惯性地抓抓头发:「一面藐视,一面又安抚;这就是我觉得违和的地方。可我想不出缘由,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现场来过好几个不同的人。」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大家都恍然发觉,这么一说就很清楚了,但一开始看著这样奇怪的现场,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是想不出来呢?
贾丝敏眉头越皱越深。
言溯动动嘴角,眼睛里闪过笑意:「表现不错。」说著拉下左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拍了拍甄爱的肩膀。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鼓励,甄爱一点儿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琼斯警官等人的眼珠都差点儿掉下来了,那个身体接触会死星人居然主动碰别人?
伊娃看著,笑了。
贾丝敏立在她身边,低声哼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不定那内衣就是放的顺序不一样而已,她就以此看出凶手的心理了?真武断!」
伊娃扭头,脸色平静:「你不了解S.A.吗?即使是一种现象,他也会想出多种可能,然后剔除。你应该悲哀的,不是这种现象和可能性的关系,而是,你一开始就没有看出那种现象。但甄爱做到了。」
她扭头看向甄爱,又笑了,「他们两个能够互相理解。」
贾丝敏喉中一梗,要反驳什么。言溯又说话了,却是对甄爱:「还有呢?」
「至于死亡时间……」甄爱有种直觉,安娜的尸体好像经过冷处理,可她在这些人面前不能说,刚要说不知。
言溯替她说了:「我懂了,这个跳过。」
……喂,这样秀心有灵犀真的合适么……
甄爱舒了口气:「再就是两个比较奇怪的地方。我刚才在下面注意到,好像只有这个教室有窗帘,而且全部拉著……」
贾丝敏立刻道:「当然了,凶手又不是傻子。杀人过程中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甄爱没正面回答,继续自己的话:「再就是,灯是什么时候开的?」
贾丝敏噎住,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安娜被吊了一两个小时。天是黑的,如果亮著灯,学校管理员早就发现了;可齐墨说他一睁眼就看见光亮中的尸体。
那,灯是谁开的?
夜风掀开窗帘吹进来,贾丝敏觉得阴森森的,毛骨悚然。
言溯放好手机,摘下手套,说:「去第一间教室看看。」
甄爱一愣:「你认为那里是案发现场?」
「要不然你以为尸体和书包一样,可以背著到处跑?」言溯瞥她一眼,「他们换地方,或许不是因为想转移警方注意力。而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甄爱理解了——只有第二间教室有窗帘。
众人去了第一间教室,很快就怀疑那里很可能是案发现场。桌椅虽然摆得很整齐,但地上明显被清扫过。琼斯立刻用对讲机叫楼下的法证人员上来。
言溯四处看看,几乎没有什么异常,仪容镜子完好无损,只是门后边满是灰尘的角落被人踩踏且摩擦过,墙上还有什么东西击打的痕迹。他只把那两处交代给了琼斯,便去了第三间教室。
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见那群熊孩子了。
教室里守著几个警察,四个大学生排排坐著,看上去忧心忡忡,但也算镇定。反倒是看到言溯时,大家明显紧张起来。
甄爱察觉到了异样,却不明白。
言溯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东西给你们看!」说著调出安娜背部的照片,举到他们眼前,学生们同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满脸骇惧,像见了鬼。
言溯收回手机:「这就是你们当年隐瞒的凶手留言?」
年轻人们很快恢复平静,低著头互相交换眼神,却没一个开口。
贾丝敏费解了,但不想表现出来,所以没问。
倒是伊娃直言:「隐瞒?什么意思?」
言溯回答著她的话,锐利的眼睛却又平又直,盯著学生们:「我一直怀疑他们害怕的并不是什么讨债或是父母政敌的迫害。」语气很肯定,「在留言这一块,你们撒了谎。」
一伙人全垂下了眼睛,不看言溯。
撒了谎?
除了甄爱,其他警官都疑惑了,但都没问。现在言溯在审问,他们不能表现出任何反面的情绪。
面对质疑,凯利最先开口,语带讥诮:「先生,两年前,你可不是法证人员。」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当年法证人员确实拍到了玻璃上的字。
言溯很是轻松:「我看过,用手在玻璃的水雾上写的,对吧?」
戴西抬起头来,又低下去:「是的。是凶手写的。」
「帕克死时是在浴室。蒸气很浓,照理说水珠会缓缓凝聚流下来,让字迹模糊。但我记得当年的照片里,没有。」
言溯说完,在场的警官皆是一愣,几个学生看似镇定,却都不自觉地僵硬了脊背。
「至于罗拉死的那天,你们在外面找了15分钟才回到车里。那时车内的热气都散了。重新回来在车里待的时间很短,玻璃上怎么会有雾气?用手写在车窗玻璃外边?那天的雨一直都没有停,会马上把字迹冲走。」
十几个人的教室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我想,玻璃上原始的字迹是用一种更牢固的方法写上去的。比如说,透明的薄蜡。」
甄爱一愣。
确实,蜡能让水自然排开却不会被冲刷。
几个学生还是表面镇静,一声不吭。
琼斯却恍然大悟,猛地拍脑袋:「当年有个做法证的小伙子说,案子里有点奇怪,说玻璃上有不成形的蜡的痕迹。我以为是玻璃上原有的。原来是你们刮的。」
甄爱无语。案子的细节往往才是最关键的。如果当年言溯不是通过证词来推理而是接触得更多,那学生隐瞒的秘密早就被挖出来了。
也不会到今天,又死了一个人。
可言溯分析到此,学生们即使脸色变了,但还硬著嘴,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不知多久,托尼咬牙道:「不!我们没有,或许是凶手换留言了。再说,你没有证据。」
这句话说到了关键上,其他人纷纷抬头附和:「我们没有。」
「心理素质不错,我很欣赏。」言溯点点头,找了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长腿交叠,语调闲适,「在正式开始之前,告诉你们两个事实。
第一,我是行为分析专家,我可以从你们的语气语调停顿,眉毛眼球嘴角脸颊的动作,手指肩膀身体脚掌的移动,还有一系列细节上,看出你们说的话是真是假。
第二,我是密码分析专家,迄今为止还没遇到我看不懂的文字或图案。所以,」他摇摇手机,「你们认为我需要多少时间看懂这句话?」
几个学生全谨慎而怀疑地看著言溯,在他说了这番话后,他们全都静止了。眼不转手不抖,连头发丝儿都不动了。
戴西鼓著勇气,喊了句:「与其在这里观察我们,你不如去找真正的凶手。」
言溯淡淡道:「长大了两岁,智商还是停滞不前。凶手?不就在你们中间吗?」说著,朝做笔录的警官伸出左手。后者立刻把记录本递过来。
齐墨问:「你……你要做什么?」
「陪你们演一场电影,叫无处遁形。」言溯翻开笔录本,补充一句,「电影时长不超过半小时。」
几个学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周围的警官全屏住呼吸。
甄爱知道,一步一步,言溯在不动声色中,击溃他们的意志。
言溯慢里斯条地看著,寂静的夜,这一方光亮中,时间拉得极度漫长。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施加在学生们身上。
「先……凯利吧。」言溯抬眸,凯利闻言下意识地咬了牙关,自然没逃过言溯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根据笔录,你下午一点到五点半在你的新公司工作,有员工作证。」
凯利答:「是的。」
言溯看著他,微笑:「很好,没有撒谎。」
这话反而让凯利紧张了,言溯已经不用垂眸看纸,而是盯著他,很快开始下一问:「五点半到七点半,你回到家里洗漱吃晚饭,一个人。」
「是的。」
「撒谎。」言溯不顾凯利略显惊慌的眼神,再问,「七点半到案发,你在电影院看电影?」
「是的。」
「没撒谎。」言溯的这句话再次让凯利怔住,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凯利还怔愣时,言溯不轻不重地说:「不过我敢打赌,你身上带著电影票,可你不记得电影的内容。」
凯利脸白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旁边有位警察递过来一张电影票,那正是凯利拿出来做不在场证明的。
其他学生之前看著凯利交出来的,现在看凯利的脸色便知道他的确不记得内容,一下子,学生们看言溯的眼神,全多了警惕和恐慌。
「不记得内容不要紧。」言溯风淡云轻的,「那你应该记得今天有没有谁伤过你吧?」
凯利茫然,不明白:「没有啊!」
「嗯,很好。」言溯点点头,「那你能解释一下你右手虎口处红灰色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凯利猛地一震,光速遮住了手,嗫嚅道:「烫,烫伤。」
而甄爱和伊娃早就看了过去,有点儿红,更深的是灰白。那不是烫伤,是冻伤。春天,局部冻伤?
经过这一轮,学生们全部脸白了,个个如临大敌。
言溯幽幽地看著凯利半晌,居然没有追问,而是往椅子里靠了靠,淡淡道,
「下一个,谁先来?」
甄爱听出了他语调中的倨傲,忍不住会心一笑,哼,和言溯玩,你们还太嫩了!
「下一个,谁先来?」
言溯话说完,却没一个人回答。
经过刚才他对凯利的一番简短又尖锐的询问,大家都无声地紧张了,没人愿意更没人敢答话。
言溯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脸上滑过,他手指慢慢敲打著本子,发出一下一下的轻微击打声。甄爱很清楚,他想事情时从来都是静止的,没有动手指的习惯。
他的声音是敲给对面这群学生听的。
甄爱不经意弯唇,她真想知道他还有多少种不动声色的施压方法,或潜在,或凌厉。
言溯的目光先落在戴西身上。
他看她一眼,近乎命令:「把你做笔录的内容再说一遍。」
戴西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我下午一直在家里写实习报告,五点多的时候洗漱化妆,七点出门去参加朋友的Party,一直到刚才给齐墨打电话,才发现出事了。」
「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言溯食指轻拍著本子的硬板壳,深茶色的眼眸里含著洞悉与桀骜,戴西明显承受不住他的注视,才一秒就低下头。
「我唯一想质疑你的是……」他顿了一下,语气清冷,「你说的话和笔录上的一模一样,句型,语法,单词。戴西,你在背书吗?」
他从来便是这样。表面看著清淡无害,实则跋扈嚣张。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别人的心理压迫到尘埃里去。
戴西浑身一颤,扯扯嘴角:「因为事情比较简单,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所以很好记住。」
言溯没有深究:「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戴著丝巾和蕾丝手套。」
戴西赶紧取下来,露出有些许擦伤的脖子和手掌:「找朋友借的。我在聚会上被人推搡著摔了一跤,可以找人证明的。」
言溯点点头,又说:「你这身衣服很新。」
戴西调整一下坐姿,笑笑:「因为参加Party,就买的新的。」
言溯不看戴西了,转而瞥向托尼:「笔录上说,你要准备心理学考试,所以一直在社区的图书馆复习。」
托尼坦然地点头:「图书馆应该有人看到我的。」
「人对陌生人的记忆会有偏差,看到你不等于你任何时候都在。」言溯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犀利道,「据我所知,那个图书馆离这里只有5分钟的路程。」
托尼一愣,收起了之前轻松的语气:「是很近,但我是临阵磨枪,每分钟都很宝贵,就没有过来。」
言溯默然半刻,眼神往托尼的手上一闪:「你的手指割伤了。」
甄爱看过去,托尼的食指尖上确实有一小道伤口,不细看发现不了。托尼低头看,恍然:「哦,被裁纸刀划了一下,不要紧,就没用创可贴。」
言溯不问了,眸光一转看向另一边:「齐墨,到你了。」
齐墨被点了名,愣愣地抬头。
甄爱看过去,这才发现几个大学生里,表情最奇怪的就属齐墨了。他不算特别镇定,也不算特别紧张,表情很是僵硬,像是不受自己控制。
甄爱思索半刻才明白过来,要么他是真的吃了药,现在还处在药物的作用之下;要么他就是极度擅于伪装。
但她相信,言溯一定辨别得出来。
言溯问:「笔录上说,你今天一下午都在看心理医生,然后回家吃的晚饭?」
「是。」
「之后呢?」
齐墨避开他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地面:「我吃了药才出门,路上遇到了托尼,他在星巴克喝咖啡,说晚上不去见安娜了。我也不想去,就返回家睡觉。可不知怎么,醒来就在这里了。」
言溯盯著他,眸光幽深:「可笔录上说,你晚饭后出门时吃了药,路上觉得不太舒服,到了高中后开始头晕目眩。」
齐墨眼睛又直又空,盯著言溯,语气幽幽的却很专注:「啊,那是我记错了。」
这种精神病人一样又阴又惧的眼神看著让人发毛。
可言溯脸色淡的像水,平平静静地迎视著齐墨。两人对视了足足十秒钟,他才淡然挪开目光,看向托尼。
后者理会了言溯的意思,看看齐墨,迟疑了好一会儿,说:「齐墨和我是,是昨天傍晚遇见的。今天并没有见面。」
他的意思是……齐墨的精神有严重的问题了?
