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双头船沿颖水北上,目的地是边荒内最神秘的地方、无法无天的边荒集。
舱厅内,刘裕和江文清坐在置于厅心的大圆桌对话。
自今早见面后,他们尚是第一次有单独倾谈的机会。宋悲风知道刘裕有要紧话与江文清商量,故意避入舱房,也乘机争取休息,以应付任何突变。
与孔靖的贸易谈判在互有诚意的融洽气氛下进行,当孔靖自己也感不好意思地提出第三不以百车盐货交换五百头上等战马的交易,江文清故意请示刘裕,后者点头后,江文清即一口答应,不但给足刘裕面子,也使孔靖晓得江文清与刘裕的关系非比寻常,故令她肯做赔本的生意。
孔靖是老江湖,立即表示下不为例。如刘牢之再有任何无理要求,孔靖自有方法去应付。说到底孔靖并不想作刘牢之的应声虫。
江文清审视刘裕,露出欢喜的神色,道:“刘兄确是神通广大,一下子解决了我们正在头痛的问题。孔靖是个可以信任的生意伙伴,我们早听过他的名字。”
刘裕赧然道:“我该谢你才对,参军大人今次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
江文清美眸亮闪闪的,微笑道:“送他五百头战马又如何呢?至少可看清楚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更明白玄帅因何选你而不选他。我们从燕人和黄河帮处掳获大批战马,五百头只是小数目。边荒集仍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唯一缺乏的是粮货。孔靖在这方面很有办法,相较之下我们做一、两宗赔本买卖根本微不足道。”
刘裕对她的善解人意非常感激,心中同时涌起奇异的感觉。若说宋悲风和自己是同病相怜,与她便是祸福与共。任何一方的失败,都会令另一方也一败涂地。
所以他不怕江文清晓得他的秘密,最重要是江文清明白他为了挣扎求存,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问道:“有没有聂天还和孙恩两方面的消息呢?”
江文清从容道:“聂天还虽然仍未从边荒集的败仗里回复过来,但事实上兵员和战船上的损失并未伤及其元气,现在趁机韬光养晦,偃旗息鼓,只是避免桓玄派他去打头阵,以收渔人之利吧!他的鬼主意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绝瞒不过我。”
见刘裕沉吟不语,续道:“孙恩则是蠢蠢欲动,派徐道覆攻占了东海的大岛翁州作大本营,沿海郡县的豪强纷纷响应,只要他一旦发动,建康南面沿海的地方将尽落入他天师军手上,动乱会像燎原之火直卷建康,情势实危急至极点。而令人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的司马曜,仍在和司马道子斗个你死我活。蠢材如王恭者更茫不知大祸将至,竟透过殷仲堪去勾结桓玄,真是不知死活。”
刘裕心中涌起绝妙的感觉,江文清对南方形势的掌握,比起南方各大政治势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江帮损失的是前帮主和大批战船,可是其影响力早深入民间,处处有眼线,所以江文清对南方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忽然间他有些儿似长期出门的丈夫,回家后聆听娇妻的娓娓细诉,虽然江文清仍是“宋孟齐”的翩翩佳公子模样,谈的更是国家大事,可是她对着自己眉黛含春,不经意从轻谈浅笑透出的风情,令他饱受摧残和重压的心,似暂时得到躲避外间风风雨雨的机会。噢!自己是怎么哩!
“刘兄在想什么呢?”
刘裕吓了一跳,慌忙道:“嘿!没有什么!只是想到建康形势险要,即使孙恩尽得南面郡县,要攻陷建康仍不容易,不过却会严重破坏建康的经济和稳定。”
江文清美眸不眨地盯着他道:“那你为何会脸红呢?”
说出这句话时,她似乎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寻常,自己脸蛋儿亦左右各飞上一朵红霞,令她更是娇俏迷人,配合男性装扮,别有一股动人的诱惑力。
刘裕见她仍没有躲避自己的目光,心中一荡,吓得忙把绮念硬压下去,尴尬道:“我脸红吗?真古怪!”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刘兄!”
刘裕心慌意乱的岔开道:“我和宋叔今次到边荒集来,是有非常吃紧的事情。唉!不要那么看着我好吗?我坦白招供如何?小姐你今天特别漂亮迷人。”
江文清俏脸红霞散退,现出个原来如此的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回复一贯的冷静,轻轻道:“不和你胡扯哩!刘兄今次到来,是否要对付弥勒教呢?”
