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世臣策马离开布政使司府,十八骑亲卫前呼后拥的,沿大街朝红叶楼驰去。
漫漫雨粉从灰蒙蒙的天空洒下来,落在他脸孔上,有种豁了出去的痛快,更是他此时心情的写照。
因东窗事发而来的恐惧已一扫而空。
大河盟的声誉在长江一带确实如日中天,手下将领和邻近的地方大臣,晓得有大河盟参与义举,无不反应热烈。
现在他已送走家人,再没有牵挂,被酒色财气消磨了的雄心壮志,又在心里活跃起来。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寻常地方官员,体内流的是古楚皇族高贵的血液,值此朝廷腐朽不堪的当儿,好应振臂而起,成就大功业。
粮货正从各地源源不绝的送到岳阳城来,一批本应运往京师的粮货亦被他扣在岳阳不发,即使朝廷大军压境,凭他兵精粮足的实力,随时可守个一年半载,待大河盟援军杀至,长江以南将尽入他手里。那时只有凤公公怕他,他再也不用惧怕任何人。
钱世臣再没有任何顾忌。
乌子虚把小艇划离风竹阁,望水香榭的方向驶去。
他的心境平静安详,因为再不会三心两意,一切依计划而行。在满湖烟雨里,天地间似剩下他一人一艇,其它的人事与他再没有关系。
这场烟雨非常邪门,来时没有任何先兆,转眼间已把楼内楼外转化为如梦如幻的世界,一切变得不再真实。
黑夜加上烟雨,彷佛是云梦女神为他度身打造的。他是最懂利用环境的人,而这正是最有利他行动的环境。
湖岸四周亮起点点灯火,在烟雨笼罩下,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大小光蒙,充盈水意。
自第一次进行盗宝行动,他已清楚不论如何精密的计划,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必须依赖一点运气。而那是没有任何凡人能控制的,须看老天爷的心意。
现在他已做好他的部分,准备十足,就看云梦女神是不是站在他这一方。
他从来没有失过手,这回会是唯一的例外吗?
辜月明把小艇停在一座拱桥下,静待黑夜的来临、杀戮的开始。
对死亡他早已感到麻木了,不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死亡。他没有蓄意去美化杀人的行为,赋予杀人正义的装饰。自懂事开始,他便知道这是个立场的问题,因处境的不同,双方处于对立的位置,当冲突尖锐化时,两方各走极端,只有凭武力来解决。他和钱世臣、戈墨的情况正是如此。
今晚他会杀人,大部分是从不认识的人,每个人的死亡,都会带给亡者家人沉痛的打击,可是这个情况,自有历史以来一直继续着,以后也不会停下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此起彼继。人的历史,是一部战争的历史。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厌倦战争,却沉醉于杀人或被杀的生涯。他的体内流动的是不是好勇斗狠的血液?只有面对死亡、接触死亡,方能减轻生命沉重的负担。
桥外烟雨漫漫,从不受天气变异影响的他,自这场突如其来、漫无休止的毛毛雨丝从天降下,他一直被一种从未有过,莫以名之的情绪支配,心湖不住浮现那叫双双的女郎美丽的倩影。彷佛在这充满斗争仇杀的人间世里,从她身上看到这丑恶的世界里唯一美好的东西,找到沉重生命里的避难所。
他是否爱上了她?
他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有一个他没有向人透露过的秘密,就是他憎恨自己,厌恶自己满手血腥。
他只懂得恨,绝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他根本没有爱上人的资格。
爱是与他无缘的,只有死亡完全属于他。
如果可以凭他的命,去换取双双的快乐和幸福,他会毫不犹豫的那样做,那并不是牺牲,而是救赎,对自己的救赎。
无双女推开花窗,湿润芳香的空气随着一阵风从静谧沉睡的挂瓢池流进雨竹阁的小厅堂。对岸的水榭亭台隐没在烟雨之中,只余点点昏暗无力的灯光。
她想到乌子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他口口声声说有神灵附体,致身不由己,自己总不肯去深究。是不是怕知道真相后,会改变想法,而她压根儿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或许因为她的心太累了,没法负荷其它东西;又或是她不想面对现实,只愿躲在习惯了的那个由自己织出来的茧内。在那个封闭的天地里,一切简单明白,清楚分明,只有她自己和背负着的秘密。
可是乌子虚那幅云梦女神图,已在她本密封起来的茧破开了一个缺口,她安稳的世界被动摇了。
她不明白为何忍不住的帮助乌子虚,她对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
她是不是须改变自己呢?
