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夫的确不是消防队,但他是个普通的男人,与一个漂亮女人共同住在一套房子里三天以后,他明白了他如果不是恋爱,就是深深地迷恋上了。玛丽亚马上就感觉出了这一点,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就从沙发上搬进了卧室。
他们像新婚夫妇那样在一起过了半个来月,很少交谈,没有明确关系。现在古罗夫没有什么重要工作要干,他早晨开车送玛丽亚去排演,晚上演出或音乐会后接她回来。他很克制,但很关心,给她送花,有时还去看演出。玛丽亚觉得古罗夫在紧张地等待什么。她没提什么问题,因为她明白:这位密探不喜欢别人用问题去纠缠他。
“要忍耐,”玛丽亚对自己说,“要忍耐和等待。抓住他,紧紧地抓住他,这样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如果你这个傻瓜,失去了他,你会终生饮恨的。”他身材端正,很有情趣,很聪明,但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玛丽亚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而富有信心,似乎她变得更加富有才华、更加重要了。她不再关心剧院里和电影界里叽叽喳喳的流言蜚语。同这个男子见面以后,玛丽亚好像变年轻了些,同时变得更聪明,更会嘲讽人了。好像她有了最强大的特异功能,可以不管别人的怨恨和忌妒。连商店售货员的蛮横无礼和她的服装负责人的冷言冷语,也不再使她激怒了。人称可怕的女服装负责人叶卡捷琳娜有一天问道:
“玛莎,你在哪里找到这么个男人的?他好像不是来自我们这个世界,我甚至有点怕他呢。”
“我也有点怕他,”玛丽亚承认,“我们要忍耐。”
“你知道吗,玛丽亚,你变得漂亮些了。”
“我变得有信心些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害怕,我害怕醒来,因为这样是不可能持久的。他不断给我力量,好像等待我的是一种不可能办到的事。”
古罗夫真的在等待。他知道他工作的平静是暂时的。以前他不怕暴风雨来临,二十多年的工作中,他碰到过不止一次。他并不是大无畏的人,但对待极其危险的情势,他有自己的哲学思考:人各有命,任何通路都必须走到底。现在他明白了:大雷雨来临时,他会比平时更容易受到损害的,保护自己是习惯性的,但要保护两个人就困难得多。密探安慰自己,他不是爱过吗,而且曾经结过婚,不过别人从他手中有一天把他的妻子和她年纪很轻的妹妹一起偷走了。他当时拼命反击并且取得了胜利。但那是另一个时代,另一样的罪犯,人的生命更值钱。除此以外,古罗夫总是回忆塔姬雅娜的死,因为她是被误杀的,子弹本来是奔他这个密探而来的。
奥尔洛夫把找到“生活服务部”的任务交给古罗夫的那一天到来了。他得找到那些负责讨债并消灭没有用的人的职业杀手。
密探干起来了,以检察院侦查主任伊戈尔·费多罗维奇·戈依达为代表的那些人便过分热心地把王牌全都扔给了他。但是如果是玩王牌游戏的话,那么王牌既可以落到你的手中,也可以落到对手的手里的。密探对这条规律是深信不疑的。
斯坦尼斯拉夫喜欢到朋友的住所里去,但这样的晚上并不多,而且主要是队员们认真研究工作的时候,比如今天,两位朋友在办公室里还没谈完,所以来到古罗夫家。古罗夫马上走进厨房,斯坦尼斯拉夫则马上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他现在在哪里。
“向列夫·伊凡诺维奇问好,你要知道,我会向国家汽车检查局的值班员打电话的,预先通知他,你会醉后开车的。”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得考虑,打电话的钱归你付。我吻你!”
斯坦尼斯拉夫来到厨房里,打开冰箱。
“妻子唆使我喝一百公分。”
“你可以用饺子当下酒菜。还有蔬菜色拉,但你得不到。”古罗夫往锅里倒水,撒了一小撮盐。“玛丽亚晚上除蔬菜以外什么也不吃,请原谅!”
“你今天去接她?”
“不,导演会送她回来,几点钟下班还不知道。”
“你不会吃醋吧?”
“像往常一样,今天不会吃醋。”
“结婚吧,快点生个儿子,鬼知道你有多大年纪了。”克里亚奇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打开的酒,往杯子里倒了一半,喝干之后,很响地咬了一口黄瓜。“我没发过誓,我心里轻松些。”
“别辩解了,流浪汉!”古罗夫撕开一包饺子,“你怎么看,叶戈尔·弗拉基米罗维奇·雅申为了收债可能去找刑事犯罪组织吗?”
