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程济准时到家,他做任何事情都一板一眼,就像他的手术刀一样,很少有差错。
余莹上前去接过行李,把衣服拿出来往衣柜里挂,衣服整齐干净。程济在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睡衣,余莹端了夜宵出来。
一碗山水豆腐脑,里面混着几颗核桃,撒了一把葡萄干,桌上还放了几块全麦的饼干,吃了不会太油也很养胃。
在这方面,余莹是无可挑剔的太太,不是她刻意的,中医世家的理念,让她非常懂得怎么去照顾一个人的身体。
程济吃完后把碗洗了,坐下来和余莹闲聊了几句。程济这一趟的学术交流很成功,当地很多媒体都有采访他,医院还准备派他去北京进修一个月。
听他刚回家就说要走,余莹心里没有一丝不快,只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你们医院最近这么忙呢?”
程济抱歉地笑笑,然后说道:“又不是马上走。明天正好星期六,我们抽空回家去看看妈。”
余莹点了下头。她和婆婆走动得并不频繁,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和程济结婚五六年还没有孩子。老人家着急,少不了见一次说一次,而且语气越来越重。开始还只是试探性地说:“小莹,从前我们隔壁小李,你见过的,前不久生了个儿子,那小孩子可真可爱。”到最后直接询问:“小莹,要不,你和程济都去检查一下。”
余莹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编了个理由说自己先天的子宫发育不全,生不了孩子,这才彻底地把婆婆的嘴给堵住了。可是,堵归堵了,每次看到婆婆都一副见债主的样子,她就非常为难。
她确实不想生孩子,至少,在这个时候,她真没有作好准备去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她自己虽然不能明确地说清楚生活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女人的直觉在提醒她,这样的生活还不适合要孩子。她和程济的婚姻看似牢固,但实际上却非常脆弱,也许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摧毁。在她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时候把孩子给生出来,那是对孩子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她不能这么做,宁可让人误会自己先天子宫发育不良,宁可人家说她不健全,她也不能冒这个险。
何况,能生孩子就是健全的吗?猴子也能生孩子,鸡也能下蛋,它们都是健全的女人了?它们就有左右自己幸福的权利了?
人搞科技就是想让自己和动物划开界线, 证明自己是文明人,可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就开始用物种繁殖论了。
余莹不要孩子,这一点,不需要社会和别人给她意见,她有这份主见,所以,婆婆的压力也不会让她为难,只是让她有点不快。
这一天,余莹很早就选购好了给婆婆的礼物,又自己配了几副养生安神的中药给公公,陪着程济一起到了公婆的小区。公婆住得比较靠近郊区,虽然交通不是特别方便,却很适合养老。这里的社区规划良好,有山有湖,公园也非常多,公婆觉得满意,他们自然是支持的。
婆婆王秀清一大早就开始购菜,知道儿子儿媳要来,特地去超市抢购了不少海鲜,做了一桌好菜。余莹进屋之后就感觉到空气有些怪异,就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压迫着她。婆婆那难得的笑脸、公公那抑制不住的喜庆,都让她觉得不安。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这么不一样了?余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直觉上不舒服,尤其是婆婆那种刻意的亲近,让余莹一下子不知所措。她和婆婆一直都是生疏的客气,从来不会有太过亲热的举动,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余莹正不知要如何回应的时候,忽然听到内屋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啼,余莹霎那就惊呆了。
婆婆从内屋抱出来一个小被包,跟捧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端过来。
余莹虽然已经明白了,但还是佯装不知,强笑着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妈,放你这里带几天啊!”
婆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压低声音道:“这虽然是个闺女,但是聪明健康着呢。你四婶从村下抱来的时候已经作了检查,什么毛病也没有。那家人就是想生个儿子,前面生了那么多女儿,再生了这个女儿寻了个好人家就送人了。可不是卖孩子,人家没收钱,就图找个好人家待她。”
余莹感觉手脚冰凉,一股怒气直往头上涌,这么大的事情婆婆怎么可以擅自作主,一声不吭就抱个孩子回来,这可是一个人,不是从路边抱回来的一只小猫一只小狗,说养着就养着的!
