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熙和二年八月初九,忌出行,宜嫁娶。
这一天不愧是钦天监千挑万选黄道吉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就连秋老虎都温柔了许多,仿佛暴躁河东狮突然散去功力,拾起娇羞。
临近紫禁城长宁街头,缓缓行来一队仪仗,吹吹打打,喜庆非常,看着像是一队迎亲队伍。不过与平常人家不同是,队伍中没有红色喜轿,却有一顶十六人抬杏黄色礼舆。礼舆帷幔上用金线绣着凤凰,舆顶垂下金黄色流苏,四角探出金色龙首,龙首含着五彩八宝珠串,随风轻摇,与帷幔上金凤、舆骨上雕金龙交相辉映,赫赫煌煌,晃得人眼睛都疼。
能有资格乘这种东西出嫁,怕也只有皇后了。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向队伍看,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声,比看庙会还要热闹——庙会年年有,但是皇帝大婚,恐怕这辈子也就见识这一遭了,能不好好看看吗。
迎亲队伍里虽然人多,又要演奏音乐,却丝毫不乱,井然有序地前进着,其中四个长相讨喜小太监专门负责向人群抛洒糖块和铜钱,用大麻袋装糖和钱已经下去了小一半儿,随着小太监扬起胳膊,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骚动。
队伍要行至叶府时,远远地便看到叶府大门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领头是个须发花白老者,面容恭谨,眸子精亮有神。
“那可不就是叶阁老。”人群中有人眼尖,一眼便认出老人身份。
“叶阁老是谁呀?”一个稚嫩童音问。
“叶阁老是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两代帝师,三朝元老!”随着几重身份被道出,说话者语气也跟着上扬。虽然和叶阁老不熟,但这无碍于他说此话时骄傲。
周围人也因这句话而发出一阵令说话人满意赞叹。虽然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每次听到人说,总要忍不住尊崇一番,就好比大街上看到耍把式卖艺,虽见过多次,也还要驻足观看一会儿。
“今日出嫁这位姑娘,便是叶阁老嫡亲孙女,闺名叶蓁蓁,年方十七岁。叶阁老有三个孙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可谓爱如珍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一个人说道。
“敢随意称道皇后娘娘名讳,不怕被捉住打板子?”听者玩笑道。
“我听说,这门亲可是三年前就定下了。”
“那为何今日才大婚?”
“三年前先帝爷驾崩,今上纯孝,说一定要为先帝爷守满孝才能成亲。”
“爹爹,皇上要娶叶阁老孙子,那他以后岂不是都要管叶阁老叫‘爷爷’了?”稚嫩童音再次发问。
这次没人回答他,他爹直接捂住了他嘴巴。
小太监一扬手,铜板哗啦啦下雨似地落下。几人顾不上聊天,蹲下身卖命地捡起钱来。
***
叶府今日大喜,处处贴了红喜字,挂了红花红绸,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喜色,唯独一人除外。
叶蓁蓁木着脸看着镜中自己。那镜子是花大价钱从佛郎机人手里买来,光滑明亮,能照得人纤毫毕现,叶蓁蓁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这样。
鸭蛋脸面,朱唇皓齿,鼻梁小巧高挺,衬得五官格外深刻有神;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顾盼神飞,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会透出一股威严;修长上挑双眉与眼睛相得益彰,只是此时眉头微微隆起,似是满心不悦。
妆容虽然隆重,配叶蓁蓁精致而大气五官,倒也相称得紧,让人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敬畏感,就是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喜欢这种口味了。
喜娘后为叶蓁蓁拉了拉衣角,整了整凤冠,确定一切无误之后,便扶起她,“小姐,圣使到了,请您先领受册封。”
叶蓁蓁没答话,依言由她领着。
眼睁睁地看着叶蓁蓁跪受了皇后金册和宝印,喜娘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木已成舟,这下小姐不管多不愿意,也是实实皇后娘娘了。说也奇怪,别人当皇后那是天大荣光,想求也得先修几辈子福分,怎么到自家小姐这里就是一万个不乐意呢。亏得小姐太老爷面前是乖巧伶俐,哄得太老爷几乎无日不开怀,可是因为这件事,祖孙两个闹了好几场,总也不能消停,老爷和三位少爷轮番上阵当和事老,也不顶用。幸亏小斗不过老,小姐到后不还是服软了。
领受册印后不消片刻,便是吉时。叶蓁蓁被扶上那金光闪闪礼舆之后,迎亲队伍重启程,回去时多了一串长长尾巴,那都是叶蓁蓁嫁妆,流水一般往外抬,足足铺满整条长宁街,观者无不咋舌。
不管当事人乐不乐意,叶阁老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宝贝孙女嫁得风光无比。
叶蓁蓁坐礼舆中,心中回想着爷爷对她高指示:不能被废后。