“那倒不见得。”斯坦尼斯拉夫模仿着古罗夫的口吻回答。“我认为他离开了刑事犯罪组织。”克里亚奇科收起酒瓶,放进冰箱里。“你的水开了。”
古罗夫把饺子撒进锅里,用勺子搅了搅,沉思着说:
“雅申聪明,我同意,但他的本性是胆小怕死的。我们总得从什么地方下手嘛。”
“我们要等等对阿里亚辛观察的结果。我认为,你的判断是对的,可能有人会把阿里亚辛当牛羊‘放牧’的,如果我们发现那些牧民的话……”
“那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古罗夫打断他的话,“我们得到的将是几个一窍不通的第三流执行者的角色。”
“那你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呢?”
“你知道,我弄到了一个小公文包,里面需要放进一些文件。”
“就是说做做样子,应付应付?”斯坦尼斯拉夫疑惑不解地望了一眼。“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从没……”
“我老了,正在变成厚颜无耻的大儒主义者。”古罗夫又把他的话打断。“老实说,我不想这么快就爬到火线上去。如果有人在观察阿里亚辛的话,那么,我再说一遍,那他们就是站在前沿上的人,就是自动枪手。可我们需要的,却是参谋人员。”
断断续续有人按门铃。
“是玛丽亚,”古罗夫说完看了看表。“奇怪,她应该还在拍片呀!”
玛丽亚冲进住所,一边走一边脱斗篷,啪的一声吻了一下古罗夫的面颊,把克里亚奇科的头发弄乱。
“你好,斯坦尼斯拉夫!”她两眼闪着欢喜的光辉,但女人却没有看古罗夫。“男孩子们,我有一个震天动地的好消息!”
“是摩纳哥王子向你求婚了。”古罗夫从炉子上把装着沸腾着的饺子的铁锅拿开。
“差不多!你怎么知道的?你总是什么都知道,同你在一起真没意思!我也要吃饺子!让饮食规则见鬼去吧,给我倒一小杯酒。古罗夫,今天你也得喝!”
“好,好。”古罗夫把半瓶伏特加和一瓶白兰地摆在桌子上,铺上桌布。“把手洗洗,坐下来讲吧。”
玛丽亚企图用手势来向克里亚奇科解释什么,但克里亚奇科用手指在鬓角旁转了一下,表示自己是傻瓜,不明白,于是那女人便跑进了浴室。
“斯坦尼斯拉夫,好像幸福在向我微笑了。玛莎要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正是时候,我现在不要女人来干扰。”古罗夫说。
“你不是爱她吗?”
“正是因为爱她,所以她才能干扰我……”
玛丽亚回来了,仔细打量了一下桌子,演戏似地两手一拍:
“贫穷虽不是罪过①,但却是大大的愚蠢!斯坦尼斯拉夫,为什么不斟酒?”
①这是一句格言,通译为贫非罪,出自格里鲍耶多夫的《聪明误》。
“对不起,女士!”斯坦尼斯拉夫往酒杯里倒上酒,把空瓶扔到桌下。
“坐吧!”玛丽亚举起酒杯。“为我的才华和运气干杯吧!”
“乌拉!”克里亚奇科和玛丽亚碰杯,一饮而尽。
“今天我在一位很有名气但却平庸的导演那里试演,”玛丽亚开始说道。“剧本和角色都很平庸,总的说来,充其量这工作只是捞几个钱罢了。好,试演就试演吧,因循守旧,虽然大家都很努力,今天就拍了电影,很成功。我集中精力,想起了已故的母亲。我觉得我的搭档对我没有反应,用目光招呼我,神情紧张。而按照剧本的要求,他是应该爱上我的,应该全身燃烧,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他这样那样,怎么也演不好,我一急,把一个盘子扔到了地板上,我对着他大喊大叫,把胸前的衬衫都撕破了。这样做我一辈子也没干过。你是不是男子汉,你不是爱我吗?场地上一片沉寂。导演沃洛季卡急得奔来跑去,拼命安慰我。突然我背后有人大声鼓掌,用男低音说:‘好,玛丽!好啊!可还有人对我说你没有热情呢!’”