余莹扭过头看着程济,程济也很吃惊,不过他不露声色,只是一步上前站在母亲和媳妇中间,问道:“妈,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王秀清白了一眼儿子,说:“要是和你们说,你们会要这个孩子吗?”
余莹的脑子嗡嗡作响,拿起包,对婆婆说:“妈,我和程济都很忙,暂时还没有精力带孩子,这个孩子你给人家送回去,我给那家人补点钱,好好的何必拆散人家一家人。”
她说完苍白着脸扭头就走,王秀清抱着来不及打开被包的孩子,生气地看着媳妇远去的背影,对着程济叫道:“她、她什么态度!自己生不了,我给抱一个回来,还嫌我多事!好,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我自己抱养一个孙女养着!这孩子怎么了,我还养不活是不?”
程济和公公程书齏先上前去安慰好了王秀清,程济又忙着扭头去追余莹。余莹刚走到小区门口,程济就从后面跑上来,拉住她的手。
余莹甩掉他的手说:“程济,你要是感觉生孩子是我们婚姻不可回避的话题,我今天就实话和你说了,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没准备好,也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你要是和你妈一样的非要我现在生一个,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要是实在感觉这日子没法过,我们也可以离婚!”
程济呆了一下,余莹很少这么说话,两人婚后几年从来没有吵过架。看到余莹全身发抖,他知道她气得不轻。
“余莹,妈那边我会和她去说的,你不想要孩子,就直接和妈说啊,不用骗她说你生不了,不然她会瞎操心,老人家毕竟和我们是两代人,她想要孩子的心情,我希望你能理解。”程济想尽量保持平静。
“程济,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我理解她的心情,不仅是理解,甚至是尊敬她,才会对她说谎,让她不要那么操心。可是,她现在抱一个孩子回来,要我怎么办?难道我要笑着抱过来?程济,那是个孩子啊!不是从宠物店里抱一只狗回去,那是需要我付出所有的爱去呵护的一个生命,我有这个能力去呵护她吗?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余莹坚定地说。
“好好,我去劝她把孩子给送回去,你也别瞎想了。你先回去,我去和妈说说。”
程济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两人都听不进去,想让任何一方平息心里的怒火都不可能, 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两方分开冷静一下,等双方的火气都消了,再慢慢地调和。
余莹看着他转身离去,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伤,不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程济,为了婆婆,为了孩子。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无奈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事情烦着压着,就不能松一口气?
她只是不想生孩子,到底招谁惹谁了,婆婆怎么要送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呢?
余莹出了婆婆的小区,因为没有开车,所以只好招了一辆的士漫无目的地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吩咐司机朝前开。她开始逼自己思考这段婚姻的必要。
如果自己坚持不生孩子的话,那么婆婆今天就算把孩子送回去,明天还会有别的新花样,她和程济的婚姻,总归要面临这么一劫。但如果说现在真的离婚,她不害怕离婚,只是打破现有既定的生活方式,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且她和程济之间的那种默契,是要怎样的磨合才能拥有的协调,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程济在一起是最省心的,也是最明智的。她感觉一阵头痛,手机突然响起,是程济。
“我今天在妈这边,陪她说说话,你自己安排晚餐吧!”
“嗯。”余莹应了一声,不想多说,挂上手机。
刚挂上,手机又响起,她不耐烦地拿起手机:“还有什么事吗?”
那边却不是程济,而是姐姐余晶,余晶在电话那边带着哭腔说:“莹莹啊!你快来,冉冉要跳楼了!”
余莹一下子就支起上身,问道:“怎么了?她跳什么楼?”