齐墨空洞洞的眼睛挪到了托尼身上,被他推翻证词,他一点儿不慌,反而很认真地说:「哦,我又记错了。」
他专注又执著地说完后,室内鸦雀无声。
没有开窗户,也没有风,却阴森森的。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在想一个问题——齐墨这副模样,已经不是普通的心理障碍了。他疯了?
甄爱拧眉不解。
怎么可能?
在今天之前,他或许有心理疾病,却肯定没有严重到此刻表现出来的地步。如果他的病真这么严重,他的心理医生必然不会放行。
甄爱紧紧地盯著齐墨,很希望能从他的哪个细节判断出他是真的还是装的。可她没有言溯那样的眼睛,看了好久也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处处都透露著不正常和诡异。
很可能他独自出门时还好好的,那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一下子就变成了这副渗人的德行?
询问到了他这儿,变得很艰难又棘手了。
可言溯不慌不忙,出乎意料地说:「我们就按笔录上面的来。齐墨,你放松一点儿,看著我说话。」他在对他用心理暗示,「你来赴约的路上,觉得不舒服,为什么不找医生?」
这一招果然有效,齐墨垂下眸,低低地说:「我打了电话给安娜,但她没有接。那时我已经快到学校了,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想让她送我去。」
「后来你见到安娜了吗?」
「我走错路了,没有看到她。我好像回家了,白白的被子和床,我就睡了。」他说著,更深地低下头。
周围的人已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言溯仍像和正常人说话:「你为什么给戴西打电话?」
「我做了噩梦,想找戴西说话。」齐墨摀住眼睛,声音哽咽,「只有戴西愿意和我说话,不像别人,只是骂我胆小。」
身旁的戴西担忧地看著齐墨,眼眶湿了,近乎乞求地看著言溯:「不要再问了,他精神不好。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也不知他怎么突然恶化了。」
「你是在怀疑他吗?」戴西很悲伤,「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他很胆小,不会杀人的。」
言溯淡淡的,没有丝毫的人情味:「胆小不是排除嫌疑的理由?」
就连甄爱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冷硬和不讲情面吓到,更何况戴西。她脸色苍白,怔怔看著言溯,说:
「我给他回过电话。我肯定不是他。他跟我说话时很不清醒,这样的人或许会失手杀人,却不会深谋远虑地把人吊起来。他真的很混乱,没有杀人的能力。他在电话里发出了惨叫,他是真的吓坏了。」
她说著说著,几乎快哭,「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言溯一双眼睛点黑如潭,盯著戴西:「我至始至终没下定论说他是凶手。」
她再次怔住,
他却看向齐墨,冷不丁来了句,「你做了什么噩梦?看见杀死安娜的凶手了?」
所有人呆了,甄爱也愕住。
齐墨猛然抬头,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清明,就立刻空茫。他似乎在回忆什么,脸上的表情剧烈变化著,突然痛苦地埋头:「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他揪著自己的头,狠狠拍打,又悲怆地大喊,场面一度有些失控。几个警察立刻上来把齐墨制住。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你们干什么?」
甄爱和大家一起回头,立刻愣住。
见鬼了?
哈里·帕克?
夜风从门外吹进来,他的金发张牙舞爪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深色的夜空,白皙的脸,鲜红的唇,竟像从夜幕中跑来的绝色吸血鬼。
甄爱诧异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他确实长得极像帕克,但年龄明显大一些,即使是与现在的齐墨凯利相比,他也更成熟。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
「帕克家的另一个儿子,哈维。」言溯不知什么时候挪到甄爱身边来了,貌似很贴心地低下声音给她做注解。
甄爱「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想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言溯不高兴了:
「可你的表情一看就是见了鬼,我是担心你被吓到。」
甄爱揣摩了半刻,难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哼,我关心你,你竟然不领情。
脑子里转了一圈,想想都不可能。
甄爱很自在地摆摆手:「我怎么会被吓到?我是忠实的唯物主义者。你想多了。」
居然说他想多了……
言溯不开心地看她,半晌,敛去一切表情,平静地看向哈维帕克。
很显然,哈维是齐墨的心理医生。他还没走近,不善的眼神就把言溯扫了一遍,后者安之若素的。不难想像,在哈维心里,言溯就是那个找不出杀他弟弟的凶手还说他弟弟自杀的混蛋。
他很快安抚了齐墨,并对警察提出要带他走,琼斯警官同意了,条件是必须通知齐墨的父母。对此,哈维没有意见。
想起他可能对言溯怀有愤懑,甄爱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他和当年的高中生哈里·帕克一样,有一张帅气的脸。只是,哈里档案的照片里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男孩,而现在这位成熟矜持,骨子里又透著点儿冷。
这时,剩下的几个学生全部提出要回家。琼斯警官用眼神征询言溯的意见,言溯点了下头,琼斯也就同意了。
言溯看看手表,已经快凌晨,脑中莫名划过一个想法,甄爱累了吧?刚要叫她回家,却发现这丫头竟然貌似津津有味地看著哈维……
言溯再次不高兴了,这次是真的。
他的脑袋迅速开始启动运转程序,甚至比刚才推理还快,分析分析!!!
她为什么要看哈维?认识他?觉得他好看?他声音好听?喜欢他的职业?
她为什么不看他?……——¥&*%¥(理性分析出现障碍)……不觉得他好看?不认为他声音好听?不喜欢他的职业?
不!可!能!他是最好的!没有哪个男人比他好!
言溯满意而机械地笑了笑,脑袋继续想——
嗯,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好像不对……
他为什么希望她看他?他为什么不希望她看别的男人?他为什么要像她证明自己是最好的?
就像公孔雀开屏,就像雄鹦鹉披上彩色的羽毛,就像……默默在脑袋里列举出了几千种公雄性动物的表演和展示行为后……
这不科学!
他比孔雀鹦鹉blabla聪明!
他还在想著,甄爱过来推他:「喂!」
言溯立刻回过神来,目光锐利地看著她。
甄爱:……「你,怎么了?」
言溯愣了愣,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有模有样地问:「怎么?」
「哦,」甄爱没在意他片刻不正常的表情,指了指准备离开的人,「你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不然呢?」言溯迈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停住,回头:「忘了告诉你们。凶手用干冰冷却了尸体,所以,你们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无效!」
屋内准备离开的几个学生全惊呆。
言溯不理会了,迳自出去,到了走廊,才继续和甄爱说话,「只能先放他们走了。作案工具都在现场,没有要销毁的东西。死者和凶手很可能都没出血,加之清理过现场,决定性的证据很难找到。过早地指定嫌疑人,只会陷入死胡同。」
甄爱觉得遗憾,但也能够理解。安娜的尸体上没有任何他人留下的痕迹,即使是法证人员在第一间教室找到了皮屑鞋印指纹之类的,也不能作为定罪的关键证据。抓到了嫌疑人,他要是死不承认,警方也没有任何办法。
经过第一间教室时,言溯停了一下脚步,教室里黑灯瞎火的,法证人员正拿著各种散著萤光的仪器勘察证据。
言溯敲了一下门,问临近的一个警官:「打扰一下,请问这个屋子里有饮料之类泼洒的痕迹吗?」
这个警官没来得及回答,里面有个应声了:「地上有碳酸饮料,但无法确定具体种类。」
言溯退出来,转弯下楼梯。
甄爱眼珠一转,跟上去:「哎,你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和安娜口袋里的安眠药有关系?」
言溯「嗯」了一声:「只是设想。根据现在的情况,有很多种可能,还不能下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和安娜约会的男人,就在这里。但他和案子有没有关系,还不确定。」
甄爱皱眉想了一秒,马上明白了:「对啊,如果是别人和安娜约会,到现在安娜还没出现,手机上早就应该接到电话了。」
她不禁暗叹他心思缜密,又问:「那你脑中有没有开始复原这个案子了?」
言溯在黑暗中淡淡一笑:「当然。」
「是谁啊?」甄爱小声地好奇。
言溯极浅地笑出一声:「我有十几种复原方案,你都要听?」
甄爱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梯,诧异:「这么多?」
言溯道:「不到最后一刻,所有细小的可能都有翻盘的机会。」
只有一束光的黑暗楼梯间里,甄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桀骜与严谨。她舒心地笑了,却还是跳著脚过去追问:「那先把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讲给我听……啊……」
脚下一个踩空,她哗地就要滑下楼梯台阶去,将要失重时却骤然落入安稳的怀抱里。手电筒的光在楼梯间里混乱地飞舞,他捉住了她,醇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很安全,又是那双有力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胸口……
甄爱眨巴眨巴眼睛,在寂静的黑暗中,小脸无声又静默地升温,噌地变成了小番茄。
言溯把她抓稳之后,也疑惑了。咦?手心为什么软绵绵的?凭著他天性对不明物体的好奇和探寻,他无意识地收紧掌心,握了握,软软嘟嘟的。
这是……什……么……啊……
一瞬间,他凝滞了。
黑暗中,他安静又沉默地吞了吞嗓子,握著甄爱胸部的手全然僵硬了,一秒后,几乎是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挪开,一点一点地收回来,乖乖放进风衣口袋里。
仿佛在表示,咳,我什么也没做。
黑暗的楼梯间里,足足五秒钟,两人各自站好,一动不动。
甄爱先反应过来,小心地继续往楼下走,故作无意地说:「嗯,可能性最大的是……」
「哦,你想听吗?我给你讲吧。」他跟上她的步伐,无限地配合,
「安娜口袋里的药,不太可能是凶手留的,反倒可能是她准备给别人用的。篮球赛的5张票取消了3张,不是其他人不去,而是她预料到会出什么事情其他人去不了。另外,这5个人里只有安娜家是开化工厂的,她最方便弄到干冰。」
甄爱脑子转了好几个弯儿:「你的意思是,安娜原准备要杀人?」
「嗯。刚开始听到她约人的时间就觉得奇怪,有什么事不能一起说,非要一个小时见一个人?」
甄爱追问:「那她想要杀谁?」
言溯弯弯唇角:「以她的力气,这几个人里,她能杀的了谁?」
甄爱一怔,再想想安娜约人的顺序……
难道这次杀人是正当防卫?
