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飞踏足朱鹊楼时,刘裕坐的客货船离开建康尚有三里水路。
身为北府兵最出色的斥候,他为自己设计了多个身分,不但可以瞒骗敌人,也可以应付其它军系势力不必要的盘查。作为第一流的探子,他也是易容改装的专家,此时的他黏上胡须,弄得鬓发花白,扮成个来往荆扬两地的行脚商,正由水路到建康去。
他熟悉长江水运的关道,故意在建康的大城历阳,凭出手阔绰,登上一条从武昌开来的客货船,使建康守军不会怀疑船上竟有从边荒来的人。
他的思绪有点混乱,想到王淡真,想到江文清,也想到边荒集。
今次边荒集之失,是荒人因边荒集失而复得的辉煌战果而自满,生出盲目的信心以为短期内不敢有人来犯,所以在各方面都松懈下来。
岂知敌方不但有熟悉边荒集的胡沛作内奸,且因姚苌的关系得到呼雷方的协助,摸清楚边荒集的虚实,故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边荒,发动攻击。
更兼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随燕飞到了北方去,使整个情报网陷于半瘫痪的状态,此消彼长下,加上敌人计划周详,遂处于没有还手之力的下风。
无论如何,燕飞凭心佩侦察到竺法庆在集内的伏兵,虽误中竺法庆奸计,但确令边荒集阴差阳错逃过屠集的大灾劫,祸中藏福。而败也心佩,成也心佩,燕飞正是凭心佩得到斩杀竺法庆的天赐良机,把整个本绝对不利荒人的形势改变过来。
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他和江文清的关系更密切了。当日江文清仍是以宋孟齐的身分形象谈笑用兵,纵横边荒集之际,她是那么潇洒自如,但自江海流死后,她变了很多,变得有点沉默寡言,欠缺信心,由此可知,她尚未完全从江海流之死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想想便教他心痛,令他感到复兴大江帮一事,他刘裕是责无旁贷。
他承认自己对江文清很有好感,她不单是他的战友,且是一位非常动人的女性,慧质兰心,善解人意。而她对他更是颇有情意,只恨他的心早被王淡真占据,再难容纳其它女子,更感到他和江文清间不宜有男女的私情。
唉!
想到王淡真,他便心焦如焚。可是在现今自身难保、危机处处的情况下,他可以有什么作为呢?不过虽明知从任何角度看,均不宜沾手王淡真的事,他却清楚自己绝不容王淡真落入桓玄手上,纵使会把他正危危欲坠的男儿大业砸掉。
见到燕飞再说罢。
客货船缓缓靠岸。
他在建康内城西石头城的码头登岸,顺利通过检查,第一件事便是在进入内城的西门宣明门寻找荒人的暗记,岂知竟在门外驿道的一株树脚根处,找到只有他看得懂与任青媞约定的暗记,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见任青媞,不过她既如此急着找他,该有急事,只好暂时把寻找燕飞的事搁在一旁,径自依暗记指示,往城南找任青媞去了。
燕飞扮作上香客于归善寺报上暗号,立即被寺僧引入内堂的会客室,等了一会儿,支遁大师来了,欣然道:“果然是燕飞小友来哩!支遁谨代表天下佛门,感谢你出手卫道除魔,令佛门得避浩劫。”
燕飞忙起立还礼,连说“不敢当”。
坐下后,支遁微笑道:“竺法庆授首于燕施主剑下,安公在天之灵必然非常欣慰。”
又道:“消息昨天传至建康,轰动全城,亦使司马道子颜面荡然无存,极为震怒,随即公布明天午时,将在城北玄武门外的刑场,将所擒获的荒人斩首,悲风和屠施主正为此大伤脑筋,想办法营救各兄弟,现在有燕施主大驾光临,当更有把握。”
燕飞心中一震,直觉感到司马道子不是杀人泄愤那么简单,而是藉此逼藏身建康的荒人现身,最好当然是引得他燕飞出来,一网打尽,好挽回失去的面子。
如此看,今晚救人之举将不可行,因为司马道子必然张开天罗地网,等待他们去劫狱。
司马道子这一招非常狠辣。
问道:“除宋叔和屠奉三外,尚有多少荒人兄弟,藏身在大师的庇荫下呢?”
支遁答道:“在这里只有悲风和屠施主两人,其它人藏身在东郊的栖云寺,该寺位于高山之上,不容易被人围困。司马道子对我们看得很紧,在城内一旦败露行踪,势将无路可逃。”
燕飞道:“栖云寺内有多少我们的兄弟?”