百纯站在书香榭临池的乎台上,凭栏眺望凄迷的湖景。
丘九师现在是否正抹拭他名震天下的封神棍,等待向五遁盗出手的最佳时机?据传闻他的封神棍在与人搏斗时,可长可短,变化万千,有鬼神莫测之机。
自从在斑竹楼大雨倾盆下分手后,她曾暗暗期待他的改变,可是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她的希望逐渐黯淡下来,到这刻,再不抱任何希望。
他一定会来,却不是为了她。
丘九师让她认识到同一件美好东西外的另一面,却不敢怪他,只可委之于造化弄人。
婢女的声音从水榭下层的入口传上来道:“布政使司大人到!”
丘九师感到非常无聊。
他很想找些东西来做,让精神有专注的方向,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调剂一下,却总是心神不宁,没法在任何事上多磨点时间。
他拿起过最爱读的兵法书,岂知翻了几页便放弃了;又到花园里耍了一会棍,可总没有往常那股劲儿。
如果阮修真在,还可以找他聊天,天南地北甚么都好,只恨他又去找岳阳帮的人安排擒拿五遁盗的事。
忽然间,他明白自己是感到寂寞了,一种令人无比孤独的寂寞。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以前他只会忙得不可开交,能偷得半日空闲,就已是难得的开心事。
这是一种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失去了自己最深爱女子的寂寞,而他更清楚他会背负着这个感觉,度过下半辈子。
今夜将是他一生中最难捱的一夜,正如阮修真形容的,在他们前方是一条不归路,过了今夜,他再没法走回头路。
书香榭临池平台上,放置一张圆桌子,覆以大罗伞,挡着落个不休的毛毛雨,风灯从罗伞中央吊下来,映照着桌面的杯壶碗筷、冷盘美食,别具风味。
钱世臣的随从,伺候的婢仆全退到楼下去。在这水雾笼罩的天地里,钱世臣颇有天地尽被他踩在脚下的感觉,不但因一切都在控制之下,更因有仰慕的绝色陪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百纯先敬他一杯,撒娇道:“大人真会吊人家的胃口,说故事那有说一半的道理,还处处卖关子,语焉不详。今夜若还是这样子,百纯宁愿不听了!”
钱世臣呵呵笑道:“百纯放心,今夜不同啦!”
百纯讶道:“有何不同呢?”
钱世臣踌躇志满的道:“百纯很快会明白。”
百纯嗔道:“又卖关子了。”
钱世臣欣然道:“这个关子定要守着,否则会大煞风景。看!这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夜晚,我会引领百纯回到千多年以前神秘的年代去,继续古城凄怨迷人的故事。”
百纯柔声道:“奴家在听着呢!”
钱世臣心花怒放,百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千依百顺的,令他感到他们间的关系又亲密了点儿。欣然道:“百纯的承诺仍有效吗?”
百纯轻轻道:“大人放心,誓言当然仍然生效。不过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竟在我们间失传,大人不觉可惜吗?”
钱世臣心忖怎会失传,至少我钱家的子孙会知道,可是却没法说出口来,因为会破坏故事不传之秘的感人气氛,随口道:“只要有我钱世臣的一天,百纯不可向任何人说出来。”同时想到,若连他钱世臣都找不到楚盒,他的儿孙更没有希望。
忽然间,他感到说甚么也没有关系,即使百纯泄漏秘密,仍影响不到事情的发展。一切已成定局。
水香榭厅堂的圆桌上,放满了作画的工具,看着乌子虚兴致勃勃的把画纸摊开来,以纸镇压着,蝉翼皱眉道:“先生准备即席挥毫吗?可是……”
乌子虚截断她道:“我当然明白,大小姐正在陪钱大人风花雪月嘛!雨倒有一点点,风和月都没有。哈!八幅美人图的最后一幅,要搞搞新意思,这才会成为千古流传的美事。”
蝉翼生气的道:“你不是搞新意思,而是搞破坏。你的脑袋是用甚么做的,不知道使司大人是开罪不得的吗?大小姐是绝不会在这时候过来的,你枉费心机了。”
乌子虚把手指竖起,按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移到蝉翼身旁,道:“蝉大姐忘了我是谁吗?”
