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刑侦局长的办公室原封未动,还是老样子,仿佛自古罗夫首次跨进这个门槛以来的二十多年间现实生活毫无变化,办公室里仅仅有人擦擦灰尘而已。唯一的变化是在墙上,捷尔任斯基①的照片没有了,换上了一幅镶在厚重镜框里的画,那是艾瓦佐夫斯基②绘画的复制品。
①费·埃·捷尔任斯基(1877—1926),前苏联早期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十月革命后任全俄肃反委员会主席。
②伊·康·艾瓦佐夫斯基(1817—1900),俄罗斯著名画家,以擅长画大海及海战著称。
年轻的将军从桌子后面走过来,握了握古罗夫的手,指了指客座上的单人沙发,自己则在对面同样的沙发上就座,以表示对客人最大的尊敬。
“我叫尤里·伊万诺维奇。您也明白,列夫·伊凡诺维奇,您的来访不会使我感到异常高兴。”
“谢谢您让我进您的办公室来,”古罗夫答道。
“生活真是一团糟呀,每天都在想,真是糟透了。就仿佛有只小锤子不住地敲你的脑袋。咱们就以‘你’相称,好吗?”将军的话音显得很苦闷。
“好吧,不过这不会使你我感到更轻松。”
“你在这里开始时是在谁的手下?”
“我基本上是在图里林将军手下供职。”
“我对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他在我们学院授过课。列夫·伊凡诺维奇,请说实话,要是你的话,你会把自己的副手交出来吗?”
“决不!”古罗夫冲口答道。他咽了一口唾沫,又补充说:“只有一个人的请求除外。”
“唔,行了,咱们是侦查员。我研究了你提出的问题,你需要的是我的一位副手索博利上校。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侦查员,我对他没有什么不满意。”
“我认识维克托·谢苗诺维奇,”古罗夫凭直觉感到将军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副手。“我和他一度在一起担任平行职务。”
“你要对他进行调查吗?”主人在沙发里欠起身来,把烟灰缸往前移了一下。
“空口说怎么说都行。”古罗夫点燃一支烟,“可是怎么开口跟他谈呢?况且他不喜欢我。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不打算跟他亲自接触。好吧,请原谅。”古罗夫捺熄未抽完的烟头站起身来。“假如我那里出现什么具体情况或是我决定对索博利采取什么步骤,我保证让你最先知道。”
“比奥尔洛夫和克里亚奇科还早吗?”将军把客人送到门口。
“他们得到情报可能比我还早。”古罗夫握了握将军的手,走出办公室。
他回到家里时玛丽亚已经睡了。每逢上午排练,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她总是睡不安神。她竭力在白天打个盹,哪怕睡上一个小时。
古罗夫知道,不论他怎样轻手轻脚,玛丽亚准会醒过来。他把鞋脱掉,穿着袜子走到厨房,正好听见电话机略有动静,不等铃声响起便一把抓起听筒,用脚把门推上,说道:
“喂,我听着。”
“是我该听你说,”斯坦尼斯拉夫说道。“可是我的消息更糟,因此你先听听。前天捷列霍夫从银行出来时被人杀了。”
“可是他星期五压根儿就不该到银行去呀。”古罗夫歇了一口气。“前天出的事,可我们今天才知道,咱们这些侦查员真不赖。”
“我是八点左右被彼得揪出来的,当时我想,他准会接死我。”
“可是你在休假呀。”
“不错,因此我们没有及时看看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情况通报。”
“我不明白这条癞皮狗干吗赖在莫斯科不走?我跟他讲得一清二楚。笨蛋!我是个笨蛋!是我!我们本该跟踪监视,直到他离开本地。这死鬼是个臭狗屎,我却偏要洁身自好,不愿沾染臭气!”
“你说的话跟奥尔洛夫将军对你这个人的评价几乎一模一样。请原谅。”
“彼得说得一点不错。这事要是出在你身上,我真会揍死你!”古罗夫扯开嗓子说。就在这时门开了,玛丽亚走进厨房。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对着听筒问道:“是怎么干的?”
“是汽车,冲到了人行道上。汽车已经悄悄弄走了,因此我们只有竹篮打水的份儿。”
“没有人提供任何线索吗?”