甄爱坐上车,问:「你怀疑戴西?」
言溯「嗯」了一声,发动汽车:「把衣服叠起来,内衣捂在最里面,这是非常女性化的行为。相信我,男人不会觉得女人的内衣露在外面是一件怎么不好的事。只有女人才会为内衣的暴露感到羞愧。」
甄爱一怔,恍然大悟,发觉他说的很有道理。她从女人的角度看没有问题,可从男人的角度,把内衣藏在最里面就是多此一举了。
只是他话语里面的那句「相信我」是什么意思。咳咳,就他这种情商白痴……
甄爱没忍住,轻轻笑出了一声。
言溯从后视镜里瞥她,不解:「笑什么?」
甄爱也不掩饰,爽快地回答:「就你,也好意思从男性的性暗示角度分析问题,你这个情商白痴。」
言溯的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你比我想像的更没有逻辑。我对人(包括女人)冷淡,是一种行为与态度;这并不代表我的大脑里没有男性生理与心理方面的常识。」
甄爱摀住耳朵,飞快地摆头:「逻辑逻辑,你就会说这个。你是啰嗦的逻辑学家,不听不听。」
言溯在开车,自然不能像上次那样凑到她耳朵跟前去。他拿她没办法,心里又不满,哼哧一声:「女人真是没有逻辑的生物,哼,逻辑学家非常排斥女人。」
甄爱心里暗笑他的孩子气,但也消停下来,继续分析案子:「我还注意到,安娜脖子上的伤痕非常粗糙。如果是男人,力气很大,不至于让安娜反抗出那么多的伤。可凯利手上又有局部的冻伤,现在想想只有块状的干冰能冻出那种伤痕。这也是为什么楼梯间那个管理员打不开打火机的原因。
凯利肯定参与了尸体处理,但他是不是杀人的共犯呢?不太可能,如果他和戴西一起杀人,那么他们两个人可以轻易地制服安娜,不会有那么多的挣扎痕迹。」
言溯原准备补充点儿什么,可从镜子里一瞥,她说得正兴起,窗外苍茫的夜色夹著路灯光从她白皙的脸上流淌,她漆黑的眼眸盛满了星光。
他想说的话,便凝在了嘴边。
甄爱说得兴致勃勃,半路语峰一转:「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确定杀人的过程中有几个人在场。在场并不等于参与。万一凯利在一旁看著?或者,托尼和齐墨都在一旁看著,不插手呢?就像是观摩一场杀人盛宴?」
这种设想让甄爱头皮发麻,她托著腮,语气低了一点儿:「当然,这只是猜想,没有证据。所以说,这个案子千头万绪,可能性太多了。」说著,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不过,我希望不是这样。」
众人围观著人杀人?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很轻松地挑战著人类道德和良知的底线。
言溯也不知听到甄爱最后一句落寞的低喃了没,照旧认真注视著前方黑暗的道路,寂静半刻,只简短地说:「我很欣赏你严谨的思路……虽然只是偶尔灵光一闪。」
说话还是那么欠扁,但不妨甄爱感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励,刚才一小点儿低落的情绪立刻扫光,她复而看他:「那这个案子,你准备怎么处理?」
言溯道:「让她自己说。」
甄爱不解,人家又不是傻子。
言溯瞟了一眼手机,又看向前方:「等我拜托法证人员的事有了结果,应该就会有办法让她开口的。」
甄爱还要问什么,却一下子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看看手表,都是新的一天了。
言溯瞥她一眼:「困了?」
甄爱摇摇头,微笑著眼睛里雾气蒙蒙的:「没有,我精神好得很哪。对了,你今天晚上会熬夜研究安娜后背上的留言吧?反正我不想睡,陪你一起吧!」
她说话还带著打哈欠之后的口齿不清,咕哝咕哝的,言溯会心一笑,弯弯唇,从兜里摸出手机递给她:
「请你解密吧,小侦探!」
他清淡的语气说出「小侦探」这个词,在狭窄的车厢里,透著一种莫名的蛊惑与暧昧。甄爱的心跳停了一拍,低眉从他手中接过手机。
乌黑的手机还带著他的体温,很暖,一直暖到心里。划开屏幕,壁纸也是全黑的,黑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杂质。
纯粹又疏远,神秘又高贵,就像他。
甄爱不自觉地心情好,弯起唇角,找到了图片夹打开,只有一张照片,正是安娜背后的留言。可图片放大的一瞬间,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尚未完全上扬的微笑瞬间消失了。
怎么会是这句话?
她深深低著头,一动不动地盯著手机屏幕,直到屏幕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才回过神来,心中的情绪早已平复,逐渐发凉。
「怎么了,小侦探?」言溯问她。
甄爱没兴趣地嘟嘟嘴:「这一句话能看出什么啊?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药。」她眸光暗了暗,语气却故作轻松,「哼,听上去真像是劣质又疯狂的情书。」
言溯一愣,情书?劣质又疯狂?
他转眸看她,甄爱却已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她探身过来,把手机放进他的口袋里。男式的风衣口袋好深,她纤细的手腕探下去,淹没了半截小手臂才触到底。
口袋里很安全的质感,暖心的温度,她的心里有些许留恋,却终究是乖乖放好了手机,依依不舍地缩回手。
「啊,好困。」她嘟哝著,往椅子背上一靠,歪头朝向窗外,闭上了眼睛,「我先睡了,到了叫我。」
言溯:……
刚才是谁兴致勃勃说要陪他解密,还夸下海口说熬夜的?半分钟不到就要睡觉了?女人真是一种善变又不理性的动物。
小骗子!
言溯沉默地骂她,可忿忿瞟她一眼,心底又悄然无声了。她歪著头朝向外面,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看到她莹白的小耳朵和细腻如玉的脖颈。纤纤的锁骨因为侧著头而显得愈发的分明而清秀。
言溯的心莫名漏了一拍,缓缓回过神来,心想,睡就睡吧,到了再叫她。
这样安静无人的夜里,他专注而沉默地开车,她悄无声息地安睡;其实,也不错的。
半晌,甄爱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漆黑又平静,望著窗外无边的夜色,语气是一种和她冷漠的表情格外不符合的慵懒:「原计划出来玩,等婚礼结束就回去的。唔,还有好多工作,我明天就先回了。」
言溯微微措手不及,但也能理解。
她并不是普通的学生,她还有很多自己工作,所以他并不挽留:「嗯,好。等我忙完这个案子,回N.Y.T.了再和你联系。」
甄爱静静地盯著黑夜,又缓缓闭上眼睛。
回到家发现欧文也在,也还没睡。
甄爱一副很困的样子,说明天要早起离开纽约,便匆匆上楼了。
欧文一直看著甄爱上了楼,才有些无力地坐到高脚凳上:
「跑了一大圈,却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天,我真没想到,甄爱档案的密级有那么高。费了好多功夫,居然什么也没查到。」
言溯立在橱柜旁煮咖啡,听言,他清淡地抬起眼眸,想起上次叫CIA的朋友查「恶魔之子」的事。
须臾间,他又垂下眼眸,继续悉心地调配咖啡豆和水的比例,语气寡淡:「欧文,上面要是反侦察到了你的行为……你想过后果吗?」
欧文沉默,他当然想到了后果。
可江心宿舍镜子上的红字一直在他心里磨,他总担心是不是有人已经找到了甄爱的行踪。短短几年换了那么多的特工,纵使对方再怎么神通广大,这找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就好像甄爱身上装了什么追踪仪似的。
但这只是欧文的担心,他不想说出来让言溯或是甄爱不安,所以岔开了话题:「甄爱的档案是空的。可我还是通过前几任特工的信息找到了一点关于她的事。」
言溯的手顿了一下,屏气听著。
欧文扶著额头:「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
言溯漠漠开始煮咖啡……我早都知道了,喂,你们平时没有交流的么……
不过……言溯漫不经心地问:「她哥哥在哪儿?」他想起她说的密码和糖果屋,「让我猜猜,她哥哥被关在某个神秘的地方,受尽虐待?」
「我不确定。」欧文揉揉眼睛,「只知道她哥哥的事给了她巨大的刺激,她就从原来的组织里逃出来了。」
言溯靠在大理石台子旁,捧了一杯水,慢吞吞喝著。
咖啡壶里发出轻微的汩汩声。
欧文烦闷地揉揉头发:「我查到甄爱曾经管那个组织叫SPA——SocialpathAssociation(反社会组织),可我找遍了网络和文字资料,根本就没有一个这样庞大的组织,倒是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联盟。」
言溯握著玻璃杯的手顿住,SPA?他曾经也以为这是个不存在的组织。
咖啡已经沸腾,散出幽幽的醇香。
「去睡吧,你明天还要送甄爱回去呢。」言溯转身倒咖啡。
欧文垮著肩膀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要加班?」
「嗯。」咖啡的雾气袅袅,遮住了他莫测的眉眼——
甄爱一袭白衣坐在实验室里观测显微镜。她昨晚睡得不好,白天起得太早,但她早就习惯也不至于精神不好。回程的路上,她还收到了言溯的短信,说多亏她的提示,他发现还有第一个死者SindyLin.当时握著短信,她有些恍惚,提示?那句话真的是情书么?
Anti-HNT-DL防毒血清的研究取得了进展,上一批小白鼠活过了24小时,只是死状依旧很惨。
甄爱隐隐觉得,这一批病毒的研究很快就会看到曙光了。她兴奋又失落,激动过后是挥之不去的迷茫。
好像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一种又一种的病毒,一段又一段的研究,没有尽头和终点,直到她死。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做研究,这也是她唯一存在的价值。
呵,这么一想,现在保护她的机构其实和以前她成长的组织一样,都是利用她而已。
甄爱的手一震,她居然在工作中走神了。
她愣了愣,慢慢起身走出去喝水。
赖安也穿著白大褂忙碌,见了甄爱就咧嘴笑了:「Ai,我感觉你的实验快要成功了。等这个研究告一段落,你可以申请休假,和亲人朋友出去玩一场。」
甄爱回不过神,休假?
她记得妈妈说过,休息会让人懒惰,让人意志不坚定;只有弱者才需要休息。
这么多年,真正的休息好像只有最近几天,和言溯在纽约听音乐会参加婚礼,只有这短暂的几天,她的脑袋里没有充斥著各种病毒数据血清抗体。
结果回来第一天工作就走神,心不在焉。
看来,妈妈的话是对的。休息会让她意志不坚定。
再说,她也没有亲人朋友跟她玩。
「随意啦,我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甄爱微笑著转身离开,目光扫过赖安的水杯,看见上面刻著赖安名字的首字母缩写RA。
甄爱起初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光,她蓦然怔住。
这个案子里死过的人,SindyLin(林星),LolaRoberts(罗拉),HarryParker(帕克),AnnaHope(安娜).
他们的首字母缩写,不会那么巧吧?
那究竟是……——
戴西一晚上没睡好,直到天亮才有些许睡意,做了一段噩梦后醒来已经是下午。她望著一室的阳光,想起原本活著的5个人约好了去看篮球赛的。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就变了吧?
她望著镜子发呆,忽然门铃响。她吓了一跳,惊愕半天才过去门镜旁往外看。来人让她出乎意料。
她理了理头发,拉开门,仰头看著对面高高瘦瘦的人影:「怎么……你,」她不自在地搓搓手,「你来干什么?」
言溯依旧一袭风衣,黑色的衣领挺拔地竖著,把他白皙的脸衬得清幽又冷淡。
他垂眸看她,很不客气:「明知故问,戴西小姐。我说过,不管你伪装得多好,我都看得出你有没有撒谎。」
戴西脸色微白,却反而平静了:「哦?可我真不明白你来做什么。你来问话?你有这个权力吗?我要找律……」
「我不是警察,」言溯古板地打断她,「而且你很清楚,我过来找你,是因为你是杀害安娜的凶……第一嫌疑人。」
戴西身子一震,惊愕地盯著言溯,她的手抓在门框,掐的发白,内心斗争半天,说出的话却是:「言溯先生,你不知道你说话很伤人,很过分吗?」
言溯一愣,清秀的脸庞渐渐静默下来,心想,如果甄爱在的话,现在一定会瞪他。
他斟酌半晌,觉得应该试图表示一下友好。
所以,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戴西小姐,我来找你,是因为根据各方面的判断,我的理智推理认定出,你有很大的可能,是促使空气无法到达安娜的肺部,造成气道阻塞,二氧化碳滞留体内,全身各器官缺氧,细胞代谢障碍,最终心脏停止跳动,的原因。」
他呼了一口气:「为了做到不伤人,我用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这语气还沾沾自得,好像他说的话真的起到了委婉和安抚人心的作用。
戴西已经呆了,看著外星人一样不可置信地看著言溯。
言溯微微蹙眉,她的表情明显没有舒缓的迹象,难道自己刚才一番善意的尝试失败了?