支遁道:“足有一千人之众,幸好寺内藏粮甚丰,否则只是搜购粮食,早已令司马道子生疑。”
燕飞道:“司马道子有否派人来警告大师?”
支遁道:“他只是派人监视城内大小寺庙,却没有派人来直接对我们提出警告。”
燕飞更坚定司马道子在耍阴谋的想法,道:“我想见他们两人。”
支遁道:“悲风和屠施主均到了外面打听消息,我们是否可为你们尽点力呢?请燕施主吩咐下来。”
燕飞沉吟片刻,道:“怎敢吩咐大师,不过定有些地方需大师帮忙,这方面须待他们回来后仔细研究。现在我只想找个静处,好好想想。”
支遁站起来道:“请燕施主随老衲到后院的静室去。”
燕飞随支遁离开客堂,心中暗下决心,不论如何困难,定要营救所有落难建康的荒人兄弟姊妹,令司马道子的奸谋没法得逞。
“你终于来哩!”
刘裕穿窗而入,微笑道:“任后没有外出吗?”
坐在梳妆*前,透过铜镜看他的任青媞淡淡道:“我已三天足不出户,就是在等待你这冤家啊。”
这是位于城南御道东一座普通民居,在进屋前刘裕勘察过附近街巷房舍,又肯定屋内除任青媞外再没有其它人,才入屋与任青媞见面。
任青媞一袭浅黄色的罗衣襦裙,外加御寒披风,体态优雅,神色娴静,如不是晓得其底蕴,会以为她是某一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此时的她秀发散垂,正拿着玉梳在整理如云秀发,颇有惹人怜爱的柔弱味儿。
刘裕来到她身后,看着铜镜内的脸容,道:“为何这么急于找我?”
任青媞反手把梳子塞进他手里,笑道:“人家关心你嘛!怎知你会否在边荒丢命。来吧!好好侍候人家,人家开心起来,自然会把珍贵的情报一一献上。”
刘裕拿她没法,为她梳理起来。
任青媞仰脸闭上美眸,现出陶醉的诱人神情,檀口微张的道:“你们真有本领,不单避过全军覆没的厄运,还斩掉竺法庆的臭头,奴家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直至现在我还感到整件事令人难以置信,你们怎能办得到呢?”
刘裕知心佩交予了燕飞一事终瞒不过她,不如自己先来个坦白招认,若无其事的道:“凭的当然是大姐的心佩。”
任青媞娇躯轻颤,睁开美眸,倒入刘裕怀内,仰后来瞧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刘裕不得不停下为她梳发的香艳优差,轻松答道:“因为天地佩落入竺法庆手上,而非江世清,而我们正是凭心佩和天地佩的感应,晓得竺法庆的来临,为大局着想,我遂把心佩交给燕飞,他亦凭此斩杀竺法庆。”
任青媞秀眸发亮的道:“如此岂非天地佩已落入燕飞之手?”
刘裕耸肩道:“我见到燕飞时代你问他吧!”
任青媞坐直娇躯,目光闪闪地盯着铜镜里的刘裕,道:“你怎可如此没有道义,我不理你,你定要把三佩全给我取来。”
刘裕苦笑道:“我或可以保证把心佩还给你,但天地佩可不到我作主。勿要动气,我尚未有见燕飞的机会。”
任青媞道:“只要你肯为我尽力,人家便心满意足,记着我们是战友,一天孙恩未死,我们仍是荣辱与共。”
刘裕岔开道:“曼妙与楚无暇的争宠有何进展?”
任青媞漫不经意的答道:“司马曜死了!”
刘裕遽震道:“什么?”
他本是为分散任青媞心神,避免她在三佩的事上纠缠不清,故随口问问,并不希冀会问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竟然得到这个令人震骇的答案。
他虽猜到任青媞有通过曼妙置司马曜于死地的念头,可是司马曜终是大晋皇帝,想弄死他并非易事,且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
任青媞别转娇躯,含笑看着正紧张得急促喘气的刘裕,柔声道:“当竺法庆被杀的消息传至建康,我便通知大姊下手,杀那昏君于他昨晚的梦中,且没有丝毫可被人拿着把柄的痕迹。现在司马道子方面阵脚大乱,竭力把事情掩盖着,希望尽量争取部署的时间,以应付各方的责难。所以如我所料不差,司马道子将被逼从边荒集退兵,回防建康,大大有利你们反攻边荒集。人家又为你立下大功,你是否该献上完整的宝佩,以奖励青媞呢?”