“斯坦尼斯拉夫!”玛丽亚指着一只空酒杯。“这就是说人家拍掌叫好,是说我有热情!可我却扯破了衬衫,赤裸到了下半身。我愤怒极了,我觉得我全身都在燃烧,我把身子转了过去,因为背光,我看不见谁在鼓掌、解释……”她沉默下来,感到不好意思,望了古罗夫一眼之后,拉了拉上衣,好像在检查她现在是否穿得正常了。
“那到底是哪些大人物参加了你的试演呢?”古罗夫心平气和地问道。
玛丽亚说出一位著名导演的姓名后,脸红了一下。
“我一向梦想在他手下拍片。”
“我也很喜欢他。你干嘛不好意思,像个待嫁的姑娘一样。他向你提出建议了吗?”
“提啦!原来他是为了我才来参加试演的,而且同我们导演已经谈妥。”
“他没征求女演员的意见怎么好同导演谈呢?”古罗夫惊讶地说。
“我不是参加试演了吗?你就认为我几乎出嫁了吧。”
“玛莎,简单讲,结果怎样?”
“老板在俄罗斯、意大利排演,影片已经开始制作,女主角得了重病,请西方明星又没有钱,所以来俄罗斯找价格便宜一点的演员。原来老板早就看上了我。而我在这里又来了这么一个即兴表演,于是一切就定下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坐飞机走呢?”古罗夫望了克里亚奇科一眼,那意思是说:你看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你吃醋啦?你要理解,我不能拒绝呀。这样的建议一辈子也难得有一次。”
“我不是小孩子,玛丽亚!”古罗夫举起小酒杯,一饮而尽。
这位密探对玛丽亚的离开,感到无比的高兴。他高兴虽是为了她,但更多的是为他自己。他现在所需要的是自由、孤独。在仔细考虑作出重大决定时,他喜欢一个人呆着。在这类情况下,连沉默寡言的斯坦尼斯拉夫出现,也会对他起干扰作用。但密探此刻所想的只是如何表露出他满心的欢喜。玛丽亚可能不明白,但要解释清楚,也是不可能的。
“我为你感到高兴,”他很克制地说,“你什么时候飞走?”
女人望了望他的两眼,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发抖,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我担心你会难过的,可你却感到很高兴。你真诚地为我高兴,但更多的是为你自己感到高兴。骗你很困难,我是女人、演员,要骗我也不容易。”
“朋友们,我马上就收拾东西走,请你们听听一个局外人的意见吧。生活中并不总是需要说明关系的。我可能很庸俗,但是让我们为您的成功干杯吧!”
玛丽亚的护照、签证、机票在三天之内就办好了。她是白天飞走的,所以古罗夫将近十二点就从部里回来了。两只皮箱和一个旅行提包已经摆在客厅里。玛丽亚拥抱古罗夫,靠在他身上悄声说道:
“我不在,你在这里怎么办?”
古罗夫心想,这是不知从哪个剧本里找来的虚情假意的话语,但他还是摸了摸女演员的脑袋,吻了吻她的后脑勺。
“我努力不使你为难。”
“我会回来的,然后我们结婚,对吗?”
“还将及时解决一些不愉快的事,”古罗夫嘿嘿一笑。他让玛丽亚坐到沙发上,从厨房里拿来一瓶白兰地和两个小杯子,斟满一只酒杯,另一只则是象征性地斟了点酒。“按照俄罗斯的风俗,我们喝一杯壮行酒,好上路。”
“我们到谢列梅季耶沃机场上喝,我们一起喝。”
“我就不去机场了。”古罗夫说完以后为了缓和一下自己的拒绝,撒谎说:“有工作,部长要见我。”
“你撒谎而且在生气!”玛丽亚放下酒杯。“难道你不明白,这样一部影片对我意味着什么?何况是这样一部片子的主角呢!这肯定会上戛纳的,是进入世界电影界的通行证。”
“我非常明白,”古罗夫真诚地说。“成功正在对你微笑,我为你感到高兴并祝你一切顺利!”他举起酒杯。
那女人的一双灰眼睛愤怒得变黑了。
“你这么说好像我不是去拍片,而是离开你的生活。”
“不要演戏了,亲爱的,”古罗夫同玛丽亚碰了一下杯。“我们幸福了一个多月,并不是所有的人在生活中都能得到这样的幸福的。别使上帝愤怒,玛丽亚,应该为现有的一切说谢谢,至于未来嘛……应该活到那个时候。”
“你说你会等我?”
