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阳光射在窗帘上,犹如骑师穿的彩衣。十一点半,头痛似针刺。这是醉后必有的现象,但是我一睁眼又欲倾饮再醉。(孕妇忍受不住产前的阵痛,在床上用手抓破床单。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再记起痛楚。)我翻了一个身,弹弓床响起轻微的嘎嘎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却又非听不可。这是一种非常难听的音波,钻入耳朵后,令我牙痒。我只好躺在床上不动,连思想也不敢兜个圈子。有人敲门,很轻。翻身下床,整个房间摇摆不已,一若轮船在惊浪骇涛中。我是不想起床的;那轻微的叩门声具有一种磁性的力量。启开门,门外站着司马莉。
司马莉是包租人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十七岁是最美丽的年纪,美国有本厚厚的杂志就叫《十七岁》。我喜欢十七岁的女孩子;我喜欢司马莉。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同时有一颗苍老的心。每一次见到她的眼睛,立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话。但是她已经学会抽烟了,而且姿势极好。她常抽骆驼烟,据电影院的广告说:“骆驼烟是真正的香烟。”司马莉每逢周末必看电影,她一定相信广告是对的。
有一次,她走过我的卧房,一开口便是“给我斟杯白兰地”。那时候,她的父母到朋友家里去打牌了。司马莉也喜欢打牌,只是不愿意跟父母一起出去。当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会走进我的卧室喝杯酒,抽枝骆驼烟;或者透露一点心事。她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她有很多的心事。她曾经告诉我:她有五个男朋友。
我吃了一惊。可是更使我吃惊的是:她说她可能会在最短期间结婚。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多读些书;不应该嫁人。但是她曾经向我透露:她有这样做的企图。我要她走去跟自己的父母商量,她不肯;我要她走去跟自己母亲商量,她也不肯。她坚决表示不愿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有人以为:父母最了解子女;其实,真正的情形有恰恰相反。对于子女们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后知道,必然一无所知。司马莉常常将她的希望与欲望告诉我;可是从来不肯让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烟。她不在父母面前听保罗安加的唱片。
事实上,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倒并不如她父母所想象的那么正经。据我所知,她的酒量相当不错,三杯白兰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于其他方面,她的兴趣也是超越十七岁的。她并不反对跳薯仔舞与派青架;她不反对在电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对到姻缘道去走走,她不反对坐在汇丰银行门口的大狮子上给别人拍照;她不反对梳亚米加式的发型,但是她讨厌十七岁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这个意思。她说她讨厌那些咀嚼香口胶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穿牛仔裤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那些戴银镯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永远不打领带的男孩子。她的兴趣就是这样的早熟。
她的父母一直以为她很纯洁,可是绝对没有想到她早已在阅读《查泰莱夫人之情人》与金赛博士的报告了。现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闲着无聊,她拎着一瓶威士忌走进我的卧房。我说“拎着威士忌”,实在一点也不虚假。起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来,司马莉将一杯酒递给我时,我才真正地觉醒了。我不会拒绝她的邀请;但无意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开始捉迷藏,一对清明无邪的眼睛有如两盏大灯笼。于是,我们作了一次毫无拘束的谈话。她对莎冈推崇备至;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莎冈的小说患了严重的“差不多”病,读一本,就没有必要再读第二本。
她耸耸肩,立刻转换话题。她说纳布哥夫的《罗丽妲》是一本杰作。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不过,她的称赞《罗丽妲》完全基于对书中人物的同情;对于纳布哥夫的创作艺术,似乎并无深刻的了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极不合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够欣赏《罗丽妲》已属难得,怎么可以期望她去了解纳布哥夫的小说艺术。然后,一朵浅浅的笑容出现了——一朵无法隐瞒青春秘密的笑容。
一杯。两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液等于一朵正在茁长中的花。问题与答案是一对孪生子,但是感情并不融洽。感情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三十个铁丝网架也无法将它圈在中间。年轻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胆的。
对过去与未来皆无牵挂,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知道现在。她当然不会是赛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她的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射出。(她是一个赛特主义者?抑或有了与生俱来虐待异性而引以为乐事的变态心理?)我有点怕。她的肤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解开衣钮。(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妩媚。我不相信她是罗丽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会变成罗丽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闩上房门,然后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开口了,声音抖得像困兽的哀鸣:
——不要这样。
她笑了,笑声格格。她说:
——怕什么?
——我们都已喝了酒。
——酒不是毒药。
——是的,酒不是毒药;不过,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酒比毒药更可怕。
——你将我当作小孩子?
——没有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毒药可以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结;酒不同,酒不会立刻结束人的性命;却会乱性,可以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来。这些可怕事将使她遗憾终生。
听了我的话,司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着脸孔离去。(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我想。)但是我并不感到愉快。我巳刺伤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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