他心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挫败,继而不满,女人真是难以想像,还是甄爱最好,只有她聪明的脑袋才能理解他。
咦,她很聪明,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发现?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他收回思绪,淡漠地看著戴西,解释:「哦,众所周知,我不善交际。」
末了,补充:「即使如此,我是来劝你自首的,用言语。」
甄爱坐上车,问:「你怀疑戴西?」
言溯「嗯」了一声,发动汽车:「把衣服叠起来,内衣捂在最里面,这是非常女性化的行为。相信我,男人不会觉得女人的内衣露在外面是一件怎么不好的事。只有女人才会为内衣的暴露感到羞愧。」
甄爱一怔,恍然大悟,发觉他说的很有道理。她从女人的角度看没有问题,可从男人的角度,把内衣藏在最里面就是多此一举了。
只是他话语里面的那句「相信我」是什么意思。咳咳,就他这种情商白痴……
甄爱没忍住,轻轻笑出了一声。
言溯从后视镜里瞥她,不解:「笑什么?」
甄爱也不掩饰,爽快地回答:「就你,也好意思从男性的性暗示角度分析问题,你这个情商白痴。」
言溯的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你比我想像的更没有逻辑。我对人(包括女人)冷淡,是一种行为与态度;这并不代表我的大脑里没有男性生理与心理方面的常识。」
甄爱摀住耳朵,飞快地摆头:「逻辑逻辑,你就会说这个。你是啰嗦的逻辑学家,不听不听。」
言溯在开车,自然不能像上次那样凑到她耳朵跟前去。他拿她没办法,心里又不满,哼哧一声:「女人真是没有逻辑的生物,哼,逻辑学家非常排斥女人。」
甄爱心里暗笑他的孩子气,但也消停下来,继续分析案子:「我还注意到,安娜脖子上的伤痕非常粗糙。如果是男人,力气很大,不至于让安娜反抗出那么多的伤。可凯利手上又有局部的冻伤,现在想想只有块状的干冰能冻出那种伤痕。这也是为什么楼梯间那个管理员打不开打火机的原因。
凯利肯定参与了尸体处理,但他是不是杀人的共犯呢?不太可能,如果他和戴西一起杀人,那么他们两个人可以轻易地制服安娜,不会有那么多的挣扎痕迹。」
言溯原准备补充点儿什么,可从镜子里一瞥,她说得正兴起,窗外苍茫的夜色夹著路灯光从她白皙的脸上流淌,她漆黑的眼眸盛满了星光。
他想说的话,便凝在了嘴边。
甄爱说得兴致勃勃,半路语峰一转:「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确定杀人的过程中有几个人在场。在场并不等于参与。万一凯利在一旁看著?或者,托尼和齐墨都在一旁看著,不插手呢?就像是观摩一场杀人盛宴?」
这种设想让甄爱头皮发麻,她托著腮,语气低了一点儿:「当然,这只是猜想,没有证据。所以说,这个案子千头万绪,可能性太多了。」说著,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不过,我希望不是这样。」
众人围观著人杀人?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很轻松地挑战著人类道德和良知的底线。
言溯也不知听到甄爱最后一句落寞的低喃了没,照旧认真注视著前方黑暗的道路,寂静半刻,只简短地说:「我很欣赏你严谨的思路……虽然只是偶尔灵光一闪。」
说话还是那么欠扁,但不妨甄爱感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励,刚才一小点儿低落的情绪立刻扫光,她复而看他:「那这个案子,你准备怎么处理?」
言溯道:「让她自己说。」
甄爱不解,人家又不是傻子。
言溯瞟了一眼手机,又看向前方:「等我拜托法证人员的事有了结果,应该就会有办法让她开口的。」
甄爱还要问什么,却一下子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看看手表,都是新的一天了。
言溯瞥她一眼:「困了?」
甄爱摇摇头,微笑著眼睛里雾气蒙蒙的:「没有,我精神好得很哪。对了,你今天晚上会熬夜研究安娜后背上的留言吧?反正我不想睡,陪你一起吧!」
她说话还带著打哈欠之后的口齿不清,咕哝咕哝的,言溯会心一笑,弯弯唇,从兜里摸出手机递给她:
「请你解密吧,小侦探!」
他清淡的语气说出「小侦探」这个词,在狭窄的车厢里,透著一种莫名的蛊惑与暧昧。甄爱的心跳停了一拍,低眉从他手中接过手机。
乌黑的手机还带著他的体温,很暖,一直暖到心里。划开屏幕,壁纸也是全黑的,黑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杂质。
纯粹又疏远,神秘又高贵,就像他。
甄爱不自觉地心情好,弯起唇角,找到了图片夹打开,只有一张照片,正是安娜背后的留言。可图片放大的一瞬间,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尚未完全上扬的微笑瞬间消失了。
怎么会是这句话?
她深深低著头,一动不动地盯著手机屏幕,直到屏幕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才回过神来,心中的情绪早已平复,逐渐发凉。
「怎么了,小侦探?」言溯问她。
甄爱没兴趣地嘟嘟嘴:「这一句话能看出什么啊?youaremymedicine,你是我的药。」她眸光暗了暗,语气却故作轻松,「哼,听上去真像是劣质又疯狂的情书。」
言溯一愣,情书?劣质又疯狂?
他转眸看她,甄爱却已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她探身过来,把手机放进他的口袋里。男式的风衣口袋好深,她纤细的手腕探下去,淹没了半截小手臂才触到底。
口袋里很安全的质感,暖心的温度,她的心里有些许留恋,却终究是乖乖放好了手机,依依不舍地缩回手。
「啊,好困。」她嘟哝著,往椅子背上一靠,歪头朝向窗外,闭上了眼睛,「我先睡了,到了叫我。」
言溯:……
刚才是谁兴致勃勃说要陪他解密,还夸下海口说熬夜的?半分钟不到就要睡觉了?女人真是一种善变又不理性的动物。
小骗子!
言溯沉默地骂她,可忿忿瞟她一眼,心底又悄然无声了。她歪著头朝向外面,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看到她莹白的小耳朵和细腻如玉的脖颈。纤纤的锁骨因为侧著头而显得愈发的分明而清秀。
言溯的心莫名漏了一拍,缓缓回过神来,心想,睡就睡吧,到了再叫她。
这样安静无人的夜里,他专注而沉默地开车,她悄无声息地安睡;其实,也不错的。
半晌,甄爱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漆黑又平静,望著窗外无边的夜色,语气是一种和她冷漠的表情格外不符合的慵懒:「原计划出来玩,等婚礼结束就回去的。唔,还有好多工作,我明天就先回了。」
言溯微微措手不及,但也能理解。
她并不是普通的学生,她还有很多自己工作,所以他并不挽留:「嗯,好。等我忙完这个案子,回N.Y.T.了再和你联系。」
甄爱静静地盯著黑夜,又缓缓闭上眼睛。
回到家发现欧文也在,也还没睡。
甄爱一副很困的样子,说明天要早起离开纽约,便匆匆上楼了。
欧文一直看著甄爱上了楼,才有些无力地坐到高脚凳上:
「跑了一大圈,却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天,我真没想到,甄爱档案的密级有那么高。费了好多功夫,居然什么也没查到。」
言溯立在橱柜旁煮咖啡,听言,他清淡地抬起眼眸,想起上次叫CIA的朋友查「恶魔之子」的事。
须臾间,他又垂下眼眸,继续悉心地调配咖啡豆和水的比例,语气寡淡:「欧文,上面要是反侦察到了你的行为……你想过后果吗?」
欧文沉默,他当然想到了后果。
可江心宿舍镜子上的红字一直在他心里磨,他总担心是不是有人已经找到了甄爱的行踪。短短几年换了那么多的特工,纵使对方再怎么神通广大,这找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就好像甄爱身上装了什么追踪仪似的。
但这只是欧文的担心,他不想说出来让言溯或是甄爱不安,所以岔开了话题:「甄爱的档案是空的。可我还是通过前几任特工的信息找到了一点关于她的事。」
言溯的手顿了一下,屏气听著。
欧文扶著额头:「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
言溯漠漠开始煮咖啡……我早都知道了,喂,你们平时没有交流的么……
不过……言溯漫不经心地问:「她哥哥在哪儿?」他想起她说的密码和糖果屋,「让我猜猜,她哥哥被关在某个神秘的地方,受尽虐待?」
「我不确定。」欧文揉揉眼睛,「只知道她哥哥的事给了她巨大的刺激,她就从原来的组织里逃出来了。」
言溯靠在大理石台子旁,捧了一杯水,慢吞吞喝著。
咖啡壶里发出轻微的汩汩声。
欧文烦闷地揉揉头发:「我查到甄爱曾经管那个组织叫SPA——SocialpathAssociation(反社会组织),可我找遍了网络和文字资料,根本就没有一个这样庞大的组织,倒是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联盟。」
言溯握著玻璃杯的手顿住,SPA?他曾经也以为这是个不存在的组织。
咖啡已经沸腾,散出幽幽的醇香。
「去睡吧,你明天还要送甄爱回去呢。」言溯转身倒咖啡。
欧文垮著肩膀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要加班?」
「嗯。」咖啡的雾气袅袅,遮住了他莫测的眉眼——
甄爱一袭白衣坐在实验室里观测显微镜。她昨晚睡得不好,白天起得太早,但她早就习惯也不至于精神不好。回程的路上,她还收到了言溯的短信,说多亏她的提示,他发现还有第一个死者SindyLin.当时握著短信,她有些恍惚,提示?那句话真的是情书么?
Anti-HNT-DL防毒血清的研究取得了进展,上一批小白鼠活过了24小时,只是死状依旧很惨。
甄爱隐隐觉得,这一批病毒的研究很快就会看到曙光了。她兴奋又失落,激动过后是挥之不去的迷茫。
好像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一种又一种的病毒,一段又一段的研究,没有尽头和终点,直到她死。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做研究,这也是她唯一存在的价值。
呵,这么一想,现在保护她的机构其实和以前她成长的组织一样,都是利用她而已。
甄爱的手一震,她居然在工作中走神了。
她愣了愣,慢慢起身走出去喝水。
赖安也穿著白大褂忙碌,见了甄爱就咧嘴笑了:「Ai,我感觉你的实验快要成功了。等这个研究告一段落,你可以申请休假,和亲人朋友出去玩一场。」
甄爱回不过神,休假?
她记得妈妈说过,休息会让人懒惰,让人意志不坚定;只有弱者才需要休息。
这么多年,真正的休息好像只有最近几天,和言溯在纽约听音乐会参加婚礼,只有这短暂的几天,她的脑袋里没有充斥著各种病毒数据血清抗体。
结果回来第一天工作就走神,心不在焉。
看来,妈妈的话是对的。休息会让她意志不坚定。
再说,她也没有亲人朋友跟她玩。
「随意啦,我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甄爱微笑著转身离开,目光扫过赖安的水杯,看见上面刻著赖安名字的首字母缩写RA。
甄爱起初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光,她蓦然怔住。
这个案子里死过的人,SindyLin(林星),LolaRoberts(罗拉),HarryParker(帕克),AnnaHope(安娜).
他们的首字母缩写,不会那么巧吧?
那究竟是……——
戴西一晚上没睡好,直到天亮才有些许睡意,做了一段噩梦后醒来已经是下午。她望著一室的阳光,想起原本活著的5个人约好了去看篮球赛的。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就变了吧?
她望著镜子发呆,忽然门铃响。她吓了一跳,惊愕半天才过去门镜旁往外看。来人让她出乎意料。
她理了理头发,拉开门,仰头看著对面高高瘦瘦的人影:「怎么……你,」她不自在地搓搓手,「你来干什么?」
言溯依旧一袭风衣,黑色的衣领挺拔地竖著,把他白皙的脸衬得清幽又冷淡。
他垂眸看她,很不客气:「明知故问,戴西小姐。我说过,不管你伪装得多好,我都看得出你有没有撒谎。」
戴西脸色微白,却反而平静了:「哦?可我真不明白你来做什么。你来问话?你有这个权力吗?我要找律……」
「我不是警察,」言溯古板地打断她,「而且你很清楚,我过来找你,是因为你是杀害安娜的凶……第一嫌疑人。」
戴西身子一震,惊愕地盯著言溯,她的手抓在门框,掐的发白,内心斗争半天,说出的话却是:「言溯先生,你不知道你说话很伤人,很过分吗?」
言溯一愣,清秀的脸庞渐渐静默下来,心想,如果甄爱在的话,现在一定会瞪他。
他斟酌半晌,觉得应该试图表示一下友好。
所以,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戴西小姐,我来找你,是因为根据各方面的判断,我的理智推理认定出,你有很大的可能,是促使空气无法到达安娜的肺部,造成气道阻塞,二氧化碳滞留体内,全身各器官缺氧,细胞代谢障碍,最终心脏停止跳动,的原因。」
他呼了一口气:「为了做到不伤人,我用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这语气还沾沾自得,好像他说的话真的起到了委婉和安抚人心的作用。
戴西已经呆了,看著外星人一样不可置信地看著言溯。
言溯微微蹙眉,她的表情明显没有舒缓的迹象,难道自己刚才一番善意的尝试失败了?
