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太阳从卢尔德升起时,鲁兰神父便吃完了早餐,离开上宫背后的牧师住宅大院,顺着斜坡,步行走向他在玫瑰宫的办公室。
按照通常的习惯,为了健康,他总好在途中尽情呼吸上帝赐予的新鲜空气,用以弥补案续生涯对身体的不利。然而,今天这个清新的早晨,他却有些茫茫然,无暇顾及深呼吸了。
鲁兰神父一边行走,一边陷入了沉思,满脑子想的是昨夜伊迪丝-穆尔忏悔那桩事。几乎到了最后时刻,他才定下去圣心教堂,坐在忏悔室的遮网后面,亲自倾听伊迪丝的忏悔。尽管他在说话时半捂着嘴,但鲁兰实在拿不准伊迪丝是否辨出了他的声音。如果她怀疑或者说猜出是他在场,那倒真的无所谓。真正至关重要的是她的忏悔,某种本能驱使他去听她的忏悔。
鲁兰期待的奇迹般的治愈,对显灵时间做出的绝妙宣言,已经不复存在。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却又这般无庸置疑。克莱因伯格博士被召到这里,是因为他是这一领域最好的专家,而且他的检查和X线照片——由此做出的诊断——不会有什么错。伊迪丝-穆尔曾一度康复(或者暂时缓解),可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治愈了的人。
鲁兰神父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件事。从自私的观点看,这是个令人悲哀的结果。教堂本可以利用她奇迹般的康复大做文章,广为宣传,从公众那里讨点好处。他自然也想到此事对穆尔家造成的损失。他们利用这次治愈把所有资金都投了进去,现在看来,在许多好点的其它方面也必然会一败涂地。
他希望自己能宽恕伊迪丝-穆尔的欺骗行为。他生性软弱,有过不少小小的罪孽,但他从不犯大错。事实上,令他深感吃惊是,保罗-克莱因伯格博士,一个信誉无懈可击的内科医师,竟也同他们勾结起来进行欺骗——但是他又并不真正卷进这场骗局中去,把最后决定和那个事实上的骗局交给鲁兰神父本人。鲁兰感到不解的是,如果克莱因伯格博士得知伊迪丝的请求遭到神父的拒绝,会不会公然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戳穿他的骗局呢?不过,他立刻意识到,克莱因伯格不会这么做。他知道克莱因伯格本人,决不愿做医学上的德雷法斯。那么好吧,事已至此,只好这样了,可怜的、不幸的伊迪丝。
不过,鲁兰神父仍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帮助伊迪丝-穆尔。他也曾试图告诉她点什么。他的话是微妙的,并不那么坦率,上帝决不会怪罪他有太多的人情味儿。但是,鲁兰又提心伊迪丝-穆尔反应太迟钝,未必能领会他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作为上帝的忠实奴仆,他已经尽力而为了。由于他不再插手这个不幸的女人的事情,他也能得到宽恕。
他发现已来到玫瑰宫前的空地上,便径直向他的办公室走去,准备在办公桌旁度过漫长而又劳神的一天。
走进办公室后,鲁兰神父惊讶地发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那位来客找到屋里唯一的橱柜钥匙后打开柜子,找出第五瓶J-B苏格兰威士忌,正给自己倒上一杯。对此鲁兰也就不觉得怎么惊奇了。
这位身体硕长,瘦骨嶙峋的来客便是塔布和卢尔德的主教佩拉格尼。他手里端着威士忌,从酒柜那边走过来,向鲁兰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在鲁兰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主教说。
“我更没想到你比我来得还早,”鲁兰神父边说边在办公桌后面坐下。“这几天事情真多,”他打量着主教布满皱纹的脸。“出什么事了吗,阁下?”
“是的,确实有不少事,”佩拉格尼主教同意道。他呷了一口威士忌,然后一仰脖子把杯中剩下的酒全吞下肚。“也没忙出个所以然来,麻烦就在这里。”
“你说没忙出个所以然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鲁兰。这一周不同寻常,我们到卢尔德——至少是我——负有特殊使命。”
“当然,圣母玛利亚将再次显灵。”
“我知道,卢尔德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没有能瞒得过你的,”主教说,“出什么事了吗?有没有圣母玛利亚再次显灵的征兆?”