“老一套……中等身材,中等年龄和体形,从穿堂院里溜走了。”
玛丽亚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从古罗夫的脸神和话音里猜测是有人被杀了。她也有件事要告诉古罗夫。今天上午剧院里来了个男人,带了一些优质法国化妆品,价格非常便宜。女演员们自然把他团团围住,一下子抢购一空。玛丽亚不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对她看得过于仔细,尽管他周围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姑娘们跟他调情。甚至打听他的电话号码,答应给他打电话,并询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能到。
玛丽亚对这个商人没有好感。她知道男人到后台来有两种原因:要么看中了某个女人或是一般地对姑娘们感兴趣,这种人对剧院的风尚几乎一窍不通;要么卖给姑娘们一些贴着巴黎标签的土耳其或越南旧货。
那个陌生人对姑娘们却彬彬有礼,卖的是真正的法国化妆品,别的且不说,玛丽亚对化妆品却是在行的。她自己也很愿买上一小瓶心爱的香水,但出于原则考虑而没有买。也许是受古罗夫影响的结果吧,玛丽亚只瞥了那个商人一眼心里就想:他上这儿来干什么?她对那男人注视的目光十分恼火,尽管她早已见惯了这种令人讨厌的殷勤,甚至视若无睹。玛丽亚从这个“货郎”身边走开,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个人无意中说出“别墅”两个字。玛丽亚这才比较留心地看了那个卖外国货的贩子一眼,记住他的外貌,暗自决定这事儿一定得讲给古罗夫听听。
可是此刻玛丽亚明白,上校这里出了大事,心里很不痛快,便决定晚上再跟他谈。
维尔丁中校如释重负。唯一令他感到危险的证人不在了,其他几个人不了解任何具体情况。撤消判决并对案件进行补充调查的机会实际上等于零。当然啰,证人现在何处应当查明,但最好是争取尽快执行判决,这样才能放手大干,掐住那个百万富翁的脖子,从他身上抖落出一大笔钱来,并重新点燃正在熄灭的战火。
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维尔丁需要一个忠实可靠而又机智勇敢的人。手头有几名人选,但他们都由于种种原因而使中校觉得不满意。候选人必不可少的条件只有一个——他应当是血债累累,已被缺席判处死刑。符合这个条件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一下子就被刷掉了,因为那是个车臣人,而维尔丁所要的必须是个俄罗斯人。这样的刑事犯也有一个,此人两次越狱,打死两名士兵和一名民警中士。可是这名候选人长相太可怕。说话也口齿不清。这种相貌在一些描绘远古时代人们手持长矛和粗棍攻击猛犸的画面上倒是可以见到。而这个惯犯只要一开口说话,连阅历丰富的人都会觉得难受。加之这人头脑异常迟钝,远近的罪犯们都知道这个人,却不邀他参加他们的集会。这人大概也只能用一次,让他干最简单的活,去杀个人,随后立即把他干掉。
维尔丁需要一个迥然不同的人,不是刑事犯,最好是个国际主义战士,在阿富汗犯过血腥罪行,维尔丁翻阅了一些侦查案卷,那里有些伙计很合适,可是那些人早已受到侦查,而进行侦查的不是中校手下这帮笨家伙,而是配有现代装备的行家里手。要是连他们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那么顶多只有一个月时间的维尔丁更是犯不着去钻这个死胡同。
电话铃响了起来,维尔丁摘下听筒。
“喂。”
“你好,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近来怎么样?我不知怎么觉得有点不舒服。”
维尔丁听出这是索博利上校。尽管他们二人都确信自己的电话绝对保密,但他们还是认为用伊索式的隐晦语言通话为好。
“你得的是慢性伤风,老头儿,”维尔丁不满地皱着眉头答道。他对招募莫斯科刑侦局副局长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具体成果却一直令他不满。副局长有时捎带办几个小小的刑事案件,抓几个人,中校主管的处因此在局里不算最差。但维尔丁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牢房里的工作上。莫斯科刑侦局是不让外人进入自己管辖的监狱的,可是索博利实际上是那里的当家人。迫使那个车臣娃娃闭嘴就是通过索博利安插的眼线干的,但维尔丁觉得这还不够。他在局里虽然也算是个优秀的谍报专家,但事实上他并不够格。维尔丁工于心计,头脑聪明,他能预见对手的行动进程,从而赶在对手前面,然而他缺乏足够的魅力,不善于跟人建立友好而又互利的关系。他执拗地坚持一种常见的错误,即力图得到的比付出的更多。索博利则跟他磨洋工,这种态度错在维尔丁,因为他忽视了一点,索博利比他年龄更大,军衔更高,经验更丰富,自尊心也不比他弱。
维尔丁是靠掩盖一起谋杀案而把这位警方人物招募过来的。作案的是一位上层人物的儿子。案子不了了之,案卷也归了档,没想到就在这时那位上层人物下了台,随后又身败名裂。可是那份案卷却留在档案室里,随时都可以取出来启封。索博利犯下了民警系统最常见的一桩罪行。只要维尔丁不提这桩罪行,跟这位民警官员友好相处,平等相待,有时也请长者出出主意,那么这两个人尽管是狼狈为奸,但他们的联合却十分有力。然而一个人只要生下来不是胸怀坦荡,而用居心叵测,那么就连上帝也无法让他敞开胸怀。这种人的心只能挖出来喂狗。
就说这会儿吧,人家诉说身体欠佳,那意思就是他碰到了麻烦。那么你就该表示同情,听他说完,约个时间见面,想一想怎样帮他一把。可是维尔丁不是这样,冲口就说人家患了慢性伤风。碰巧那件麻烦既跟索博利、也跟维尔丁有关。上校顿时火了,气冲冲地说:
“古罗夫今天拜访了我的将军,不过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事要互相协作。我的头头跟任何一位将军一样,不喜欢部里的人。”
“你这话是想说明什么呢?”维尔丁警觉起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想说的我都说了。”
“别惊慌失措,咱们的朋友不是上帝,不可能钻得这么深。再说案子是春季发生的,法庭审过了,判决也有了。”维尔丁当真冒起火来,他甚至不愿意暗自承认他显然是吓坏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不喜欢这个人,一辈子对他都无法忍受,可是我得事先提醒你,这个人记性极好。眼下他在休假,仿佛是跟最要好的朋友闹翻了,跑去尽社会义务,查找一个什么团伙。既然你这么年轻,又实在没事儿可干,那你尽管信口开河好了。”
“别忘乎所以,上校!”
