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艇子系在岸旁一株榆树处,登岸朝周老叹落脚的小平房走去。
龙泉不但宽直的大街近似长安,里巷维妙维肖,石桥瓦屋鳞次栉比,因水而成,但装饰方面却力求简朴,以实用为主。
抵达师妃暄所说的平房院门外,寇仲抵声道:“你猜周老叹会以什么态度对待我们这两个救命恩人,是感激还是猜疑。所谓江山易改,品性难移。”
徐子陵微笑道:“为了夺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唤你作爹亦没有问题。多想无益,不若想想该敲门求见,还是逾墙而入,给他一个惊喜。”
寇仲细听半晌,道:“屋内没有任何声息,看来周老叹已微服出巡.四处去感应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执起门环轻扣三下,果然全无反应.向寇仲打个眼色。看清楚里巷没有其他人,两人腾身翻进院墙内。
一座以天井相连两进的房舍,大门半敞,宁静雅致。
徐子陵扬声道:“寇仲与徐子陵拜见周兄。”
出乎两人料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内进深处传来,道:“原来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进来。”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确是高明,我俩竟完全察觉不到屋内有人。”
待要举步入屋,只见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询问,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划出一个“假”字。
寇仲心中一震,旋又恍然。
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与周老叹见过面交过手,所以认得他的声音,而对方却不晓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叹来骗他们。如果徐子陵没有听错,那周老叹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阶下之囚。
这所平房是师妃暄透过本地一个汉商为周老叹安排的,而师妃暄惯于独来独往,并不在此落脚。所以如非徐子陵曾与周老叹碰过头,两人不中计才奇怪。
“依叮”!
两扇门给人从内推开,假周老叹现身大门处,徐子陵立给吓一跳。
假周老叹和真周老叹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脸宽颌勾,厚唇啄突,身形矮胖,虽穿僧衲而浑身邪气。
如果徐子陵是先见其人后听其声,由于跟真周老叹碰面相隔多时,说不定会被他瞒过,此刻因心有怀疑,细看之下,立即发觉假周老叹的鼻子较短,眼神有异。
在徐子陵的锐目下,此人肯定没有易容改装,也该没有戴上面具。虽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这程度,眼前这假周老叹很大可能是真周老叹的孪生兄弟。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难道师妃暄也被蒙过。
假周老叹笑道:“两位大驾光临,令老叹蓬荜生辉,进来喝杯热茶再说。”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惧的领先踏进小厅堂,屋内布置简洁。除一组桌椅外,就只有几件小家具,四壁空空如也,尚算几明窗净。
两人坐好后,周老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道:“两位来得正巧,我刚从外返,在这里等侯师姑娘。你们没有依约定的手法敲门,我还以为是敌人寻上门来。”
徐子陵道:“你约好师小姐吗?”
假周老叹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表情十足的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记,请她到来相见,因为我掌握到环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装出大喜的样子,问道:“嫂子囚在那里?”
假周老叹压低声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条村落的庄园内,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师小姐回来,我们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叹摇头道:“那庄园戒备森严,实力难以估计。最怕是他们宁愿杀死环真,亦不让她被我们救回来,所以该待入黑后才设法潜进去,那样救她的机会会大得多。”
寇仲皱眉道:“周兄是凭什么晓得她在那庄园?”
假周老叹对答如流的道:“环真有套功法。纵使在遥远的距离,亦可与我生出感应。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将她弄昏,不过他们显然要借助她侦察圣舍利的奇术,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寻到龙泉来。”
若非知道他是假货,定被他骗得信以为真,现在则晓得他是在胡诌,世间根本没有这种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对假,消息,大家两不相欠,道:“跋锋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踪影,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假周老叹又道:“五采石是否仍在你们手上?”
寇仲答道:“我们将五采石藏在城外秘处,有起事来可和拜紫亭讨价还价。周兄心中对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么大计?”
假周老叹道:“你们知否师小姐落脚的地方?”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她对我们误会太深,肯和我说几句活已是给足面子,哪肯告诉我们她的住处。”
假周老叹一对邪目闪过微仅可察的喜色,问道:“师姑娘为何又肯告诉你我在这里?”