“还是那几个见过那些景象的人,他们的情绪很不稳定,时起时落。如果追问上几句,他们的幻觉就会露馅。说实在的,很容易就把真相弄清楚了。”
“是这么回事儿,我知道这方面你很在行。”
“只不过有点经验罢了。”鲁兰神父谦虚地说。
“告诉你我的怀疑态度也无所谓,”主教说,“从教皇命令我们大肆宣扬时起,我就有点忐忑不安。毕竟,在我的一生中,实际上从伯纳德特那时起,圣母玛利亚就从没在这个地方显过灵。想想看,这压力可不小,我不喜欢这种强烈而持久的期待气氛。”
“不过,阁下,这可是圣母玛利亚的话产生的结果。”
“在我看来,这仅仅借助于伯纳德特之口而已,”主教不悦地说,“也许她写在日记里的话被人误解或者误译了。”
“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错误,”鲁兰神父毫不退让地说,“我多次研究过这本日记,伯纳德特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圣母玛利亚告诉她的秘密——圣母出现的年份、月份乃至日期,今年的这个月,这几天就是圣母许诺出现的日子。”
“圣母玛利亚许诺在这八天中再次显灵。今天是第七天,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主教说。
“确实如此。”
“我认为这正是我们担心的原因。试想,如果伯纳德特自己犯了个错误怎么办?如果她没听清圣母玛利亚说的话怎么办?如果多年后当她写下自己1858年听到的话时,记忆力出现差错又怎么办?要是这些人们的错误在时间流逝前就能被察觉,宣布出来,本来可以得到公众的理解,教会也免于受公众的责难。真的,如果伯纳德特犯了个错误该怎么办?”
鲁兰神父毫不动摇地说:“我认为她没犯错误,阁下。”
主教挺直身子,“当然,这是你的观点。”他把空酒杯放到办公桌上,站起身。“我得走了。只有今明两天了,我相信你会密切注视的。”他向门边走去,“真希望我能像你这样充满信心。”
鲁兰神父站起身,稍一鞠躬,“相信上帝。”他微笑着说。
塔布和卢尔德的主教停下来,回头怒视了一眼,离开了玫瑰宫办公室。
杜卜拉特男爵大街七号是卢尔德警察总部所在地。在督察官封丹那间装饰明快、令人感到舒适的办公室里,利兹-芬奇刚刚结束了她的采访,那本螺旋簿摊在她的二郎腿上,至今还只字未写。
这次采访只不过是次没有收获的练习,利兹知道,除此之外,比尔-特拉斯克早就对她说过,封丹和国际联合通讯社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被害毫无兴趣。可她还是希望能有点突破,主要因为她没写出点什么东西,变得越来越绝望。利兹安排了这次采访,决定继续坚持下去。
更糟糕的是,封丹督察官是个不折不扣的懒惰文官,天生的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头发灰白但体格健壮(她曾听说他现在仍是本地一个足球队的队长),他这个人没有一点儿想象力。她相信他每天一早醒来,就把文件弄得乱七八糟,就这么消磨时间,然后痛痛快快睡个好觉。在他身后的墙上,封丹督察官挂了两幅照片,一幅是巴黎的阿尔冯斯-贝蒂荣,另一幅是里昂的埃德蒙德-洛卡德教授,这两人足以代表了这个房间主人所知道的侦察本领。封丹督察官不希望看到,一个天生丽质的法国姑娘,在这个治愈一切疾患的圣地被残忍杀害,会成为一桩引起轰动的新闻。
“这么说,”利兹烦透了督察官节外生枝的离题话,“最新的消息就是——没有怀疑对象。”
“因为压根儿就没有线索,”封丹督察官喋喋不休地说。“我倾向于认为,一个陌生人从街上窜进来,企图抢劫杜普雷小姐。她进屋时正好撞上他,也许她想制止那个人,他就杀死了她,然后逃掉。”
“如果真是抢劫,总要偷些东西吧。那套房子是吉塞尔的朋友女招待多米尼克的,吉塞尔在那儿没什么东西。多米尼克已清点了自己的财物,也告诉过你一件东西也没少。”
“也许那抢劫者受阻,没来得及拿东西就逃掉了。”
“也许吧,”利兹附和道,但“决不可能”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这个糊涂透顶的笨家伙。
“令我们感到为难的是,”封丹督察官继续说,“杜普雷小姐熟悉每一个人,而且人人喜欢她。这儿的人没有理由去杀害她。”
利兹刚要合上记录簿,转而一想问道:“会不会不是本地人?也许是外国人?一个外国的朝圣者或者游客什么的?”