“你自己别忘乎所以,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你干吗要吓唬我,凭什么要挟我?你那只钓钩早就不灵了!索博利上校两年以前搅乱了那个案子,是吧?那么你是今天才知道的,还是瞒了两年没说?”
“维佳①!维克托·谢苗诺维奇,对不起,咱们有话好说,再说这些话也根本不该在电话里说。”
①维克托的小名。
“老弟,有话好说,两年前就该如此了。可是今天,就像咱们那位共同的熟人老爱说的那样,命中注定,无可奈何。行了,有什么消息我会打电话。”
那天早晨,古罗夫上校来访之际,莫斯科刑侦局长就已下令对索博利上校的电话进行监听。负责这件微妙工作的部门头头正想表示异议,还没等他张大嘴将军就猛地一拳捶在桌上,大声吼道:
“滚开,别跟我提什么检察机关。懂吗?我难道要你监听他妈的杜马不成?这里我说了算!你懂吗?得听我的!我让你在茅房里装麦克风,你就在茅房里装!你把维克托的电话并连一根线接到我的机子上来。只接到我这儿!不准让任何人知道,你也马上忘掉这件事。”
索博利上校放下听筒,维尔丁中校也放下听筒,最后一个放下听筒的则是将军。
“难怪我不喜欢维克托·索博利,”将军心想,“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跟他一样是个狗东西。只不过这件案子我没有被人抓住把柄,他却被人抓住了。”
两年前一位上层人物的儿子杀了人,将军对此记忆犹新。他当时还没当上将军,只领导一个处,索博利则是他的副手。政府里有人施加压力。检察长则厌恶地对这个案子不予理睬,仿佛连一清二楚的事实也不知道。一个证人“丢失了”,另一个证人“没有找到”,移交检察机关的是一具臭味难闻的尸体。检察机关把案卷随意塞给一个见习检察员,随即把一大堆重要工作压在他头上。尽人皆知,对内行指手画脚,只会把事情办糟。有一家不起眼的报纸鬼迷心窍,派记者来莫斯科刑侦局采访这个案子,刑侦局有人便塞给他另一份耸人听闻的材料,讲的是一个躁狂症患者连续杀人的事,使这个记者当即忘了他干吗要来莫斯科刑侦局。
许多人知道这件事,但在侦讯材料上赫然可见的是索博利中校的签名。有一条规矩早已众所周知:谁签名谁负责。
古罗夫在住宅里来回踱步,等候格奥尔吉·图林的电话。他自己也可以拨电话过去,但从策略上考虑,等他打过来为好。密探主动打电话会被理解为你是在讨债。
士兵睡大觉,勤务误不了——这是一条靠得住的规则。此时斯坦尼斯拉夫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盹。
电话铃响了起来,斯坦尼斯拉夫像猫一样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正在准备会剧院的玛丽亚在浴室里喊了一声:
“我已经走了!”
“人一上年纪就慢慢学会撒谎了,”古罗夫不满地嘟囔着,随即取下听筒:“我洗耳恭听。”
“是列夫·伊凡诺维奇吗?”古罗夫听出是莫斯科刑侦局长的声音。“维尔丁这个姓名对您有所启示么?”
“很有启示,谢谢您的电话,将军先生,我欠您的情。”
“好极了,您马上就可以还情。列夫·伊凡诺维奇,请尽可能忘掉你我今天上午的谈话。”
“什么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将军先生?”古罗夫恳切地说,“我由衷地高兴您给我打来电话,并祝您万事如意。”
“谢谢。请常来电话。别忘了咱们是以‘你’相称。”
玛丽亚飘然走出浴室,迅速转身面对着两个男人,用手掌挡住试图靠近她的古罗夫。
“站住!这张脸可不能碰!上校,别忘了提醒我,今天晚上我有件事要讲给你听。暗号是两个字:‘别墅’。”
“等等!”古罗夫挡住玛丽亚的去路。“什么别墅?”
“我要迟到了!”
“斯坦尼斯拉夫!你送大明星去剧院,在路上把一切都问清楚,再多问几个问题。我倒是很乐意亲自去,可是我得守电话。”
“别墅、山庄、城堡,”斯坦尼斯拉夫边说边给玛丽亚开门。
古罗夫面带微笑看着斯坦尼斯拉夫,只见他彬彬有礼地把门拉开,但一眨眼却挡住玛丽亚,首先走出房问。
送走玛丽亚和斯坦尼斯拉夫以后,古罗夫走到书架跟前,想取下布尔加科夫①作品的一卷集·《大师和玛格丽特》这部小说他能没完没了地读了又读,但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便从架上抽出《三个火枪手》。古罗夫不止一次下决心开始重读《战争与和平》,或是好歹把《克利姆·萨姆金的一生》啃完,但要完成这种壮举,他的毅力和精力都不够。他在沙发上躺下来,打开《三个火枪手》,翻到达塔尼昂竭力要他的仆人普朗什相信睡眠完全可以代替午餐那一页,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古罗夫不止一次谈过恋爱;他曾经无数次等候别人的电话,但这种等候跟女人却从不相干。
①米·阿·布尔加科夫(1891——1940),前苏联作家,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系他的代表作。
“这可不好啊,”密探看着电话机心想,随后不慌不忙取下听筒,按老习惯答道:
“您好。我洗耳恭听。”
“您好,列夫·伊凡诺维奇,”讲话的是图林。“昨天我被判了两年,缓期执行。”
“祝贺你,往后再别闯红灯了。”古罗夫很高兴图林打来电话。密探知道法院昨天开庭的事,他指望图林立即打电话给他,可是图林神经正常,他知道自己的身价。
“我听不出长官高兴的语气。”
“我在不声不响地放鞭炮庆祝呢,整个住宅都熏黑了。”
“好吧,算您赢了。得见个面才好,”图林说。
“你不是我的朋友,咱们不急于拥抱。眼下我还无法给你提任何具体建议,”古罗夫不说实话,他注意到他撒起谎来一年比一年更容易。“你是在开出租汽车吧?那你就开吧,挣钱维持生活,同时考察这个城市。”
“那么住宅呢?我是交房租还是怎么样?”