“我将迫切地等你。”古罗夫微微一笑,就像大人对孩子的提问那样微笑。
“古罗夫,你是个令人感到可怕的人!”
“如果你觉得吵架分手轻松一些的话,那你就吵吧。”古罗夫抽开了烟,似乎以此来阻止拥抱与接吻。
“你伟大、聪明而且很坚强!”玛丽亚一口喝干自己的酒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我会回来的。”
古罗夫赞同地点了下头,他明白在这样的时刻,女人是绝对真诚的。但一旦飞机爬高,她就已经到了有着自己的真理的另一世界。生活中无所谓正确与错误,有的只是生活本身。
两个年轻人开车来接玛丽亚,他们提起皮箱,企图说服古罗夫去机场。古罗夫报以冷冷的一笑。他抱住玛丽亚,面孔对着房门,拍了她的屁股一下,说:
“祝你满载而归!”说完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在住所里走了一圈,在卧室里把玛丽亚的闹钟收起来,放到床头柜上,在浴室里毫无必要地把香水瓶重新摆放了一次,把玻璃架上的香粉拿下来,给墙壁上喷洒除臭剂。他觉得他像是一个抹去危险痕迹的罪犯。
克里亚奇科突然来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你别伤心,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现在意大利大概已经很热,姑娘会晒黑一身的。”
“斯坦尼斯拉夫,你我是见不到她晒黑的身子了。”古罗夫走进厨房里,把白兰地收进冰箱,烧起茶炊来。
克里亚奇科默默地坐在桌旁,经过短暂的停顿以后,说:
“在生活中我们是见不到她了,不过,在银幕上却可以见到。”
“那当然,”古罗夫嘿嘿一笑,“我们的恋爱是一种无用的尝试。两个都是成年人,都是顶尖的人物,每一个都把工作摆在首位。玛丽亚需要一个崇拜她的丈夫,他每天准时上下班,他的主要工作,是接送有名气的妻子,感受她的成功与失败,为她吃醋,总之一句话,扮演着他相应的角色。可我需要的妻子是一个家庭主妇,她也接我、送我,主要是等我。有条谚语说:人过三十无老婆,一辈子再也找不着。应该接受本来面目的生活,不要死命打肿脸充胖子、装英雄。完了!”
“我刚才同户外观察组组长见了面,”克里亚奇科很自然地改变了话题。“他们确定,波里斯·阿里亚辛有一条‘尾巴’跟着。的确,不是专业人员,但是是一些业务相当熟练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放在桌上。“你看,这是照片。”
“你干嘛不说了呢?”古罗夫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开始仔细察看。“你看他在这里,在第二排……是高加索人?”
“有点像!”克里亚奇科不肯定地说,“你的茶炊开了,给我冲点咖啡。”
“为什么莫斯科的犯罪集团使用高加索人呢?”古罗夫开始冲咖啡。
“照片拍得不好,第二排很模糊,也许,只能感觉出来。”
“你今天就坐到小伙子的车里去仔细看看这些人。”
“我已经同他们说好,”克里亚奇科看了看手表,“十分钟后他们开车到你家门口来。”
古罗夫和克里亚奇科坐在自己的桌旁,也就是面对面地坐着。古罗夫有一把直高背带扶手的木围椅,是他几年前在寄卖商店里买来的。他闭着眼睛坐着,后脑勺靠在雕花椅背上。他听人讲话的时候,总是这样坐着。克里亚奇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把它叫做法老的坐态。虽然斯坦尼斯拉夫说的是玩笑话,但他的比方还是很贴切的:巍然不动的姿态,笔直的背,两手放在笔直的扶手上,两眼闭着,活像一位坐在自己威严的宝座上的法老。克里亚奇科则是坐在一把现代的转椅上。它曾经看起来像是皮的,但时间露出了它虚假的本质,纤维都从里面冒出来了。
克里亚奇科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纪录,但他只顾说话,没看那些东西。
“对阿里亚辛的监视,是在三辆汽车上进行的,但不是同时而是轮流进行的。两部汽车的所有者已经查明,第三辆——‘伏尔加’24号,摆在为代表团服务的车库中,没有固定给任何人。监视由七个人轮班进行。我撤销了对阿里亚辛的户外观察,派人监视一个叫尔扎耶夫·纳基姆、绰号‘秃老太婆’的人。从各方面来判断,他是个头,在莫斯科注过册,最近两天住在‘明斯克’饭店。有理由认为他在店里有一个熟悉的女人。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集团,除开阿塞拜疆人以外,还包括一个乌兹别克人,一个哈萨克人、一个格鲁吉亚人和三名俄罗斯人。他们的身份正在确定中已经发现,被监视的阿里亚辛经常使用自动电话,对于莫斯科人来说,这可不大典型,自动电话机没坏的少。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列夫·伊凡诺维奇。”
“你的想法怎样?”古罗夫问道。
“我们是在与一个集团打交道,”克里亚奇科回答。“它的规模现在还难以确定,但三辆汽车七个人已经不少了。至于为什么有各种不同民族的人参加,我就不说了,因为我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看法。这很奇怪,但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我们向反间谍局求援呢?”