蝉翼愕然朝他望去。
乌子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是五遁盗嘛!非常人自有非常的行为,若做的事可让常人想到,还叫甚么非常人。哈!蝉大姐若要帮我的忙,须依我的话去做。”
蝉翼反怀疑起来,道:“你真是五遁盗吗?”
乌子虚神气的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五遁盗,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从未失过手的五遁盗。”
蝉翼被他争着认五遁盗的夸张言词惹得疑心大起,道:“为何我扯不掉你的须?”
乌子虚昂然道:“因为我黏须用的药汁黏上去便扯不掉,五遁盗用的东西当然不是寻常的东西。对吗?”
蝉翼一呆道:“那岂非没法弄下来?”
乌子虚理所当然的道:“剃掉不就成了吗?”
蝉翼“噗哧”笑了起来,还轻拍胸口,欣然道:“几乎给你吓死,原来你根本不是五遁盗,害得人家为你白担心。你真的混帐,这种事怎可以拿来开玩笑的。”
乌子虚凑近她笑嘻嘻的道:“难得蝉大姐这么关心我,真令我感动。”
蝉翼左右玉颊各飞起一朵红云,大嗔道:“谁关心你!”
乌子虚心痒起来,愈凑愈近,在她耳朵旁道:“蝉大姐不关心我,怎会为我担心呢?”
蝉翼往旁挪开娇躯,不依道:“不准靠这么近。”
乌子虚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胛,回到桌子旁坐好,道:“蝉大姐请坐。”
蝉翼道:“人家站在这里好了。”
乌子虚皱眉道:“隔开一张桌子还有甚么好怕的?”
蝉翼步步为营的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见他目光灼灼的打量自己,不自然起来,嗔道:“有甚么好看的?”
乌子虚微笑道:“我在培养画情。”
蝉翼双眸亮起来,垂下螓首。
乌子虚心中一动,明白她误以为自己要立即动笔画她,所以按不住心中的喜悦,同时把握到她最美丽的一面。
论美色,蝉翼比起媚艳的百纯,如星光之于皓月,可是蝉翼对他的吸引力,却不会比百纯逊色,原因在她的“真”,一种发自内心真挚诚恳的气质。
如果他能掌握她这个特质,体现于画纸上,便像完成了的七幅美人图般,成为另一杰作。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仍是空白一片,未能如先前七幅画般,如有神助似的在脑中形成清晰的画像,然后妙手天成般写而成画。
他从自己的情况,一丝不误地掌握到云梦女神的“心意”。
他更清楚知道,辜月明的想法是对的。今夜的成功与失败,不在于他五遁盗的本领,而在于他能否遵从云梦女神的意旨,所以他必须“顺心而行,不可勉强”。
辜月明缓缓脱下外袍,挂在十字形竖在艇子中间的木架上。在黑暗的桥底里,任谁骤然看进来,都会误以为他仍坐在艇上。
他身穿水靠,腰插宛剑,背挂佩剑和一筒弩箭,四弓弩箭机则挂在胸前,完全进入战斗的状态。
他感觉着敌人的接近。
如敌人来犯,必乘艇循河道顺水向他发动攻击,陆上当然会有配合,但初时会以水路的攻击为主。不发动则已,发动时将是雷霆万钧之势,采弩机大弓等远距离攻击,一下子置他于死地。
假如他侥幸不死,被逼撤离桥底,埋伏陆岸的敌人会予他致命的突袭。
当戈墨凭妖术掌握到他的位置,这个情况将无可避免的出现,没有别的可能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辜月明冷静地拿起放在脚下连着长索的铁钩,将绳索一端绑在腰间,一个翻身沉入艇旁的河水去。
无双女登上小艇,朝晴竹阁的方向摇去,她的借口是送五颗黑烟弹给百纯,真正的原因则是要看那幅女神图,最好是一个人独自观赏。
这是自那个大祸临头的晚上后,她首次纯粹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要弄清楚的是乌子虚所形容的命运之局。她真的是这个命局的一部分吗?在这个命局里,她究竟处于甚么位置?一切是否注定了的?爹注定要在云梦泽失踪,舅舅注定被逼服毒自尽,而她则注定要杀辜月明。一切又是为了甚么?
