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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老的老头

第三章 世界上还有张乐平

  不过,画“王先生”、“小陈”的叶浅予是这么副相,张乐平是那么副相,我可见到了。我会对街上的孩子和同学说:

  “考一考你们!叶浅予、张乐平长得是什么样?”

  我又说:“……不知道吧!我知道!他们长得比你们所有的这帮死卵都漂亮!”

  抗战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学校搬到山里头。

  学校图书馆不断有新书、报纸、杂志、画报寄来。

  《西风》、《刀与笔》、《耕耘》、《宇宙风》、《良友》、《人世间》、《抗战木刻》、《大众木刻》……记不住、说不完的那么多。

  既然是抗战了,所以每时每刻都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接着图书馆里又涌来上海、武汉、香港、广州各个地区宣传中心寄来的漫画、木刻艺术的印刷品。

  我们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画家都仿佛站在炮火连天的前线。每一星期都看到他们活动的消息、新的创作。

  学校一位美术老师朱成淦先生帮我们写信给浙江金华的野夫和金逢孙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钱,入了中国木刻协会。从那时起,我们的艺术世界扩大了,懂得自己已经成为艺术小兵的价值。

  除了伟大的叶浅予、张乐平这一帮“家”之外,还有陈烟桥、李桦、野夫、罗清桢、新波另一帮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画”与“木刻”的合称。

  学校有壁报。我们自觉已经长大,能够自己画出漫画和刻出木刻来。逢有游行和集会,也懂得赶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画和木刻作品放大画在布上用来布置会场,或做游行旌旗招牌。

  这么一直忙碌、兴奋,为了抗战我们就这么慢慢活着,长大。

  张乐平和其他漫画家不同。别的漫画家难得见到速写功夫,张乐平时不时露几手速写。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那种全身心的呼应。我既能从他的作品得到欣赏艺术的快乐,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进一步观察周围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带来一个惊讶和欢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写,我从报上剪下来贴在本子上,翻着翻着,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堪怜当年土纸印的报纸)。

  他还画了一套以汉奸为主人翁的《王八别传》的连环画,简直妙透了、精彩透了!笔墨挥洒如刺刀钢枪冲刺,恨日本鬼,恨狗汉奸,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残酷凶暴和狗汉奸的无耻下流也实在难找替身。

  他想得那么精确传神,用笔舒畅灵活且总是一气呵成。看完这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周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天半月后的等待。

  这种等待,这种焦虑,这种迫切的遗痕,在我今天的国画写意人物刻画和笔墨上随处可见。我得益匪浅。如有遗憾,那只是我当时年幼无知领会不深。

  在学校,我有个读高中的同学李尚大。这人与宰相李光第是同乡。他是学校有数几个淘气精的偶像。胖,力气大,脾气好,能打架,有钱,而且是个孝子。

  暑假到了,同学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广东的回广东,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个有各种理由不能回家的人留在学校。那么空荡荡的一座文庙,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千亩荔枝、龙眼树,就是蓝湛湛的一道河流,漫无边际的沙滩,太好玩了。

  就缺个领导人。

  当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离城里百八十里。他常邀一二十个高中同学步行回家。我们想去,不准!嫌小,半路上走不动怎么办?

  他家是我们想像中的“麦加”,听说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人也不要紧。妈好,煮饭给大伙吃,从不给儿子开小灶,一住就是

  一两个月。像是大家的妈。

  忽然听说他这个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们多高兴?他胖,怕痒,我们一拥而上挠他的痒,他要死要活地大叫,答应请我们吃这个那个。

  我们是他的“兵”,他出淘气的主意,我们执行。他会讲出奇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听。

  听说他妈梅雨天气放晴之后,就会在大门口几亩地宽的石板广场上搬出一两百个大葫芦,解开葫芦腰间的带子,一剖两半爿,抖开全是大钞票。她晒这些发霉的钞票。

  想想看,又有钱,又会打架,又喜欢跟我们初中生在一起,脾气又好,我们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台上一字排开,他教我们练拳脚、拉“先道”、举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欢我们,要不,干吗跟我们在一起?

  有年开学不久,祸事来了。学校一个教员在外头看戏跟警察局长太太坐在一排出了点误会,挨打后鼻青脸肿逃回学校。让大同学们知道了。这还了得?打我们老师!出去将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长、股长……齐齐整整,一个不漏地受到一两个月不能起床的“点化”。

  事情闹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学校有学校的理。架,是帮学校打的;打警察及诸般人等又是违法行为。学校的后台硬,政府说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个“面子”行动,开除三个同学,一个是坐在我后边课桌的同班同学,两个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学校这么做,人情讲不过去吧!开除这三个同学布告贴出,接着是为他们开了个欢送会。

  李尚大走得静悄悄,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可以想象,多么令人惆怅!

  就那么走了!一走五十年我们才再见面,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坏了人,头上流血,有三个伤口。这一场架一不为祖国,二不为学校,百分之百地为自己;学校姑念是“战区学生回不了家”,“两个大过、两个小过,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欢读书,成天在图书馆混,留了无数次级已经天地一沙鸥似的落寞,再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经十五六岁,走吧!就这么走了。

  ……这个李尚大在哪里呢?他不可能再念书了吧!方圆一千里地的著名中学他哪间没念过?那么,找到他岂不是没一线生机?他四方云游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绝矣!

  世界上还有谁呢?

  张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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