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刘弘基四人跨马并排,瞧着从尹府开出长达半里的篷车队,在城卫军押解下,经由指定路线开往西门,沿途均有城卫站岗看守。
眼前的放逐,代表着魔门的严重挫败,在以后一段悠长的岁月里,魔门势难东山再起,回复先前力能争夺天下的形势。纵有林士宏在南方应个景儿,徒属强弩之末,不足为患。除非新大唐国的主力大军惨被塞外联军击垮,否则仅余萧铣和林士宏的两支反动势力,根本没有兴风作浪的本钱。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尹府,低垂的帘幕忽然掀起,现出婠婠的如花玉容,樱唇轻吐道:“子陵!”
徐子陵策骑与马车并行,跋锋寒、侯希白、刘弘基和一队城卫策马跟随车队,另有一队军马驰入尹府,进行搜查接收的行动。
徐子陵俯身淡淡道:“婠大姐有何吩咐?”
婠婠双目蒙上凄迷神色,轻轻道:“子陵仍在恼恨奴家吗?”
徐子陵没好气道:“难道你认为我该感激你?”
婠婠轻叹道:“对不起,行吗?现在一切成为过去,婠儿衷心希望你们旗开得胜,击败颉利的大军。”
徐子陵微笑道:“坦白说,我从没有生你的气。你我双方只因立场有异,成为敌人。过去的一切我不想作计较,只希望你能从此退隐,并劝林士宏、萧铣放弃作无谓的抗争。”
婠婠柔声道:“有很多事是不到我理会的,你们若能击退颉利,一切自然迎刃而解。我相信李世民是个好皇帝。杨文干和池生春均不在车队内,我绝不介意你们去找香家算账。事实上香家已是七零八落,更因你们抽空他们仅余的财富,现在连长安这最后的据点亦要拱手让出来,再难有任何作为。”
徐子陵道:“倘若他们仍在长安,我们的人终会把他们找出来,搜捕在玄武门之战结束后开始!由世民兄亲自下令,诸葛德威和王伯当是其中两个目标。”
婠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便是如此。”
徐子陵摇头道:“这番形容对世民兄该不尽合,世民兄的一贯作风是既往不究,酌才而用,是和解而非铲除异己。不过因这些人牵涉到其他事始会成为追捕的目标。”
西门在望。
婠婠叹道:“此地一别,我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徐子陵淡淡道:“我们众兄弟间有十年之约,届时重返长安,瞧瞧世民兄是否如我们猜想般是能治国爱民的好皇帝。你若有空,可来一聚。”
婠婠喜孜孜道:“原来子陵心中真的没有讨厌人家。”
徐子陵笑道:“仇恨只是负担和痛苦,婠大姐珍重。”
婠婠的马车缓缓驶出西门,长蛇般的车队扬起漫天尘土,在正午的春阳,令人生出梦幻般不真实的奇异感觉。
“砰砰砰!”
爆竹声响彻长安每一个角落,李世民登上皇位和寇仲向大唐效忠的消息双喜临门下,全城士民欣喜若狂,争相奔告,家家户户纷纷张灯结彩迎接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侯希白从福聚楼的三楼透窗俯视街上充满节日欢乐的情景,叹道:“当你看到眼前的情景,会感到以往的一切努力和所流的血汗,是值得的。”
三楼挤满客人,闹哄哄一片,谈论的当然不离寇仲和李世民,若非受到嘱咐,恐怕所有人均会围拢到他们这张桌子来,现在只是发自真心的恭敬问好,累得跋锋寒、徐子陵和侯希白不停频频回应,到此刻才稍能歇息下来。
福聚楼的大老板亲自领导伙计们侍候三人,添酒上菜,自以为荣,令三人颇为吃不消,比对起以前的待遇,有着天渊之别。
跋锋寒舒服的挨着椅背道:“宋二哥那方面不知情况如何?”
徐子陵道:“寇仲安排一队人马乘快船赶去,最迟黄昏时该有捷报。”
侯希白道:“怎么尚未见雷大哥来呢?”
徐子陵道:“寇仲早派人去请驾,随时抵达。”
跋锋寒道:“今晚若皇宫举行国宴,请恕我缺席,我跟这类场合,总是格格不入。”
侯希白笑道:“你是否怕见到傅君瑜呢?不用担心,傅大师于今早离城北返高丽,由皇上与寇仲亲自送行。”
跋锋寒苦笑无话。
徐子陵皱眉道:“芭黛儿是否真的已离长安?”
侯希白笑道:“肯定没有离开,否则我们的老跋何用到尹府前失踪达整个时辰,我的娘,一个时辰可以做很多事哩!包括结婚生子。”
跋锋寒哑然笑道:“去你的!小白你何时学得像寇仲般夸大,兼满嘴粗言秽语啊?”