她想知道。
只有直接接触云梦女神,她或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百纯喝了钱世臣回敬的酒,两颊现出红晕,有点不胜酒力的模样,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像朵盛开的鲜花。
钱世臣看得眼都直了,百纯一双眸子正燃烧着渴望和期待,虽然他晓得她之所以会这样子是为了云梦泽的故事,可是怎都是对他的故事感兴趣,登时心生豪气,决定要令百纯感到不负此夜。沉声道:“上回的故事,我在两处地方卖了关子,百纯记得是哪两处吗?”
百纯喜孜孜道:“终于肯揭晓了。当然记得,第一处就是无终河湘夫人投河自尽处,究竟发生了甚么怪事呢?另一处是云梦城第二代城主,凭甚么发觉盒子与无终河里的异物有关系?”
钱世臣发自真心的道:“百纯确实冰雪聪明,完全掌握到故事的重点。”
百纯柔声道:“大人为何要卖关子呢?”
钱世臣道:“因为这牵涉到一个可为任何人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辜月明正是为此远道到岳阳来。百纯和辜月明究竟是甚么关系?为何他甫抵岳阳便来见你,跟着又多次造访红叶楼。”
百纯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道:“大人说的故事,竟然不是故事,而是确有其事?这怎么可能呢?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钱世臣非常满意百纯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道:“百纯无答我的问题。”
百纯打量他半晌,道:“我的师姐是辜大哥的朋友,师姐寄信来我处,由我把信转交辜大哥,就是这样。”
想到辜月明,他心中立即充满杀机,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今晚辜月明肯定性命不保。戈墨加上五十个对岳阳城熟悉得像对自己家般的高手,辜月明怎可能应付得来。
欣然道:“如此辜月明就是个没相干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起他。”
百纯芳心一震,直觉感到钱世臣心中对辜月明的仇恨,又记起辜月明屡次警告她不要理他的事,现在更从钱世臣泄漏的口风大概知悉辜月明因何事南来,但仍没法明白钱世臣怎会和辜月明结下解不开的梁子。
钱世臣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不知过了若干年,在湘夫人投河之处,一株怪树从河床长出来,高达一半水深,先被到那里狩猎的猎人发现,然后广传开去,人人均认为此树是湘夫人死后的化身,称之为湘妃树。”
百纯的心神被他说的话吸引,惊异的道:“世间真的有如此异事?”
钱世臣道:“此事千真万确,后来楚王还亲自远道从都城到那里看个究竟,把那河段画为禁地,派人在无终河之东筑城看守。”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这株树有甚么特别之处?”
钱世臣道:“湘妃树当然不是寻常的树,是独一无二的,其形如伞,树干粗至两人合抱,色红,叶黑,大如人的手掌,似五指箕张之状,茎被尖刺,呈钩状向下。不论河水如何暴涨冲奔,都不能影响其分毫。”
百纯道:“这株树仍然在吗?”
钱世臣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般,目光首次从她身上移开,投往烟雨迷离的挂瓢池,吁出一口气道:“这还不是最奇妙的地方,最奇怪是此树每十年开花结果一次,却只得一果。花是金黄色的,形状奇特,灿烂盛放时美至不可方物,异香四溢,远传十里。”
百纯兴致盎然的道:“从这株树长出来的,肯定是仙果。”
钱世臣点头道:“曾见过果实的人都会像百纯般有这个想法。此果大小如拳,从树顶长出来,浑圆通透,晶莹如玉,名为湘果。”
百纯好奇的道:“是不是在采摘上出了问题呢?”
钱世臣的目光回到她发亮的俏脸去,沉声道:“此果长得极快,不用一天的工夫,便可熟透,且每次都是由正午开始,那时天见异象,忽然雷电交加,雨暴风狂,至当夜子时才止,然后是浓密的大雾,令人更感到此果绝非凡果。”
百纯往左右看去,骇然道:“给大人说得我心都发毛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道:“任谁见到此果,都希望能据为己有,毫不犹豫的服食,看会不会变成神仙。百纯会这样做吗?”
百纯摇头道:“我不知道。”
钱世臣叹道:“百纯猜对了。此树刀斧不入,一般凡兵根本没法把湘果割下来,且其时河水暴涨,风雨雷电下水流如万马奔腾,要到这样的河里取果,谈何容易。”
百纯咋舌道:“子时后又如何呢?”