“唉,你看这事多麻烦,”封丹督察官无可奈何地说,“因为杜普雷小姐的工作,她是导游,给许多旅游团当过导游,里边有很多外国人,但他们都是来去匆匆。”
“她与什么外国游客交过朋友吗?”
“没有,除了——”封丹督察官若有所思,利兹却很怀疑他居然也会思索。“现在你提到这事,嗯,确实有个外国人跟她很熟。当时我被迫去塔布,通知死者的父母——这是个麻烦差事,可不得不去做——我待在那儿,问杜普雷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最近遇见过什么人没有。对她的旅游团里那些游客们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可我确实记得他的父亲提到过一个朝圣者,是个外国人,美国人,曾到他们家借宿,他们的女儿帮那个美国人乘车去了卢尔德。他的名字叫……”封丹拉过他面前的一个马尼拉纸合页夹,打开翻过几页纸,“他叫塞缪尔-塔利,纽约一所大学的教授,来卢尔德的目的是为了治病。杜普雷先生认为他女儿并不了解那个美国人。而且,杜普雷先生还说,那个美国人名声很好。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找到这位塔利先生问问,可等到我们弄到他的旅馆地址时,他已离开了那里,于昨天晚些时候乘飞机去了巴黎。我们例行公事,请巴黎保安局继续寻查,但毫无用处,无法找到塔利先生的住址。据说他已返回纽约,尽管在乘客表中没见到他的名字。当然,也许是航空公司一时疏忽。”
“你不会怀疑这位塔利先生吧?”
“我们没怀疑塔利,也不怀疑任何人。调查到现在,我们还没找到任何嫌疑犯。”
利兹终于下定决心,“啪”地关上记录簿,塞进手提包里,笑着说:“多谢了,占用了你不少时间,督察官。如果你有了什么线索,请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将非常感激。”
封丹立起身,也许是希望利兹能记住他,他把她送到门口。
离开警察总部大楼,利兹走到杜卜拉特男爵大街的人行道上。这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是卢尔德最热闹的地方。利兹差点儿撞到两个正准备走进大楼的人身上。
这俩人中,有一个年轻的法国金发姑娘,一把拉住利兹的胳膊。“芬奇小姐,你好吗?我是米歇尔-德玛里奥特——”
“对了,新闻局的。你好。”
米歇尔把身材矮小的年轻同伴介绍给她,他的肩上挎着一包照相器材。“这位也是你的同行,来自巴黎,《巴黎竞赛画报》的帕斯卡尔先生,也许你们认识?”
“恐怕不认识,”利兹边说边同摄影师握手。
米歇尔继续用她那惯用的商人口吻说:“我猜你正在找什么有趣的新闻吧?”
“没一点儿新玩艺儿,”利兹叹息道,“看来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儿。”
“只有一件可怕的事。你听说吉塞尔-杜普雷的事了吗?你还记得她吗?我看见你们一块儿在奇迹餐厅吃饭来着。你听说她出事了吗?”
利兹沉下脸,点点头。“是的,我听说了。我吓坏了。”
“真不敢相信,”米歇尔诚挚地说,“太可怕了,特别是现在,她的前景非常光明。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吉塞尔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她打算在闲暇时写点东西。事实上,她真的得到一家杂志的合同,写一篇有关那个颇有名气的S国外长的文章——你知道吗,就是季霍诺夫——她在联合国见过他。吉塞尔需要一张季霍诺夫的照片,而我记得帕斯卡尔曾专门飞到纽约去拍过他的照片,所以我给他去了电话,让他从巴黎随身带些季霍诺夫的艺术照片来。他带来了,前天吉塞尔取走了照片。”
利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拿走了季霍诺夫外长的照片?”