余晶在电话里哭哭泣泣,话说得颠三倒四,但还是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冉冉是余莹的外甥女,说是外甥女,其实两个人年龄差得不多。余晶大余莹十几岁,余莹的母亲迟迟怀上了余莹,本来想生个儿子,后来却生了余莹,只好一对女儿凑名叫晶莹,希望两人能一生都明亮剔透,光彩夺目。
余莹的人生有没有光艳现在还不能评定,而余晶的人生就无光无彩,早早结婚,嫁了一个人品德性都不好的老公,最后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日子。
幸好余莹的娘家家底丰厚,人脉灵通,虽然余晶自己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是在大家的照顾下把女儿给拉扯大了。余冉冉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十次打电话给余莹有八次都是为了冉冉的事情,几乎次次都要带着哭泣,一副为了女儿已经操碎了心、马上就要奄奄一息的伟大母亲形象。
有时候余莹就会想,余晶的一生没有能够演好一个角色,上学的时候没有考过一次第一,谈恋爱又遇人不淑,婚姻失败,事业更没有,她除了在母亲这个位子上找到自己的价值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她人生的价值了。
可是,余冉冉进入了青春期就开始反抗,现在十八岁刚出头,就非要去上艺术学院,将来的目标是打败周迅,赶超章子怡。
余莹没少为这一对母女操心,也没少跑去救火,但是,闹到要跳楼还是第一次。余莹挂了手机,感觉头都要炸了,冉冉都十八岁了, 怎么还大脑发育不良一样, 非得要当脑残她才肯收手。
余莹到余晶家的时候,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冉冉骑在阳台上,一看到余莹进来就大叫:“小姨,小姨,你帮我把路杰叫来,我,我有话对他说。”
余晶早就在一边吓得脸色苍白,不住地念叨:“冉冉,太危险了,我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你要找谁都可以,妈这就陪你去找……我们这是八楼,万一脚下滑了,冉冉……妈有高血压,吓不得了!”
冉冉顶着一头红发,满脸的泪水已经洗花了脸上的浓妆,脸上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一只腿跨在栏杆外骑着,就只知道对着余莹说:“小姨,你打电话给路杰吧!让路杰来见我。”
余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所以冉冉还没有引起群众围观。虽然别的阳台上也有人探头探脑的,但至少还没有丢脸丢到家。
她先把阳台上的灯给关上,然后看了看桌上正好有放着的小西瓜,抱起来往地上死命一磕,红色的汁水、瓜瓤溅了一地,整个洁白的地板都像是被血给洗了。
余莹冷静地说:“跳下去的话,你的头就会像这个西瓜一样,承受不了那么巨大的压力而碎裂。你的头骨不是整体的一块,而是由很多的骨头组成的,那些骨头缝受不了压力,就会炸开,就会像西瓜一样溅出脑浆,脑浆一般并不是普通人所以为的乳白色,因为这样溅出来的脑浆会有血。”
见余冉冉的手把栏杆抓得紧紧的,余莹继续吓唬她:“虽然我不知道所谓的路杰是谁,不过,我相信任何男人对一个尸体都不会有爱。因为尸体就算是不火化,开始几天会僵硬,出现尸斑,然后会腹胀,产生气体,你那美丽的脸根本不用上妆也会是紫色的,最后,你会成为一个紫色的尸体而炸开来。不过,我想只要是正常的人,都不会去看你开花的样子。”
余冉冉的身体已经往屋里倾了。余莹上前去,伸出手来说道:“来,握小姨的手,小姨答应你,这就带你去找路杰。”
“你答应我吗?”余冉冉伸出手来,睁着大眼睛问道。
“嗯,我答应你。”余莹看着那一双黑亮而信任的眼睛,点了点头。
余冉冉果然从栏杆上跨进来了,余莹握着她的手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这样吓妈妈了知道吗?”