他心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挫败,继而不满,女人真是难以想像,还是甄爱最好,只有她聪明的脑袋才能理解他。
咦,她很聪明,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发现?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他收回思绪,淡漠地看著戴西,解释:「哦,众所周知,我不善交际。」
末了,补充:「即使如此,我是来劝你自首的,用言语。」
戴西的脑袋转了好几个回路,才把他的一番话理解透彻。她很愤怒,更加惊慌,条件反射地狠狠关门。
可言溯反应很快,身形一闪,就进了屋。
戴西气得发抖,扑去抓电话:「我会报警的!」
言溯双手插兜,幽幽看著她:「哦,那让凯利去坐牢吧!」
戴西一下子僵住。
言溯道:「你不想拖累齐墨,不想冤枉他,所以打电话给他曝光尸体,后来说证词的时候,也极力站在他那一边。你连他都不想伤害,更可况帮你处理尸体的凯利?」
戴西浑身一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却僵著脖子不肯回头。为什么他都知道,就像整个过程他在旁观一样?
她还是不吭声,死死扛著。
言溯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看:「这是法证人员从吊扇的叶片上发现的。」
厚厚的灰尘上赫然一个手掌印。
「衣服和绳子不易承载指纹,其他地方你们清理的时候也会注意。唯独往吊扇上面绑绳子时,叶片的顶端看不到,容易忽视。而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印,他是男人,自然不会让你爬那么高去绑绳子。对吧,戴西,他很照顾你。」
戴西死死盯著手机屏幕,咬著牙,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言溯收回手机:「凯利现在被请去警局了。有这个证据,即使不是死罪,他也要坐十几年的牢。」
听了这句话,戴西终于挨不住,痛苦地闭眼。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往下掉:「安娜是我杀的,不关凯利的事。他不是帮凶,他甚至不在现场。他只是把我当朋友,他很讲义气。是我害了他,是我不好。」
言溯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他此行过来,正是因为他十分清楚,以戴西的善良,不会让凯利替她受罪。
戴西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哽咽:「安娜约我5点见面,我刚好在附近的街区就去得早了点。结果在学校花园里意外看见安娜往可乐里放药。我真不知道那瓶可乐是给我的。
我们说起死去的罗拉,说起很久以前的朋友,也许是我们心理压力太大,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也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绳子,我们打了起来。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清醒的时候她就倒在地上没气了。
我好害怕,赶紧跑了。可警察一定会抓到我的,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给凯利打电话。凯利他说就算自首也一定会坐牢。
他说我个性太弱,到了牢里肯定会被人欺负。他就要来帮我清理现场,伪装成吊死。因为我没有杀人动机,警察不会怀疑我。这样就可以和两年前一样,成为解不开的悬案。」
言溯安静地听完,没有表情地接话:「接下来,你们就回到现场,把她搬去了第二间教室。」
「是。第一间教室没有窗帘,凯利怕被人看到。结果去到第二间教室,却发现很多的干冰,还有水。凯利说太好了,这个可以冷却尸体,混淆死亡时间。他还说,」
戴西扶著额头,嘴唇一个劲儿地发颤,「说安娜一定是准备杀我的。」
说到这儿,她声音颤抖得不成形,「可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跟她说过,我可能会自……」
她摀住嘴,不做声了。
言溯无言看她,没有追问。
戴西自知失言,赶紧岔开话题,望向言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看出来是我杀了她?」
「戴西小姐,」言溯静静看她,眼眸深得像夜,语调平平,却透著极淡的惋惜,「虽然我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是你的善良背叛了你。」
戴西茫然不解。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在言溯黑色的风衣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安娜死后,你给她梳了头发,给她叠好了衣服。我质疑齐墨时,你为他辩解,情急之下说了句自己都没料到的话『不是齐墨,我肯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你当时的眼神非常确定。可他的精神都出问题了,你哪里来的肯定?」
戴西怔了怔,低下头,苍白地笑了:「安娜爱美,我不想让她乱糟糟的;齐墨胆子小,我怕你吓到他。」
言溯默默道:「所以,戴西小姐,你是一个糟糕的凶手。在你没有留下证据的情况下,还让我抓到了你。」
「是啊,」她苦笑著摇摇头,「我不适合做杀人犯,不适合。」
言溯说:「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独自过来劝你自首。而且我非常乐意帮你向警方证明,安娜有杀害你的意图,绳索干冰是她准备的。」
「谢谢。」戴西羞愧至极地摀住脸,「不要说我善良,我已经不是了。我变成了魔鬼。天啊,离开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脸,好陌生,好可怕。我看到自己像鬼一样可怕。」
言溯敛眉:「你说的镜子,是第几间教室?」
「第二间。」
言溯不语,第二间教室的镜子碎成了渣渣。戴西赶到现场的时候,警察已经封锁了,所以她不知道。
而他此刻也不想解释,默了半晌,问:「安娜的包里少了一瓶指甲油,是不是你和凯利拿走的?」
戴西全然迷茫:「什么指甲油?或许是她没带呢,你怎么知道她带在身上?」
言溯依旧不解释,继续问:「你跑出去后,是什么时候和凯利一起回来的?」
戴西努力回想:「我心情很乱,一直快到六点。想起凯利要去见安娜,一定会发现的,所以那时候才告诉他真相。就是那时回去的,离事发应该有一个小时。回去后清理现场用了一段时间,后来天快黑了。我怕安娜冷,就关了吊扇的开关,立刻跑了。」
那吊扇和灯,是谁开的?
齐墨的精神出状况是在哪个时间段?
言溯垂眸想了半刻,又道:「不说这个了,我来还有一件事,SindyLin林星。」
戴西猛地抬头看他,眼神警惕:「那句留言,你还是看懂了?」
「你怕我套话吗?」言溯笑笑,语调里掺杂著半点不屑,「那是一封情书的落款,高中时期的林星写给帕克的,后来到了罗拉手里。那封情书只有你们几个知道。而她死后,你们看到那句话全都害怕了。为什么?」
戴西低著头,攥紧手指,不吭一声。
言溯继续:「三年前,林星死于哮喘发作,死亡地点正是安娜吊死的那间教室。哦不,正是安娜准备杀死你并把你吊起的教室,这又是为什么?」
听言,戴西反而镇静了,发出一声冷笑:「呵,她也好意思在那里杀我吗?她有什么资格?」
「为什么没有资格?」言溯很快捕捉到她话中的寒意,「因为,林星的死,不是意外,是你们造成的?」
戴西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她真的很想把心底埋了那么多年的罪恶与秘密吐露出来。可她不能,就像大家说的,她不能毁了大家的未来。
她沉下声音,一字一句,像在说服自己:「那是个意外,和现在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言溯静默地看她半晌,语调冷清:「真是愚蠢。」
戴西一愣,吃惊地看他。他居然骂她,太不绅士了。
言溯哪里管这些,他冷著脸,再次划开屏幕,调出安娜背后的血字照片:「这句话,是你和凯利刻到她身上的?」
「当然不是。」戴西差点跳脚。
「那你认为是谁刻的?你还确定这件案子和林星的死没有关系?」言溯不顾戴西渐渐白掉的表情,语速越来越快,
「开灯,让风扇转动,在死者背后刻字,他对安娜的生命极度鄙夷,嫌弃。他在恐吓你们,他想给林星报仇。戴西艾薇你给我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这件事不说出来,你们之中还会有人死!」
末了,脾气不好地补充一句:「不怪我不善交际,人类太愚蠢了,和你们交流简直是浪费时间。」
戴西惊愕好久,还被他最后一句话打击。
她颓然地垮了肩膀,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头:
「林星是很典型的亚洲女孩,学习好很刻苦,传统又温柔。那时候,很多男同学喜欢她,但很多女同学不喜欢她。她一开始和我很要好,但罗拉和安娜的朋友圈子都孤立她。我要是继续和她做朋友,也会被孤立的。」
言溯挑眉:「哈,真是要好!」
说完,他莫名脊背一僵,心虚地往后看看。甄爱当然不在,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讥讽的语气而戳他。
戴西被他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内疚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在中学,被同学孤立在圈子之外,是一件多么可怕又孤独的事。我……总之,后来罗拉她们捉弄她欺负她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可她们还造谣说她乱交堕胎。到后来大家都不喜欢她了。」
言溯漠漠的:「中学生真是一种无聊的生物!」
这话说得好像他没有经历过中学时代一样……
戴西深吸一口气,仰头呆呆望著天花板:「可很奇怪,帕克不讨厌林星,罗拉她们欺负林星,他还救过她一次。
有天罗拉跟我们说,她发现林星喜欢帕克。大家都觉得可笑。凯利还说她肯定以为自己是灰姑娘。
大家想捉弄她,就瞒著帕克以他的名义把她约去游乐场,还骗她用了K粉。我们只是想要她出丑,害她在游乐场睡一晚上然后嘲笑她,让她看看自己是多么的痴心妄想。没想到那天她被不明的男人……」
戴西拿手撑著额头,「可还没有结束。或许大家不愿承认那个恶作剧变成了犯罪。所以我们都说林星在骗人,说那晚什么也没发生,是她装受害者。
后来有一天,林星突然去和帕克表白,还写了情书给他。情书里说,她很怀念和帕克的初夜。那封信被罗拉在壁球俱乐部念了出来。帕克很生气,说他根本没碰过林星;林星却坚称那晚帕克迷/奸了她。凯利他们见林星污蔑帕克,都很恼火,说她在做公主梦。罗拉和安娜说话很尖刻,骂她不要脸。
大家都在指责她时,她却突然面色苍白倒在地上,抓著胸口很吓人。她说哮喘的药在她包里。可……不知道大家是怎么了。罗拉说她是装的。」
「我们真的疯了,她伸著手在地上爬,我们却笑话她演戏,把那个小药瓶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戴西哽咽著摀住脸,痛哭流涕,「直到后来,她突然之间,真的没有呼吸了……」
「老天,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可那一瞬间,为什么我们都变成了魔鬼。」
言溯默然不语,很简单的社会心理学原理,可此刻,他什么也不想说。他忽然想起甄爱的那句话「她杀人,众人围观著,我不希望是这样」。
戴西想起往事,痛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现在的案子还让她头疼:
「安娜的背后刻字,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这么做。齐墨不会,托尼也不会,哈维?他肯定从齐墨那里知道了什么,但他和哈里一样是个好人,他也不会。天,到底是谁?」
言溯漠漠看著她:「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说著,双手缓缓放进兜里,以示告别。
戴西一愣,脸上还挂著泪痕。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正正鞠了个躬:「谢谢你,等我把自己整理一下,我会去自首的。」
言溯微微颔首:「嗯。」说罢,背脊挺直地出了门。
坐上车后,言溯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戴西能去自首,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善良的人犯了错误,只有在正视并坦白后,才能放下负担,继续善良。
如果挽救了一份失足的心,那他此行就不算徒劳无功。
接下来的工作,还要继续。消失的指甲油,碎裂的镜子,齐墨,哈维还是托尼?一切要等法证人员把那张镜子拼起来。
或许到了最后一刻,事情还会有转机。
前面遇到红灯,言溯放缓了车速,不自觉地摸摸手机,他向来不依赖电子设备。但这一刻,他忽然很想给甄爱打电话。
他很好奇她在干什么。
可转念想想,她如果真的在工作,应该是没带手机的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车窗外湛蓝的天空,这种和蓝天一样空落落的情绪还真是……陌生又无厘头。
还想著,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来划开,是琼斯警官发来的,镜子已经拼起来了。
和他预想的一样,镜子上有指甲油的痕迹。
图片下琼斯发了一行字过来:「失去目标。」
言溯抓著手机,凝眉想了半刻,脑子里突然滑过一个想法。
绿灯亮了。
他飞快地打方向盘,车子哗地滑出一截,立刻朝反方向奔驰而去。
言溯一手抓著方向盘,一手拨通琼斯的电话:「马上出警找戴西。有人要杀她!」——
戴西沉进水里,空气泡泡一点点从口鼻中吐出来,洗脸池的水汩汩地翻腾。她需要空气,肺部憋得像要爆炸,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空气!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著镜子里她湿漉漉而憋得通红的脸,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吗,焦灼得让人抓狂想死?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拿毛巾擦干脸。
才收拾好自己,外面再次响起了门铃声。言溯返回来了?