“是的,我把包裹留给她,她亲自取走的。”
“那篇有关外长的文章,是否已经写完?”
“我想,恐怕没写完吧。”
奇怪,利兹心中暗忖。发现吉塞尔的尸体后,她搜寻过吉塞尔的房间,尽管匆忙却很彻底,但没找到任何有关季霍诺夫的笔记或手稿,也没有《巴黎竞赛画报》的照片。如果吉塞尔真有那些照片,它们应该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吉塞尔在旅游公司没有自己独用的办公室,在其他地方也没有。那么,季霍诺夫的照片一定会在她租借的这套房子里。但是利兹发现了吉塞尔的尸体,搜查过整所房子,却什么也没找到。对了,会不会是什么人在利兹去之前取走了照片——先杀死吉塞尔,然后再取走照片。
利兹同米歇尔和摄影师告辞,向旅馆走去,脑海里反复思索着这件怪事,脚步也越来越快。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她立即抓起电话,给巴黎的比尔-特拉斯克挂去电话。她做这事毫不犹豫,因为她已经是个失败者,再不耽心失去更多了。
接通特拉斯克的电话后,她说:“比尔,有一件事,我请求你叫办公室的某个人帮我办一下。”
“好吧。”
“是有关S国外长谢尔盖-季霍诺夫的,我想知道他在不在巴黎。”
“你现在正报道卢尔德的消息,卢尔德到底同季霍诺夫有什么关系?”
“我正想弄清楚呢。我有预感,季霍诺夫很可能最近去过卢尔德。”
“寻找圣母玛利亚吗?”特拉斯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可笑的季节还是别的什么?季霍诺夫去卢尔德干什么?真是太可笑了。”
“我也这么想。我正是为这个打电话给你的。因为这件事很可笑,连这种想法也是。不过,我有理由请你去查一下。”
“好吧,如果你有理由——”特拉斯克颇为怀疑地说。
“比尔,请让人给S国大使馆去个电话,看看季霍诺夫是不是在那儿。然后,立刻给我回话。我呆在房间里等你的电话。”
“好吧,让我想想看,等着吧。”
利兹挂上电话,果真如比尔说的那样,等候在电话机旁。她坐在那儿焦虑不安,只好站起来,心里暗想着她这想入非非的预感,依赖的这件怪事,是否能在瞬间成为她的最新采访目标,从而拯救她的工作,为她重新赢回巴黎呢?
电话铃骤然响起时,她注意到刚刚过去六分钟。
特拉斯克开门见山地说:“利兹,我们按你的要求给S国大使馆打去电话。是的,季霍诺夫外长就在巴黎,不过也难说不正常,因为他总在本国和别国之间飞来飞去。明天他将要返回莫斯科。”
“不行,”利兹极力压制自己才没有大叫起来。她激动地说:“比尔,别让他跑掉了。要把他扣留下来审问审问——”
“审问什么?”
“昨天在卢尔德杀死那个法国姑娘的事,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姑娘。”
“哦,是这么回事。可我怎么能扣下S国外交部长呢?”
“在我们审问他以前,让保安局阻止他离境。”
“如果保安局要扣留他,必须有理由指控他犯罪。你有什么证据——”
“可能是他杀死那个姑娘的,因为想抢回她手中的置他于死地的材料。”
“利兹,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要真凭实据。”
“现在我还没有,但假如有一线希望——”
“利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即使保安局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也同样会束手无策。年轻的小姐,难道你没听说?谢尔盖-季霍诺夫是S国的外交部长,他是作为第一流的外交官访问法国的。你就从没听说过外交豁免权吗?”