“眼下你住着再说,等我跟上司商量商量。”
“好吧,”图林明白他住的地方是个秘密联络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确信刑侦机关早就为他准备了这份“礼物”。上校待人和气,彬彬有礼,那是哄傻瓜的,现实生活中谁也不会平白无故送这样的礼物。或许是他格奥尔吉·图林看错了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密探,上校并不相信曾经企图谋杀他的这个人,要把他变成“罐头”储存起来,留待最佳时机再用?
“明天上午十点左右,你把车开到‘复映影片’电影院门口,咱们兜兜风,兴许能想出点名堂来。”
实际上只有图林才能打破僵局、推动破案行动,但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必须极其小心地让这个前上尉接近维尔丁。按照行动安排,前克格勃官员完全需要图林这样一个人,而这种人不仅不是唾手可得,就连那些看管较严的处所也极难找到。让他们互相认识倒是轻而易举,难就难在必须使维尔丁相信这个在阿富汗打过仗的人。照古罗夫的看法,图林有一条重大的缺点,那就是:诸多优点集合在一个人身上,令人觉得难以置信。
古罗夫考虑问题通常有一个前提,即对手不比他本人更蠢,经验也不比他差。他背地里对维尔丁进行了周密的调查研究,了解这位年轻中校的一些缺点,认为自己跟他相比有明显的优势。但古罗夫也知道,侦查员往往就在自认为胜券在握的行动中被对手干掉。
格奥尔吉·图林。一个成熟的战士,经验丰富,年富力强,在阿富汗服过役,那么他的经历就笼罩着一层隐秘的薄雾,十有八九是犯过罪,否则也不至于离开空降部队流落街头。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什么专业,只有两点除外:能娴熟地驾驶任何有轮子的车辆,会使用各种装子弹的枪械。他曾答应干掉民警上校,可见他很有胆量,脑子不受成见的拖累。他曾在阿格耶夫上将的指挥下服过役,现已去世的福金中校对他进行过审查。
格奥尔吉·图林是个理想的执行者,这样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他未能完成任务,他的监护人已死,死因不明。图林本人则被手持精良武器的民警抓获,关在彼得罗夫卡的内部监狱里,等着布特尔监狱的法院开庭审理,而特工机关自然也对他作了详细的调查分析。他在法庭被判处两年徒刑,缓期执行,弄到了临时户口,眼下在出租车停车场工作。法庭作出的决定可以理解,这人打过仗,习惯于摆弄武器,他不可能毁掉这么贵重的东西,想把它卖掉挣几个钱。
那么他,古罗夫上校,能信得过格奥尔吉·图林么?一辈子也不会。一切都过于令人称心,无可挑剔。随便哪个有经验的侦探都十分清楚,解释越合情合理就越不可信。现实生活中一定能找到一些破绽,一些小的矛盾和精心掩盖的谎言。假若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存在,那就意味着是一场弥天大谎。
而且主要的是,理想的执行者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对这种人应该离他远一点,要用也只能在双重游戏中使用。
古罗夫重新分析了侦查的整个进程,心里发愁了。他觉得格奥尔吉·图林虽是一张稳操胜券的王牌爱司,跟整副牌却对不上号。指望维尔丁会因疏忽而出错,并据此来拟定工作方案,那是轻率的。然而维尔丁的处境也不值得羡慕。
这位克格勃人员显然受命往车臣战火中浇油。一些人在这场战争中捞的钱太多,致使交战双方无法媾和。政治家和几颗星的将军们既从主战派、也从主和派那里拿钱,看来已经完全乱了套,不知该支持那一方。
维尔丁这个毛孩子考虑得很对:要天空再次电闪雷鸣,不一定非爬上奥林匹斯山。让众神跟提坦诸神相互厮杀好了①。这些神忘记了在地上忙碌奔波的老百姓,他们似乎啥也不会干,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克格勃官员维尔丁是个厚颜无耻的败类,但却不是个傻瓜,他没有忘记老百姓。
①典出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山顶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提坦诸神是十二位巨神,跟他们斗争并最终战胜他们的是主神宙斯,他掌管雷电霹雳。
公共汽车爆炸,两个孩子被炸死,车臣杀人犯被关进笼子里,这件事使不同民族的老百姓感到震惊,而且令他们久久感到惴惴不安,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仇恨所笼罩。然而正像智慧之王所罗门说的那样:“一切都在流逝。”霍洛多夫②被人谋杀了,利斯季耶夫③也被人谋杀了,这些事件似乎会令人永志不忘,一年以后人们举行了周年纪念,两年以后还有人提及两位惨死的记者,但他们的名字很快将被遗忘,而那些扔掉旱冰鞋、迷上“梅谢尔杰斯”小汽车的小伙子则压根儿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姓名。
②③苏联解体初期被人谋杀的两名莫斯科记者。