戴西没看门镜,直接打开门,看到那张白皙的脸,她瞬间就愣住,这是……
面前的女孩眼睛黑漆漆的,深得像潭,她看著戴西,殷红的唇角微微一勾,笑容安静:「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戴西警惕地看著她,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言溯他已经走了。」
她微微一愣,旋即恢复了冷寂的表情:「我是来找你的。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给我解释一下,林星情书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戴西皱眉,她这样真是无礼,比那个不懂交际的言溯更无礼:「凭什么?」
几声清脆的机械碰撞声,戴西一低头,冷气瞬间从脚底往上涌,她一下子僵住。
甄爱手指一动,弹匣推进了枪膛。
戴西僵硬地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盯著后视镜。阳光照在上面,白花花的。薄而窄的镜子里,甄爱白皙又清丽的脸看上去很不真实,像要融化在灿灿的光里。
戴西无法把此刻的她和刚才拿枪抵著她脖子逼她说话的女孩联系起来。
在她说出一切后,甄爱把她推上了车,并警告,敢乱跑乱叫,就一枪打爆她的头。
车最终停在游乐场。
戴西满心狐疑,她记得甄爱说有人要杀她。可为什么来游乐场?
今天有嘉年华,穿著彩色的演员或杂耍或游行,到处都是人。游乐场里五光十色,周围一片热闹,唯独她们两个互不说话地行走。
戴西走了一会儿,看见前边有卖泡泡汽水,像和甄爱缓和关系,便问:「口渴不?我请你喝汽水吧。」
甄爱没表情的脸闪过一丝愣愣的情绪,看过去就见贩卖机里彩色的汽水鼓鼓地吹著泡泡。
颜色好鲜艳,像透明的糖果。
她静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那我去买了。」戴西才走出两米开外,突然有小丑朝她扑过去。
「小心!」甄爱喊出一声,瞬间把戴西扑得撞在贩卖机上,水中的彩色泡泡撒欢似的往天上窜。
戴西一下子摔倒在地。
小丑也摔在地上老半天没爬起来,愤恨地直哼哼:「谁在推我?」
甄爱回头往人群中看,奇装异服的演员,戴著面具的游客,她飞快扫视一圈,却看不出谁有问题。
很快有人扶起小丑:「对不起,是我撞……」
甄爱敛起眉心,是意外吗?
而戴西坐在地上,傻了。刚才甄爱在保护她?
戴西站起来,对甄爱的反面情绪一刻间全部转变。她走过去,轻轻道:「谢谢你啊。」
甄爱看都不看她,也不回答。
戴西不喝汽水了,跟著甄爱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走到假面摊位时,甄爱停下脚步静静看著。
戴西凑过去问:「你喜欢假面?」
一壁的假面,做工精致,色彩斑斓。
甄爱仰头望著:「给你买一个。」
戴西一愣,甄爱已经选了海蓝色的羽毛亮片假面递给她,没什么语气:「戴上吧。」
戴西挺喜欢她选的,照做了。戴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道光。游乐场,假面具,这不是最好的伪装吗?
甄爱说要带她藏起来,结果来了这里。难道她怀疑在家时就有人盯上她了?戴西心中一冷,可转念又安心。
藏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树林;藏人最好的地方……
她望一眼周围欢乐的人群,游行的花车,默默舒了一口气:「甄爱,你真聪明。」
甄爱没理她。
戴西觉得她们算是认识了,便问:「甄爱,你不喜欢说话吗?」
依旧没回应。
戴西有些遗憾:「看来,你只和你的朋友说话。」
甄爱还是不语,隔了好几十秒,到戴西都忘了这个问题,她才缓缓地说:「我没有朋友。」
戴西:……反应好慢啊……
「那个言溯,不是你的朋友么?」
甄爱微微一愣,心里忽然就柔软下来。
她怔怔的,不明白这种奇怪的信任和依赖是怎么回事。半晌,她低下头,温温吞吞地说:「嗯,他是。」
「怪人和怪人做朋友呢。」戴西嘴快,说完觉得错了。
可甄爱跟没听到似的,面无表情。
走了不知多久,戴西感觉有红色的光晕在眼前晃了一下,她刚要伸手打开,却被甄爱突然抓住往城堡里跑。
戴西被她拖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面出现了漂流和迷宫的标示。甄爱看了一眼迷宫在翻修的牌子,毫不迟疑拖著她闪进去。
迷宫里没有游客,也没有开灯,只有半点夕阳从高处的窗子投下来。一部分笼在血红的光线里,一部分则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墙壁后面,黑漆漆的。
这是市内最大最复杂的迷宫,占地一千多平米。路段短岔道多,空间窄转弯多。每隔一段距离有求助信息台,但现在没有开。反倒是随处可见各种装修用具。
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走在一个狭窄而前后左右都有岔道的地方,戴西莫名渗得慌。
墙壁上到处都是涂鸦,偶尔有骷髅幽灵和死神的画像。戴西吓得要死,轻轻拉扯甄爱:「我们出去吧。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甄爱淡定:「我方向感不好。」
意思是出不去了。
戴西几乎泪奔。
甄爱扭看戴西一脸挫败又凄惨的表情,说:「我夜行视力和听力很好。」
戴西继续泪牛:这和出迷宫有半毛钱关系?
「你……」她没发音完全,甄爱忽然摀住她的嘴,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制止了她的继续发音。
戴西云里雾里,被她搞得十分紧张。
她竖著耳朵,屏声静气地听,可死一般寂静的迷宫里没有任何声音。
但甄爱渐渐蹙了眉,仿佛听到什么渐近的东西。她很快作出判断,对戴西做了个安静和缓缓挪走的手势。
戴西完全不明白,但还是配合地跟著甄爱的脚步极轻极缓地走。
转过一道弯,墙的那一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戴西浑身一震,有人跟进来了?
这么一想,刚才在她面前晃的红点不会是电影里面的狙击枪吧?
墙壁那一面陌生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她一下子吓得双腿发软,无助地看向甄爱。后者却似乎更镇定了,黑漆漆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兴奋。
脚步声一步步远去,甄爱和戴西的眼睛都紧紧盯住前方的转角。他会从那里出现吗?戴西僵硬地缩在甄爱身后,冷汗直流。
甄爱屏住心跳,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枪。
Youaremymedicine那个疯子写给她的情书,死去那些人的名字首字母,刚好是她前几个特工的名字缩写。
巧合吗?
她真难说服自己。
脚步声渐渐靠近前面的拐角,甄爱咬紧牙关,在心里祈祷,出来,不管你是组织的哪一级成员,让我一枪打死你!
SamualLeigh,LuisRight,HarveyPorter,AraonHill,DerekApplegate……
她想杀人!她要给他们报仇!
刚扣紧扳机,那人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远……
这就是迷宫的奇妙之处,相距咫尺,转过身却谬以千里。找不到对的路,隔得再近,都走不到一起。
甄爱握著枪,说不出来的失落。戴西却如蒙大赦,紧紧挽住甄爱的手,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甄爱扭头看著她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愣住。这样亲密的举动叫她不适应,她沉默地抽开手臂,悄无声息地继续往前走。
戴西赶紧蹑手蹑脚跟过去,对她比划著「对不起」。
甄爱没有回应,心里却冷静了一些。
刚才她冲动了。戴西还在这里,她很可能会连累她。要是能把戴西放在安全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去迎战就好了。
可在迷宫里,显然不可能。
把戴西留下,自己去找那人,又担心他绕回来先找到戴西。
甄爱沉默著继续前行。
太阳很快西下。迷宫里的光线又消弱了。两人摸著墙壁走,遇到岔路随机选。偶尔遇到死胡同,戴西吓得心都要跳出来,甄爱却极其镇定地返回继续转弯。
不知走了多久,甄爱忽然停下来,还止住戴西。
戴西屏气听著,依旧什么也没听到。一扭头却蓦然发现,微醺的暗色中,甄爱的唇角浮现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看见她无声无息地拉开保险栓,挪动一步挡在自己身前,手臂举起,瞄准前方不到一米处的拐角。
戴西立刻明白,那人学聪明了,走路没声音。
可甄爱耳朵灵听得见。
他马上要出现了?
戴西吓得腿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望著甄爱挡在自己面前那消瘦的身影,也不知怎么想的,望向身后,最近的拐角不到半米。
她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忽然扯开甄爱的右手,死命拖著她往后逃。甄爱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被扯得拐了弯。「啾」的一声,旁边的墙壁被子弹击开了花。
他果然在后边。
甄爱想甩开戴西,无奈右手使不上劲。戴西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拖拉著甄爱一瞬间冲过好几个岔口。
两个女孩在迷宫里无头绪地奔跑,道上的刷子油漆桶踢得噼里啪啦响。身后的人也不管了,索性甩开了追。
宽阔的迷宫里,一下子全是稀里哗啦的声响,掺杂著子弹的「啾啾」声。
甄爱怒了:「你放开我。」
戴西不放,还直喘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这个人有过节,想利用我把人引出来是吧?」
甄爱毫不讶异,反而更凶:「你知道还不放开,当心我杀了你!」
戴西嗤之以鼻:「你说你吧,想利用我把人引出来,又要照顾我的安全,缩手缩脚的。你这人还真是矛盾!」
甄爱要甩开她的手,她倒拧得更紧了,更可劲儿地往前跑:「甄爱,你要是敢和那人对上,我就扑过去保护你,还你刚才的情。你自己考虑吧!」
她竟然威胁她。
甄爱气得笑:「想帮我挡子弹更好!你以为我在乎你的死活?」
戴西继续跑,还劝:「甄爱你真傻,警察一定会来抓住他的。何必把自己贴进去?」
甄爱不解释。她要的不是处罚,是真相。但她终究没有再甩开戴西,这个胆小又善良到笨的丫头……
带她出来,她真是脑子进水了。
两人七拐八绕地一阵跑,很快就甩开那人。即使对方的脚步声响在身旁,迷宫的特殊构造也把人隔在千里之外。
四周再度安静后,两人靠在墙上,安安静静地深呼吸。戴西做口型:「他在附近吗?」甄爱认真听了几秒,摇摇头,口型回复:「另一边。」
戴西打手势:我们出去吧!
甄爱:路在哪儿?
戴西:……
两人于是望天。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窗户里的落日余晖变成了暗红色,越来越深。白色墙壁染了一层虚幻的黑,看著格外阴森。
没有带手机,不能通讯。
在这个到处都是拐角和出口的迷宫里,和拿著狙击枪的人斗智斗勇,度过漫长而黑暗的一夜,想想戴西都觉得恐惧又绝望。
还不如死个痛快。
戴西难过地向甄爱表达了自己的惊恐:黑乎乎的迷宫,还有一个人在找我们,好可怕。
没想甄爱淡淡一笑:相信我的眼睛,我会先找到并瞄准他。
戴西一愣,看向甄爱。她没有装扮,没有化妆。头发全部挽起,遮进了黑色的棒球帽里,乍一看像假小子。露出细致如瓷的脖颈,仿佛白天鹅。不,她这样的女孩,应该是黑天鹅,清傲,坚韧,透著说不出的气质。
她正望著头顶,那种清澈却又静得像时光一样的眼神,波澜不惊,不染尘埃,看似柔弱,却极富韧性。
她哪里来的勇气,不害怕黑暗?
甄爱没在意她的注视,抬头望窗户。外边是暗淡的黄昏。今天夜里会有月亮但云层很厚,迷宫里会非常暗,只剩极淡的光线。
对方很难看到她,但她可以。
等到深夜,那人休息了,她就独自过去找他。
夜晚快把这里变成她经常被关的黑屋子吧!
正想著,迷宫另一边突然响起三连发的「啾啾」声。
甄爱和戴西对视一眼,同时愣住。很快响起跑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继而是更密集的枪击声。
甄爱立直身子,一丝不苟地判断各路声音。
有人闯进来了,没带枪,狙击手在追,新来的人脚步极轻,就连跑步声也轻……其实是,很稳……
该不会是……
果然下一秒,远处有谁敲迷宫的墙壁,咚咚地响。随即,某人骄傲又欠扁的声音响起:「哦,不好意思,我走路一向没有声音。」
言外之意是→→气死你。
拿枪的人当然被气到,又是几声「啾啾」。
甄爱的心都揪起来了,言溯怎么跑来了?他有没有受伤?