“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那个组织的?”克里亚奇科疑惑不解地望着。
“倒不一定非喜欢它不可,相信就够了。可以去找巴维尔·库拉根,他一年前担任伊林曾经领导过的那个处的领导工作。一年是个不短的期限。他肯定挑选了一批可靠的小伙子。那个集团的人来自各个方面,其中一辆车子来自国家杜马的车库,散发着严重的贪污腐化味道。”
“你完全有权直接去找库拉根,但没有上面的准许,他是不可能作出决定的。这就是说得找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要不就找某位副部长,那时河水就要漫出两岸了。”
“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好呢?”
平时朋友说上半句克里亚奇科就能理解,但有时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思考也不明白。有一条尽人皆知的真理:罪犯不知道开始侦查他的时间越长,侦查成功的希望便越大。大家也知道,参与破案的将军的级别越高,情报便流失得越快。问题倒不是将军们不如上校们会保密,而是侍候将军们的人数多。如果是总局长去办案,一定会带许多官员、打字员、助手参加,于是他们就知道了案情;如果有一位副部长参加,那么他的整个班子都会知道,而且这是怎么也无法否认的。副部长不会去打字,也不会去登记收发文件。一旦进行一场范围广泛的行动,数以十计的人员就会相互传发极其秘密的文件,大家虽然都不说话,但对正在发生的事都都知道。整个部都很安静,小心谨慎地保存着这些公开的秘密。
克里亚奇科很清楚,如果古罗夫在进行一项秘密工作,那么连署有古罗夫名字的秘密文件都不会写的,这样就可以把维罗奇卡和她的收发文件的登记本隔开来了。在行动结束前,所有的消息、计划都是口头传达的,直到后来才形成相应的文件。给反间谍局开始写信,那就意味着把情报放出去。
“会好些?”克里亚奇科疑惑不解地望着,重说了一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是从刑事犯罪分子已经成立了新组织这一点出发的。这个组织是收债和除掉或者杀掉那些不合他们心意的人。斯坦尼斯拉夫,你以为什么级别的官员参加了这个‘服务部’的工作?”
“你我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个协调人和相互没有发生接触的三个副手。他们每一个都染有刑事犯罪的色彩,而且领导着自己的一帮人。”
“对,但这只是最后阶段的情况,那时战斗人员都得拿起自动枪了。不过此前他们一定会充分使用合法的、施加压力的方法。我们假定某个石油总局无法收回一家大银行的借款,或者相反,某大银行收不回给某石油局的贷款。贷方却不去找费时费事的仲裁法庭,而是去找‘服务部’。你以为说好服务费后,‘服务部’就会派人去吗?就会开枪、炸汽车和撬房门吗?根本不会。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渠道,通过自己的人去找相应的部长,要不就找总统的办事机构、议会代表团的领导人,或者找某个行政机构的首脑。”
“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克里亚奇科已经猜出来了,但他很自然地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他们通常切断债主的氧气,使他们有的得不到原料、有的拒绝贷款,在多数情况下这样做也就足够了。但有时也有刚愎自用、非常顽固的人,他是宁肯把小店关掉,也不还债就开溜的。那时就开始紧逼盯人,直接触及肉体,直至予以消灭。”
“如果我们去抓犯罪分子,那么控告信就会潮水般地向上面涌来。”
“对,部长不知道刑事犯罪组织在利用他。而且他的不知道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知道此事。经验丰富的领导人总是明白什么样的文件可以通过官员们设置的暗礁,而不必长期等着排一公里长的长队。部长什么都明白,但他是在合法的范围里行事的,所以他睡得很安稳。因为部长不去仔细了解那些繁杂的官僚主义手续,而为某人创造优裕的生活条件,就是他自己的别墅也是用特殊方法建造起来的。”
“我也不想去了解这一切!”克里亚奇科发火了。“你简单点回答我,为什么让那些不应该了解的人了解我们的工作?”