刘裕错愕道:“小姐猜得很准。”
江文清道:“我是从弥勒教的死敌太乙教的近况推测出来的,尼惠晖亲率座下四大金刚和过千名弥勒教徒,偷袭太乙教位于太原附近的总坛,差点把太乙教连根拔起,江凌虚亦不敌尼惠晖,负伤逃亡,不知所踪。奇怪的是竺法庆并没有参与此次行动,若有他在,江凌虚肯定无法脱逃。”
刘裕道:“因为竺法庆正闭关修练‘十住大乘功’最高一重的功法,而尼惠晖要肃清北方的反对势力,是为到南方铺路,免致竺法庆和她离开北方后,太乙教会对付他们的弥勒教徒,此为先发制人之计。”
江文清讶道:“刘兄身在广陵,怎会对北方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刘裕遂把见过奉善的事全盘说出。
江文清皱眉道:“楚无暇?”
刘裕道:“小姐听过她吗?”
江文清点头道:“千娇美人嘛!当然听过,她是尼惠晖最能得其真传的女弟子,又是竺法庆宠幸的女人,武功高强不在话下,最厉害是迷惑男人的功夫,败在她媚功之下的英雄豪杰不知凡几,听说她和徐道覆也有一手,内情便只他两人清楚。她到建康去,又是应王国宝之邀,说不定是司马道子针对那昏君一个行动。”
刘裕对她敏捷的思考大感佩服,道:“她是要和司马曜现在最宠幸的张贵人争宠。”
江文清色变道:“今次糟糕哩!”
刘裕好想多听点她的意见,问道:“张贵人肯定是媚惑男人的高手,否则不会甫入宫便迷得司马曜神魂颠倒,言听计从。小姐可知张贵人也是由司马道子一方献入宫的呢?”
江文清道:“此正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司马曜对司马道子从信任变作疑心其谋朝篡位,据传是因张贵人在枕边告状,经查证后司马曜意渐不平,遂有任命王恭出掌扬州之举,形成保皇党与司马道子为首的政治集团日趋激烈的斗争。”
刘裕沉声道:“若小姐晓得张贵人的真正身分是任遥的爱妃曼妙夫人,且是妖后任青媞的亲姊,当明白任遥之死,已把司马道子和张贵人的联盟关系改变过来。”
江文清动容道:“竟有此事?刘兄是如何知道的呢?”
刘裕深吸一口气,他是不得不让江文清知悉秘密,否则如江文清将来发觉刘裕在此事上瞒着她,他们密切的关系会陷于严重的危机。更重要是他信任江文清。
刘裕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应从任遥被孙恩所杀说起。”
江文清鼓励地微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而不论刘兄说出来的事如何石破天惊,文清也早有准备,否则玄帅不会挑你出来作继承人。对吗?”
燕飞一人三骑,驰出密林,朝南疾奔。
他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颇为熟悉,前方百里内有四座城池,最接近的是定襄和新兴,稍远的是太原和乐平,论规模当然以太原居首,在战略上和经济上均为此区域最重要的城市。
他不知道尼惠晖使的是什么妖术,不过她拥有类似传说中的“搜魂大法”的异术,与孙恩的道门正宗玄功明显有分别,极之邪门。
人马在疏林区内飞驰。
令燕飞难解者,是这类在遥距搜寻目标的异术,施术者必须与被搜寻者有一定的心灵联系,例如曾接触过,方可做施术的对象。可是燕飞自问只是在暗处窥看过尼惠晖一阵子,何解她却能对自己施展“妖法”呢?
他和孙恩的心灵接触是相向的,这或许因大家同属道门的功法的原故。
可是尼惠晖对他的“搜魂术”却是单向的,只有当尼惠晖的邪心锁紧他时,燕飞方能生出感应。
现在尼惠晖已被抛至右后方,却是不住接近。
燕飞把马勒停,翻身下马。
三匹马儿均告力尽筋疲,再跑不了多远。
他把鞍甲负囊从马儿背上卸下来,取回自己的小包袱,分别与马儿拥抱后,道:“回家去吧!”
这三匹均是精选战马,只要不是离开平城太远,该懂得寻路回去。
一拍坐骑马臀,马儿像懂人性般长嘶一声,领着另两匹乖马儿朝密林奔回去。
燕飞只影孤剑,继续上路去了。
江文清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裕艰涩的道:“燕飞和玄帅均不晓得我和任妖后的事。”
江文清朝他美目深注的看着,轻轻道:“你现在和任青媞是什么关系?”
刘裕心忖她对任青媞所说的“最后一棋”似毫不在意,对他被迫代任青媞保管心佩也不放在心上,反倒关注起自己与任青媞的关系。女儿家的心事,确是难解。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自己?
想到这里,心中一热道:“我和她纯粹是互相利用,妖女终是妖女,我绝对不会完全放心地信任她。”
江文清平静的道:“若曼妙确如你所料的杀死司马曜,任青媞于你还有什么足供利用的价值呢?”