两人差点给他问得无言以对。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师小姐仍末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们曾从荣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许我们与老兄你见个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问道:“你们不是在山海关中伏遭擒吗?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为何师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叹神色俱厉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出手对付我们的是大明尊教的五类魔,他们先在我们不觉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们在猝不及防下着了道儿。他们把我囚在山海关附近一处农庄内,只带走环真,是要她因顾忌我的生死好为他们办事。”
接着冷哼一声,狠狠道:“不过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叹岂是易与的人,不到一天就给我把毒迫出来,解开穴道,将看守我的喽罗杀死,哼!”
寇仲心叫听够啦,却道:“我有个提议,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诉师小姐,今晚我们约个地方,一起到庄园救人,好予师小姐一个惊喜?”
假周老叹先露出为难神色,一对邪目转几转后,点头道:“只要能救出环真就成。”
约好聚首的地点、时间,寇仲乘机问道:“除五类魔和五明子外,听说大尊善母座下尚有个原子,周兄可晓得那是谁?”
假周老叹皱眉道:“我们夫妻虽曾托庇于善母座下,却没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对大明尊教较机密的事并不清楚。只晓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五明子是气、风、力、水、火;五类魔是浓雾、熄火、恶风、毒水和暗气。至于大尊和原子,是教内最神秘的人,教内的人从不跟外人谈论。”
寇仲长身而起,道:“今晚准时见。”
告辞离开。
两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脱掉外袍,连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声道:“我去跟踪假老叹,看他去联络什么人,这叫将计就计。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虑出什么来。”
不待徐子陵说出同意的话,登岸去也。
徐子陵轻轻摇橹,小舟滑行。
他明白寇仲将计就计之意,此实为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的一个良机。
假老叹不远千里的把师妃暄引到龙泉来,肯定不怀好意。在中土慈航静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圣地,要对付静斋派出来的传人师妃暄,确是谈何容易,但在这远离中原的小长安则是另一回事。
师妃暄今天刚抵达,假老叹要等的本是她,好展开阴谋。却那么巧的两人送上门来,假老叹自要改变计划来相就,先设计干掉他们,再从容对付师妃暄,所以假老叹现在通知同党,作好准备。
如若假老叹一方倾巢往那城外庄园设伏,他们将可乘虚而入,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
关键处是先一步掌握得他们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须从假老叹身上寻出线索。
为找寻邪帝舍利,金环真夫妇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龙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成功机会。
艇子不住增速,转过一个河湾后,一佛塔耸立在左方林木浓密处,那是小长安唯一的佛寺圣光寺。
拜紫亭本人一向并不信佛。现在更可能改奉伏难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长安多佛寺,小长安也得应应景儿。据师妃暄说圣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内僧侣更不足十人,主持圣光大师是拜紫亭从长安请来,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内僧侣均是随他从长安来的徒弟。
徐子陵离艇登岸,直抵寺门,入寺向遇上的第一个和尚说出暗语。
和尚似没兴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请随我来。”
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这么顺利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立时提至咽喉,霍霍跃跳,那感觉实是难以形容。
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
她的考虑有结果吗?