维尔丁不遗余力地干了起来,但他有点操之过急。报纸和电视大肆鼓噪,但现实生活却迫使他们改变方向,转而关注总统选举,关注那位踩灭战火、把没有烧完的木块四散扔开、扭住对手的手臂强迫他们坐到谈判桌前的鲁莽直率的将军④。那么维尔丁今天拥有什么呢?几个可靠的假证人和一纸所需要的判决。古罗夫上校截获了证人,似乎掌握了主动权,但这一切只不过是成功的假象。密探无法利用自己的优势。而克格勃官员的凶残行动虽能使一个无辜者遭到枪杀,但也同样不会带来称心如意的后果。即使朝铁木耳·扬季耶夫的后脑勺呼地一枪,也不过像气球呼地一声爆裂一样。它只会引得人们抬起头来望望空中,画个十字,仅此而已。
④指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前秘书列别德。
古罗夫从沙发上站起来,正想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又停住脚步。假如一个人能够通盘估量形势,那么同样的事另一个人也能办到。
维尔丁指望什么呢?他必须明白他的进攻已经受挫,他点燃的火不可挽回地正在熄灭。可是假如他事先准备好汽油桶,在最后一刻把它扔进行将熄灭的炭火中呢?他会想出什么点子呢?这一点只有格奥尔吉·图林才能打探清楚。
古罗夫给库拉根上校拨了电话。
“你好,巴维尔,鄙人是古罗夫。”
“我碰见你那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列夫·伊凡诺维奇,”反间谍官员答道,“我只能给你提供两个伙计,再没有了。伙计当然是有的,但符合你要求的只有两名。”
“你很机灵,巴维尔。明天从上午起我只需要一名。”
维尔丁中校听取了上午在剧院里卖法国化妆品的那个侦查员的汇报。
“遵照您的嘱咐,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我没有提启发性问题。”
维尔丁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寻思:狗拿耗子,那有什么屁用?就让那民警被这几个证人拖得喘不过气来。谁也不需要这些证人了,眼下主要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你跟玛丽亚结识了吗?”他这么问纯粹出于好奇。
“没有,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她简直像条蛇,目光跟眼镜蛇一样,仿佛会施催眠术。”
“可是她又何苦要找你呢?她产生警觉,说明她了解情况,那民警也给她嘱咐过一些话,”维尔丁满意地笑了一笑。那些老侦探全都靠装模作样和虚构臆测过日子。已经是原子时代了,他们仍在琢磨着要发明火药。
“我跟两个风骚娘儿们拉上了关系,”侦查员见首长嘴角露出了笑容,说话就随便一些了。“可是总的来说,这些可爱的女演员在实际生活中看上去都叫人流眼泪。在舞台上她们是女王,是名门闺秀,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分量。不过,只要祖国需要,就是贱货我也跟她上床。”
“别拿性命冒险,中尉,可是这些姑娘你挨个儿跟她们会会面。为了防备万一,不妨打听一下,那几个狗屁精被古罗夫藏到哪儿去了。”
“我懂了,可以走了吗?”
维尔丁正准备回答,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中校做手势让部下别走,随即拿起听筒。
“喂,是我。”
“情况不妙,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准确地说。不是不妙,而是有些莫名其妙……”
“简短一些!”维尔丁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习惯——臭狗屎还用装在金匣子里?”
“扬季耶夫家里的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坐飞机飞走了还是抬腿溜了?他家里人不少啊,他爷爷几乎连腿都抬不动。”
“没法儿理解。先是父母亲坐黑道人物的汽车走了,好像说是去邻村参加葬礼。第二天来了个什么亲戚,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又过了一天我们进他们家里,爷爷不在了。头一天晚上他还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你们干吗不早一点报告?”维尔丁发火了。
“是我的错,可是这种事司空见惯,他们经常到处走动。”
“这就是说,扬季耶夫家里的人一个不剩了?那么东西呢?他们是光着身子走的还是带走了什么东西?”
“带走了,”维尔丁勉强听清楚对方的话,扔下话筒。“你还站着干吗?”他突然冲着中尉吼道,“带上钱去买你那些破烂儿,跟那些娘儿们会面去!明天傍晚以前必须告诉我那几个乡巴佬在那儿露面。赶紧去查一查,亲眼看一看,一定要十拿九稳。白痴!”
“首长一贯正确!”斯坦尼斯拉夫走进住宅,兴冲冲地说。“上校先生,您的天才我都赞赏得腻烦了。我看,您的心情不大好吧?那就笑一笑吧!今天上午在剧院里呆过的是咱们那位朋友手下的伙计。我在那里跟几个姑娘说了一阵悄悄话,打听到那个伙计仿佛顺便似的问了一个女演员,不知有没有谁想找个人去看守别墅?好像是他被老婆赶了出来,他没有地方过冬。克格勃的先生们大刀阔斧干起来了。”
“可是咱们干起来却像开拖拉机,留下的痕迹一直通向天边!”古罗夫从桌上抓起一只碗,想摔个粉碎,随即感到赧然,又把它放回原位。“有什么值得欢笑?是我们自己的愚蠢还是无能?我们实行的侦查计谋连乳臭未干的娃娃一眼都能识破。干吗要笑?干脆呵呵大笑得了?”