徐子陵帮腔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小侯是否猜对?”
跋锋寒坦然道:“猜对一半。我先往见君瑜,向她道别。接着去见芭黛儿,让她晓得我依然健在,因为根本没有与毕玄动手的机会,并答应她一件事,解开我们间的死结。”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感好奇,连忙追问。
跋锋寒望往窗外,长长吁一口气道:“我答应她只要毕玄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惹他。”
侯希白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大喜道:“恭喜跋锋寒终迷途知返,不再迷溺于什么争雄斗胜。”
跋锋寒微笑道:“恰恰相反。而是我的眼界因寇仲而扩阔,把目标提高至击垮整个塞外联军。”
侯希白不解道:“这岂非是你和芭黛儿间另一死结,她岂容你令她的族人伤亡惨重?”
跋锋寒解释道:“我针对的是颉利的金狼军,与芭黛儿所属以突厥为首的族系不同。她的族系多年来还不断受颉利的凌迫欺压,否则突厥不用和颉利再度开战。而她不想我挑战毕玄,是因为怕我丢命。从我答应她的一刻开始,她变得像依人小鸟般快乐,因为晓得我终将她置于心内最重要的位置,明白吗?”
侯希白锲而不舍的问道:“你和傅君瑜有什么话儿说?”
跋锋寒苦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答你有关女人的问题。我与她想返回初识时的情况,此段情根本没有开始的机会,不过我会珍惜往日与她共处的时光。”
此时回复本来面目的雷九指大摇大摆而至,后面跟着的是黄河帮大龙头陶光祖,前者是春风满脸,后者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三人欣然起立迎接,惹得满座宾客还以为寇仲驾到,纷纷引颈争睹。
雷九指和陶光祖抱拳向四方致意,登时喝采声和掌声雷动,益添欢乐的气氛。
陶光祖趾高气扬的坐下,看着徐子陵为他注酒,大笑道:“我陶光祖不知多久没试过这般风光。当日投诚秦王时,还以为最少要牺牲一半兄弟,而如今竟没人损半条毛发,还以为怯战失踪,事实却是被奸人掳去的三思也安然回来,这一切全赖雷老兄的关照。”
三思是指“生诸葛”吴三思,乃是黄河帮的副帮主。
雷九指怪笑道:“我雷九指何时点过黑路你去走。待你把大道社的生意全抢过来,你才明白什么是风光。”
陶光祖举杯道:“我们喝酒,视贺秦王荣登帝座,一统天下。”
雷九指接下去道:“更贺少帅可以荣休。”
大笑声中美酒一饮而尽。
雷九指举杯道:“这杯是贺黄河帮重振声威,上上下下打通所有关节。”
陶光祖正容道:“大家晓得皇上是怎样一个人,我以后正正当当的做生意,光顾雷老哥的贞观钱庄,哈……喝一杯。”
又尽一杯。
侯希白讶道:“钱庄不是用来作个幌子吗?”
陶光祖笑道:“老雷是做出瘾来呢,何况长安很多人真金白银的拿银两来投资,岂是说不干便不干,不怕给人拆掉铺子吗?”
徐子陵笑道:“雷大哥可找小俊拍档,宋二哥肯定不会跟你胡混。”
雷九指狠狠道:“小俊乳臭未干,搂着彤彤晕其大浪,不知人间何世,那来像老子我的做遍天下生意的雄心壮志。他奶奶的,整天嚷着回去帮大小姐干买卖,不明白男儿须创立自己的事业。”
徐子陵、跋锋寒和侯希白哄然大笑。
陶光祖向雷九指挤眉弄眼道:“幸好老雷你有青青夫人在大力支持,说不定小杰也会因喜儿姑娘被强徵入伙,不用你那么孤零零、凄凄凉凉的一个老家伙去艰辛创业。”
雷九指双眼一瞪道:“我很老吗?”