心刚悬起,又一头黑线地落下。
因为→→某人在迷宫里到处窜,不知是天生爱炫,还是故意气人,居然做起了解说,声音随意又散漫,回荡在迷宫各个角落:
「进来时我看了迷宫平面图,就记住了。所以我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到迷宫的任何地方。你开枪只会暴露你的位置,让我找到你。」
甄爱心中感叹:这笨蛋好厉害。
话音才落,那人没动静了。
戴西很开心,喊:「喂,你真记住地图了?」
「要不然呢?」言溯语气很鄙视,「不要把我的大脑和你的DOS系统相提并论。」
甄爱想起自己被他称为windows98,勉强比戴西高一级……
戴西也不介意,赶紧道:「你快抓住他啊!」
这下言溯沉默了,半晌后,很诚恳地说:「我记得地图,但不会去找他……因为我没带枪。」
甄爱:……
你来玩儿的是吧?蠢货,没带枪也不要说真话啊!
戴西扶著额头:「那你来干什么?」
言溯义正言辞:「来揭穿他的真面目。」
……
这句话对现在危险的局面有什么缓和作用么?
戴西还要说什么,甄爱用眼神制止,随即拉著她继续前行,这次是往远离言溯的方向走。
身后又响起几声「啾啾」的枪鸣,戴西听得心惊胆颤,更加不解,甄爱为什么不去和言溯会和?他没带枪,要是在迷宫里被那人撞到怎么办?
屋顶的淡淡晚霞渐渐褪去,偌大的迷宫里只剩言溯不屑的声音:「把枪用得那么熟练,不怕暴露身份吗?」
话音未落,墙壁上又是一串细小的枪响。
甄爱一路往外走,心里不是不担心的。可下一秒,让她心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为什么要杀戴西灭口?担心她想起镜子的事,让警方知道她离开前镜子没有碎?
很可惜,我让人把它拼起来了。结果发现安娜在上面写了个单词。」
迷宫的这边,甄爱和戴西都疑惑了。
对方似乎被激怒,迷宫里响起一阵阵清脆的子弹壳落地声。
可一次次落空,那人就好像被坏猫折腾的老鼠,
言溯的声音依旧沉稳而清淡:「你以为拿走她的透明指甲油,就没问题了?很不凑巧,安娜的手机壳摔坏后用指甲油把它沾了起来。」
言溯此刻的位置离甄爱她们远了些,声音小了点儿,但清晰地透著凉薄的嘲笑:
「知道吗?单纯的分析,安娜在镜子上写下你的名字其实有多种动机,或许是写凶手,或许只是起了玩心拿指甲油写字。如果你不移动那面镜子,光凭镜子上一个字母,我无法判断是你。
可凶手总是心中惶遽想要遮掩一切,想要隐瞒那面镜子,所以你把第一和第二教室的镜子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行为,我才能判断,戴西慌忙逃走后,安娜还活著,她甚至在短暂的昏迷后醒了过来。」
昏暗的天光中,戴西狠狠怔住,眼中一下子就涌起了泪花。
言溯的声音寡淡,带著一贯的桀骜,茫茫地在空旷的迷宫上空回荡,一字一句传进另外三个不说话的人心里:
「你把两个教室的镜子换了。可没想到刚把镜子搬好,戴西和凯利回来处理尸体。那时的你一定躲在第二间教室的窗帘后。等他们离开,你在安娜身上刻字,又打碎镜子。可沾有透明指甲油的碎镜片太难找。你挑不出来,便干脆把窗户玻璃打碎几块,混在一起就像是学生扔石头砸碎的。不会引起警方注意。」
迷宫这边,甄爱冷冷地弯弯唇角,把镜片藏在玻璃片里,这人果然聪明,外加他对枪的熟练,一定不是这几个学生,很大可能是组织里的人。
正想著,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出口。
戴西愣了愣,瞬间又惊又喜,运气太好了。要马上向言溯报告让他快点出来,就留那个人在迷宫里瞎转圈吧!
可甄爱突然上前摀住她的嘴,做口型:「不要告诉言溯我来过。」
说著,在戴西惊愕的眼神中,她狠狠一把将她推出迷宫,自己则飞快转身,一拐弯就消失了。
戴西张了张口,不敢追也不敢喊。哪一条都可能让神秘人先找到她。现在只有外边最安全。可她抬头望天,窗户上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了,夜晚已经降临。她看看周围黑幕中的白墙,面前短短一截走廊和戛然而止的转弯,脚板心阵阵发凉。
甄爱快速而无声地走在迷宫里,她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言溯和另一个人的方位。
言溯没有枪,他会躲著那人。她要做的是,不要撞到言溯,在他之前找到那人。她一定要问出那封信的事。
她带了针管,一秒钟,只要一秒钟就能让他生不如死。到时候她用枪吓退言溯,问出结果就立刻离开。
言溯不会知道。
正打著算盘,又听到言溯的声音,隔著好几堵墙:
「Parker!安娜在镜子上写的字是Parker!即使警察看见,也会首先联想到两年前死去的哈里帕克,以为案子又增添了悬疑和诡异的色彩。但帕克家还有一位儿子,就是你,哈维帕克。」
这下,追踪著言溯一路开枪的声音停息了。夜幕下的迷宫里,站著四个人,却死一般的宁静。
「一直想不通,安娜这种急躁冲动的人怎么想得出那么缜密的杀人方案。且她没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是你教的她。你花了很多心思让她爱上你,花了更多心思让齐墨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
那天我问齐墨,是不是看到了杀人凶手。他惊恐地说『不是我』。这句话很奇怪,我想,一定是你往安娜身上刻字的时候,被挡在了镜子后面。而齐墨站在门口,看到了你拿刀的手,和镜子里他自己扭曲的脸。
他那天精神不稳定,以为自己杀了人,就吓得跑进第一间教室躲在角落里发抖。绝望地找戴西。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因为他认得你的手。
之后你给他催眠,告诉他这只是梦,又给他吃了致幻剂,等他神志不清而干冰烟雾快散去时。你带他去第二间教室,开了电扇和灯,等著学校的管理员发现异样。」
迷宫某处的哈维仿佛被这一段话说得终于清醒,黑暗中传来一丝冷笑。
下一秒,三发子弹壳落地。
迷宫里没有声音了。
甄爱的心咯噔一下,言溯中枪了?她心里一紧,朝他的方向跑去,慌乱中踢到了油漆桶,铁皮在地上盘滚,噼里啪啦。
甄爱心一沉,听见哈维的脚步声朝这个方向来了,隔著三堵墙。
她才拉好保险栓,旁边的两堵墙外传来言溯的声音,讥讽又轻佻:「哈维,当年在游乐场迷/奸林星的,是你吧?」
甄爱一愣,他故意在转移哈维的注意力?
她的心忽然有些痛,他在以身犯险地救「戴西」。这个傻瓜,平时什么都不关心的高傲样子,关键时刻却本能地要挽救别人。
而这话把哈维的怒火烧到极致。片刻的死寂后,他给狙击枪换子弹,冰冷生硬的机械撞击声在黑暗里格外渗人。
哈维这下不掩饰了,一边走一边阴冷而放肆地笑:「林星她死不足惜。不过我真是意外。天衣无缝的谋杀,却全让你看破了。今天,你们一个别想活著出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飞快地跑向言溯的方向,一连串射击。迷宫里瞬间响起两种清晰的脚步声,你追我赶。一下远一下近。
甄爱也很快找到一个两条岔路的死角,握紧了枪,无论哈维从哪个角出来,她都能准确地射击。可突然,背后的墙面传来一个声音。
隔著一堵墙,近在咫尺的低沉,透著冷峻的温柔,他说:「我马上过来找你,不要乱跑,不要杀他。」
黑暗中,甄爱背靠著他的声音,浑身一震。
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而她,不会听他的话。
屋顶窗的天空已变成蓝墨色,天光昏暗,整个迷宫都被笼罩薄纱般的夜幕里。白色的墙壁在黑夜中散著诡异的光,看上去让眼睛晕眩。
甄爱立在转角处,背脊僵硬。言溯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身后。
「不要乱跑,不要杀他!」
他知道她想杀人了吗?他知道她其实是个恶魔了吗?
甄爱固执地睁著眼睛,盯著面前一堵又一堵毫无规则的白墙,眼睛被黑夜中的白光刺激得有些痛。身在迷宫,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己的方向。
她从来都不想逃。
要不是那该死的研究牵绊著她,她早就奋不顾身。一直都是他们在追踪她,她从来找不到他们的足迹。每次都是被动挨打,看著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
她受够了。
她想杀了他,她想杀了他们。
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没关系!
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
反正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什么可留恋的。
就算死也要拖几个组织的人下水!她要让他知道,即使是死,她也绝对不会再回去做他们的傀儡!
她如此坚定的时候,言溯偏偏出现了。刚硬的心莫名就软了。她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但她很清楚,他记得地图,会很快找过来。
而她,不想让他找到。
甄爱继续沉默著,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个角落,藉著微弱的天光,一点点朝哈维的方向靠近。有几次她听到哈维就在墙壁的另一端,可走过去却是死胡同,绕不到另一面。
而哈维放开了胆子,自得自在地在迷宫里穿梭,射击任何一个他目光以为的幻影。
言溯的步伐也沉重起来,带了脚步声。甄爱知道他去了她刚才站的位置,没有找到她。所以故意发出声音,吸引哈维过去。
三个人你找我,我找你,一圈又一圈地在迷宫里转。
哈维端著枪,在黑暗中笑得格外阴森:「女人看多了童话就以为自己可以灰姑娘变公主。林星这样臭名的女孩也想和我弟弟在一起?我只是设计一场恶作剧,开了个玩笑,就轻轻松松地造成了他们之间的误会。」
哈维一边说一边跟随著言溯的脚步声,走到拐角处,飞速转弯瞄准,又窄又短的道上空无一人。
他继续前行,语中渐渐带了愤恨:「可这个贱丫头居然莫名其妙死了,用这样激烈的方式留在了哈里(帕克)心里。对她的死,我不屑一顾。」
「但她死后一年,我的弟弟哈里被人以那样一种惨烈而羞辱的方式杀死。而你这个混蛋!居然睁著眼睛说瞎话,说他是自杀的!」
哈维提起旧事,愤怒到了极致,追著言溯的身影跑得飞快,白色墙壁被射击出一朵朵的子弹花儿。
言溯敛眉在前边奔跑,现在哈维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甄爱暂时应该没有危险,可偌大的迷宫,她到底在哪里?