“我这人老爱说蠢话,可是咱们应当输得起。就连天才的冠军有时也遭到失败。”
“输要输得适当,而且不能把人的性命输掉。你带上柯托夫和聂斯捷伦科,给库拉根上校打个电话,他答应给我两个人,我只要了一个,你带上另一个,然后分成两对,封锁那两处地方。我看维尔丁的人不会采取莽撞行动,只不过进行侦查,我需要他们的照片。”
“万一他们莽撞起来,闯进屋子,企图把人抓走呢?”
“你自己琢磨吧!”古罗夫嘲弄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会处于二对三的境地,”斯坦尼斯拉夫装出难为情的样子。“当然,万一来者采取鲁莽行动,可以当即开枪打穿一个人的手臂。”
“所谓‘万一’是指有害无益的时候。‘罪犯’进行抵抗时打断他的手臂,一定要铐起来,‘假’证件予以没收。开来的汽车车轮都要开枪打穿,不是一两个,而是所有车轮。把当地民警叫来,把联邦安全委员会的人也叫来。再给电视台和《莫斯科共青团员报》打个电话,”古罗夫叹了口气。“痴心妄想啊!这种便宜咱们是捡不到的。你把照片拍下来就算了不起了。”
古老的避暑村很久以前盖起了一些豪华别墅,今天这些别墅看上去已经相当寒伧了。可是那些地段却比以前更漂亮,上面的树木几十年来鼓足了劲,长得枝繁叶茂。当年分配地块时十分大方,再说住在这里的远非是平民百姓,而是有各种特权的人。战后首批住进来的是一些打过仗的退役将军,名副其实的人民演员和举世闻名的艺术家。当然啰,五十年来户主基本上都已换了人,可是整齐端庄乃至典雅的风格在避暑村仍然保留下来。
年轻的个体户卡西亚诺夫和商贩费季索夫去充当“看守人”的那两幢别墅实际上挨在一起。斯坦尼斯拉夫跟柯托夫两人一起,在卡西亚诺夫那儿安顿下来,而聂斯捷伦科和一个年轻的克格勃特工则进了费季索夫那幢别墅,那年轻人皱着眉头,对派给他的这份差使显然感到不满。斯维特洛夫的“莫斯科人”汽车停在对面,他在座位上躺下来,心里满有把握,认为这么一辆汽车谁也不会注意。
斯坦尼斯拉夫和库拉根上校的那个伙计担任组长,两人商定了联络方法。克里亚奇科一眼就看出那个克格勃特工不满的神情,随口说道:
“狗屁一样的差使,主要的是无的放矢。”
“一点不错,”小伙子一听就来劲了。“你们不找我们帮忙就干不成么?连普通的小偷小摸都对付不了,太糟糕了。”
“一点不错,”斯坦尼斯拉夫点了点头。“鲁斯特①并未驾飞机飞到我们这儿来,平科夫斯基②和戈尔季耶夫斯基③也没有在我们这儿服过役。”
①德国青年,八十年代曾驾驶轻型体育运动飞机长驱直入,在莫斯科红场降落。
②③前苏联安全部门工作人员,充当外国间谍,七十年代被破获。
那位反间谍人员没有料到这个睡眼惺忪的民警会如此迅速作出反应,开始琢磨怎样回答,但斯坦尼斯拉夫抓住他风衣的钮扣,严厉地说:
“你要不要抓住奸细,娃娃?说不定他们就会露面。可是他们来自你们的办事处,而不是我们这一边。万一支起火来,你的任务很简单。你代表你们单位,并且竭尽全力不让别人把你打死。”
“我倒没什么,上校先生,”小伙子窘住了。“只不过我不明白,是谁要钻到这儿来,干吗要来。”
“你要明白这一点现在还早了点儿,就凭你这点经验你得学会执行。再过上十年你就开始明白了。”斯坦尼斯拉夫突然抱住小伙子的双肩,带着他朝别墅走去。“请原谅,伙计,我是个狗屁长官。可是我的朋友,那才真是个行家。也许我们是在白白磨蹭,可是你我干的工作自古以来就是空忙。”
九月里天很早就黑了下来。九点钟,避暑村里的灯光一下子全都灭了,浓密的树叶遮住天空,使得四周一片漆黑。
斯坦尼斯拉夫跳起身来,穿小径跑进花园,一下子跳到篱笆那边。
“幕拉开了,演员马上要出场了。那么,照我们说好的去做,主要的是要镇静。由尤里来开门。”克里亚奇科捅了捅费季索夫的胸脯。“聂斯捷伦科和您,中尉,呆在后面房间里,把门插上。尤里,你要迟迟不开门,问问是谁,有什么事,干吗要来,要他们把管段民警叫来。我们会立即靠近你们,但是不露面。假如他们从我们那边开始,你们从侧面篱笆上的小门过来。”
大约过了一小时,开来一辆维修工程车,在村边一幢房屋跟前停下来,开始沿着街道慢慢移动。他们首先敲门的是克里亚奇科、柯托夫和“看守人”卡亚西诺夫所呆的那幢别墅。
“喂,当家的!有谁在这儿?我们是本地管事的,管段民警带着电工来了。难道你们不要灯了?”