今趟徐子陵二人笑得呛出泪水来。
忽然全堂哄动,纷纷起立,原来是寇仲偕可达志双双登楼。
福聚楼大老板早有准备,率全体伙计列队欢迎。
少帅之声震堂响起。
寇仲以笑容和不断向各方拱手回报,直抵桌子,与可达志坐入伙计为他们拉开的椅内。
老板欣然道:“这顿饭请容福聚楼致敬,少帅与各位万勿推辞,那是我们的荣幸。”
寇仲爽快答应,酒楼倏地静立,人人竖起耳朵,听他们有什么话说。
寇仲长身而起笑道:“各位乡亲父老、达官贵人,请继续用膳,喝酒猜拳,以掩护我们谈论军事机密,避免敌人探子乘机满载而归。”
一阵哄笑后酒楼气氛终回复正常。
寇仲坐下。
雷九指道:“我迟到是因为去找老陶来凑热闹,你迟到却欠理由,罚你一杯。”
寇仲苦笑道:“我的理由比你多千百倍,你可知在街上寸步难行,全赖前五百刀斧手,后五百刀斧手,左一千禁卫,右一千御卫,我才能成功到此与你们相会。”
众人大笑,跋锋寒忍俊不禁的摇头哂道:“都说这小子夸大。”
侯希白嚷道:“就为他的夸大罚一杯。”
众人轰然对饮,充满大事底定的欢慰情怀。
可达志叹道:“真没想过仍可和你们共醉一堂。”
徐子陵道:“可兄有什么打算?”
可达志苦笑道:“有什么好打算的?小弟有一个请求,希望少帅能为我传达。”
寇仲拍胸口道:“只要是可达志提出来的,我怎也会为你办得妥妥当当,是否要我向李世民说话?”
可达志道:“我当然晓得你寇仲是这种人,否则怎敢开口。我手下的三百战士,尽属我本族的人,五年前奉大汗之命来中土,助李渊攻打长安,历经多次战役从五百人减至三百余人,大部份均在本地娶妻生子,若把他们驱逐,会是人间惨事。他们早习惯长安的生活方式,只有少部份人愿意随我离开,希望少帅请李世民格外开恩让他们愿留的能留下来,只要对抗的不是突厥人,他们会全心全意为大唐效力。”
众人明白过来,难怪可达志难以启齿。际此以突厥人为主的塞外联军南下的非常时期,从军事角度考虑李世民定会把所有突厥人逐离长安,以免军情外泄。
跋锋寒沉声道:“你有否想过这等同背叛颉利。”
可达志冷笑道:“打开始赵德言一直排挤我。龙泉之役,赵德言和礅欲谷更拿我和你们的关系大造文章,恶意中伤我可达志。今趟赵德言故意要我们留下来助李建成,不论事情成败,我们均陷于非常不利的处境。我可达志一向恩怨分明,别人如何待我,我必有同样的回报。”
众人掌握到他的意思,建成败亡,可达志和他本族战士当然难逃一死,即使建成胜利,联军南来,建成亦会先向可达志和手下开刀泄愤。赵德言此着是明害可达志。
而在这种形势下,可达志不但进退两难,且是别无选择。
侯希白担心道:“达志不怕颉利向你的族人报复吗?”
可达志道:“我会派人通知族酋,着他们往北迁徙避祸,只要颉利和突厥仍有矛盾,我的族人不会有危险。”
寇仲道:“达志放心,李世民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你的族人可在长安安居乐业,或增编入大唐军系内,此正为李世民华夷一家的政策。向北迁不如往南移,只要成为新大唐的藩属,可受到大唐的保护。”
徐子陵道:“达志本身有什么打算?”
可达志现出解决所有难题后的轻松,挨往椅背,油然道:“杜大哥曾多次游说我到山海关助他发展生意,继承他的事业,我也想转换个环境,诸事妥当后,我立即动程。”
寇仲欣然举杯道:“为达志光明的未来喝一杯。”
众人举杯痛饮,菜肴不断送上,摆得桌面插针难入。
雷九指放下酒杯,扯着陶光祖起身道:“我们有要事去办。今晚何不再到青青处喝个痛快,不醉无归。”
寇仲想起尚秀芳之约,道:“打完颉利那场仗,喝起来才真的痛快。”
雷九指哈哈一笑,偕陶光祖兴高采烈的去了。
寇仲问徐子陵道:“向我们的石美人报平安了吗?”
侯希白代答道:“子陵连上茅厕的时间亦欠奉,那有空到东大寺去。”
寇仲喜道:“子陵你乖乖的去兴庆宫等我。我和达志办妥他的事后,立即到来会你,一起去见青漩。”
此时一名城卫十万火急的来到桌前,立正敬礼,报告道:“禀上少帅,宋家二小姐由南门入城,现该抵达兴庆宫。”
寇仲整个人弹起来,失声道:“玉致到哩!”
徐子陵笑道:“达志的事,由我代办吧,还不快滚去迎接,记着我说过的话。”
寇仲望向可达志。
可达志欣然道:“我对子陵比对你更有情心。”
寇仲一声失陪,刚踏出第一步,全堂过百人立即全体起立,鼓掌欢送。
侯希白举杯道:“他有他去,我们匆要辜负老板的一番盛意。”
徐子陵从内心中涌起温暖,就是和平统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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