刘裕心中乱成一片。
司马曜终于死了。南晋会出现怎么样的变化呢?他想到种种可能性。最令他担心的是王恭和殷仲堪可能会向桓玄屈服,献上王淡真,以换取桓玄对他们讨伐司马道子的支持。
任青媞娇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当司马曜的横死纸包不着火时,晋室将出现大乱,孙恩必会乘势作乱,你要好好准备啊!”
刘裕发觉任青媞站了起来,贴在他身后抱紧他的腰,他却有麻木的感觉,整个人虚虚荡荡似的,似是无有着落。
忽感有异,一时间又不知异常处在哪里。
任青媞放开搂着他的手,走到一角的椅子坐下,沉声道:“燕飞是否在建康?”
刘裕正重组刚才令他生出警觉的情况,他乃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长于观察,更有一项一般人没有的特长,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所以一些在观察时没有特别引起他注意力的事物,亦会一股脑儿存放在记忆内,只要事后在记忆中搜寻,便可以重塑出被忽略了的部份。否则,他也不能在众多受严格训练的北府兵斥候里脱颖而出,得谢玄另眼相看。
锋光一闪,接着是任青媞在袖内的手颤动了一下。
刘裕登时整条脊骨冷冰冰的,晓得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任青媞想暗算他。
她袖内该是暗藏毒针一类的东西,本想置自己于死地,然后取回心佩。却因心佩不在自己身上,又想透过他从燕飞手上取得天地佩,所以对应否杀自己犹豫不决。
刚才自己被司马曜死亡的消息震撼得六神无主,她又杀机大起,差点下毒手,最终仍可能因玉佩未得而暂缓下手。
她现在坐得远远的,说不定是怕又忍不住要下手。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心头,旋又大惑不解,杀我刘裕对她有什么好处?
任青媞道:“你变了哑巴吗?”
刘裕暗呼侥幸,如非心佩不在身上,肯定已尸横地上。亦不由心中有气,冷笑道:“请恕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刚抵建康,便到这里来找你。你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任青媞淡淡道:“若我有半句谎言,教我天诛地灭。哼!为何这么不信任人家?”
刘裕正在暗动脑筋,猜想任青媞因何要置他于死地,除非她已另有对付孙恩的办法,而他刘裕再没有可供利用的价值。不过纵是如此,她也没必要杀他刘裕。
想到这里,心中遽震,因为已大致把握到认为正确的答案。
刘裕转过身来,面向任青媞,表面却是若无其事,试探道:“现在我的心有点乱,你是旁观者清,可以告诉我一下步该怎么走吗?我该号召荒人反攻边荒集,还是回广陵去静待机会?”
任青媞明显地不把他的难题放在心上,更没有兴趣为他动脑筋,皱眉道:“不要想得那么远好吗?现在你最应该做的事,是找到燕飞,为人家把玉佩讨回来。现在司马道子绝不敢自己坐上皇座去,只会策立另一个傀儡皇帝,如此曼妙将变得更有影响力,届时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刘裕反暗松一口气,晓得自己与这心狠手辣的妖女关系已终结,自己已回复“自由身”,再不用受她的制肘。
什么曼妙影响力大增,只是胡说八道以安他的心,好让他从燕飞手上取宝佩回来给她,而那时她再没有下毒手杀他的顾忌。
她对他的将来毫不关心,因为她已另有靠山,再不用倚赖他刘裕来对付孙恩。同时更代表她不看好他刘裕,断定刘裕根本没法登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
又或是她再不看好整个北府兵团。
因为她的新靠山是桓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间,他完全掌握了任青媞心中的想法。
开始时,她确有与他连手对付孙恩的意思,直至刘裕告诉她弥勒教的楚无暇应王国宝之邀到了建康去,令任青媞醒觉到再不能控制司马曜,而他刘裕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起不了任何作用。
于是她想到桓玄。
司马曜如忽然暴毙,最大的得益者将是桓玄。
这令她和桓玄有谈判的条件,而她的美色在桓玄前也有用武之地,所以她舍刘裕而取桓玄。
亦因为她要到荆州见桓玄,所以直至昨晚曼炒才下手。
而她和桓玄的交易里,大有可能其中一个条件是杀死他刘裕,所以任青媞会对自己动杀机。
刘裕再暗叫一声“好险”,装作深信不疑的点头道:“好吧!我现在立即去找燕飞,你最好乖乖的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任青媞嗔道:“约个时间好吗?人家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在这里等你。”
刘裕心中暗骂,口上答道:“你爱去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我来时如不见你,会留下再回来的时间暗记。”
说毕再不愿多逗留一刻,穿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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