“灯是要的,只不过天这么黑,看不清到底是不是管段民警,说不定是手拿斧头的强盗,”卡西亚诺夫回答得十分自然。
“快点醒一醒,胆小鬼!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就你一个人壁垒森严,躲在屋里。你怎么,是新来的看守人吗?吉他琴师说过,他的别墅里住了个看守人。”管段民警说话乐呵呵的,声音很大,显得胸有成竹。“你姓个啥呀?”民警显然故意装出乡下人的口气,说话时略带讥讽的味道,随后打开手电筒。“嗬!是卡西亚诺夫·阿列克谢老弟。廖沙①,你应该会派出所登个记。这会儿先把门打开,你这勇士,我们不会马上要你的命,只看看线路。”
①阿列克谢的小名。
卡西亚诺夫取下门钩,只见管段民警原来是个大尉,已经上了年纪,身上一股家酿白酒和大葱的气味。随后进来两个电工,看样子是两个少年,还没到当兵服役的年龄。随后又挤进来一个人,头戴鸭舌帽,手里拿着一罐啤酒。
斯坦尼斯拉夫从隔壁房间里透过门缝观察进来的几个人。管段民警毫不做作,两个少年更是神色坦然,可是爱喝啤酒的那一位,从年龄判断是个上尉,这可是个侦查员,难怪他目不转睛盯着卡西亚诺夫。好小子,你干脆掏出照片对一对得了,要不当心认错了人。
两个电工忙着查看线路,大尉神情疲倦地在板凳上坐下,问道:
“廖沙,这么说你打算在这儿过冬?”没等对方回答,他继续说道:“这可是件好事,要是每幢房子都住上一个人,我就可以在炕上睡个安稳觉,早上再上这儿来转一圈,聊聊天,再喝上几口。那该有多自在!可是眼下一天也不得安宁。这儿把窗子卸了,电视机偷走了,那儿呢,老天爷,恕我出言粗鲁,有人进去过夜,然后在贵重的地毯上拉屎。”
两个电工收拾好折叠梯,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议论:
“什么地方会短路呢?干吗要挨家挨户去打扰人家?”
“点个蜡烛睡一宿,等早晨天一亮就可以查清楚。”
斯坦尼斯拉夫毫不怀疑,眼下只要维修组一进隔壁那幢房子,灯就会亮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维修车开走了,一夜平安无事。
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斯坦尼斯拉夫翻来覆去。现在该怎么办?这两个证人往那儿藏?把他们留在这儿无济于事。假如古罗夫抓住克格勃人员的尾巴,他们会立即把证人抓走,多半会干脆干掉。
格奥尔吉·图林看上去像是黑手党大头目的司机兼私人保镖,或是美国打斗片中的蹩脚警察,不过这两者是半斤八两。壮实的身躯,硬梆梆的手臂,筋肉健壮的颈子,再加上很少变化的面孔,偶尔笑一笑也毫无魅力,反而像是做鬼脸。
“你不妨挂个小小的牌子,写上‘盗匪歹徒请勿打扰’,”古罗夫说着舒舒服服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他们没有文化,但却有嗅觉,”图林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一次我把车开到谢列梅季耶沃,是送一位神经质的女士。那里的同行决定给我点颜色看看。他们开始给我讲要守些什么规矩,就在讲的时候有人把我的两个轮胎扎穿了。我是个老实人,我从停得最近的车上卸了两个轮胎,装在我的车上。这时出现了一个民警中士,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壮了壮胆又走近了一点。他开口了,说我没权利这样做。可是我被震伤以后可以说成了聋子。他跟我说什么权利,我却问他医院在哪儿。四周围了一群人,他们觉得干站着很乏味。民警问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该上医院?我回答说,我想知道医院离这儿远不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把他送到那里?周围的人一听,吓得像暴风雨中的芦苇一样晃动起来。有一个人站出来,那人其貌不扬,可是眼神我很熟悉。我们在阿富汗时常见到这种眼神,我对它很了解,尽管不同的人眼神也不同。这个小个子有一对蝰蛇般的眼睛,他对那警察呵斥了一番,那人就溜走了。这个出租车司机看着我默不作声。我懂规矩,我鞠了一躬,解释说我是从梁赞来的,路过这里,要是违犯了什么规矩,请原谅我这傻瓜。”
图林把侧面车窗放低一点,吐了口唾沫,说道:
“莫斯科这城市好啊,待人真亲切!咱们去哪儿,首长?”
“有一条厨师街,原来叫沃罗夫斯基街,你知道吗?”
“能找到。你们干吗允许他们在首都这样无法无天?谢列梅季耶沃机场可以算是首都的大门。”
“要是你连身上中了几颗子弹、几块弹片都顾不上去数一数,那么鼻子上长个小疖子你会耿耿于怀么?”
“您站得高,看得远,不过这总是不成规矩。”
古罗夫没有回答。车驶进厨师街,他要图林把车停住,自己看了看表。他跟一名克格勃人员约定在经互会大楼门口见面,现在还有四十分钟。密探本想问问图林怎么把称呼由“你”换成“您”,却又改口问另一个问题:
“格奥尔吉,往后你打算怎么生活?”
“这个问题我本想问问您,我想您在我身上会打些主意。”
“我是干公务的,”古罗夫耸了耸肩。“以你的经历进民警机关不合适,再说你不是小孩,不能从一年级读起。”
“我不明白。既然您不需要我,干吗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图林的语气相当冷漠。“开这种车倒也不错,可是我没地方住呀。公家的房子您总不能让我住一辈子吧?”