“哎,都是些扯淡的事,他们不会援引那一条的。”
“你放心,S国人准会援引这一条。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结果呢?你只能是两手空空。听着,不要自找麻烦,赶快忘掉季霍诺夫,把注意力放在圣母玛利亚身上。你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好吧,头儿。”她低声答应。
“你不要忘了这个命令,”特拉斯克重复道。“赶快去干你的活,从卢尔德给我们带点消息来。”
她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巨大的咔嗒声,便也挂上了电话。
她慢慢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沮丧绝望。求得生存的另一个希望又被扼杀了。她尽了最大努力,抓住一切机会,结果却依然如此渺茫。她颤抖着手取出一支香烟点上,狠狠地抽起来,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这该死的地方总会有点什么东西让她可以发稿吧。她的头脑变成了铁盔,什么也进不去,只有嗡嗡作响的痛感。好吧,既然这里没有什么新闻,何不杜撰一个呢?哪怕是个讨厌却可以被接受的新闻?她的思绪慢慢地移向唯一的一个人,只有从她那儿才能造出点什么新闻,她就是伊迪丝-穆尔。
利兹勉强地要查询台电话接线员告诉她伊迪丝-穆尔的新餐厅的电话号码,这家餐厅已重新命名,现在叫“穆尔太太奇迹餐厅”。她一得到电话号码,立刻打去一个电话,她告诉接电话的女人,她想同雷杰-穆尔先生通话。“告诉他,美国报业辛迪加的利兹-芬奇想同他谈谈。”
几乎就在同时,雷杰便接了电话,他那土味十足的伦敦口音,甜美得像蜜糖。
利兹这会儿可没心思去理会那点儿蜜糖。“穆尔先生,我准备写一篇有关你妻子的新闻,采访她治愈绝症的情况,以及作为一位卢尔德新奇迹女人,她的某些感受和想法。这条新闻将作为我们国际线路的头条特写。你认为她愿意同我合作吗?”
“我——我绝对相信她会万分荣幸的。”
“好吧,我们明天下午两点在你的餐厅面谈,边喝茶边交谈。你出人,我写文章。”
“非常乐意效劳,”雷杰喳喳道,“明天,我同意,我等着你。”
当利兹又一次挂上电话时,没有一点儿期待情绪。思绪突然又飞回她那位很有迷惑力的对手玛格丽特身上去了,也想到玛格丽特写的有关魅力四射的安德烈-维隆的造谣惑众的文章。
可她自己却被拐到这个毫无价值的地方,采访那位邋遢的伊迪丝-穆尔。
利兹想自杀过许多次,但最终又以哲人的态度劝告自己,一个姑娘应该活下去,应该挣钱养活自己,还要活得舒服一点儿。抽空她也会到外边去,买袋巧克力奶油蛋糕什么的,不让自己闲着。
阿曼达很快便从巴特里斯回到了卢尔德。
一路上,她一直开着雷诺牌轿车上的收音机,伴着一首法国抒情曲的调子轻轻地哼着。伯纳德特的最后一本日记以及日记的三本复制品,就躺在她身边的乘客座位上。她知道,有了这本日记,也就有了她需要的一切。
车开进卢尔德,她用比以前更敏锐的目光观察着城里的商店、饭店和咖啡馆,还有那些在人行道上漫步的虔诚的朝圣者。她再次意识到,躺在她身边座位上的东西会给这地方的人一个沉重的打击,使他们从此一蹶不振。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法国的庞贝古城就要受到的劫难,她感到有点遗憾。就算卢尔德是个骗人的赝品,它却使全世界千百万轻信流言的人们,感觉自己的不幸命运稍微好些,它也给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线希望。尽管如此,阿曼达仍坚信,自己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得到世界上一切正直诚实、信仰真理的人们的赞赏和支持。
快到加利亚-伦德里斯旅馆时,阿曼达四下张望,想找个停车的地方,幸运的是马上找到了一个。她一手抓起那本日记和三本复制品,疾步如飞跑进饭店,恨不得立刻见到肯,让他亲自读读这本日记。她希望看见肯躺在床上休息,因为他刚在山洞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可他既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床上有个什么东西,噢,是张便条,上边写着她的名字。
她打开便条,发现那上面的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但还是看出是肯写的。她一边竭力辨认着,一边读下去:
阿曼达,今天早晨我的病情加重,饭店安排我到亚力山大侯爵大道二号的卢尔德中央总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别担心,上帝会照料我的。
爱你的肯
阿曼达蓦地感到自己衰弱不堪。也许现在已为时太晚,也许她的一切努力,还有她的巨大发现都已徒劳无用。肯的潜在的绝症正在击倒着他,现在看来,匆忙赶回芝加哥或许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阿曼达竭力振作起来,抓起那个装有伯纳德特日记的信封,匆匆跑出门去。
20分钟后,根据旅馆接待员的指示,阿曼达走进卢尔德中央总医院,沿着二楼的走廊急速走着,终于找到了肯所在的病房。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恕不接客。阿曼达毫不理睬,急促地敲了敲门。几秒钟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用询问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阿曼达。
阿曼达说:“我听说肯尼斯-克莱顿先生在这里,我必须见他。”
那女人点点头。“你是阿曼达-克莱顿夫人?”