“路杰是谁?”余莹等她们都情绪稳定了之后问道。
“我……我男朋友。”冉冉轻轻答,然后看了一下母亲在身边,就对余晶说,“妈,我想吃粥了,饿。”
余晶忙弹跳起来,跑去了厨房。余莹扭头问这个问题女孩:“男人多大了?干嘛的?把你妈支开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冉冉靠过来说道:“小姨,我告诉你,你别和我妈说。前几个月,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拍广告的,我被选中了,做平面广告的模特。广告是做服装的,我就看到了路杰,他是服装设计师,我们很快就恋爱了。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有老婆的。”
“什么?”余莹气上心头。
“我都说了,我不在乎他有老婆,可是,他还是嫌我烦,非要和我分手,我怎么找他,他都不见我,我……我不想活了。”冉冉又开始哭。
余莹又气又恨地说:“有老婆,你也不在乎,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凑在那些已婚男人堆里谈情说爱,人家不要你了,你就要跳楼了?”
“可是,我真的喜欢他啊!他真的很有个性,和我认识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样。”
余莹看着冉冉那一脸的白痴样,语言也不禁尖刻起来:“当然不一样,情场老手怎么可以和你从前遇到的那些高中生相提并论!人家就根本不用对你用花招,你投怀送抱比兔子都要快,人家怎么会和你一直好?明摆了开始就是玩你的。”
“就算是玩我,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为什么不理我啊!我有什么不好啦,我又不在乎他有老婆,又不要他的钱,我还漂亮……”冉冉陷入了百思不得其解中,她不明白她自己都这么伟大、这么执著、这么有牺牲精神了,男人为什么还不领情?这可是她人生第一次在情场上受到这么大的挫折,想不通就下不了台,只好去爬栏杆了。
冉冉不住地哭诉:“他说过他爱我的,为什么马上就不爱了?”
余莹真是不知道,怎么对这个情商低到零的小女孩去讲爱情的潜规则。她想了想,用最浅白的话说:“已婚的男人怎么会和你玩真的,他们只是想出来偷偷情,换换床上的伴侣。人家要是真爱你,为什么不抛家弃子之后再和你上床?为什么只顾着享受你的身体?你要是不肯跟他上床,你试着问他借一百块看看,看他肯不肯爽快地给你!和他们也谈得上爱情,你有没有脑子啊!”
“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啊!”
“开始的时候,对你不好,你肯陪他上床吗?”
“他不是那种人的,小姨,他真不是。”
“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就是万中无一的男人,还正好给你遇上了!你怎么不去买六合彩啊,你运气这么好?”余莹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小姨,你不懂,你们那代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情!”
余莹怔住了,什么叫你们那代人,自己和冉冉之间年龄差距很大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女孩,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怜惜:是啊,谁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是因为年龄大了,看得多了,慢慢地就世故了。
但世故了又如何,难道自己不和冉冉一样?不过是,冉冉是为了爱情,而自己却被情欲所诱惑,本质上,两者有多大的差别呢?在自己的眼里,冉冉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而也许在旁人眼里,自己也同样是这样的形象,可能更不堪。因为冉冉是不懂得,而自己什么都懂,却一样也没有做到。
明知道吴博荣不过是贪恋自己的身体,而她还不是一样地沉迷其中?她不过是成熟点,伪装得好一点的冉冉罢了。
想到这里,余莹就对那个叫路杰的男人充满了愤恨,他凭什么去勾引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他难道除了征服*之外没别的心智和性能力了?
余莹站起来说道:“走,陪我去找什么路杰,我要会会他。”
冉冉特高兴地拿起包:“好啊,小姨,我就知道你是疼我的,我知道他在哪里!”然后又冲厨房喊道,“妈,我和小姨出去一下,我不饿了!”
余莹看着冉冉,不忍地指了一下她的脸说:“把上面的颜色给洗干净,好好一张脸怎么画得跟抽象画一样。”
冉冉吐吐舌头就进洗手间了,余莹看着她那欢快的背影,真心地羡慕。
年轻真好,连极疼和极乐都可以同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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