“不错,”古罗夫表示同意。
他在等图林开口。图林应当主动要求工作,否则他这种性格的人会让你吃够苦头。
“格奥尔吉,你是不是成个家,娶个莫斯科女人呢?”古罗夫问话的语气仿佛是头一次产生这个念头。
“这事儿不难,女人多的是。可是说老实话,列夫·伊凡诺维奇,我不想结婚。您知道我是个冷酷的人,但这话只在咱们男人之间说说。老是打打斗斗,我不想把女人牵扯进来。窑姐儿是另一回事,睡完觉就走路。可要是结婚成家,那么即使谈不上爱情,至少也得互相喜欢。女人容易依恋男人,她一结婚就开始设计规划,想要孩子。我身上沾的血够多了,我不想让女人也把心悬在我身上,她还要生孩子,这可绝对不行。您在这样一个机关工作,职位这么高,难道就不能给我安排一份小小的工作,住一间集体宿舍?”
古罗夫很少感到惊讶,此刻看了格奥尔吉一眼,心里却感到纳闷了。这可真有意思,这家伙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发起议论来却像个贵族学校的学生。
“我的工作性质尽人皆知,”密探沉吟似的答道。“你刚刚摆脱出来,干吗又让你钻这狗屎堆?”
“可我别的什么都没学会。”
“你的车开得棒极了,可以进公共汽车停车场……你有没有打听过,那里要不要求有户口?”
“不知道,这种工作叫人腻烦,不合我的口味。”
“叫我干也干不来,”古罗夫表示同意。“到了站就停车,开开门又关门。”他疑惑地看了看图林。“你还没有跟我讲完,谢列梅季耶沃那件事结果如何。你换上别人的轮胎,人家就这么放你走啦?”
“唔,我跟他们当家的头儿坐进车里,一起喝了一杯。这人性子脆弱,但饱经世故,他服了我,邀我入伙。我答应考虑考虑。我跟他们这帮人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因此您可别撵我,我这人会有用的。”
“格奥尔吉,我早就不管这些人的事了,”古罗夫回答说,随即问道:“你干吗不去找那些设法给你弄到带光学瞄准器的步枪,并雇你把我干掉的人呢?”
“上正道儿了,”图林微微一笑。“列夫·伊凡诺维奇,您绕弯子绕得太久。这么说,您是想把那些人弄到手?”
“不,我知道他们是谁。福金已经死了,我看他只能在地狱里鬼混了。将军你没法接近,他不会把手弄脏。还有一个人挺有意思,不过我不想要你再次去冒险。我不是出于私利,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一些身居要职的人挑选了你,给你武器,派你出来,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那么你干吗不回去找他们呢?”
“我不想杀人,我对流血感到厌倦,”图林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迅即作出反应,显然说的是真话,再不就是事先准备好了答案。
“那么你打算在我这儿干点什么,难道搬搬文件不成?”
“不同的人血也不同,有些人的血是红色、是热血,也有些人的血是黑色、是冷血。再说不同的人我分得清楚,您不会派我去杀人。”
“派是不会派,可是在我的工作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就像赌博下筹码一样。我自己也不是毫无过失。”古罗夫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掌。
“列夫·伊凡诺维奇,别往下说了!对一个人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您是相信我的,而且早就拿定主意了。”
“这么说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古罗夫答道。“好吧,我要你去干一件事。你回到派你来对付我的那帮人那儿去。那里另外有个人取代了福金。他对你的情况无所不知,只有一点除外,就是你跟我较量的结局。他要开口盘问,你就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是别讲咱们俩搏斗的事。你解释解释,说你藏身的地方暴露了,你决定挪个地方,就在这时汽车检查站和特警队的人把你拦住,搜查时发现了武器。你被关在哪里,怎么审问,你怎么编造供词,全都讲出来。行吗?”
“行,首长,”图林回答得十分干脆。
古罗夫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听筒,仿佛是拨了个号码,说道:
“再过十分钟,在约定的地点,出租汽车,”密探报了车号,他不想让图林知道他跟反间谍部门军官会面是事先约定的。“你把车开到大街上那幢高层玻璃楼房跟前。”
图林默默点了点头,把车转了个弯。
经互会大楼前面像围栏一样耸立着一排禁止通行的标志。出租车刚在第一块标志前停下来,车的后门就打开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轻捷地钻进后座坐下,高兴地说:
“您好,列夫·伊凡诺维奇,许久没见了!”
“地球是圆的,所以我们又转到一起了,”古罗夫对了暗号。“格奥尔吉,在白宫①前面让我下车。”
①莫斯科的一幢白色大楼,现为俄罗斯联邦政府大厦。
汽车在白宫围墙跟前停下来,古罗夫说:
“祝你们成功,伙计们,”说着下了车。
出租车向沿河大街驶去。古罗夫刚点燃一支烟,克里亚奇科的“梅谢尔杰斯”车就无声无息地在他身旁停下来。
“让我揉揉腿,安静地抽支烟,”古罗夫边说边打开汽车前门。
“主人下令,仆人照办,”斯坦尼斯拉夫笑盈盈地说。“不过这里别说停留,连临时停车都是禁止的。瞧,他们急巴巴地奔我来了。”
国家汽车检查局的一辆小汽车停在不远的地方,车里钻出一个胖胖的检查员,神态威严地用指挥棒指着他脚跟前的地方,示意违章者立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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