她揉了揉被凤冠压得酸疼脖子,心想爷爷您真是太了解我了。
可是既然您如此了解我,又何必非要把我推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皇宫呢。
想想自己那未来夫婿,叶蓁蓁觉头疼。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皇帝都不是叶蓁蓁理想夫婿候选人。
大齐朝女子地位比之前代要高出不少,女子择婿方面有一定自由。叶蓁蓁是名门之后,爷爷是三朝元老,还是皇帝老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她父亲吏部供职,不出意外话将来也会入阁。因此,除了公主,这天下只怕没别女孩儿比叶蓁蓁出身尊贵了。有这样一个娘家撑腰,叶蓁蓁想挑什么样男人没有?只不过不管她挑上谁,也绝对不会是皇帝。她被人宠惯了,到了夫家也能被宠着惯着那是好不过,当然重要一点是夫君不能讨小老婆。以上,皇帝都做不到。
何况那皇帝自从登基之后便看他叶家不顺眼。一个是权倾天下老臣,一个是野心勃勃帝,朝堂上权力相争暗流涌动,皇帝现根基未稳动不了叶家,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叶家。别看她现如鲜花着锦风光无比,等皇帝和叶家算账时候,八成会首先拿她这个皇后开刀。
越想越觉得自己前景渺茫,叶蓁蓁只好停下思绪,扶着下巴打瞌睡。早上天不亮就被拎起来捯饬,这一身衣冠复杂又沉重,搞得她疲惫不堪,现也确实困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坤宁宫,其间似乎乾清门停了一下,但她没醒。被人扶进卧房时她还迷迷瞪瞪。
所以纪无咎一走进卧房时就看到叶蓁蓁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纪无咎本来就阴沉脸色又黑了几分。这种仪态,怎配做皇后。叶修名那老家伙还真拿得出手。
打完哈欠,叶蓁蓁看到了纪无咎。她慢吞吞地起身,给他行了个礼,“参见皇上。”
“皇后免礼。”虽然厌恶都爬到脸上来了,但是该说场面话还是得说。说完这些,纪无咎坐下来。
烫金龙凤呈祥红烛火苗轻轻跳动着,映着二人脸庞,一个如美玉,一个如娇花,真好一对璧人。
这对璧人四目相对,又双双别过脸去,相看两相厌。
叶蓁蓁给自己倒了杯酒。据说洞房会很疼,所以她打算多喝点酒麻醉自己,好是醉得神志不清,那样大概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可是她刚喝了一口,就发现纪无咎盯着她看。叶蓁蓁有点不好意思,“你喝吗?”她放下酒杯,执起酒壶想给他也满上。她心想,刚才是她太着急了,应该先给皇上倒酒。只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便给忽略了。
然而纪无咎制止了她动作。他端起她喝过那杯酒,一饮而。
“……”叶蓁蓁终于想起来她真正忽略了什么,合卺酒!婚之夜夫妻之间要喝合卺酒,这件事喜娘叮嘱过她,但是成亲过程太过繁琐,所以她遗漏一二也是可以理解……吧?
纪无咎喝完这杯酒,便把自己酒杯满上,先自己喝一口,又递给叶蓁蓁。
叶蓁蓁不情不愿地接过来,一脸嫌弃地干掉。
纪无咎冷哼。
喝完合卺酒,接下来要做事情就比较尴尬了。纪无咎硬着头皮把叶蓁蓁抱上床,一番宽衣解带。但是叶蓁蓁“你这个无耻色狼登徒子”这种目光逼视下,他也实提不起什么兴致。
“闭上眼睛。”纪无咎命令道。
紧闭双眼视死如归表情依然让他提不起什么胃口。
好叶蓁蓁长得够漂亮,闭上眼睛之后平时威风荡然无存,倒也有几分楚楚可怜味道。
而且……身材也好,手感也好……
于是纪无咎终于有了点感觉。
至此,这场欢爱还勉强算得上和谐。
然而接下来,叶蓁蓁突然感觉身下一阵撕裂般疼痛,脑子来不及想,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抬脚就踹向施加痛苦那个人。
嘭!
纪无咎坐地上,脸上□尚未退却,目光中难得一见地带了点迷茫。
其实纪无咎自幼由名师指导,文武双全,若是平时,被叶蓁蓁这种身手人袭击,完全可以轻轻松松躲过去,只是他方才正专心致志地做那种事……
“放肆!”纪无咎很反应过来,沉着脸看向叶蓁蓁。饶是他装面瘫装习惯了,此时也无法完全抑制怒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步能喷出火来。
叶蓁蓁跪床上,量使自己表情显得真诚,“臣妾一时鲁莽,无意冒犯龙体,请皇上责罚!”
责罚,怎么责罚?这种罪名可大可小,单看皇帝态度。可是大婚第一天就重罚皇后,那就相当于直接抽叶修名脸——他确实很想抽,可现还不是时候。
何况,婚之夜妻子把丈夫踹下床,这种事情闹大了,当丈夫脸上难道很有光么……
所以纪无咎看向叶蓁蓁目光中多了一丝纠结。
这时,外间一声谨慎“皇上”,把帝后二人从诡异气氛中解救出来。
说话是纪无咎贴身大太监冯有德,从他还是太子时候就服侍他,跟了他有十几年了。
“什么事。”
“皇上,方才露华宫太监来禀报,丽妃娘娘不慎跌倒,伤情严重。”
纪无咎长长地呼了口气,堵胸口恶气终于散了些,“摆驾露华宫。”
“遵旨。”
纪无咎走到卧房门口,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叶蓁蓁,发现她正捂着嘴巴,又打了个长长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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