刘裕一呆道:“我没有想过这问题。不过我既曾答应她对付孙恩,而孙恩又是我的敌人,所以若我有此能力,当会玉成她的心愿。”
江文清道:“这是男子汉的承诺,我爹的惨死孙恩也需负上一半的责任,所以我不会反对一起对付孙恩。不过刘兄对任青媞不可没有提防之心,她可以助你,亦可以累你身败名裂,你务必要小心,勿要被她以旁门左道的手段迷惑。”
又低声道:“刘兄如此信任文清,文清真的很开心。”
听到“男子汉的承诺”这句话,刘裕心中一阵扭痛,他曾对王淡真许下承诺,却没有付诸行动。
幸好江文清对他的谅解和支持,起了点补偿的作用,令他好过了些儿。
发自真心的道:“谢谢!”
江文清双目精光倏闪,道:“对付弥勒教是爹答应过安公却没有为他办妥的事,便由我这个女儿为他赎罪罢。”
刘裕叹道:“竺法庆等于另一个孙恩,要杀他绝不容易,何况更有个尼惠晖和大批弥勒教的妖人妖女。”
江文清道:“卓狂生该清楚你和任青媞的关系,所以他对我大江帮分外照顾,有他帮忙,说不定我们可倾用边荒集的力量来对付他,如此将大增胜算。”
刘裕皱眉道:“除非竺法庆威胁到边荒集的盛衰存亡,否则除卓狂生外,恐怕没有人愿树立如此劲敌。”
江文清道:“如燕飞仍在,我们整个形势会改变过来。真可惜!”
刘裕心中苦笑,假如燕飞真的仍在边荒集,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真。
燕飞终于成功把心灵关闭。
一直以来,他的心灵都是开放的,思绪漫游于周遭的环境,不住接受外界环境予他的感受。
有时甚至是漫无节制的,任由思想驰骋,一念刚起,又被另一念代替。
然而在尼惠晖妖术的庞大压力下,他不得为生存弹思竭虑,思考把自己的心灵隐藏起来的可能性。
当他把精神集中于脑内的泥丸宫时,他清楚感到他的心灵是外向的,通过眉心间的祖窍穴朝外搜索和接收任何心灵的信息。
这个发现令他惊喜莫名,因为大增他与纪千千以心传心的能力。
一边思索《参同契》的要义,一边逐一测试身内各大窍穴的功能。
到他把精神集中于丹田的位置,他清晰无误地掌握到自己成功把精神密藏起来。
尼惠晖的“搜魂术”立即被切断。
燕飞登时整个人轻松起来,一边意守丹田,同时展开种种惑敌的手段,摆脱敌人跟踪全速南逸。
在太阳开始落往西山之际,地势忽变,一列山脉横互前方,阻着去路。
燕飞心忖早晚要和弥勒教硬拼一场,现在既有妙法躲避敌人神乎其技的追踪术,何不在暗中摸清敌人的底子,打不过顶多是落荒而逃。如此妖人,能杀一个等于积阴德,多杀几个更是功德无量,且可削弱弥勒教的实力,减少其对边荒集的威胁。
想到这里,决意直闯深山。以寡敌众下,当然以地势环境千变万化的深山幽谷较为适合。
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加速掠去,望着其中最高的山顶进发。
乍看似是转眼即至,岂知到日沉西山后,天色转黑,方来至山脚。
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入山处竟竖起一座山门,后面是登山的小径,也不知是通往山中何处?
山门并不是完整的,只剩下左右两根圆石柱,上面本该刻有山门名称的石碑被人以重物硬生生砸碎,变成散在石柱旁的碎石残片,景象诡异古怪。
没可能凭空想通的事,燕飞从不费神去想,径自踏足小径,继续行程。
小径蜿蜒往上,似要直登颠峰。
半阙明月升上灰蓝色的夜空,星光点点,尤添小径的秘异莫测。
开凿这样一道山中小径并不容易,险要处旁临百丈深渊,有时绕山而去,有时贯穿古树高林。半个时辰后,燕飞已可见到峰顶,不过小径如何把他带到那里去,仍难说尽。
经过一座奇树密布的古树林后,忽然哗啦水响,只见左方一道在十多丈高处的瀑布直泻而下近百丈,形成下方层层往下的水瀑,而在前方一道长吊桥跨瀑而过,接通另一边的小径,吊桥虚悬在半空,在山风下摇摇晃晃的,胆小者肯定看看已双足发软,遑论踏足其上。
燕飞好奇心大起,忘掉尼惠晖的威胁,朝吊桥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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