这等若半个方外人的仙子如何处理自己对她的“冒犯”。
忽然间,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都变得模糊起来,师妃暄的一颦一笑,进占他整个心灵。
假若真能在这充满中土情调的异域名城,抛开一切地享受男女爱恋的动人滋味,与这仙子发生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精神爱恋,以后再让这段短暂而美丽的回忆随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种甜蜜又悲哀的感觉,想想也可教人魂销。
和尚领他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座禅堂般的建筑物外,道:“施主请进,方丈正恭候大驾。”
四周林木参天,环境宁静幽美,不远处传来起伏有致的禅唱经声,以木鱼青磐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见的是……”
和尚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见到方文自会明白。”
说罢就那么转身离开。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妥当的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深吸一口气,步进禅堂去。
堂内对门的一端供着三宝佛,坛前燃起檀木,烟气燎绕,香溢禅堂。
一位高瘦老僧朝门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法相庄严,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词。似乎并不晓得有客来访。在他面前有个蒲团,似为徐子陵而设。
入寺拜佛,徐子陵脱掉靴子,叩首三拜,径自走到蒲团学对方般盘膝坐下,没有说话。
圣光大师纹丝不动,那对埋在满面皱纹里的眼睛忽然上扬,像两盏明灯般往他射来,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来哩”,微笑道:“请大师指点。”
圣光大师道:“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明得三界无法,本来无物,方解修行。不见古来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着一物作声,疑是腹中有子无数的蛤蟆,惊悔不已!睡后梦见数百蛤蟆索命,大惊而起。到天晓观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叹,知是圣光老僧要借此故事点化自已。
对佛家来说三界本无实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东西,究竟是蛤蟆?还是茄子?如说是蛤蟆,天亮时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梦中又有蛤蟆来讨索性命。只因心尘末脱,境由心生,致流转三界,不能超脱。
这则故事分明是针对自己对师妃暄的妄求而发,由此推测,师妃暄的考虑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
师妃暄为何不把考虑后的决定直接告诉他,却要通过圣光大师的口说出来?弄得他既狼狈又尴尬。
若非要告诉她有关假老叹的事,说不定他会立刻拂袖离开。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明白啦,请问小子可否见师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须上报。”
圣光平静的道:“妃暄刚离开龙泉,返回静斋。”
这两句话像晴天霹雷,震得徐子陵全身发麻,脑际一片空白。
圣光一瞬不瞬的静观他的反应。
完了!一切都完了。
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他的心反平静下来,灰烬般的死寂。
徐子陵对生命一向无求,过的是随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绝不会成为名震天下的高手。
有所求必有所失。
这是继石青璇后对他最严重的感情打击,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不愿问圣光大师为何师妃暄可置石之轩和金环真的事不顾,匆匆赶返静斋。
茫然间,他感到自己站起来,移到门旁拿起靴子。
圣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极端荒谬的感觉.事情开始得荒谬,结束得更荒谬。
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而专心的穿上靴子。
就算不从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根本都是荒谬的。
男女为何要爱得难分难解?人为何要自相残杀?生命究竟有什么目的?广袤无边的宇宙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师请啦。”
说罢离开,步下禅堂台阶,目所见了无人迹,耳所闻再无敲经念佛的声音。
宏伟的寺院,成荫的树木,落在徐子陵眼内却有种辉煌背后的荒芜。
他把本挽在手弯的羊皮抱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口气,举步前行。
没有师妃暄的生命正在命运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驾,他从没想过师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后的天地,再没有以前丰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爱情的要求,仍有点游戏的成份,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像如今的痛苦失落。
可是她实在太绝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静斋去。
转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剧震、不能置信的朝左望去,一身男装的师妃暄正安坐园内的小亭处,玉容静若止水的凝望他。
徐子陵失声道:“你……”
师妃暄微笑道:“这叫预演一次分离的情况,子陵兄仍有胆闻情关吗?”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小姐这招比得上毕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风。”
缓缓来到亭内.颓然坐下,再叹道:“太历害哩!”
师妃暄的俏脸既无风亦无浪,似在说着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般,轻描淡写的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离开,必须这般无情。不论有情无情,都是同样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说情关难过。”
徐子陵浑身乏力的点头道:“我投降啦!可否让我把那提议收回来。”
师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汉大丈夫,话既出口,怎收得回来。”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师妃暄微耸香肩,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叹只是个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鄂然道:“原来早给你看破。”
师妃暄淡淡道:“我们很少可以静下心来说话,大家谈谈好吗?”
徐子陵像对着她的色空剑般只有狼狈招架的份儿,苦笑道:“谈些什么才好?”
师妃暄哑然失笑道:“真是笑话,你不是说过要全力追求妃暄吗?连说什么才好也要问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骂得好!小弟这叫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敢问小姐是否将小弟视为修行的一部分?”
师妃暄无可无不可的道:“剑道就是天道;剑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圆觉清净的境界。有什么非是妃暄修剑的部份呢?子陵兄的话使人费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静下来,晋入井中月的境界,因为他晓得不振作应战,肯定会在这爱情的战场败下阵来。
对师妃暄来说,剑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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