钱世臣道:“湘果会迅速萎谢收缩,消失得无形无踪。”
百纯瞠目以对。
钱世臣道:“但湘果的吸引力太大了,数百年间,冒死采果的人不计其数,为此送上性命的人亦不计其数,更有人想出在水中把湘果吃掉的方法。”
百纯道:“成吗?”
钱世臣点头道:“确有人曾在水中成功服食。此人是个水性极佳的勇士,他以粗索绑在腰间,另一端绑在河旁大石上,精确的算准长度,然后在结果时投进河水里,就在水中吃掉湘果。唉!”
百纯紧张的道:“发生了甚么事?”
钱世臣沉声道:“他胀死了。”
百纯失声道:“甚么?”
钱世臣道:“刚服食时没有异样,到他回到岸上,忽然全身发胀,直至胀死,死状极惨,从此再没有人敢这么做。”
百纯说不出话来,记起钱世臣说过“那是非常神异的东西,同时非常可怕”的两句话。
钱世臣道:“此时湘果的事终传入楚王耳中,楚王按捺不住,亲自南来,目睹湘妃树开花结果的奇景,偏是毫无办法,又不甘心,遂命手下心腹大将在河旁筑城看守,并责令这个大将想出采果之法。到颛城矗立河旁,已是十多年后的事,大将成为第一代的城主,可是对如何采果,仍是一筹莫展,更为此郁郁不乐,城建成后三年,竟一命呜呼,其子继位为第二代城主。”
罗伞外的细雨愈下愈密,在风灯映照下,变成一道道银丝,封闭起罗伞内的小天地,灯光不能及远,他们似置身在由苍天吐出来的雨丝编织成的雨茧内,回荡着来自远古悲壮荒凉的故事。
河弯处两艘不见灯火的快艇转出来,朝辜月明处身的桥底顺流驶至。从辜月明的角度看去,见不到艇上的敌人,因为目光被竖起在船首的盾牌封隔,只能肯定敌人密藏盾后,弯弓待发。
辜月明别转头往桥底另一端下游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立即松开抓着艇沿的手,潜入贴近河底的深度,在漆黑的水中灵活如鱼般接近敌艇。
剎那之间,他掌握了敌人的虚实。
大河盟并没有参加这个针对他的行动,否则如有丘九师这个精于兵法战略的人主持大局,绝不会用这种看似周详缜密,事实上非常愚蠢的方法向他发动攻势。
丘九师或阮修真会看破他藏艇桥底,是诱敌之计。他们会先把他从桥底逼出来,才慢慢收拾他。
在一般情况下,敌人现在采用的战术,对付任何人都是绰有裕余。但若对付的人是他辜月明,与自寻死路全无分别。
主持的是戈墨,此人武功虽高,更懂妖法,却不是行军打仗的专才,碰上他只有吃大亏的份儿。
河面倏地灯火通明,敌人拉下掩盖风灯的布罩。
箭矢离弦的声音密集响起。
一切尽在辜月明计算中,辜月明从水底升起,手中利钩挂入左边敌艇船头处,钩个结实,接着从敌艇旁敌人看不到的角度冒出头来,换气,又再潜入水里,四弓弩箭机来到手中,扭身仰潜。此时敌艇在上方驶过,站在敌艇中间的箭手完全暴露在他弩箭机的瞄射范围里。连接挂在敌艇船首的钩索绷个笔直。
机括声响。
弩箭连环射出,从河水斜冲而上,惨叫声应箭而起,四枝弩箭,准确无误的命中四个敌人,伤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肩臂的位置,不是因他忽然心软,而是策略上的考虑。
辜月明今夜的战略目标是戈墨,只有杀死戈墨,他今晚才算大获全胜。杀人只会激起对方拚死之心,可是伤人,却可削弱敌人的战力,令对方不得不拨出人手,去救护伤者。就以现时的情况说,两艘敌艇各有两个受箭伤的人,立可瘫痪了两艇的战斗力,为了迅速救治伤者,两艇必须立即撤离战场,而这正是辜月明计划的部分。
两岸杀声震天。
劲箭雨点般从埋伏两岸的敌人手中强弓盲目的射往辜月明原先发射的水段,而辜月明已先一步被系在腰间的绳索扯得随艇去了。
手握宛剑剑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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