“是的,我是他的妻子。”
“请稍候。”
门又关上了,阿曼达心急如焚地等着,直到门再次打开。
那女人穿着便装,并非医院的白大褂。她轻轻挽着阿曼达的胳膊,带她转过身,沿走廊走下去。
“可我要见他。”阿曼达很不满意地对她说。
“现在还不行,”那女人说,“我是克莱因伯格医生的护士埃丝特-莱文森,我会向你解释的。我们去会客室,在那里谈谈。”
“他怎么样?”阿曼达急需知道。
“好点了,好点了。”
会客室里挂着窗帘,埃丝特把阿曼达推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见他?”阿曼达继续追问道。
“因为医生正在给他看病,”埃丝特说,“你好像刚从城外回来——”
“是的,要是我能知道——”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原委吧。克莱顿先生午前感到很难受,他叫来旅馆接待处的人帮助他,接待处马上给医药中心的贝里耶医生打去电话。贝里耶医生说,卢尔德有个从巴黎来的肿瘤专家,也就是我的雇主保罗-克莱因伯格博士。由于克莱因伯格医生已经去机场接一位同事,顺便也接我,所以没同他联系上。这样,贝里耶医生只好在卢尔德找到一位本地的内科医生埃斯卡洛马,他现在正同克莱顿先生在一起。克莱因伯格博士在机场接到我们后,把我送到我们住的旅馆,便开车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坐下来同他的同事聊聊。就在这时,在我们的旅馆里,我找到了贝里耶医生留给克莱因伯格博士的口信。由于我不知道克莱因伯格博士去了哪里,便决定先直接来医院看看,同时等他回来。”
“我很感激,”阿曼达说,“现在肯怎么样了?”
“他正在接受检查,休息得很好,等着克莱因伯格博士得到口信后赶来。”埃丝特抬起头来,看看阿曼达又说:“我能同你坦率地谈谈吗?”
“有什么就说吧。”
“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而且你也很清楚。我见过许多类似的病例,我知道克莱顿先生要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动手术。我相信克莱因伯格博士也会赞同。不过,恐怕克莱因伯格博士也说服不了他。我同你丈夫讨论过这件事,他拒绝了。”
“他还是不愿意动手术吗?”