天只会越来越黑,接下来……
正想著,前面一转弯,却迎上了刚才追错路的哈维。
四目相对,哈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之便化作癫狂,举枪便开始扫射。可就是他诧异的半秒钟,反应比他快很多的言溯回身退了回去。
哈维心情咒怨地追上去,只看见言溯黑色的风衣衣角在夜幕中一扯,闪进前边的拐角又不见了。
他的心情沮丧而悲愤到极致,飞速奔过去追言溯,一面在黑暗的迷宫中怒吼:「你这个混蛋!我的弟弟不会自杀!」
男人嘶吼的声音在迷宫上空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可前方沉默良久的言溯居然清清淡淡地回了句:「他不仅自杀,还在死之前杀了罗拉。」
一瞬间迷宫里死寂了。
「哈里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哈维声音冷硬,立在原地。他的金发完全被夜色吞没,蓝色的眼睛像是狼,散著幽深嗜血的光。
他动作僵硬地拉开弹匣换子弹,就著清脆的弹壳抢地声,发出一声类似于野兽般的嘶鸣:「他不会自杀!他不会杀人!你这混蛋!」
他快步走在迷宫里,声音都在颤抖:
「你颠倒黑白,可我自己找了出来。我从齐墨那里知道了林星的死因。原来是被他们踢走药罐窒息死的。罗拉阴险狡猾,一定是她用这件事威胁大家,所以大家合伙杀了她。可我的弟弟哈里,他善良正直,他肯定受不了良心折磨,想要说出真相。结果被剩下的人杀死。
我原本想借安娜的手把他们几个全杀死的,可她那个蠢货。」
迷宫外边的戴西听得浑身发抖,而哈维疯狂的声音还在黑暗的密闭空间里回荡,仿佛不顾一切:「我要把他们全杀了。安娜,戴西,凯利,齐墨,托尼,全都要死。他们全要为我弟弟的死付出代价!」
「还有你,言溯!你也该死!」哈维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猛地追著言溯的身影一转弯,对面的人……
他条件反射地射击出一连串子弹,对面的墙壁打开了花,那人却没有倒下。
迷宫中的光线已经很暗。他定睛一看,竟是涂鸦。死神的骷髅脸遮在宽大的帽子里,死神一袭黑色的斗篷,右手高高举起,扬著银色的割命镰刀。
或许是天黑了,骷髅的黑眼睛格外幽深,像黑洞。
即使是哈维,骤然看到这么恐怖的涂鸦,也吓得心跳停了半拍。他稳定了心绪,再看过去,蓦然又是一怔。
死神变脸了。
黑色的棒球帽,乌漆漆像深洞般的眼睛,白皙而冷漠的脸颊,修长而细腻的脖颈,她左手托著一把带著消音器的枪,冰冷地正对著他的头。
她声音很低,像是从地狱传来的鬼魅:「林星的情书,是不是你教她写的?」
哈维瞬间摆正狙击枪,可甄爱比他更快,手指已动。但就在这时,两人之间的岔道上突然有人冲出来把哈维扑开。
甄爱的子弹擦著言溯的脖子飞过,她的心瞬间悬起,后怕得无以复加。
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扭成一团。
她冲过去要查看言溯有没有受伤,却听他喊一声:「蹲下!」
甄爱立刻滑倒,子弹从她头顶飞过,刺进身后的墙壁里。
她抬头一看,言溯牢牢握著狙击枪的扳机,而哈维则在争夺。两个男人抵在墙上,沉默而无声地较量著。言溯试图一把将整个枪夺过来,但哈维显然格斗能力更强,一脚踢在言溯的腿上,便把他摁在墙上。可后者仍旧死死地握著扳机不松手。
甄爱看见模糊的光线中,言溯的脸上闪过一丝极轻的痛楚。她蓦然想起Marie的那句话,说言溯骨头不好。
他被爆炸案伤过。
甄爱跳起来,还没判断,又听言溯隐忍著命令她:「不要开枪!」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担心她杀哈维。
哈维听言,刚要回头,甄爱手中的枪托重重砸在他的眉骨上,哈维痛得手一缩,被言溯卸了枪。而甄爱反应极快地从言溯手中抢回狙击枪,抱著厚厚的枪托往哈维的胸口狠狠一砸。
哈维被打翻在地,来不及反抗,甄爱又是重力一击,打在他的胸口,尖利地吼:「说啊!」
言溯愣住,他从来没见过甄爱如此狠烈的一面,也不知她和哈维有什么恩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其实和甄爱没那么熟,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淡淡地有些不爽。
哈维频繁被一个女人打,气得爆吼:「你又是林星的谁?你也要报仇吗?什么情书?BBS上到处都是范本,你想杀你开枪啊!」
甄爱愣住,BBS?——
很快,琼斯警官等人赶到。
临被带走时,哈维仍旧是一脸怨毒地盯著言溯,像是看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这颠倒黑白的混蛋,你收了别人家多少钱,才对全世界说谎?我向你发誓,等我出来的一天,我会杀了所有伤害过我弟弟的人,包括你,言溯。」
言溯风平浪静,跟没听见似的。
哈维脸上忽然闪过奇异的兴奋,竟大笑起来:「包括你在乎的人,」他忽而瞥了甄爱一眼,「言溯,我会让你也体验我的感受!」
言溯眸光闪了闪,深寂地看住哈维,定定地回复:「哈里帕克是自杀的。」
「我弟弟不会!」哈维冲他怒吼。
言溯淡淡道:「你父亲知道真相。」
哈维浑身一抖,震住。
「我猜想,当年设计让林星被迷/奸的,应该是你,还有罗拉。帕克意外从罗拉口中得知了真相,所以杀了她。而你是他最敬爱的哥哥,他当然不会杀你。」
言溯看著呆若木鸡的哈维,语调安静,「他对你失望透顶,且他憎恨所有用恶作剧骗林星去游乐场的人,他想用自己和罗拉的死,让剩下的人永远活在恐惧中。」
哈维神经质般地摇头,无法接受:「不可能,不可能!」这对他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帕克死的那天上午给你们的父亲打过电话,长达二十分钟。他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直到帕克死后六个月,因为媒体一直攻击我,而我始终未予回复,你父亲曾登门拜访,告诉我我的推理是正确的。他无法公开,所以对我道歉。和……感谢。」
最后寥寥的一句,想必就是老帕克感谢言溯不曾公布帕克的罪行。
一旁的戴西听著都落泪了,哈维也全然呆滞,而言溯依旧淡淡的:「你的父亲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担心你会内疚。他说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没必要让另一个活在愧疚中,再度失去。」
「不可能,不可能……」哈维目光呆滞,不住地喃喃自语,却很快被警察带走。
甄爱望著闪烁的警车和游乐场里灯火辉煌的夜晚,心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想法。
戴西早抹去眼泪,走到甄爱面前,努力笑笑:「甄爱,我马上要去警局协助调查了,留个方式以后联系,好吗?」
甄爱呐呐的,没有反应。
言溯却一大步上来,把甄爱拎到一边,不友善地对戴西道:「不好。」
戴西:「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不是你的朋友。」言溯冷冰冰的,补充一句,「她是我的朋友……我一个人的朋友。」
甄爱缓缓抬头看他,只看到他黑色的衣领和冷硬的短发。
戴西气了:「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说著,弯到他身后,一把扯过甄爱的手,从琼斯手中夺过一支笔就在甄爱手心写号码。
甄爱手心痒,要缩回来,却被戴西牢牢捏住。甄爱愣愣看著她,窸窸窣窣的痒,一直传到心里。
她才写完,言溯已经不耐烦,冲琼斯瞪眼:「还不快把她抓去警局。」
戴西还不够,生怕甄爱不打电话给她,突然道:「下次还给你。」说著一下子扯下甄爱的棒球帽,跑了。
甄爱的长发瞬间像瀑布般倾泻下来,在夜风里柔顺地翻飞。而她眼神静默,竟带著说不出的妩媚和惊艳。
言溯愣了愣,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甄爱望望远去的戴西,又低头看看手心一小串黑黑的字母加数字,默默地不说话。
她慢慢吞吞地收回手,发现只剩她和言溯。
两人都不说话了。十几个小时的分离,再见却以这样的方式……仿佛心里拉开了距离,变得有些陌生。
夜晚灯光璀璨的游乐场里,人群欢声笑语,只有他们两个安静无声地走在人群里。
甄爱想起他刚才对戴西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心里不是不温暖的。想了想,决定自己打破沉默,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迷宫里?」
他回答得安之若素:「我认得你的脚印。」
甄爱心里微颤。
她换了鞋,可他还是认得么?不是鞋印,而是法证学上可以判断人身高体重性别年龄走路习惯的脚印。
他默默地观察过她吗?还是,这只是他乐于观察的习惯?
甄爱不知道,可阻止不了心里熨烫的温暖。
言溯垂眸看她,她低著头,安然沉静的样子,和刚才在迷宫里击打哈维的那个女孩判若两人。以他的聪明,他可以想到甄爱和那封信的联系。他其实很想问她,很想听她说。就像上次的爆炸案后,她和他讲述她妈妈的死亡。
可那样的机会,似乎可遇而不可求。
而他,不想给她压力。
他真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情绪化,究竟是为什么?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
他依旧看著她,看她乌发披散,夜风吹著发丝纤细地飞舞,他忽然有种想帮她捋顺头发的冲动。但他只是克制地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温温道:「既然都在游乐场了,有没有想玩的?」
甄爱蒙蒙的:「啊?」
言溯一见她反应慢,瞬间就换成了鄙夷的嘴脸:「等你想好了,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
甄爱立刻四处张望,首先看到游乐场里最大的摩天轮,彩灯闪闪的,在黑暗的夜幕中,像是巨大的圆形礼花。
言溯顺著她的目光:「想玩摩天轮?」
甄爱摇摇头:「它的花纹看上去像是爆炸呢!」
言溯笑了:「嗯,我也这么认为。毫无美感的东西,设计它的人是笨蛋。」
目光一转。
言溯:「过山车?」
甄爱摇摇头:「要是在最高处停电了怎么办?」
言溯点头:「嗯,每年全球各地的过山车事件成百上千起。」
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像是找到了知音,十分开心地把游乐场里的所有设施都鄙视了一遍。
走到最后,甄爱看到大大的旋转木马,五光十色,精美绝伦。木马起伏,彩灯闪烁,一边旋转一边唱著歌儿。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儿的女孩声音轻的像纱,仿佛捉不住的愁绪。
Doyourememberthethingsweusedtosay,Ifeelsonervourswhen……
言溯走到她跟前站定:「想玩旋转木马?」
甄爱望著满世界的彩色灯光,记忆模糊,依稀间想起小时候的场景……她看著排队的人群,小声问言溯:
「你陪我一起吗?」
言溯微微一怔,望著花花绿绿的木马,表情很是窘迫。游乐场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无聊幼稚到爆,而旋转木马是登峰造极的无聊加幼稚。
他摸摸鼻子,想著要怎么回答时,却撞上甄爱漆黑湛湛的眼神……
他把手收回风衣口袋,点点头:「嗯。陪你一起。」
玩的人太多,甄爱和言溯买了票,等下一批。
她趴在栏杆前,静静望著木马上旋转追赶的人,有情侣伸著手追赶对方,欢声笑语。
她默默的,忽然又想起妈妈的话,旋转木马是最忧伤的啊,它永远追赶不到同伴的步伐,它最终孤寂一人。
欢乐的人群下了木马,木马们一个个安静地停下。工作人员开始检票了,甄爱忽然直起身子,对言溯说:「我不想玩了。」
言溯看看手中的票,不解:「为什么?」
甄爱故作无意地耸耸肩:「不为什么,觉得好幼稚哦。」
言溯也不追问,把票放在栏杆上,笑:「greatmindsarealike.」英雄所见略同。
甄爱深吸一口气,走得头也不回。
两人一致认为游乐场真是一件无聊的东西。
快走出游乐场时,再次看见彩色的泡泡汽水。甄爱的目光多流连了一下,被言溯捕捉到了。他问:「想喝泡泡汽水?」
「是甜的吗?」甄爱问。
「不知道。没有喝过。」
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售卖机,甄爱望著彩色的汽水和汩汩的泡泡,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像个期待糖果的小孩。
言溯看在眼里,有些好笑,问:「你喜欢哪个颜色?」
「蓝色。」
言溯很满意:「我也喜欢蓝色。」便跟小贩说要两杯蓝色的。
小贩很善良,提议:「要不一人买一个颜色吧,口味不同,可以换著喝。」
言溯漠漠的:「我们就喜欢蓝色,为什么要体验不喜欢的颜色?」
甄爱也觉得言溯说的对,奇怪地看著小贩。
小贩道:「可以换著喝,就能和两种啊?」
「可我只喜欢一种,为什么要喝两种?」言溯不理解,认为小贩是在质疑自己喜欢的蓝色,立刻冷了脸,说,「为什么要换著喝?在我看来,红色的像人血,黄色的像排泄物,白色的像水,黑色的像泥巴水。」
小贩惊愕了,乖乖盛了两杯蓝色的泡泡汽水给他们。
甄爱捧著一杯,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有泡泡在动。
言溯问:「好喝吗?」
甄爱开心地点点头。
言溯也尝了一口,嗯,果然不错。
两人各自捧著汽水,互不说话,慢吞吞地边喝边走。却看见一对情侣站在路对面,用两根吸管共喝著一杯。
甄爱停下脚步,好奇地看:「他们为什么两人喝一杯?」
言溯自然而然地回答:「因为没钱吧!」
甄爱认为这个解释很合理,点点头表示赞同。又看看自己和言溯一人一杯汽水,道:「嗯,他们好可怜。」
不远处的小贩听见了:……你们这两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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