“因为,斯坦尼斯拉夫,如果我们得不到新闻界的支持,那我们除了能抓几个具体执行战斗的人之外,对任何人都没法动。”
“怎么,你打算同新闻记者来往?”
“为什么?”古罗夫大吃一惊。“我们只是放出一些消息,报纸、电视台就会自己去挖掘,政治家们相互揭露的运动就会开始。调查就不能这么简单地掩盖了。”
“你这是骑着山羊弹手风琴①,说得通吗?”
①古时艺人骑山羊演戏,讨富人的欢喜,但富人不高兴时,你就是骑着山羊演奏手风琴,也讨不了好,说不动他的心。
“既然没有手风琴就不用去说了。”
“那你就别去了吧,反正我们是搞刑事侦查的。”
“彼得下了命令,我已答应干了,你就认为火车已经开动了吧。”
“既然你什么都预见到了,那就不必答应嘛。”克里亚奇科激烈地说。
“为什么你责备我却不责备将军?彼得既然决定开始侦查新组织,那他一定会很清楚这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浪。”
“这么说来,我们卷进了一场大的政治斗争?糟透了,列夫·伊凡诺维奇。”
“我用一句人人皆知的话来回答你吧,斯坦尼斯拉夫。祖国是无法选择的,你我都生在俄罗斯。我们这里真有营私舞弊,贪赃枉法。我们不是战斗,就得退职。”
“我们都已经经历过了的。”克里亚奇沉重地叹息一声,大骂了一通娘。
户外监视由对阿里亚辛转为对他的跟踪者进行。沿着塞满了各种车辆的大街,一辆接一辆开着好几辆小车。先是坐着阿里亚辛的“梅尔谢杰斯”,接着是一辆“伏尔加”,里面坐着两个高加索人和两个俄罗斯小伙子,后面是进行户外观察的“伏尔加”,国家汽车检查局的“日古力”,上面坐的是克里亚奇科上校和一名检查员。古罗夫开着自己的“雷诺”牌小车一会儿超过大家,一会儿又尾随其后。
当阿里亚辛从花园街开到和平大道时,古罗夫把电台送到嘴边,说:
“斯坦尼斯拉夫,开始吧!”
“明白了。”克里亚奇科回答道。国家汽车检查局的“日古力”与跟踪者的“伏尔加”并排走在一起,它向右一拐,检查员放下侧边玻璃,挥动了一下指挥棒,命令停车。
“伏尔加”的司机望了国家汽车检查局的检查员一眼,感到疑惑不解,然后转身对着坐在他身旁的纳吉姆·尔扎耶夫,说:
“只好刹车了,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过去的。”
尔扎耶夫没有回答,只是目送着阿里亚辛远远开去的“梅尔谢杰斯”车,没注意跟在这辆车后面古罗夫的“雷诺”。
“怎么回事?”尔扎耶夫粗暴地问检查员。检查员却没有注意这位乘客,他对着司机自我介绍以后干巴巴地说:
“出示您的驾驶证、技术证明。”
“我什么也没违反,检查员。”司机把证件递过去。“我是为代表团服务的。
“您好,”克里亚奇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汽车,问尔扎耶夫:“对不起,您是国家杜马代表吗?”
“我是人!”