“很不幸,他不愿意动手术。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给了圣母玛利亚,渴望圣母能用非凡的神力治愈他的病。但是——请原谅我,也许你信教——”
“我不信教。”
“——但病到这么严重的程度还笃信圣母玛利亚——要是我,才不信那一套呢。”
“我完全同意。”阿曼达说,“我每天都在努力,想说服肯回芝加哥去,回到手术台上去,但我没有能够说服他。”她摸摸膝上的马尼拉纸信袋,打算说说那件事,但又决定暂时不说。“现在我想,我有了说服他立即接受手术的办法,所以我这么急着想见到他。”
“克莱顿太太,你现在还不能见他,待会儿也不行。我出病房时,正在给他注射镇静剂,这会儿他一定已经睡熟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我可和他好好谈谈。”
“我想,至少几个小时。”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他醒来时我要在他身旁。”
埃丝特站起来。“如果你愿意,就呆在这儿吧。克莱顿先生一醒我就来叫你。”
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了,阿曼达在沙发上舒展了一下身子,轻轻拍打着放在腿上的那本伯纳德特的日记。它让她感觉安全多了。在她的脑海里,仿佛看见肯在手术后恢复了健康和活力,看见他们俩在婚礼上,看见他们在帕皮提度蜜月,她还看见几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小孩,他们的儿子。
阿曼达闭上双眼,摒除世间的一切,只留下大脑的眼睛渴望看到的甜蜜。她试图睁开眼睛,可那眼皮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她只得又闭上眼睛。她的身体非常疲劳,渐渐地松弛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弄不清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睡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扳动她的肩头,终于把她唤醒。
她眯缝起眼睛,看清是那个名叫埃丝特的护士,正笑容满面地站在她面前。阿曼达环顾四周,屋里的灯早已打开,透过百叶窗,发现外面已是夜色朦胧。
她突然意识到是有什么事,她现在在哪儿?阿曼顿时清醒过来,坐直身子。
“几点了?”
“十一点多了,要到半夜了。”
“我现在能去看肯吗?”
“不行,今晚不行,他要睡一夜。晚饭后克莱因伯格博士也来了,正在照料他。克莱因伯格博士说,克莱顿先生必须休息——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今晚不能打扰。克莱因伯格博士天亮后再来,那时克莱顿先生就该醒了,你也可以不去见他。现在我想提醒你,你最好先回旅馆好好休息休息。”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阿曼达挣扎着站起来,“我最早什么时候能见肯?”
“我看上午9:30准行,那时克莱因伯格博士就检查完毕了。”
“那我早一点儿来,谢谢你的帮助。”
阿曼达离开医院,再次坐进她租来的汽车,这才意识到她手中仍然拿着那个装着伯纳德特日记副本的马尼拉纸信袋。这样看来,天亮前肯已无法读到它了,她决定从他们住的旅馆里再带另一副本给肯,而眼前这本日记要尽快交给利兹-芬奇。这会使利兹有机会写出她一生中最杰出的一篇文章。利兹应该得到这份报偿。
阿曼达没有把车直接开向旅馆,而是拐向新闻局占用的大帐篷,在靠近帐篷的地方停下来。此时,卢尔德的大街小巷已经空无一人。阿曼达夹着马尼拉纸信袋,向帐篷走去,很快来到入口,大步踏了进去。
帐篷里灯火通明,只有三个记者在工作。利兹-芬奇的办公桌前空无一人。这会儿,利兹一定睡得正香呢。阿曼达决定把她的礼物放到利兹的办公桌上,再附上个简短的留言。
她走到办公桌边,坐在旋转椅上,找到一支红铅笔,在信封上大笔写上:
交美国报业辛迪加的利兹-芬奇。
私人信件,非常重要。
然后,阿曼达摸出一张揉皱的纸,匆匆写下一个便条:
亲爱的利兹:
我在巴特里斯收获很大。这是我得到的伯纳德特日记——是教会从未见过的一部分。读读它,可能会令你写出今年最轰动的独家新闻。但是,在我们面谈以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细节。肯在医院里,9:30我去看他。可能11:00左右在旅馆同你见面。
永远属于你的
阿曼达
阿曼达又读了一遍那张便条,重新考虑该不该这么惹人注目地将它留在利兹的办公桌上。与利兹共用办公桌的记者或是从旁经过的人,很可能受到引诱去读——或许顺手拿走——这本日记。
阿曼达一边仔细观察着帐篷里的动静,一边琢磨着利兹从哪儿收到她的私人信件。很快地,她看见靠近墙边的地方有她刚进来时没注意到的东西。那儿层层排列着许多像是保险寄存箱似的盒子——足有好几百个——而且,在箱子的尽头,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正坐在箱子前面的一张结实的桌子旁读着一本书。
阿曼达急忙抓起她写的那张便条,把它塞进马尼拉纸信袋里,然后站起来,向保安卫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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