“对不起,车里有杜马代表没有?”克里亚奇科问道。“没有?请大家出示证件。”
“你是什么人?”尔扎耶尔火了。
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一个俄罗斯小伙子捅了一下乌兹别克人的腰,把自己的证件递给克里亚奇科,问:
“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克里亚奇科把证件放进口袋里。“到分局里去一趟,我来解释。您暂时给您火气十足的伙伴说一说,在莫斯科是不允许同民警这样说话的。”
“您是便衣。”
“到局里我给您看我的证件,请您检查。”克里亚奇科回答说。
检查员拿走了驾驶员的技术证书和驾驶证,说:
“您坐到我们车上去,您的‘伏尔加’我亲自来开。”
“我知道会这么结果的。”司机朝检查员的车子走去。
拦住跟踪者的“伏尔加”之后,古罗夫赶上阿里亚辛的小车,发出信号,从窗口伸出汽车检查局的指挥棒。阿里亚辛停下车子,古罗夫坐到他身旁,出示证件以后,说道:
“波里斯·费多罗维奇,您的表现,说委婉一点,也是不小心谨慎的,我们必须谈谈。您把车子开到日特纳亚我们部里去,我在大门口等您。”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里亚辛本想问下去,但垂下了脑袋。“好,好,我开车去。”
古罗夫在办公室里脱下风衣,给阿里亚辛指着一把椅子。
“脱去外衣坐下来吧,波里斯·费多罗维奇,谈话将是很不愉快的。”
“又是谈我哥哥吧?”阿里亚辛也脱下茄克衫,坐了下来。“阿纳托里是别人杀死的,别人杀死的!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死他。这一点我在检察院里说过几十次。您到底要我干什么?”
古罗夫望着阿里亚辛,皱着眉头,默默不语。
“您以为我不会沉默,而且神经不正常吗?够啦,检察院折磨我够啦!对您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这就麻烦了,”古罗夫轻声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认为,你们这一代人中的傻瓜已经绝迹了。您一定会说您要向检察长控告呢。”
“我先不说,但控告是一定的。我不会白白地自动开车到这里来,应该把您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才行。”
“真的很遗憾。”古罗夫点了一下头,仔细看着小伙子虚胖的身躯,那小子大概不超过三十岁。“您要是反抗,我就狠狠地抽您一耳光。别装糊涂了,也许您的时间多得很,可我的时间却很有限。”
古罗夫很少不讲方式地同人谈话,更不用说粗暴了,但在坐在身旁的小伙子身上,似乎有点什么使他特别生气,所以他火了。不过他觉得很羞愧。他非常清楚地看到阿里亚辛在故意逞强、硬充好汉,其实那只是一种虚张声势,事实上小伙子非常胆小,已经惊慌失措。
“好,”古罗夫掏出香烟,建议阿里亚辛也抽一支,但他表示拒绝。“我不该用那种口气同您谈话,我向您道歉。我们从头开始吧。您哥哥阿纳托里·费多罗维奇·阿里亚辛是被人用自动枪打死的。人们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人打死的。当然可能是误伤,是酒后伤人或者生气杀人。您哥哥领导的那家银行,已经破产,无力还债。对吗?”
“我是董事,但这种说法,纯属虚构。我从来没有作过任何决定,只是完成哥哥委托我办的几件事。”阿里亚辛改变了想法,从摆在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您是否知道有人要求您哥哥赶紧还钱,对他进行威胁?”
“这一点怎么不知道?”阿里亚辛愤怒地说道。“经常有人威胁他,向他提出要求!”
“您哥哥死后,您是他的继承人吗?银行欠了这么多人的债,您打算归还吗?”
“这取决于中央银行是否支持我们以及债主们是否同我们清算。”
古罗夫明白这样谈下去又错了,因为他对银行工作一窍不通。
“我不懂你们的事。”古罗夫停顿了一下,也抽起烟来了。“我知道已经给您提出了一些条件,您能满足这些条件吗?或者总的说您打算这事怎么办?”
“乱弹琴,我什么也不知道。”
“根据我所掌握的材料,他们在最近就会杀死您,”古罗夫冷漠地说道,“最近几天就会进行。”
“从哪里知道的?”阿里亚辛呛住了,用手帕擦面庞。“您错了。我的死,对贷款人不利。”
“我也是这么看的,但他们的观点不同。”古罗夫把户外监视所拍下的照片放到桌上。“您认识这些人吗?”
希望阿里亚辛认出某个跟踪者的机会是很小的,但要使小伙子开口,而别的办法古罗夫又没有发现。阿里亚辛仔细察看那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同一张照片看了两次。显然他认出了其中的某个人,但他故意拖延时间,仔细考虑回答。
“我不明白,杀死一个欠债者有什么意义,从死者的身上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古罗夫沉思着说。“杀死您哥哥,那是为了吓唬您,他们以为您会赶紧还债。您指望什么,您的贷款人追求什么目的,我不明白。要不您同我们开诚相见,我们合作;要不我离开这个案子,您自己单独解决您的问题。我要说您活着的机会,我看只有百分之一。您不要太天真,谁也不会允许您出国。我指的不是民警,也不是边防监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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